将导航禁区与飞船其它部分分隔开的电子门共有四重，此外，从电子门到第一个过渡舱的甬道也是一个隔离区，这个区域的照明灯光，含有一些看不见的射线，极易引起爆炸。如果有人在这个区域使用暴力，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就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珈蓝让警卫们把沉重的粒子步枪上锁，扔在电子门外。禁区内存在干扰磁场，这些高能粒子武器都是废铁，带着只会影响行动力。可笑的是，警卫们却没有能够抗干扰的远程武器，最后他们只好拆下了附近墙壁内的灭火器和工具斧，当作肉搏器具。珈蓝拔出了腰间的装饰用剑，而灰羽则掏出了折叠小刀。
来了！珈蓝深吸一口气，率先跨入了第一个过渡舱的门。过渡舱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个亮着的显示屏发出蓝幽幽的光。好像所有的照明装置都坏了。警卫打开了头盔上的探照灯，四下照着。
“有人在吗？安卡研究员？你在吗？”珈蓝叫道。没人应声，但身旁的灰羽却突然颤抖起来。
“你发现什么了？灰羽？”
“死亡。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提香人在这儿？”
“不。他已经离开了。”
“那，提香人在这个房间藏了尸体吗？”
“我只能感觉到杀戮。一场杀戮刚刚完成。受害者就在这房间里。但，我说不上在哪儿。如果有风就好了。”
一个警卫跑向开着的电脑，试着调出过渡舱的监控画面。整个导航禁区内共有二十四个摄像头，都是老旧不堪的型号，几乎几千年前就在服役了──大多数画面都是黑的，只有三个有明显的图像，一个是在连接二、三号过渡舱的甬道，另外两个则是三号过渡舱内。
灰羽指着其中一个画面：“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能把镜头调过去吗？”
“我试试。”
“我找到备用照明系统的开关了。”另一个警卫在房间角落叫道：“这帮该死的山羊胡子。他们是厌光种族。照明光太强，他们反而会失明，只能阅读一些弱信号。”
灰羽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别开！”
可是已经晚了。警卫推上了开关，壁灯亮了起来。正在操作电脑的警卫闷声惊呼，踉跄着跳起来，差点跌倒。原来，他正在操作的电脑顶盖上摆着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发亮的盘子，看起来是在方舟号餐厅偷带出来的。盘子里摆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脑袋，已经被吃了一小半，空洞的鼻孔里插着一把餐叉。
珈蓝捂着鼻子，走上前，用餐叉挑着头颅，前后转了个个儿。“真恶心！他把安卡研究员当成食物吃掉了！”
“快走。他发现我们了。”灰羽灵巧的绕过桌子，快步跑向过渡舱的出口：“带着武器！”
珈蓝先是愣了一下，当他的视线扫过显示屏时，他明白了。这个过渡舱内的摄像头是好的，只是角度刚好背过显示屏。当照明系统关闭时，便显示成一片黑暗，跟那些损坏的摄像头一样了。提香人用这个来做预警。那么，他一定在剩下的两个过渡舱内，能够看到显示屏的地方躲着。
珈蓝赶快跟着灰羽，安倍郡人的步幅很小，动作轻盈得像荒野里的羚羊。他们飞快的穿过甬道，到达第二个过渡舱。灰羽打开门，却又砰地关上了。立刻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门内侧，将厚厚的合金门板都砸出了一个凸块，继而，发出一连串的轰响。珈蓝和两个警卫才气喘吁吁的跑到，灰羽又打开了门，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的遛进去了。珈蓝小心翼翼的观察了几秒，才往里一跃。门口有一大堆东西堆叠着，磕得小腿生疼，珈蓝顺势翻滚，躲在一旁。
“别进来了！”灰羽叫道。
这时，一个警卫刚好来到门口，愣了一下，便有一团东西轰的飞了过去，正砸在警卫的胸口。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嚎叫，瞬间被击飞出去。警卫手里的工具斧抛得高高的，叮的钉进了地板。惨叫声好像被斧头截断一样，骤然就停止了。
另一个警卫躲过一劫，一时不敢靠近门口。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过后，过渡舱内又是一片死寂。黑暗、无声。
“快，快去叫警卫们都过来。我在这儿缠住他。”珈蓝命令道。门外的警卫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跑掉了。
房间里突然大亮，原来是灰羽打开了照明灯。
珈蓝伏了一会，慢慢抬起头。他还记得刚刚重物飞来的方向。那有一大堆老旧的设备，样子像一些用缆线捆绑的锅炉，因为积灰太多，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扫视房间，却看到灰羽站在正中央的电脑操作台上，姿态优雅里带点轻浮，简直像一个舞台上的魔术师，即将开始演出。珈蓝惊得合不拢嘴，这安倍郡人，是疯子吗？
“提香是狼，安倍是羊。”灰羽喃喃的说道，“嘿，你听说过这个谚语吗？珈蓝？”
珈蓝冷哼一声，不理灰羽，大声喊道：“提香人！赶快投降吧。警卫们马上就到。别再负隅顽抗了！你谋杀了巍廷勋爵，这是天大的罪，难道还想逃脱吗？”
提香人没吭声。灰羽也不理珈蓝的话茬，继续自言自语：“我不明白，这句谚语是怎么来的。狼是什么？羊又是什么？这些生物，究竟是哪个星系、哪个行星上的？为什么，在整个文明圈内会尽人皆知呢。我曾以为，这都是卡曼人的创造，但我来到方舟号，有了微电脑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卡曼本星也没有名为‘狼’和‘羊’的生物。那么，究竟是谁创造了通用语中的那些生物？”
“灰羽，你疯啦？赶快从那上面下来！”
“不，别打扰我，珈蓝。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必须要见到伯爵。”灰羽说道。突然，房间角落里一台沉重的机器腾空而起，“呜”的飞向了灰羽，眼看就要把安倍郡人砸成肉泥，珈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那机器摔在地上，发出轰隆的巨响，灰尘顿时弥漫开。珈蓝再看时，却发现灰羽仍然站在原地。只不过，工作台已经被机器砸塌了，灰羽现在是站在翘起的桌脚上。
灰羽的手里有一把短短的小刀，在一片灰尘之中，发出耀眼的反光，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突然，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废墟堆里跳出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那家伙，嗓门高不说，气息也相当长，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它的咆哮中瑟瑟发抖。
珈蓝从藏身处站起来，昂然走到灰羽身边。昏黄的照明灯投下一道一道明显的光柱，灰尘升腾。提香人咧开大嘴，满嘴尖锐的牙齿活像一把把匕首，牙缝间还挂着无数细小的血丝、肉筋。
刹那间，珈蓝明白了。不管提香人穿着怎样的制服，在怎样的环境里生存，提香人就是提香人。它的本质还是嗜血食肉的猛兽，说通用语对猛兽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它压抑得越久，它的本性便会愈加狂暴。它要把所有人都作为牺牲品。
“我知道罗素人在哪里了。”珈蓝对灰羽说。灰羽只是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提香人。
珈蓝继续说道：“罗素人被提香人整个吃掉了。罗素人体内的终端机被他的胃酸腐蚀烧坏了，但作为信号机，它还能用，并且，一部分信号机进入了提香人的循环系统，被保存下来。我知道，这种事概率很低，但却确实发生了。这也是为什么这家伙能进出禁区的原因。”
“而这里，也没藏着什么尸体。尸体都被他吃掉了。喔，除了可怜的安卡研究员。他还剩下半个脑袋。我们得给他好好准备一场葬礼。”
“这家伙大概想把每个种族都尝个遍。导航禁区完全变成餐厅了呀！吃了再多聪明人，他还是一头野兽，不是吗？”灰羽弓起身子，做了一个鞠躬似地动作。
“是的，对他来说，我们只是不同口味的猎物。”
话音未落，灰羽化作一道灰色的烟，射向了提香人。那猛兽吼叫着，重重的挥出手爪，那挥击的动作是如此斩截，充满破坏的力量，仿佛它手臂上每一条肌都变成了钢针。但那道烟却从它手臂旁掠过，环绕一周，又飞腾回来。提香人咆哮不停，但声音里已不再只是愤怒，而是夹杂了痛苦和恐惧的颤音。在它的手臂和胸口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完整的连成一个环，血像喷雾一样激射出来。提香人低下头，四肢着地，腾地跃起，转折，撞开远端的门，发疯的跑掉了。过渡舱内侧的一整面墙壁都受到了破坏，巨幕出现了裂痕，晶体碎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灰羽和珈蓝只好躲在已经被压成三角形的工作台下面。
“咳咳！该死的！这家伙的肉实在太厚了。我的小刀没法割断它。”
“它进去了！怎么办？伯爵还在那里！幸好伯爵是铁罐子，不会引起它的食欲。哎呀，星河在上，我们也只能祈祷了！”
“不行，飞儿！那家伙会吃掉飞儿的！”灰羽立刻想冲出去，但珈蓝把他拽住了。一块黑色的晶体掉落下来，扎进了灰羽的肩膀。但他仍然向外挣，珈蓝只能死死的抱住他。
“放开我！珈蓝！”灰羽大喊道，他的脸颊被晶体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双眼充血，变得赤红，简直像要杀死珈蓝。珈蓝却始终没有松手。渐渐的，灰羽平静下来。一块重物砸在工作台上，将它又砸塌了一尺，下面的两个人几乎趴在地板上了。不过，晶屏已经完全碎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合金墙壁，而墙壁是不会倒的。
灰羽和珈蓝狼狈不堪的从工作台下钻出来。四下一看，身后已经被一堆废铁堵死了。以他俩的力气，一时半会也弄不开。而提香人逃走的地方，整个门板都脱出了门框，留下一个显眼的大洞。
他们相互搀扶着，从洞里穿出去。三号过渡舱似乎没怎么被破坏，只是提香人经过时撞倒了一排仪器，鲜红的血雾喷了一路。提香人恐怖的体力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血珠凝结成流，顺着乳白色的墙壁淌下。照明灯柔和得近乎微弱，隐藏在墙壁内的淡绿色信号灯却隐没不见了，在廊道的尽头，那一扇孤独的单边门，飞儿的房门……
飞儿的房门紧紧的闭着。提香人的躯体横倒在一旁，已经断了气。而铁脑壳，萧山伯爵，则背倚着尸体，无力的坐在地板上。铁脑壳被撞得整个变形，躯干部分凹了一个大坑，两条弹簧腿都折断了，一些不知名的液体从断裂处流出来。但在它眼睛的位置，那盏绿色的小灯依然亮着，只是蓝色的灯组毁了一半，它没法再“眨眼”。
灰羽走到铁脑壳身旁，跪坐在它身边。铁脑壳是个械灵族，它的身体百分之九十是机器。但此刻，灰羽还是能从它身上感觉到死亡的味道。这个衰老的生物，正在走向最终的安眠。
“嘿，这家伙可真壮啊。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把它漏过来的，这不是要我这个老头子的命吗？”铁脑壳嗡嗡的说道。
“这是我的失职，伯爵大人。我会承担起责任的。”珈蓝道，“不过，现在情况危机，我们被帝国军舰包围了，喀山子爵的旗舰也正在赶来。大人，您必须立刻作出决定。”
“哎呀，你难道看不出我要死了吗？哪还有心情管这些事。”铁脑壳怒道，它的声音已经显示不出任何情感。“灰羽，你已经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了吧，卡曼大帝钦隆九世的故事？”
“是的，我猜到了。钦隆九世抓住了所有的异乡客，用生化技术将他们变成了只具有简单智能的机器人。异乡客成了星间导航系统的一部分。几万年了，他们便这样活着，从来去自如的神灵，变成了阶下之囚。每一艘带有星间导航系统的飞船里都有异乡客。航行控制中枢利用异乡客来驱动那些只有他们才能使用的导航系统，辅助整个飞船在虫洞中航行。凭此，卡曼人征服群星。”
铁脑壳叹息一声：“对。几万年了啊。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幽码病毒会通过中央数据库，以及图兰、孤骸、曼海姆三个镜像站点向外扩散传播，感染所有的星间航行中枢。电脑将不再抑制异乡客的智能，他们会慢慢恢复成人。只是，整个过程是极为缓慢的，有一百年之久。这可以避免卡曼帝国过早的知道事实，鱼死网破，一下把异乡客杀光。不仅如此，我还利用了现代的罗素生化技术，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异乡客的肉体，使他们更能适应异星生存环境。这只是个小改造，辉煌纪元以来，这个技术应用到全帝国的各个种群，早已成熟了。我相信异乡客的智能，他们会从重重牢狱里逃出来，也许，他们要付出几代人的代价，但，他们最终会成功。他们将重新崛起，挑战卡曼人的统治。”
铁脑壳头顶的绿灯突然亮起来，那明亮的光彩，好像一团即将燃尽的篝火，最后的光芒。
“异乡客，他们会带来血雨腥风，黑石之光文明圈会彻底瓦解，很多个文明毁灭，数以万亿计的个体会死于战争、瘟疫。但，这就是事物本应有的结果。”
珈蓝的脸色都全白了，紧紧攥拳，说道：“代价太高昂了啊，大人！”
“珈蓝啊，看看你的身边，看看这个宇宙帝国吧。卡曼人的治世，代价又何尝不高？──飞儿。只有飞儿是个例外。她不是生化机器人。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只是，为了她的安全，我一直在骗她，让她以为自己是个电脑。嘿嘿，飞儿呀，她真的很好骗啊。灰羽，你一定会非常享受这种乐趣。”
“是。伯爵大人。我乐意接受这个命运。”灰羽郑重的向萧山伯爵行礼，道。
“你要代替我，守护好她。这是我欠她的，是械灵族欠她的，是全文明圈欠她的。带着飞儿，再逃个一百年吧。有种逃避不叫逃避，叫命运。”
铁脑壳发出了嗡嗡的杂音，语不成语，挣扎了三十秒后，头顶的那盏绿灯终于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