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瘸子把血滴留在私塾，一个人跑到铁岩堡去执行他的各种不着边际的计划。私塾里很不好过，尤其是每个胖孩子都跟你作对的时候。这帮胆小的猪猡，虽然造不成什么真正的伤害，可不停飞向你后脑的橡皮和纸团就够烦的了。血滴一生气，索性拉着黑眼睛出了教室，来到私塾的后院，石印也跟了出来。
私塾的后院是一座小花园，几棵摇曳生姿的婆箩树像保姆围着婴儿床似的，围着一片精致的小草坪。可惜天气冷了，草坪里不再开花，只有半黄半绿的衰草。血滴拉着黑眼睛的小手，在软软的草地上坐下。
黑眼睛摇着血滴的胳膊：“哥哥！你别生气，待会咱们一起去码头找黑摩哥哥，叫他把这些胖孩子都杀了！”
血滴连忙说：“不要！黑眼睛，你是女孩子，哪能天天杀这个杀那个的呀。女孩子要温柔点。”
黑眼睛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像好奇的小动物那样盯着血滴，一边咬手指，一边说：“知道呀，所以叫黑摩哥哥去杀！”
石印也说：“血滴兄，你莫生气。这些人举止如此粗俗，实在有辱斯文，已经够给他们家族丢脸的啦。家母说，真正可恶的人，不用你惩戒他们，他们自然会惩戒自己！”
血滴微笑：“我没放在心上！”明天就要去劫法场，生死未卜呢，哪有心思理这些猪猡啊。
看到血滴魂不守舍的模样，黑眼睛有点担心，又说：“哥哥别生气啦，黑眼睛给你唱歌好不好？”
说着，小女孩站起身，真的唱起歌来。血滴心里一惊，却是兔子那天唱的、口哨所写的那首青空。黑眼睛的歌声跟兔子不同，兔子唱的时候，歌声清冽而略带凄凉，黑眼睛还不能理解那种情感，但她却把每个音节背得十足十，连呼吸的节律都背得毫无二致，就好像那天的兔子又来唱了一次。等黑眼睛唱完，血滴整个人都呆住了。
“啊！真是绝妙的演唱！这优美的旋律是何人所作呢？颇有前朝大师们的遗风啊！”石印由衷的赞道，缓缓鼓掌。
血滴头顶上也传来“啪啪”的鼓掌声，血滴警觉的跳了起来，拉着黑眼睛跑到石印身边。只见花园内的几棵婆箩树缓缓弯下腰来，长长的树枝像刚从酣眠中醒来的少女伸展手臂，垂到地面上。如烟笼般的树叶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孩子，一边鼓掌，一边沿着婆箩树的树枝走到草坪里。她双脚一落地，那些树又慢慢站起来，恢复了原状。
“唱得真好听！”女孩称赞道。她的嗓音十分空灵，犹如在雾夜中远远传来的风铃声，让人过耳不忘。
血滴对那离奇出现的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孩年纪跟血滴差不多，容貌秀丽得惊人，一双眼睛如秋天的湖泊般明澈，脸庞像最出色的雕刻师用美玉雕琢，娇俏的小嘴唇像闪亮的红樱桃。
唠叨婆在铁岩的女孩子中已经算是少有的美少女，可跟这女孩一比，就要黯然失色了。毫不夸张的说，这女孩的美貌乃是神赐，既非南蛮人的艳丽，又非北地人的端庄，而是一种独特的超凡脱俗。血滴所认识的女孩子中，大概只有黑眼睛再长大几岁才可勉强一比。她眼中有一种夺人心魄的茫然，就如同唠叨婆常挂在嘴边的歉意，黑眼睛野性十足的笑靥一样，让人过目难忘。她的衣着、举止透露着一种内敛的雍容，私塾里的少爷们若是站在她面前，只怕要像乞丐一样可怜啦。
血滴看了身边的石印一眼，却发现石印正在盯着那女孩发呆：“你是谁？”
女孩笑了一下，那笑容明媚得仿佛铁岩的春天都要为之绽开：“我叫飞儿。我是从……哦，我是从南方来的。小妹妹唱得可真好听！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黑眼睛看了看自称飞儿的女孩，又看了看血滴和石印，不知怎地，漂亮的小嘴就撅了起来，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凭什么告诉你。哼。”
石印突然整饰衣袖，向前跨出一步：“尊贵的飞儿小姐，我是临风家族的石印，这两位是篝火家族的血滴和黑眼睛。铁岩破败，能见到您这样仙子般的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啊！飞儿小姐，您是来私塾上课的吗”
“妈妈叫我来学学北地的文化。我已经来了好几天啦，可是看到里面那么多人，一害怕，就不敢进去，一直跟这些孩子在一起，让她们教我。”
血滴和石印异口同声：“这些孩子？”
飞儿用白得像月光一样的小手，爱抚的抚摸那些婆箩树低垂的树枝：“就是这些孩子呀。她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私塾里的课程早已滚瓜烂熟啦。”
血滴和石印面面相觑。也许这个飞儿头脑有问题。看来诸神是公平的，赐予人超凡的美貌，就不肯再赐予智慧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胡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私塾的少爷群冲出来了。铁岩家的三个孩子首当其冲，在血滴他们身后不远站定，后面的几个收步不及，彼此撞在一起，但他们很快安定下来，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死盯着飞儿看。
飞儿显得有点害怕，但她仍然很有礼貌：“你们好，我叫飞儿，也是来这里学习的。”
“你好！你好！”众猪猡们受宠若惊。一片乱七八糟的打招呼。
“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学了。我是南方人，第一次来北地，还请大家多多照顾！”飞儿向这些新同学鞠了一躬。
“她说多照顾呢！声音可真好听啊！”
“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妞，谁认识？来跟本小姐斗美的吗？”一位小大姐尖声叫了起来。
“都让开，让两位少爷过去！”
铁岩家的两个男孩，血滴现在知道他们胖的叫自拙，瘦小的叫自均，分开众人，摇摇摆摆、一前一后的走向飞儿。路过血滴身边时，胖子故意使劲用肩膀撞血滴，被血滴避开。
石印压低声音对血滴说：“血滴兄，如果这两个铁岩家的不肖子胆敢对飞儿小姐不敬，你我只好出手了。”
两个男孩走到飞儿面前，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飞儿有些害怕，想向后躲，却被胖子一把捉住了手腕。
瘦子笑嘻嘻的说：“飞儿，嘿嘿，好名字，秀气！我叫自均，是当今铁岩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这个胖一些的呢，是我弟弟自拙。这铁岩城是我们家的，要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们。”说着，竟伸出手，想要摸飞儿的小脸。
石印唤道：“血滴兄！该出手了！”
血滴还来不及行动，那些原本垂在地面上的树条突然抽了起来，打在铁岩家两个恶少爷的屁股上，把他们像麦秆似的摔倒在地。定睛再看，那些婆箩树一棵棵直立起来，上下舞动树枝，好像活了一般，将飞儿保护在中央。女孩脸上带着歉意，向铁岩家的两个恶少爷伸出小手，想把他们搀起来，但那两个尖声大叫，像屁股着火似的逃开了。
“好哇！这个南蛮小妖女！竟敢欺负铁岩家的少爷！不就是有几分姿色吗？”一个贵族小姐歇斯底里的尖叫道，“还不把她给我制住？”
铁岩家的胖子突然哇哇大哭。可能是屁股疼，也可能是被那些大树吓到。瘦子不愧是做哥哥的，手指还在发抖，却指着飞儿，招呼众小孩：“给我上，把这个南蛮女抓起来！敢打本少爷的屁股，真是翻了天了！对了，还有那几个乞丐，给我一起打！”
几个乞丐，指的自然是血滴他们。血滴和石印对视一眼，拔出了各自的武器，石印木剑，血滴是小刀，但比上次打架时所带的，都长了一截，威慑力立时翻倍。最好斗的黑眼睛左右瞄瞄，找到了一块碎裂的青砖，捡在手中，虎视眈眈的望向众小孩的脑门。
阵势一摆出来，众贵族小孩登时集体后退，任瘦子再怎么喊也不上前了。
“飞儿小姐，你别怕，这些家伙都是胆小鬼！”石印安抚飞儿道。
“一群猪仔！呸！”黑眼睛可没有石印那么斯文。
没有回答，背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贵族少爷们突然激动起来，纷纷指着前方大叫，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人的事情。血滴和石印回头一看，飞儿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几棵大树还在愤怒的抖动的躯干。
那个像仙子一样美丽的飞儿，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只是不知道她是怎样走的，竟然把那些贵族小孩吓成那样？
所有人都呆住了。良久，铁岩家的自均少爷显示出他作为下代领主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风范：“呸！南蛮小妖女已经跑了！哼，再敢来，教你好看！”
“教你好看！教你好看！”众小孩纷纷附和，视血滴他们于无物，在几个高贵少爷的带领下回了私塾，一路上把路上的石子踢得乱飞。
“唉。真是丢尽了贵族的脸。”石印望着那一片张牙舞爪的背影叹气。
“哎？那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哪去啦？”黑眼睛跑到大树中间，四处寻找飞儿的踪影。
“大概不久就会再见吧。”血滴捉住了黑眼睛，免得她把婆箩树的皮揭下来。“飞儿……”
“真是个奇妙的女孩子。”石印接道。
这天，飞儿没有再来。下午时整个私塾便沉浸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不论男孩女孩，贵族还是乞丐，都没精打采的，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庭院里的婆箩树，仿佛飞儿的音容笑貌还漂浮在那一片绿茵中。
同一天，整个铁岩城也像这所私塾一样，充满了慵懒、郁闷、烦躁的感觉，好像知了躲在树叶下面，等待着不知何时降至的暴雨，在漫长的时间里除了仰望阴晦的天空再无其它事情可做。
人们都在等待那个时刻：明天清晨，铁岩教堂的钟声再度敲响，城堡里将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火刑仪式，铁岩家的四公主，一个叫罂粟的小女孩将要被处死。罪名是毒死了城里的大祭司。没有人相信这个罪名，可是，铁岩城的城墙已经干渴了太久，需要用鲜血来唤醒。就像老领主所说的：“北地只有在死亡里才能重生。”几百年前，白凰城不就是这样浴火重生，成为北地之主吗？
这不是惩罚，只是一场仪式，一场祭祀，用以呼唤五神的垂怜。而作为祭品，罂粟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她是铁岩最美的童女，是继承了领主家尊贵血统的人，而她的母亲，是给整个北地带来厄运的女人。她是那种生来就带着魔性、不该降临在尘世的女孩，死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解脱，一种让她回到诸神身旁的途径。
此外，这场仪式对铁岩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这是铁岩家族以王家的身份举行的最后一场庆典，兽族的汗王将会到场。火刑之后，新的统治者，蝶族主母将会驾临铁岩。
总而言之，接下来的一天对于铁岩城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值得终生铭记的日子。一个时代即将结束。而迎来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并没有人知晓。
这所贵族私塾的老师要么是有爵位的贵族，要么是身居高位的神学士或僧侣，和第二天的仪式多多少少脱不了关系。下午时原本预定来教大家军事的老爵爷去了教堂，私塾里的孩子们出了枯坐，也没的选。
没过多久，黑眼睛就闷得受不了啦。血滴心里本来就乱，当然，他担心的是明天的考试，而不是什么铁岩的命运，──给黑眼睛这一闹，血滴也坐不住了，索性带着小女孩去南市玩耍。正好石印也想见识见识民间的风土人情，就跟他俩一起走了。
下午的南市，也安静得异于往日，好像每个耍把戏的南蛮人都歇场了，金手指们也没了生意。走了半天，只有一个不合群的家伙吵吵嚷嚷，唾沫星子像焰火似的到处飞溅，吸引了血滴他们的注意。这家伙，却是那个没手的乞丐，飞将军。飞将军眉飞色舞的给两个外国商客大讲自己的“辉煌经历”，把自己讲得天上有地下无，天花乱坠，只想把两个外国人口袋里的铜板骗到手。
“这人难道真是临阵脱逃的飞将军吗？”石印给飞将军唬住了，将信将疑的问血滴：“家母说，如果飞将军在，蝶族断然不敢入侵铁岩，因为蝶族人丁稀少，每次出战只有一两个人，最怕飞将军的千里冷箭。”
“你别听他胡吹大气。他就是一个乞丐罢了，最多是个逃兵。”血滴毫不客气揭飞将军的老底。“我问过唠叨婆，唠叨婆都说了，飞将军身高过丈，虎背熊腰，比棕熊还壮呢。你看这家伙才多高？唠叨婆可从不讲瞎话，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住。”
石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家母说得没错，民间果然多欺诈。”
两个外国人听了，立刻呸呸的起身走了，大骂飞将军是个骗子。
飞将军一看煮熟的鸭子飞了，整张脸都哭丧起来，对血滴怒目而视：“你这小孩，怎么破坏我的生意？这下可好，今晚上我吃什么呀！”
“骗吃骗喝是不对的哦，乞丐大叔。”黑眼睛蹲下，用指尖戳弄飞将军摆在地上装钱的破帽子。
“那你说，像我这样没有手的残疾人，不骗怎么来钱？”飞将军嘴一撇，摆出了十成十的无赖相。
“人家黑摩哥哥说了，做人要自食其力，有手有脚的，靠自己劳动赚钱。”
石印赞道：“说得真好。哦……不过，这位乞丐先生没有双手啊？”
黑眼睛得意洋洋，小脑袋摇晃起来：“杀人不一定非要用手啊。哥哥的鞋子里装着一把飞刀，还给人家摸过那，好锋利好锋利！”
血滴、石印、飞将军都感到一寒，齐声叫：“别说了！”
石印说：“血滴兄，令妹必须要多下功夫啦，家母说，玉不琢不成器。像令妹这样俊秀的女孩子，哪能跟男人一样整天喊打喊杀的。”
飞将军也说：“血滴，你在哪捡来这么凶暴可怕的小女孩？长得还挺可爱的，可是面善心恶啊！”
血滴努努嘴，什么话都不说。
飞将军眼球一转，盯上了石印。石印穿着一件丝绸长衫，脖子上挂着翡翠，腰间挎着黑鱼皮的剑鞘，一看就是贵族家少爷。再看他眉清目秀，目光实诚，必是个善心的小子。
飞将军心中大乐：这样的小少爷，钱多人傻，再好不过了。血滴这小坏蛋对我还不错！
血滴皱眉：“你又在动什么心眼儿？”
飞将军突然端坐起来，面色凝重，一本正经：“你说得不错，血滴。我不是飞将军。其实，我是飞将军的师弟。”
血滴拉着石印和黑眼睛就走：“得，他又变成飞将军的师弟了。我们快走，别听他胡扯。”
飞将军顿时急了：“哎！你们别走啊！听我讲完啊！”
石印也说：“血滴兄，就听他讲吧。反正，我们也无处可去。”
血滴一想，的确如石印所说，就坐了下来。飞将军松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其实，说我是飞将军，也未尝不可。”
血滴撇嘴，对黑眼睛作了个“看，又来了吧”的表情。小女孩却听得很入神，没什么反应。
“飞将军号称北地第一神将，靠的是四手绝艺，骑枪，大剑，硬弩，韬略，无论哪一项，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这才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北地人都把飞将军看作人中龙凤，举世无双的全才。然而，这其实是一个骗局，只有飞将军身边的亲兵，和他本人才知道真相。真相就是，飞将军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师兄弟。”
“这么说，你是其中之一咯。敢问你是哪一个呀？”血滴不相信的问道。
飞将军又抖擞起来：“这还用问？看见我背着的大弓了吗？我自然是那个‘白羽没入石’的神射手飞将军啦。武技韬略，哪一个不是需要毕生浸淫，才能达到极致？在这北地，只有我们老师龙武圣人才能精通天下武技韬略，而我们四个师兄弟，每人只学到一项。为人所熟知的那个身高过丈、虎背熊腰的飞将军是我的大师兄，他擅长耍弄骑枪和驭兽之术，是天下第一的骑兵。冲锋陷阵，杀人如麻，身材样貌在我四兄弟之中也是最威武的，自然而然就成了飞将军。而我的二师兄则是天下第一的剑客，要论斗剑技击，取人性命，只怕连我们老师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长相丑陋，性情乖张，难以接触，包括我们师兄弟在内，军营里却是没人喜欢他。我在师兄弟里排行第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弯弓射箭的技艺神乎其神，没得说！真的是想射星星射星星，想射月亮射月亮！好不夸张的说，我就是北地少年的偶像，全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唉，想起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血滴听得不耐烦，踩了飞将军的帽子一脚：“行了、行了，讲你四师弟吧。”石印和黑眼睛也连连点头，要求飞将军略过自吹自擂的这一部分。
飞将军咽了十几口唾沫，继续讲道：“四师弟擅长韬略战术，行兵打仗很有一套。而且他聪明开朗，嘴巴极甜，长得嘛，也比我们三个秀气一点点。军队调动指挥都是由四师弟来操刀的。我们三个在军营里的身份，是飞将军的副官。平时也各行其是，从不越权，一直默契得像一个人一样。直到一年以前，我们行军到碧落城附近的一片丛林，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一切都变了……”
说到此处，飞将军虽然还是神采飞扬，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