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千万年一直扼守奈何桥桥头堡，专给过桥投胎的鬼魂们熬鸡汤的大慈善家孟婆婆。
毕竟我听过关于她太多的传说。她的这副长相虽然吓人，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拥有菩萨心肠的长者。所以，在猜定了她的身份后，我反倒一点都不畏惧了。
“你好，孟婆婆!”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
她递给我一张洁白的手帕，说道：“把脸擦干净，都快花成一副小叫花的样子了。”
孟婆婆很瘦，估摸着身高不足一米五，笔直地站在我面前，却是精神抖擞。
我一边擦脸，一边环视这座传闻已久的奈何桥。这座奈何桥，不过是一座拥有大小九个桥孔的石拱桥。那条被称为黄泉的河流，在桥底缓缓地流淌，水不深，清澈见底。
便是这条河，这座桥，将世间分为了阴阳两界。
我未免有几分失望，这和我想象中的黄泉、奈何桥相差甚远。
但毕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它所承载的作用和传达的意义，远非平凡的外状能够描述的。
就在这时，验身官带着一队冥兵骂骂咧咧地过来了。那家伙一看到我，立即暴跳如雷。
“你这个死丫头，尽然浑水摸鱼非法入关！”验身官大声命令，“把这女人铐了，打入地狱道去做保姆！”
我急忙解释：“领导误会了，不是我擅闯冥关，是他们把我推进来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验身官一声冷笑：“你道冥关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眼见我就要被冥兵们铐上枷锁，孟婆婆把我挡在身后，厉声道：“你们这群臭不要脸的，休要欺负一个丫头！”
验身官话中带刺：“孟婆婆，我们这是在执法，你不要多管闲事妨碍公务。”
孟婆婆跳起来，在验身官的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骂道：“你执哪门子的法？我看你是知法犯法！奈何桥向来是我老婆子说了算，这丫头既然来到奈何桥，我就得请她喝一碗孟婆汤。”
验身官显然也受胁于孟婆婆的德高望重。他谄笑道：“对对对，既然婆婆你老人家要她喝汤，我们照办就是。”
他转身向着我，阴阳怪气地说：“死丫头，孟婆婆的鸡汤可是天下奇汤，你一定要好好品尝！”
一挥手，那帮阎兵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过桥交差复命去了。
我赶紧致谢孟婆婆的解围之恩：“谢谢婆婆！”
孟婆婆热情地拉起我的手：“走，到我汤坊里去坐坐。”
孟婆婆的汤坊就设在桥头，不过是两间简易的茅屋。
孟婆婆在茅屋的正门前安了一张长条桌，整齐地摆满了一桌空碗。
孟婆婆说，每年的七月半，都会有无数的鬼魂在这里喝一碗她的鸡汤，然后才能过桥领受各自的轮回。
她微笑道：“你是我今年最后一位接待的客人。”
对此，我感到甚是荣幸。
孟婆婆端了两张椅子过来，摆在门口，让我陪她聊天。
我半开玩笑地说：“原来婆婆也怕寂寞啊！”
孟婆婆正色道：“我独居奈何桥何止千万年，寂寞对我来说早就不是问题。”话音一顿，又道，“我是见你这丫头心中藏着很多困惑，看老婆子能否帮你解惑。”
“太好了，太好了，婆婆，我正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要请教你呢。”不可否认，我的确是一个虚心好学的糊涂鬼。
孟婆婆的笑脸越发和蔼可亲，她问道：“丫头，你知道为什么每个鬼魂过桥之前，都必须要喝一碗我熬的鸡汤吗？”
这些我自然知道。只有喝了孟婆婆的鸡汤，才能彻底忘记前世的记忆，和前世拜拜，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去重新轮回。
我很乐意拍孟婆婆的马屁：“谁让婆婆你熬的是一碗心灵鸡汤呢！”
很显然，我这个马屁拍到点子上了，孟婆婆听了很受用，笑得腰肢乱颤。
“你这丫头小嘴儿真甜呢。”孟婆婆高兴地说，“我这碗汤，也不只是心灵鸡汤那么简单，我这个孟婆汤坊，其实就是一个银行，专门储存前世旧事的记忆银行！”
这倒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难道每个人前世的记忆，都储存在你这里吗？”
孟婆凝重地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天下人都觉得我这个孟婆婆，是专门清除前世记忆的清洁工。殊不知，每个人一生的记忆都是这个世间最为珍贵的财富。老婆子又怎么忍心将芸芸众生的记忆全部消除在一碗鸡汤里呢？”
我点头，她的这番观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继续说：“表面上，鬼魂们喝了我的鸡汤之后，他们的记忆会被消除，但实际上，他们的记忆在喝汤的时候，已经被我摄留在盛汤的器皿里了。”
“那婆婆你是如何储存如此多人的记忆呢？”
她站起来：“丫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孟婆婆走进茅屋。在她卧居室的墙壁上，有一道不宜觉察的玄关。穿过这道玄关，我们沿着一条幽暗的甬道不断下沉，飘行半小时后，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一座森然的地下宫殿耸立眼前。这里，就是孟婆婆的记忆银行了。
孟婆婆说：“世人只知，冥界共有十八层。却不知道，我的记忆银行是建在在第十八层之下的第十九层！”
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机密，在冥界，唯有孟婆和冥王才知道这个绝密之地。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孟婆婆为什么愿意带我来如此绝密的地方呢？
她大约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丫头，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参观？”
我点头。孟婆说道：“只因你是一位有缘人。世间万物，宇宙三界，诸事的生和灭，都讲的是一个缘字，既然你和这里有缘，我带你来这里就是定数。”
她的话，我听了似懂非懂。
我无法猜到这座地下宫殿的面积究竟有多么大。照孟婆的说法，从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宇宙三界互相通融，浑然一体。仙界、人间和冥界各掌其职，宇宙万物方能平衡地运转、轮回和演变。它的记忆银行，亦从储存盘古开天后第一代人类的记忆至今。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宫殿里，孟婆以百年为限，将每一百年人类的记忆储存在一间殿堂里。她随便带我参观了一个时代的记忆殿堂。这个殿堂估摸有上万平米。记忆殿堂的布置，很像图书馆的陈列。每个鬼魂的记忆，盛装在一个非常精巧的紫色锦盒里。锦盒标注了编号和记忆原主的姓氏。
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惊！要将从古至今上百亿人的记忆全都储存下来，这是一项多么浩瀚的工程。我敬佩这位老人的执着和责任心。
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因为世间的每个人，在这位老人面前都透明得像一张白纸，绝对没有任何隐私和秘密可言。
孟婆随意取了一个锦盒，让我猜猜它的主人是谁。
我自然不能猜中。
她将记忆锦盒递给我，标签豁然标注着一位古代大人物的名字：嬴政！
她感慨道：“像秦始皇这样的千古一帝，记载他史迹的书籍，加起来怕是上千吨！但在我这里，他一生所有最真实的记忆，还不能装满这个锦盒！所以，一个人不管生前多伟大，多了不起，生后也就是一粒尘埃而已。”
我默默地将始皇帝的记忆锦盒放在陈列它的原位。
“婆婆，我很想知道，你掌管所有人的生前记忆，看透了生前众生相，会不会有一种怅然若罔的失落感呢？”
她笑着反问：“丫头，一个具有良好职业素养的金库保管员，会对仓库的黄金动心吗？”
我也笑了。这位老人虽然掌管着众生的记忆，但她早已对众生的喜怒哀乐置之身外。所有这些，不过是她忠于职守的履职而已。
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记忆银行，回到了奈何桥。
孟婆说：“现在你可以问我五个问题，由我来帮你解答疑惑。”
我的第一个问题：“有没有人在喝孟婆汤时，刻意地隐瞒了部分记忆，从而将它们带到了第二世的人生中？”
她非常肯定地回答，只要喝过她的鸡汤，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清空，绝对不会被带到第二世。
我的第二个问题：“有没有人第二世死亡之后，过奈何桥时找她讨前世的记忆呢？”
她仍然非常肯定底回答，没有。因为记忆一旦被清除，第二世和前世就不会有任何的关联了。第二世也不会关心前世的任何东西。
我不仅怅然，惋惜地说：“依照婆婆的说法，我们常说的‘来世再见’，其实就是来世再也见不了喽！”
“丫头，你的理解不对！”孟婆一脸严肃地纠正，“只要两个人前世的修业到位，他们第二世仍然可以相见。只不过，第二世的相见，是当局者迷而已。但我们反过来想一下，既然你们第二世已经相见了，何必还要纠结前一世的圆满或不圆满呢？每一世的环境不同，处境不同，人生也不同，我们追求的是新的生活，而不是一味留恋旧的时光。”
想不到孟婆不仅擅长熬制心灵鸡汤，她本身也是一位见识超凡的智者。她这番关于前世和二世的见解，实在让我等凡俗之人羞愧。
我们面向奈何桥而坐。桥这端的天气和温度，尚且和人间一致。而桥的对面，因为我未曾涉足，自然无法感受它的温度。但我想，对岸是没有温度的。因为我此刻观察到一个现象，那轮满月始终沿着桥这端西沉，哪怕悬挂在天空的日月星辰，始终不会雷池对岸丝毫。
这就是宇宙三界运行的自然规则，在冥界，不需要日月的光芒。
我凝视着逐渐沉入黄泉西处的满月，想起我还有三个问题要向孟婆婆请教。
这三个问题，自然都是留给我自己身世之谜的。
她自然明白，前两个问题，不过是为后面三个问题的一种拙劣的铺垫而已。
“婆婆，你一定清楚我的身份，是吧？”
她的答案很肯定：“是的，你也是芸芸万物中的之一，我当然清楚你的身份。”
但她话锋一转，言道：“只不过，我这里暂时没有你这一世的记忆。因为你还没喝过我的鸡汤。”
我继续问：“婆婆，你能否将我上一世的记忆锦盒打开，让我看看呢？”
这是一个非常过分的请求。
孟婆婆不出意料地拒绝了，她说：“我刚才说过，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因和果，这些属于天机，我不能泄露。”
我不能反驳，也不能强求。
最后一个问题：“可是婆婆，我现在处于完全失忆的状态。如果我喝下你的鸡汤，你能否把我失去的记忆全部找回来呢？”
她微笑，声音无比轻柔，却字字如铁：“那是当然啦。但丫头你想过没有，就算我把你的记忆找回来了，也会在你的大脑里清零，把它们装进一个新的记忆锦盒里。对你来说，和你现在的失忆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你去转世时，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几乎要哭了出来，噘着嘴叫道：“那我可以不喝你的孟婆汤了，因为喝不喝你的汤，我就是作为一个糊涂鬼去转世。”
孟婆看着我：“丫头，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她要问我什么？我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兴趣了。我突然觉得不齿，或许，她不过是想诱惑我喝下她的孟婆汤而已。对我来说，这碗汤喝与不喝，结局都一样。但对这位老人来说，如果我不喝下她的鸡汤，她就不能清除和摄走我的记忆，这便是她的渎职。
所以我铁了心，不管她如何威逼利诱，我都绝不喝她的鸡汤。
她的目光尤其锋利，像刺穿了我的心思。
“丫头，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你为何如此固执地要找回你的记忆？”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无数遍，也回答了无数遍。
“因为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丢了，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是令人悲哀的事情。”
“很好，我相信这是你的心声。”孟婆婆的目光缓和了一些，“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真相，但有的时候，追求真相非常痛苦，甚至可怕。如果你想要的记忆真相是你不愿接受的，你会因此而承认它吗？”
“我自然会，不管真相如何，只要它是属于我的，我都坦然地接受！”
孟婆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有了几分疲态。
“丫头，我的问题已经完了，你坐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言罢，她起身走进了坊内。
我想，她肯定是到里面为我熬制鸡汤了。
她一定以为我会喝下她的这碗鸡汤。显然她低估我找回自己的意志。
此刻，那轮满月已经完全从黄泉的河岸线沉下去了。我置身的周围，慢慢第沉沦到幽暗之中。一股股幽蓝的幻雾，从黄泉河上袅袅升起。幻雾迅速地扩散，很快将对岸的冥界笼罩。就连近在眼前的这座奈何桥，也愈发虚无缥缈起来。
孟婆婆的汤坊里，燃起了一盏灯。有轻微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我想，她的汤应该熬好了吧。一会儿我将如何拒绝她呢？
按照冥界的法令，如果我抗命不喝这碗鸡汤，很有可能会被打入地狱道，永世不得翻身。
那不过是最好的结局。即便是如此糟糕的结局，也比不上我不能找回身份的结局糟糕。
几分钟后，孟婆婆左手托着一个托盘，右手掌着一盏罩着灯罩的松油灯，缓慢地来带了我面前。
她小心将托盘放到桌面上，然后揭开灯罩，用手将灯芯往上拨了一下，那团暗红色的火苗立即明亮了许多。
托盘上竟然放着两碗汤。一只碗的颜色和其他碗的颜色一样，但另外一只碗的颜色是银白色。
“丫头，让你久等了！”她充满了歉意。
我正要说话，拒绝她让我喝汤的一番美意，她却示意我安静，让我先听她说。
“丫头，我给你熬了两碗汤，一碗你喝了以后，就像其他鬼魂一样，马上过桥转世投胎；如果你喝了另一碗，可以马上离开这里，回到阳界去，让你慢慢记起你的身世，但你会因此而承受你无法想象的痛苦！”
我顿时惊喜万分，泪流满面，朝着孟婆婆跪下，一边叩首一边说：“谢谢婆婆的成全，婆婆的恩德，小女子永世难忘！”
三叩首毕，我倏地起身，端起了那个银白色的碗。
孟婆婆的表情五味陈杂，一声幽幽的叹息，默默地转身，走进了她的茅屋。
那碗鸡汤，被我一口饮尽。
很难表达这碗孟婆汤的味道，或者说，这碗汤本就无味，而喝下它的人，不过是喝下了自己的心情。
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绝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第二种抉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