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说服了父亲。
钱乐一个人挤上了火车。
如你所知，如今的火车就像如今的膘猪，在各种激素的催肥下，本来已经肥得不行，这次又太贪吃，不大容易再容下别的东西，很明显，钱乐能挤进来有幸运的成分。
幸好钱乐身材精瘦，动作敏捷，这等于在说身材矮小的好处；
众所周知，只有在挤车的时候，人是最不分贵贱的，任何一个人，这个时候都只被当作一个身体来对待，最多是挡我路和不挡我路，容易踢开和不容易踢开的区别。你的身体是别人的障碍，也是你自己的障碍，但钱乐克服了这些障碍；
尽管像一棵石缝儿里的小草，经受左面屁股右面腚，前面膀子后面肘的八面挤压，但钱乐还是站住了脚跟。
这个时候，这头膘猪已经开始朝着唐山磨蹭，不过有点力不从心，哼嗤了半天，终于有了起色，变成了散步的猪。
稳了神儿，喘息粗气，来不及擦把汗，钱乐又拼命求开屁股腚，躲开膀子肘，挤到一个窗子前，把额头狠劲儿地贴在窗玻璃上，急焦焦地搜索父亲的身影。
哈哈，不用找，原来父亲正起劲地撵着膘猪跑，看来他是打算和猪一起散步了，并且打算跟猪一路走下去，虽然和这样的猪散步大概需要跑步的速度。
钱乐赶紧用力地摆手，大声地喊父亲，父亲听不到，但早发现了他，也使劲摆手，眼睛里掠过一丝安心。一双饱经沧桑的目光慈爱又饱含担心地望着一双踌躇满志无畏也无知的眼睛。
父亲就这样紧追着。
父子就这样对望着。
渐渐地，钱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突然产生一种要冲上去骂父亲几句，甚至给他几巴掌的冲动，让他长点教训，让他知道自己已经47岁了，就算你不喜欢谦虚，爱在人前显摆你对儿子的无以言表的爱，考虑到谦虚跟无能的意思相近，这可以接受，可是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已经温饱时代了，在感情方面也要与时俱进，你跑两步，作作样子，大家已经感动得鼻涕丝连了，还是多给孩子几张钞票显得诚恳。
原来父亲一直在撵着火车跑，拼命地，不停地跑……
父亲急促地甩动着的两个膀子表示他是一定要和这头猪在夜色里散步下去了，虽然此时的夜色很美妙，对情侣们将意味着春心荡漾，可是对父子似乎就只有担心荡漾了，可见父子之间总难有浪漫可言，因为浪漫要么来自爱情要么来自欺骗，而父子之间不大容易产生爱情，但是也不大容易产生欺骗。
父亲的脸上是一种很蹊跷的表情，总之不是安心，更像是恐惧，还有扭曲的迹象，好像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好像只要他这样拼命撵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失去的就还可以追回来。
显而易见，这里父亲犯了主观主义错误。钱乐要离开家，离开亲人，到唐山上大学，这是一种客观实在，你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儿或者溜达会儿和你这样拼命地散步，都不会对实在有任何改变。可惜父亲认识不到这一点，他只知道客观实在的含义正是让人无法客观地看待问题；
父亲有自己的理由，他的理由就是感情，那么我们知道，这个温饱时代，感情是一个十分令人困惑的东西，往往我说一个人蠢，就是因为他竟然把感情当做理由。
意识到父亲的错误，钱乐只好吧眼睛低下去，把目光放在越来越快地后退着的枕木上，抵抗着令一切开始模糊的力量。
可是父亲的错误还是从眼角的余光闯进来，从父亲飞扬着的汗珠子里杀过来，从父亲骨折过的裤腿里撕裂出来，这让钱乐听到淘淘的笑声，很明显两样东西毫无联系，可是人们总习惯把毫无联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还要用证书之类加强这种联系，比如爱情和结婚，再比如学习和学位等。
这大抵就是钱乐第一次出去上大学，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那个时候，钱乐还坚信自己是一个好青年，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他充满着锐气和冲动，还追求着心中的真理。
枕木倒退的速度不再加快了，世界模糊的声音不再清晰了，钱乐却想起临走时母亲的那番话，也突然明白了父亲的紧追。
那次母亲给钱乐在枕套儿上绣着字，眼睛盯着熟练游走的针尖，边说：送泼小子出去上大学，就象送闺女出门，养了一二十年，一不小心就成别人家的了。唉，你看坑西沿儿的老刘老师，就那么一个儿子，一出去，家里的媳妇儿就是看不上了，自己搞了一个外地的，这还不跟人家走了，那个时候爹娘算个啥呀，不过我可对咱这个臭小子放心，眉眼子又不好，一见闺女就脸红，到城市里头不把自己丢了就是烧了香了，还指望他领个丫头回来？！
听到这番话，父亲正兴高采烈地给钱乐宣读《新生入学须知》的声音戛然而止。这说明他不大同意母亲的论点。但是又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这就好比你发现一个可爱的美眉，不大同意让她做你的女朋友，可是又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一样，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三个人的沉默。
沉默就像空气里的味道，除非是换了另一种味道，否则一会你就沉浸在这种味道里而感觉不到了，可是味道本身并没有改变。这就是说，母亲，父亲，钱乐都已经忘记了沉默，或者说都深陷于自己的味道里，可沉默却继续了下去……
钱乐心里明白，母亲在敲山震虎，打预防针。要知道母亲的智慧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无处不在，这也正是他崇拜母亲的地方；
姥爷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母亲说也要读书时，姥爷说读书可以，除非不耽误看管三个弟弟；可是当母亲左手拉着大舅，右手拎着二舅，背上背着三舅，在村小学窗台外面偷听了没几天课，姥爷就把两毛钱买来的语文课本硬退给学校了；
这等于在说母亲没文化，而没文化的人更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有文化，就好像没钱的人更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有钱一样。但是她的战略思维，心理战术总是把钱乐搞得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地把编好的谎话说出来。她总能知道钱乐在想什么，想要什么，甚至知道钱乐在数星星的时候就是在想某个女生了。
钱乐首先打破沉默，嘻嘻笑着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地的闺女会超生。我就要外地的啦，咋样，娘？
母亲瞪了了他一眼，笑骂：臭小儿，领了外地的你就去养别人的老！
父亲也突然用哈哈大笑彻底粉碎了沉默的味道，说：对呀，对呀，就要外地的，我早就相当爷爷了，而且想当很多孙子的爷爷……
如你所知，钱乐的心里已认定了路，处对象一定要本地货，省际进口的都不予考虑。
那头猪终究觉得从邯郸散步散到唐山可能要落下笑柄，只好达到了火车的速度，这说明了量变到质变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表明，当你量变完了却没有达到预期的质变，那么笑柄就会让你的事情变得必然起来。
这里我将用钱乐的经历来讲解这种必然性。高三的时候，钱乐觉得自己成为班级的干爹这件事毫无必然性，甚至有很强的必不然性，可是当淘淘告诉他按照他每天的做题量，每天起早贪黑的样子，得不了干爹会落下笑柄的，最少淘淘就要攥他的笑柄，还说就好像他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来量变却依然没有质变到预期的身高一样，虽然钱乐觉得这件事包括这个比喻根本不好笑，甚至很好哭，可他成为班级干爹这件事却真的成了必然事件，还是三个班级的总干爹。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干爹就是第一名的意思，是钱乐告诉我的，我也不大理解。
我们学习到必然性的同时，父亲猛撵的身影渐渐远去了，模糊了，消失了……
钱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