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和洪七子下了车，洪七子走在张伟前面，一直背对着张伟，张伟看不见他的表情。
看着他的背影在自己的视线里越来越小，张伟暗叹一口气，扫码付款的时候多付了十块钱。
张伟目送老人家吃力地踩着车，老人每踩一下都要绷紧一次浑身的肌肉，尽力地扭动干枯瘦弱的身躯。三轮车渐渐远去，速度比起来的时候慢了不少，几乎可以比得上他们之前走路的速度了。
都是不容易的人呐，张伟心里暗想。
“洪先生，等等我。”张伟喊道，然后小跑着追了上去。他的身体已经好一些了，可以不用倚靠着洪七子走路了。洪七子进入宾馆后就站在门口等他。
这会已经快要七点了，他们打算回房间叫上七爷，然后直接去旁边的饭店吃饭。
“砰砰砰。”张伟轻轻地敲门，可是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开。
“七爷，在吗?”张伟喊了一声，然后又敲了敲门，这次敲门的时候加了一些力道。可是，还是没有人来开门。
张伟和洪七子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他估计是先去旁边的饭店吃饭了或者自己不懂跑哪去玩了，这会不在房间。现在也不早了，我们也先去吃个饭吧。”洪七子点头答应。
于是，俩人就去了隔壁的饭店，饭店里也看不到七爷，他们就简单地应付了晚饭，然后坐在这歇息片刻。张伟拿出手机打算给七爷打个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张伟先生吗?”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服务生来到他们身旁，身穿红色的工作服，面带微笑，向他们问好。
“嗯嗯，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张伟说道。
“是这样的，那位叫七爷的老人家今天在我们这吃了晚饭，可是没有付钱。他和我们说，等你过来的时候认我们找你要。”服务员说道，笑容甜美而真诚。
“什么?”张伟差点从座位上直接跳起来，“有没有搞错?他吃的东西，为什么是我付钱啊?你居然还会答应他。”
一旁的洪七子露出一副我早知道会是如此的表情，他同情地看了张伟一眼，摊摊手表示无奈。
“诶等等。”张伟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瞬间恢复了平静。他直直地面对女服务员甜美的微笑，严肃地说道：“我是叫张伟没错，但是我不是他说的那个张伟。这世上叫张伟的人那么多，他说的是别的张伟。”
“啊，这样吗?”女服务员歪着头地看着张伟，声音发嗲。“可是我听那位老人家说，这个张伟可是一位匡扶正义的大律师啊，人家可是最崇拜这样的大律师了。”
张伟险些一口咬碎自己的门牙，表情微微地抽搐。
洪七子朝张伟凑过头来，低声说道：“张律师，你不是说你不在乎钱，在乎尊严么?现在我爸给了你这么大的面子，只是要你牺牲一点钱财，岂不正好符合你的需要?”
洪七子刚刚说完，女服务生就叹息了一声，声音娇柔地说道：“唉，看来张律师不是个好的大律师啊，为了钱连自己的长辈都不管了，唉。”
“张律师，尊严比钱更重要啊。”洪七子无缝衔接，低声说道。
你们俩是排练好的吧?张伟心想。张伟看了洪七子一眼，又看了女服务员一眼，面部肌肉严重抽搐，一副要哭的表情。
“行，我付，还不行吗。”张伟一脸的悲哀之色，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拖起手机，仿佛有一只手在拉着不让他拿起手机。“容我先去，借个钱。”张伟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洪七子一脸的幸灾乐祸，女服务生的微笑依旧甜美。
走出饭店，天色微微暗，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只是光华略显黯淡。
张伟依旧一脸悲催，洪七子则在一旁拍打着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张律师，委屈你了，我爸这性格你也是领教过的，不光是你我也受不了啊。”
张伟扭头盯着他，依旧一脸悲催，说道：“等会，你才是他儿子，他是你的长辈，不应该你替他付钱么?”
“儿子也没用啊，没钱。”洪七子两手一摆，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我要是有钱的话就不和他打这场官司了。”
“算你狠。”
两人走回了宾馆，坐在大堂里的沙发上，等七爷回来。张伟之前已经打电话和七爷确认过了，七爷这时还在外边玩，还没回来。
刚进宾馆大堂，张伟和洪七子就遇到了麻烦。
大堂里，身穿黑色西装的大堂经理面容严肃，腰背挺直，一张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很多钱似的。他直直地盯着张伟，锐利的目光像剑一样，让张伟忍不住想要躲避。
“那个，经理先生，请问有什么事么?”张伟小心翼翼地上前，洪七子和他并列，表情略微惊恐。
“张先生，我们宾馆有规定，只有在特定区域才能吸烟。可今天有顾客跟我们反应，说今天下午你们那个套间有严重的烟味，这严重影响了我们宾馆的运营和顾客的生活。”经理面容愈发严肃，语气逼人，张伟感觉到了小山一般的压力。
“对不起啊经理先生。”张伟朝经理鞠了一躬，诚恳地道歉，“不过我要说明下，不是我在抽烟，是我带来的那个老头，他是个老烟鬼，是他在宾馆里抽烟。”
“我们不管是谁抽烟，我只知道烟味在你们房间被发现，而在我们宾馆的登记里订下那间房间的是你。”经理说道，气势越发凌厉，像山一样拔高。
“呃呃，好的好的，我认。那请问您想怎样?”张伟抹去额头上的一把汗，问道。
“罚款。”经理简单直接。
“什么!”张伟直接跳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但经理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萎了。没办法，确实是自己这边没道理，只能认了。
“好，我认，要交多少?”张伟面部的肌肉再次抽搐，声音里带着哭腔，悲催之色溢于言表。
经理向张伟亮出手里的罚单，张伟看了一眼罚单的数字，双眼一瞪，整个人立刻站不稳了，像骨头忽然全部消失了似的倒了下去，要靠洪七子的扶持才能站稳。
“呜呜呜!”张伟看了洪七子一眼，一副哭了的表情。他又极其缓慢地去拖起自己的手机，他感觉这次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力气更大了。
最后，他们叫服务生帮他们开了房间的门。躺在房间的床上，张伟把自己闷在被窝里，他想一个人静静。洪七子坐在另一张床上看手机。
大概晚上九点的时候七爷终于回来了，他依旧穿着那一身绿色军大衣，只是身上的灰尘比以往更多了些。
张伟终于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他看着七爷和洪七子大眼瞪小眼，感觉场面略微有些尴尬。于是，张伟干咳了两声，说道：“那个，该说的话，现在该说了。”
洪七子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张伟从他眼里看到了犹豫。令张伟觉得有意思的是，七爷此时的举动与神态与洪七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从未见七爷露出过这样的姿态。
还真是一对模范父子啊，行为举止一模一样，就连腹黑和幸灾乐祸的性格也一模一样，张伟心想。
“七子，我想好了，那笔钱我不要了，就让给你了。”七爷挥动干枯的手，说道。
“啊!”张伟和洪七子都目瞪口呆，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讶之色。这是那个小气又腹黑的七爷?他居然会主动把钱让出来?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七爷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用手拍下灰尘，灰尘在灯光下飞舞。他说道：“你的律师今天下午来找我了，她说服了我，所以我决定把那笔钱让给你了，反正我也不想要那笔钱。”
“谢，谢谢爸。”洪七子声音微微地颤抖着，眼神里射出兴奋的光。
“那个，七爷，洪先生他的律师是怎么和你说的?”张伟问道。
“没怎么说啊，她就是把我叫出去，请我玩了一个下午，然后送我回来吃了晚饭，又带我去别的地点逛了逛，然后随便说了点有的没的。我一想反正也不需要那笔钱，就让给我儿子算了。”
七爷对着张伟笑道，又露出了他的满口黄牙，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的周围有灰尘飞舞。
两天后，张伟和七爷又踏上了回上海的直升机。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七爷和他儿子也和好了，后面的官司也就没打了。
张伟很高兴事情可以圆满解决，不过这样的话他就没有理由去收七爷的律师费了，这让他感到有一点惋惜。
直升机上，重重绿山在飞奔，天空湛蓝如海，阳光射进窗里，光里有灰尘在欢乐地跳着舞。
“张律师。”七爷戳了戳了正在欣赏窗外风景的张伟。“这些是你的律师费。”说着他递过来一个鼓鼓的信封。
张伟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七爷就已经把信封塞到了他的手上，然后转身就走。
“诶，七爷，这......”张伟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七爷，声音带着犹豫。可是七爷没有理他，自顾自地坐在座位上看报纸。
张伟握着那个鼓鼓的信封，但是他没有拆开。老人的背影有些佝偻，仔细一看，会发现宽厚的绿色军大衣后面的身躯是那么瘦小。一抹微笑在张伟的脸上浮现，仿佛池塘上盛开了一朵荷花。他向那些满天飞舞的灰尘伸出手，然后缓缓轻握。
齐齐哈尔，洪七子家。
林律师坐在洪七子的对面，面无表情，神色冰冷。
“林律师，这次多亏了您，我代表我一家老小谢谢您了。”与面对张伟时的腹黑截然不同，洪七子面对林律师时极为恭敬。
“别叫我林律师了，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叫我的姓氏。”
“好的，潇潇律师。”洪七子微笑说道。
“哦对了。”洪七子问道，“您是不是以前认识张律师啊?”
潇潇没有回答洪七子，她转头看向窗外，看向那如海般湛蓝的天空，那儿似乎有一架直升机划过，带着响亮的轰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