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山脚下,驻扎数百兵士的营地寂静无声。除了几位巡夜人高举的火把外,几乎看不到其他光亮。
唯独正中央那处稍小营房,便是子时将过,仍旧透出微微灯火。
若是其他营房,巡夜人定会呵斥几句。但面对这处营房,他们甚至不敢靠近,只远远绕道而行。
营房内,韩元直将泡好的茶水递给徐元明,而后恭敬立在一旁。
看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全然没有半点大将威仪,倒像正在接受先生耳提面命的顽皮弟子。
“好茶!”徐元明轻呷一口,指了指对面座椅,“元直,前两日便与你说了,私底下无需拘礼,跟先前在书院那般就好。”
“是的,老师。”韩元直行一礼,来到对面坐下。
跟在书院一样,那自然该执弟子之礼,他心下暗道。
于是,他依旧正襟危坐,一副拘束模样。
徐元明无奈,却也不再劝,随口道:“今日见那父子俩,你以为如何?”
说的自是李明心与李天父子。
韩元直一愣,沉吟片刻后露出为难神色:“元直虽有论断,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今日得出空,正是叙旧之时。”徐元明一摆手,“此处又无外人,哪有什么当不当讲的?”
韩元直点头,认真道:“我与那李明心约莫年岁,十年前他半步启灵境我化神上境,五年前离开皇城时我二人同为半步启灵境,如今我已化出一道灵身,他却依旧囿于原地。按说他天赋不低,李家修行典籍亦多如牛毛,总不至于十年几无寸进。但今日一会,我心下便了然了。”
言至于此已足够。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那小辈李天,天赋出众为人大气,言谈举止亦得体,倒比他爹强了许多。”
“元直所言极是。”徐元明回道,“李明心那厮我自是不喜,先前在平阳便这副德行,不思修行,拉帮结派纵横捭阖倒上心得很。现在看来,李太师当年将他调离权利场来到这偏僻之地,却是白费苦心。”
他并未谈及李天,说完后便捧起茶碗。
韩元直连连称是,心道我当然知道老师你厌烦他,不然昨日也不至于人在营内,却让我出去谎称出门寻宝贝孙女去了。
聊完李家父子后二人没了话题,便沉默下来,各自喝着茶想心事。
片刻后,一盏茶尽,韩元直刚要起身续上沸水,徐元明便又开了口:“离魂山脉…这五年没有什么大异动吧?”
这一次,他面色严肃,眸中精光闪烁,却不像方才那般随意。
离魂山脉,是他此番来落霞镇的目的。
五年前东秦皇族遗孤,化名沐秋来的少年自落霞镇消失,天机营便告知整个大陆--天意生变预言始,神圣强者忌出世。
这五年,还是因为天机营的敬告,东夷、西戎、南疆、北狄并未再起纷争,三大皇朝亦休养生息,关注民生发展,可谓太平盛世。
但光明之下,亦有阴影。各方势力克制之时,先前上不得台面的宵小之辈趁机起势胡作非为,更有别有用心之辈酝酿着大灾祸。
大灾祸名为“放逐”,在离魂山脉。
世人皆知离魂山脉自古长存,纵深百里,却鲜有人知真正的离魂山脉有内外之分,这百里之地不过是其外在,称“外离魂”。再往内,则是方圆不知几许,唤作“内离魂”的神圣之地。
身为圣火境强者,又是大夏皇朝德高望重的国公大人,徐元明自是有资格了解内幕的少数人。
事实上,他知道得更多。他知道外离魂的精怪进入内离魂只有被吞吃的份,他知道内离魂与外离魂之间运转有大阵。
他也知道隐在暗中,时刻盘算将内离魂的灾祸释放出的危险势力。
这便是大灾祸,这即是“放逐”。
若是十年前,谈及此事,他定会一笑而过。据先人所言,内离魂与外离魂间的阵法名为“气运之阵”,是和整个大陆气运相连的上古奇阵。想要破坏它释放内离魂中的东西,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现在,他不敢如此肯定。
天景先生言,大世将现,天行大陆将迎来修行盛世。
但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天意生变,大陆气运无常,气运之阵亦时强时弱。虽不至于失去效用,却也变得不稳定。里应外合之下,难保内离魂内的灾祸不会逃出生天,为害世间。
囿于五年禁令,启灵境之上修为的强者忌外出行走,帝君只能派遣半步启灵境的韩元直来此镇守。
如今禁令期过,身为圣火境强者,又是国公大人,理应来此问询。
韩元直将茶壶放回炉子上,而后行一礼,面色同样肃然:“属下带人日日巡视,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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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头弯刀裹挟澎湃元气,自上而下,直有劈金断石的架势。
下一刻,在离着沐云起头顶一尺之时,却忽地停住了。
一柄半拉手臂长的木剑打横悬浮在二者间,挡住它下落的轨迹。
那是方才还插在地上的木剑,剑身被鲜血浸透,现在却放出盈盈光华。
“这是…”莫罗惊疑出声,暗道眼前这去了半条命的小子莫不是还有什么后手?难道,是某种短时间内强行提升实力的术符?
哼,就算实力提升到能勉强抗衡自己又如何?只要不是“咫尺天涯”那等能扭转局面的逆天术符,效力一到还不是任凭自己宰割?
这般想着,他手上不由加了几分力道,元气疯狂灌注进鬼头弯刀。
沐云同样看到了身前异状,但他只这么瞥一眼,却无法站起做些什么。
事实上,他伤得极重,体表大量的出血,抵挡莫罗时大受震动的五脏,折成诡异弧度的右腕,无一不在侵蚀濒临崩溃的神经和意志。
他不知木剑为何会生出这等变故,想来想去只能将之归结为沐一心曾在上面做过手脚。
“谢谢你保护我,也谢谢爷爷的关心。”他对着木剑微微颔首,认真道,“只是可惜,我就要死了,没办法回应你们的好意,也没办法带你看遍世界,带你寻爷爷和秋来哥。”
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原本安静抵挡鬼头弯刀的木剑忽然剧烈震颤,大放神光。
就像太阳被锁在了这座小院,万千银白光芒透发而出,却不逸散开,只在方圆一丈内闪耀。
转眼间,光芒流转汇聚成立柱般的一束,将他笼罩其中。
感受到冬日暖阳般的温暖,沐云起不由眯起眼,露出一丝享受般的神色。
“嗤嗤嗤~”伴着热油落在雪地中的声响,他的身上腾起袅袅轻烟。那些或长或短,或直或曲,或浅或深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不止是伤痕,那断裂的右手腕开始自行移动,刺破皮肤裸露在外的碎骨重新接合并复位,创口不再汩汩出血,亦不似先前那般触目惊心。
不过十息,近乎将他折磨致死的伤势竟好了大半。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柱外,莫罗目訾欲裂。
这等生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功效,与传说中的圣药无异。
但眼前不是圣药,而是一柄木剑,仅凭透发出的光束便达到如此效果。
这已然超出认知,堪称神迹!就在自己面前,神迹现世!
若能将这木剑收为己用...
想即此处,他心下深切,感觉有岩浆般滚烫的热流奔腾而过。瞪大的双目中,名为贪婪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能让这样的神迹继续了,得让这小子彻底死去。
他退后几步,鬼头弯刀平伸向前,稍作准备后急急刺出。
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带着锋锐元气,刺向银白光柱中的沐云起。
“当当当当~”火星四溅,鬼头弯刀与光柱接触,却无法破入分毫。
那光柱恍若凝为了实质!
“不可能,这不可能!”光柱外,莫罗喃喃低语,鬼头弯刀刀光更甚,元气激荡,在小院地面犁出数十道两尺宽的印痕。
沐云起长身而起,手腕翻转,已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除了因为失血过多仍旧有些眩晕外,他已恢复如初。
木剑悬停在眼前一尺处,发出轻鸣之音,若有所指。
“你…是在期待我吗?”他轻声道。
“嗡嗡嗡~”木剑震颤,似在回应。
“我明白了。”沐云起点头,将它重新握在手中,认真道,“那么,请助我一臂之力,赶走眼前的家伙吧!”
木剑一握在手,光华迅速敛去,银白光柱表面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下一刻,光柱破裂,无数银白碎片落下,发出清脆之音。
不待莫罗发出惊喜的感叹,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突兀出现。
那是山峦般巨大的力量,厚重却不带杀机,带着不可逆的意志平推而来。
与此同时,另一道莫名波动自木剑中传出。
莫罗挥动鬼头弯刀的身形似乎停滞了一瞬。
不,不止是他,财源街边那些摇摇晃晃的醉鬼,镇外山林间隐于暗中等待狩猎的野兽,落风城中仍在刻苦修行的少年,平阳皇城内流连烟柳之巷的公子,乃至北方大草原上大声吆喝的牧民,整片大陆在这一刻都似乎停止了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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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明点头,韩元直做事他自是放心。说起来,自己曾在书院中教导过他,也算知根知底。
他刚要宽慰两句,说自己只是例行询问,元直不必紧张之类的话,面色便忽地一僵,身形一闪来到营房外。大睁的双眸中,深绿色火焰跳动不止。
几息后,韩元直亦出了营房,恭声道:“老师,出什么事了?”
“奇怪...”徐元明并不回他,细细感应后露出疑惑神色。
是多心了吗,那一刻元直和自己身体的凝滞只是某种道不明的巧合?
他转过头,正要询问韩元直是否感受到某种异常,身后便传出连绵不断的大吼,无数令人窒息的强大气息直冲云霄!
“不好!”二人面色大变,失声惊呼。
是离魂山脉的方向!
几乎是在同时,地面震颤,狂风呼啸,离魂山脉深处卷起望不穿的浓重黑云,几座山一般的庞然大物直冲而出。
更后方,数十道稍小的黑色身影紧紧跟随,恍若洪流。
只几息间,天色大变,皎皎月华不再。黑云裹挟倾盆大雨,自远处奔袭而至。
“元直,速速将所有人集合在校场!”徐元明面色凝重,急切道,“此事非同小可,可能与‘放逐’有关。我先行打头阵,你带领其他人尽快跟上。”
顿了顿,他又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势必将所有一切留在离魂山脉。我们的身后,是大夏国土,是无辜百姓!”
“是!”韩元直行一礼,话语坚定。
五年前接受帝君认命,自平阳皇城来到此处后,他无数次想象过今日场景,心下早已做好一切觉悟。
只是,今夜过后,这营地还会剩下多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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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剑终究帮助了他。”无人能到达的迷蒙之地,今日忽然传出说话声。
听声音,似乎是名老者。
“想来,应该是开始认同了吧!毕竟,那把剑与他许多年前便…”短暂沉默后,另一道声音响起。
“不尽然,”第三人打断道,“将死之时那把剑才显露冰山一角,也许只是想保住他一命。而且,比起这三件来,它更为霸道,极难驯服。”
“哗~”话音刚落,不知何处传来惊涛拍岸声,连绵不绝。
“小家伙生气,开始造作了。”先行开口的老者道,“看来,它的确介意那把剑从池中私自汲取养分。”
“千年积累一朝失,断然会不满。只是,小家伙也只是生些闷气,让它去找那把剑理论却是不敢的。”
“祸兮,福之所倚。那少年出生不幸,今日倒因祸得福,得了一场了不得的机缘。倘若能点亮体内所有…”
“噤声,祸从口中,忘了当初那人的遭遇了吗?”
“那人如今尚在,还未被抹杀。当初以那般大魄力和大机缘,终究是死里逃生。”
“只是,却也不是他自己了…”
良久的沉默。
而后,更久的沉默。
迷蒙之地云雾翻涌,隐隐露出几座茅草搭就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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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大陆,依旧是那不知名角落,青瓷般的粉嫩娃娃自草垛上翻身而起,稚气未脱的小脸浮现严肃神色。
“天意生变,修行大世已启。祸福相依,大祸终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