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东南角的进学居里,肖静乾正在讲学,字正腔圆说着“川流不息渊澄取映”等稍显晦涩的话语,听来极富韵调。
学堂底下,数十名唇红齿白,约莫十二三岁的孩童正襟危坐,时不时跟着附和,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诗书礼教等金玉良言自半开的窗户间泻出去,穿过白墙红瓦,透到外面巷子里。
于是,立在巷尾阴影里的少年脸上露出神往模样。
少年与学堂里听讲的孩童一般年纪。不同的是,他看起来穷酸且狼狈,身上衣服多补丁,沾满油污和泥巴。
少年身旁,一板车斜倚墙根处。
说是板车,实则不过几块木板随意拼接而成。那拼接手艺亦不上台面,接缝处铁钉松松垮垮,似乎会在下一刻四分五裂。
这板车,与少年一般穷酸。
板车上,刚打下来的猪草尚带露珠,散着混杂土腥气的独特味道。
“咦,小毛头,怎么又是你?”巷头学堂入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将沉醉于先生讲学中的少年惊醒。
少年抬眼望去,便见两个老熟人拿了板杖大步走来。
冲着学堂这两位恪尽职守的中年门卫摆了个鬼脸,少年熟稔地抬起板车,脚下飞快,朝巷子更深处逃去。
板车跌跌晃晃,满满当当的猪草受到颠簸,纷纷飒飒落了一地。
巷子越往里越是幽深,视野昏暗。只十息时间,少年便消失无踪。
“混小子,又让他跑了,真是滑溜!”门卫中的一人对着墙脚啐了一口,恨恨道。
“而且每次都要给咱哥俩留下这堆烂摊子…”另一人耸耸肩,满地猪草让他极颇为无奈。
但无奈归无奈,只能重新清扫一遍。要不放课后,肖先生看到这般模样,又得“业精于勤荒于嬉”好生训斥一顿。
一想到先生板起脸的严肃模样,两个门卫便一阵哆嗦,赶紧自角落里拿出大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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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巷子深处拐个角,又摸黑行得百米,眼前便是一亮。
鼎沸人声混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
却是已来到小镇中央那条官道上。
少年微眯起眼,狠狠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陶醉神色,心下也有几分高兴。
镇上昨日来了大官,据说是衣锦还乡的将军,念及家乡恩情,回来觅几个天赋好的少年带去军中栽培。
嘿嘿,要是自己也能被将军看中…
“呦,沐云起,又跑去学堂偷听了?”巷口旁小店外,蒸馒头的小二瞥他一眼,招呼道。
“小哥别乱说,读书人的事,此乃‘请教’,怎能说‘偷听’呢?”被撞破糗事,少年面色一红,强自辩解。
少年正是沐云起。
时光飞逝,自沐一心和沐秋来相继离开后,已过五年。
五年时光,说长不长,却足以改变很多事。
足以让沐云起长成少年,也足以让落霞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五年,镇上先是陆陆续续来过许多人,有些是过客,有些则定居下来。到后来,更有朝廷军队驻扎于此。
借此机会,落霞镇迅速发展,并于去年划分为福禄巷、财源街、清贫所三片区域。
作为落霞镇最富庶之地,福禄巷依旧落在西南角傍海沙滩,大家族多居于此。
自该巷往东行不到三里,便是占据小镇四成区域的财源街。
五年前,此处还无街市,只一条贯穿南北的官道,小贩多在官道两侧摆摊。
到如今,饭馆客栈、杂货小店点缀其间,随处可见。
当然,这期间做生意发了财的富户也多住在这里。
官道自街中心穿过,一直延伸到财源街尽头。
再向北,便是三里土石路。土石路另一端,是占据镇子另一半区域的清贫所。
沐云起的新家,便在其中。
至于五年前离魂山脉脚底下的老房子,已早早被征用。那片区域,也被划为军队驻扎之所,寻常人不得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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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二闲扯了几句后,沐云起也没了继续幻想的兴致,拉着破板车继续前行。
官道约莫三丈宽,光洁平整,板车走在上面几乎不会颠簸。
里面剩了大半的猪草因此不再掉落。
当然,若真个掉了些,他也定然会马上捡起,不至于跟方才巷中那般匆忙。
毕竟,这些猪草金贵得很,是要回家打成碎末拿去找蔡屠夫换铜板的。
蔡屠夫是养猪大户,在清贫所东北角承包大片土地盖猪舍,又雇佣了周遭镇民来帮工,每天管饱饭,月钱三贯。
若只送猪草,价格则便宜许多,一天三十文,算起来一月一贯收成。
而到了沐云起这儿,便又打上对折,不过十五文。
十五文,堪堪够买些粗面陈米什么的填肚子,也能十天半个月买二两肉打个牙祭。
其他诸如买新衣服糖人玩具便不作多想。
日子过得清贫,但沐云起也不敢因此责问蔡屠夫。
送猪草换铜板,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活计。而且他心知肚明,蔡屠夫唯独给自己压低价格,还是因为自己字识得少,家里也没个长辈。
这般徐徐行了近半个时辰,两侧便再无建筑,转而变为一片荒地。
比起官道来,土石路坑坑洼洼难走许多,沐云起不得不慢下脚步。
等到他顿下身形,已日上三竿,将至午时。
身侧是一半丈高土坯墙,墙上多眼洞,正中则嵌一木门。
此处便是他的新家。
“爷爷,秋来哥,我回来了!”他开了锁,习惯性地高喊一声。
小院寂静,既无应和,也不见人影。
他摇摇头,神色如常,用角落处的簸箕拾掇满猪草后,便来到屋檐下。
接下来一个时辰,他要用那把半锈铡刀将猪草全部剁成碎屑。
对于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这活计终究重了些。但为了生活,少年别无他法。
“咔擦咔擦~”铡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不显嘈杂,反倒更衬得小院寂寥。
过不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叽叽喳喳声。
沐云起抬起脖子,面色稍缓。
这准是“放课三人组”回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视线中冒出三道熟悉身影。
“回来啦?”他双目晶亮,目光扫过少年少女。
“嗯,回来了。”最先进来的男童点头,“沐云起,今天先生教了大道理。”
“对对对,可谓金玉良言!”另一位少年不甘落后,轻咳一声,“诸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做人当如是啊!”
他学着先生模样,故意压低声音,边摇头晃脑,边将手背在身后。
“噗嗤~”这般活宝模样,不禁让落在后头的少女掩嘴轻笑。
少女手扶门框,并不进来,只瞅着院内三人。
“川流不息渊澄取映?”沐云起在心下快速默念,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少女,轻声问道,“后面四字如何写?”
“哈,你连字都不识,定然更不懂其中含义了!”那少年拍手,自地上捡起根碎枝,献宝似的凑到他身前,“你且看好了!”
他两眼放光,认真而缓慢地在地上写下四个大字。
“原是如此...”沐云起瞥了一眼,微微点头,四个字已牢记心底。
“看了也没用,反正跟你没啥关系。”少年扔了碎枝,摆了摆手。
“怎么说?”沐云起一愣。
“所谓‘渊澄取映’,是说潭水清澈,可以像镜子一样照见容貌和仪表。仪表端庄之人,德行自高尚,可称君子。但你看看自己...”
“我又如何?”沐云起闻言,眉头微皱。
他听出了少年话中意思。
那少年面现神气,刚要回话,隔壁院落便传出妇人轻喝声:“小宝,怎地还在胡闹,还不快回来!”
“哦,来了来了!”少年答应一声,随即匆匆回道,“我走了,你自己什么样心下该有数得很。”
话一说完,便转过身,昂首阔步离开。
方才在学堂里被财源街的富家少爷耻笑一番,现在能从沐云起身上找回面子,心意总算顺了几分。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小院,沐云起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小宝啊,我也曾听过一句金玉良言--空谷传声,虚堂习听,你可知这八字如何写?”
“你...”名为小宝的少年顿住身形,耳根“腾”地一下便红了。
但他不曾折回,只跺了跺脚,恨恨丢下一句“吃罢午饭再来讨教”便小跑了出去。
“嘿嘿...”最先进来的男童轻笑,“这话也是小宝当初写给你看的吧,不想你还记得。”
沐云起点头,正色回道:“在空旷山谷呼喊,声音会传出很远;在宽敞厅堂说话,声音会异常清晰。所以,即便在这样的私底下,君子也应当注重言行。”
“你倒有心...”那男童收起笑容,同样正色道,“小宝的话别太放心上,你知道他本性不坏...”
顿了顿,那男童又接着道:“今天要和我一起...”
“不用...”沐云起连连摆手,又再次瞥了眼院外少女。
还好,少女此时并未看向此处,正埋了头在地上轻踢着什么。
他有些心虚地压低声音:“现在我有挣钱的门道,怎能再和先前一样三天两头去你家蹭饭?你也快回去吧,要不然婶婶该喊了。”
“好...”
男童想了想,终究是把到嘴边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沐云起起身将他送到门外,心下隐隐有期待。
但期待落空,身前少女仍旧如往常般,不曾开口,只面带微笑地轻轻点头。
这便是道别。
待到两人转入另一个胡同,再看不清身形时,沐云起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回了院子。
四个大字落入眼中。
“呵,渊澄取映...”再看小宝写的四个字,他便觉得别扭。
这算个什么金玉良言?
他想了想,随后脚下用力,将这四字抹去。
人的德行,仅凭仪表便能评判?
他拿起碎枝,又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
仍是“渊澄取映”。
不过这一次,是自己写的。
“这句话本意应是好的…”他点点头,现在看来总算顺眼了些。
只是,也不知是先生一开始就教得不对,还是小宝自己理解有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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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胡同里。
正安静走着的少女忽地轻跳到男童身前,两手背在身后,笑嘻嘻道:“小天,我看你最后欲言又止的,到底是要和那人说啥?”
那双黑亮眸子里,满是神采。
“没什么...”
男童轻揉了揉少女头发,面现无奈:“依依,你怎么啥事都这么好奇呢?”
“怎么,你在嫌我烦是不是?”少女撅起小嘴。
男童连忙举起双手,作出求饶状:“不敢不敢...你也知沐云起现在孤身一人,我让他随我回家吃饭,他不接受,说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法子。”
“啊,不就是割猪草换铜板么,能有几个钱?”少女吐吐舌头。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我方才若如你这般开口,不也落得和小宝一样的窝囊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