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呜呜呜……”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趴在安东的身上,让他的每一步都深陷雪坑之中。
每一口呼吸都在愈发冰凉,纷乱的胡子已经变成了冰挂。
他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背靠着山坡,小心地靠下来。
星星全部消失了踪迹,犹如浓烟涂抹了黑夜。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就把他带进另一个世界里。
黑夜中的刺刀在发亮。
在一堆燃烧的残骸旁,士兵正在搬运尸体。这些幸存的偷渡者试图用武力赶走他们,一阵零散的开火后,他们尝到了重型冲锋枪的火力。
至于那些脸上带着无比恐惧的人,来自偏远沙漠的逃难者,他们的生命由另一种野兽夺走。在一旁站立着的钢铁巨人,浓烟穿过排气管排向空中,染黑了洁白的雪地。
战争机器,他们之间是这么称呼这东西的。这些终年忙碌于钢铁铆钉的冰川工程师,用最工程学的方式阐述了最高级的暴力美学,有谁不会在这些拥有钢铁心脏的野兽前颤抖?它们是蒸汽军阀的象征,无数次把老兵从深夜惊醒。
“不不不……”一个受伤的幸存者捂着伤口挣扎着逃离。
这具钢铁士兵立即冲上去抓起了目标,像抓住一只小鸡一样。
“放开我,放开我!”蛇头拍打这只巨手,举起了一个棍子一样的东西。
“手雷!”士兵们纷纷卧倒,蛇头拉开了保险。
巨人只是合拢了双手,一声爆炸声响起后,它毫发无损。
战争形态一直在变化。
但战争结局从未改变。
安东在一阵震动中惊醒,有巨大的脚步声在徘徊。
一个人坐在他面前,一根手指比在嘴前,一杆枪对准了他。
“啊。”他下意识叫了出来。
“安静!”那个人缓缓将枪口转向了那个孩子。
他的全身都冻麻了,刚才那下动弹才发现自己被绑着。
在小小的空间里,虽然没有了外面削骨般的寒风,寒冷依然戳进他的腿骨。
脚步声一点点远了,那个陌生人才敢把一盏煤气灯点燃,他看清了那个人的打扮。
“你是军阀的……”刚出声他就后悔了,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和他们不是一派的。”他指指屋外。
所谓的屋子,就是这个小雪屋,像个土豆一样埋在地里,露出个短短的烟囱。
陌生人从他胸前拿走了那把驳壳枪,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我的爱枪,怎么样?”他问那个人。
“你就打算带这个和那群人火拼?”陌生人笑了,“这就是块废铁。”
“等它打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我知道你这东西‘高级’在哪了,这是全自动的对吧?”陌生人调弄着快慢机。
“所以你们有这东西吗?”安东有点小骄傲,但立刻就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沙漠佬。”那人笑了,“你绝对是教会来的,他们最喜欢这种玩意。”
说罢他从屋子的角落拿出一把和他一样高的枪来。
“要对付那些怪物,就得用大枪。”
说是枪,其实就是根超长的水管,简陋的环形瞄具焊在上面。
“反坦克枪,这是我见过的嘴简陋的一把了。”
“完全正确,看来你还识货。”陌生人笑的很朴实。
“你知道怎么翻过雪山吗?我得到那边去。”眼看气氛转好,安东急切地想问问情况。
“我知道,但是。”
安东咽了咽口水。
“你翻不过去!”陌生人直接了当地说了,“你什么也没有,而且那条线路上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们会朝任何靠近的东西开枪。”
“我必须得过去,已经没法回去了!”
“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样在这里苟且偷生,反正每个月几乎都有人来。”
安东愣了愣,这个人的来路似乎很不正常,就凭他身上已经黑到看不出白底的披风和那把军用枪,难道说……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他避开锋芒问他。
“打住,你的问题太多了,今天到此为止。”
陌生人熄了灯,两人就这样背过身去,安东把那已经睡着的小家伙护着。
至少要撑过今晚,他握紧了那把驳壳枪。
远处总是传来细微的噼啪声,他在小镇上居住时,还以为是雷声。
这片雪地不欢迎外来者,他们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前路凶险。
他有很多问题,这个世界他之前一点也不了解,如今这些东西都一时间向他来了。
“要是你还在看的话,请祝福我能挺过来吧。”
梦里没有他所爱的那些人,白成了空的代名词。
“起来,不要等太阳升上来,那就晚了。”陌生人敲着锅,喊他起来。
安东其实也没睡好,但小家伙睡得太香,不愿意起来。
他和陌生人走出帐篷,指远处的山。
“沿着山脚走,穿过一片大平地,一直向北就到了。”陌生人指完路,向他伸出手。
“唉。”他叹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罐头,刚要交到他手里时却把手缩了回来。
“等下,你不会告诉我这点就想要报酬吧。”安东问他。
“你想干嘛?”陌生人开始警惕起来。
“我知道你不坏,不然现在我就不在这了,但做好人做到底嘛。”安东坏笑。
“你想让我当向导?不干,我可不想丧命。”他摆摆手。
“你看看,蜜汁桃子罐头、红烧大排罐头,这个好!雪花牛肉罐头。”
看到对方的脸色有点变化,他知道差不多得手了。
“给。”他把最小的桃子罐头给他。
“不干。”
“没说全程,过了最危险的地方就剩下的都给你。”安东展示了所有的东西。
“成交。”
在世界上,好人的脑袋更简单。
抛弃了有点温暖的小雪屋,陌生人有点焦躁,安东背着行李的同时又多了一项负重。
“走这么慢要一年才能到,给我!”他把那个长长的手提箱拿了过来,那是安东最不想给的,但他还是保持安静。
一路上不见阿里的身影,小家伙也快到极限了。
“叔!我眼睛疼!”小家伙不停揉搓眼睛,泪眼汪汪的。
“怎么了?”安东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把他放下来。
“别搓!”陌生人抓住小家伙的手,“让你不要老看雪,你眼睛太嫩!”
陌生人用布条把小家伙眼睛缠上,不让他睁眼。
“我也有点难受,雪太亮了。”安东看看已经高升的太阳。
“雪盲症,所以我才戴这个。”他指指自己的雪镜。
“那怎么办?我得看路啊,要不我扶着你走?”
“都说了你没带东西了,不怕一起掉到冰缝里就来吧。”陌生人无话可说。
“真倒霉,可能继伏也没想到我得徒步登雪山。”
“你把眼睛眯起来就会好点。”
“眯眼睛?”他问他,“就是少点光线就行了?”
陌生人被这怪异的家伙弄得焦头烂额,径直走了。
“等下。”安东从一堆破烂里拿出块木片来,边走边雕。
“看,这下就行了。”他把中间有条缝的木片戴在眼睛上,穿上绳绑住头部。
“亏你想的出来,脑袋还有点用处。”看他那滑稽样,陌生人躲到一边笑得擦眼泪。
走了一天,他们来到了所谓的平地,安东已经感受到了呼吸上的压力了。
“高原反应,赶紧习惯习惯,沙漠佬。”
“你再叫我‘沙漠佬’,你看我修不修理你。”安东假装举起拳头要打他。
“好好好,那你至少告诉我这么叫你。”
“安东·克劳伦斯,来自原子教会。”
“金灿严,来自苔原。”
第一次听见新的名字种类,安东想起以前第一次见到沈默神父的时候。
“安东,这是沈默神父,还在实习期。”西舍让孩子给他打招呼。
“莫先生你好!”
“不对,沈默先生姓沈。”西舍揉揉安东的脸。
“我的名和姓和你的排列是不一样的小傻瓜。”沈默第一次上西舍家拜访,这也是安东第一次见到他。
他们是否还能见面?
“发啥呆呢?”金灿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醒醒。
“是啊,也许没有语言隔阂的世界还真是有趣。”安东喃喃道。
“又在自言自语了……”
“金先生,你喜欢这样的世界吗?旧的国家和秩序全部消失。”
“你在说什么?国家不还在吗?到处都是军阀。”金灿严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全世界人都说一种语言了。”
“然而还有些人装作听不懂,天天想着怎么起冲突。”他指指上方,手指划过脖子。
他光顾着倒着走路,一点没起到向导的职责,没发现自己正在走向陷阱。
“啊啊啊啊!”他踏进一堆雪中,落进了万丈深渊。
“金!”安东冲上去,大地露出一道可怖的裂缝,把金灿严吞了进去。
“我还好,箱子卡住两壁凸起处了。”他抓住箱子的提手,挂在悬崖上。
安东朝下看去,金灿严和他有十多米的距离,他够不着他。
“这些糟了。”他拿出绳子,但四周一片平坦根本没有系绳子的地方。
“你等等……”安东转身就要走,却被金灿严喊住。
“别走,你去哪?回来!”
安东急忙回到裂缝边,看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能自己爬上来吗?”
他晃荡自己的身体,一脚蹬在壁上,立刻就滑了下来。
“不行……”
安东四处张望,在裂缝的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站着。
“我去看看,小子,看着金叔!”他丢下所有东西跑过去。
钢铁战士,不过已经“牺牲”了。
“这是他们的战争机器吗?”安东爬上这个三米的东西,驾驶舱已经打开了。
地上的遗体已经说明了结局,正面中弹,当场死亡。
他摸着正面一个小小的弹孔,这是干掉他的原因。
“什么东西一下把他打死了,连防弹玻璃都打破了。”
他的头脑中突然灵机一闪,看着这台战争机器细长而坚硬无比的手臂,比裂缝的宽度长不少。
“金!你的枪能打下战争机器的手吗?”他跑回来向地下喊道。
“什么型号的?”
“不知道,长得和人一样,还有一杆好大的枪!”
“高机动士兵型,它的关节是弱点,可以打断!”
“好。”他抱起金灿严巨大的枪,向那里跑去。
“来吧!”他把枪口抵住“胳膊”处,扣下了沉重的扳机。
“嘭!”巨大的后坐力差点没让他飞起来,那支钢铁胳膊也被打掉了。
他看见一片碎片擦过一块钢铁,留下的恐怖刮痕幸运地没有留在他的身上。
“克劳伦斯先生,金先生快不行了。”
“我来了。”他把绳子绑在那支手的中间,像桥梁一样架在裂缝上,自己降下去让金抓住自己。
“快……”
金抓住安东爬上来,抓住绳子,骑在“桥”上。
“我拉你上来。”
“不行,我得拿箱子。”
一阵危险的呼啸声划过天空,那是双翼机的俯冲声。
“干!别管箱子了快跑!”
“不行,我非拿到不可!”
金看没办法了,只好拿起枪朝天上的飞机开火。
“安东!是你吗安东!”阿里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他也听见枪声赶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里抱着一个孩子,看见了金。
“什么人!”金指向了阿里。
“安东呢?”
“在底下!”他指指那堆行李。
“快走,阿里,金!”安东拼命喊着,倒挂着去拉那只箱子,但卡得太紧了。
“快走,快走。”金扑倒了阿里,一排子弹就落在他们的面前,激起一片雪花。
安东挣扎着爬出深渊,阿里和金都不见了。
他背起所有的行李,拔腿想跑。
他感觉阴天了,头顶上突然没了光。
他转身,看见了天空的庞然巨物。
巨型飞艇,无数的飞机正从上面起飞,在他的上空盘旋,那巨物从山顶的另一边过来。
“停止反抗,你已非法闯入神圣冰川的国境,放下武器!”
声浪震动的雪层,四周的雪山开始小规模滑坡。
在这绝对的强大前,他举起了双手。
一个吊舱被降了下来,两个士兵把他押上飞艇去。
天的那一边,战火组成了最后的火烧云。
连同这个快燃尽的世界一起堕入暗淡的煤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