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穿街过巷,来到城南大街,他瞥了瞥眼前威严的府署大门,转身走进了身后的秀峰茶楼。
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掌柜抬头一瞧,立刻满面堆笑招呼道:“哟!是郭捕头,稀客,稀客,快请进。”
郭凡道:“姚掌柜,楼上当街面的房间还有吧。”
姚掌柜道:“楼上的房都当街面,现在都空着,我这就带你上去。”
姚掌柜走出柜台,引郭凡上了二楼,楼上只有二间房。
姚掌柜问道:“郭捕头,今儿是人多还是人少?”
郭凡答道:“不多不少,二人。”
姚掌柜道:“你人少,给你里间的房吧,另外一间是大房。”
郭凡道:“好。姚掌柜,拿壶今年的新茶,二盘糕饼,你再帮我把伙计姚三子叫上来,我叫他帮我跑个腿,估计要一二刻时辰左右。”
姚掌柜应道:“好的,这会子没什么茶客,姚三子一个时辰内回来就行。”
姚掌柜开了里间的门,请郭凡进去,他转身下楼。
房间里当中摆了四张软榻,四张虎爪茶几,屋角放了一张高脚马蹄香案,案上摆着茶炉、茶壶、四只白瓷茶盏和一只红漆茶盘,茶炉封着火。
在房间的左右墙上分别挂着一幅《听琴图》和一幅《文会图》,不知是谁人作的画,临摹得有五六分原画的神韵,可堪一阅。
郭凡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户,由此望出去,府署大门及其相接的城南大街尽收眼底,进出府署的官吏,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轿马无不清清楚楚。他再低头一看,秀峰茶楼的大门在他的右手边下面。此刻门口无人进出,显得冷清。
这时,郭凡听见门外哒哒脚步响,回过身来,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黑衣年轻男子,扎着万字巾,生得面目周正,一手端着放着二盘糕饼和一小包茶叶的食盘,一手提着冒着热汽的水壶。
此人甫一进门,便笑嘻嘻的叫道:“郭捕头,掌柜的说,你找我?”
郭凡道:“是的,三子,你把东西放下,帮我跑个腿,去府署差事房,帮我找丁捕头马上来我这里,我请他吃茶,他若不在,再叫王捕头。”
姚三子道:“若是二人都不在呢?还叫别人吗?”
郭凡笑道:“不会的,若真的凑巧二人都不在,你就回来。”
姚三子把食盘和水壶放到香案上,郭凡从怀里摸出七八文铜钱递给他,说道:“这是跑腿费,切记,我请人吃茶的事,你只跟丁捕头他们一个人讲。”
姚三子双手接过铜钱,眉开眼笑地应道:“多谢郭捕头!我晓得的。”
姚三子把铜钱揣入怀里,关上房门,嗵嗵嗵地去了。
郭凡走到香案旁,见茶炉里坐着火。他打开茶炉火门,拉开香案抽屉,拿出来几根霜炭放进去,将热热的水壶放到茶炉上煲着水。
他再打开茶叶包细看,姚掌柜给他拿的是雨前茶,叶形似旗如枪,清新素雅,确实是今年的新茶。虽无秀山明前,吃到秀山雨前也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端着二盘糕饼走到窗前,都放在对面的茶几上。然后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见姚三子已到了府署大门前,正往大门左首之后,一墙之隔的差事房快步而去。
郭凡静静地站在窗边,没过一会就望见姚三子带着个蓝袍挎刀的小个子男子从差事房走了出来。那小个子男子正是府署刑曹公房年轻的丁捕头,小丁。郭凡一直等到姚三子和小丁到了茶楼门口,才转身回来,先一步把房门打开。
片刻,小丁出现在了楼梯口。他看见郭凡,面现惊喜,忙拱手道:“郭班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郭凡让小丁进房,关上房门,微笑说道:“小丁兄弟,你先坐,咱们吃茶述话。”
小丁解下佩刀,撩起衣袍,在窗前右首下边的软塌上坐下,郭凡随即在对面坐下。
小丁打量着房间上下左右,同时说道:“郭班头,你有什么吩咐,带个话就行,来这样雅致的地方,破费了!”
郭凡道:“来府城后,一直想与你、老王、陈东几个聚一聚,奈何身上差事紧要,抽不出时间,直至今日差事大致完结,加上有一桩私事相求,不欲人知,才选了这么个地方,也是图个近便。”
小丁道:“郭班头,你们的差事,我们里外都知道,说实在话,刑曹公房的捕役大部分人都服气得很,当然,我们也为你们担心,毕竟那班人不好惹,听说,已经把你们告下了。”
郭凡道:“是的,告不告的,这个官司无甚紧要,自有大人们去应付,咱们是奉命办差的,用不着理会。”
小丁道:“话虽这样说,你们到底是把人得罪了,别的不说,以我们大人那为官为人的性格脾气,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给你们吃。”
郭凡笑道:“大不了罢职,不让干捕役这一行了,还能怎样,没啥大不了,回家种茶去,逍遥自在。”
小丁笑道:“郭班头豁达,小弟佩服,有什么事要交给小弟的,尽管说,小弟尽力去办。”
这时,茶炉上的水壶呼噜呼噜闷响个不停,壶嘴里热腾腾的水汽扑扑扑冒了出来。
郭凡道:“稍待,你先吃些糕饼。”
小丁依言拿茶几上的一只糕饼来吃。郭凡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拿下水壶,封了茶炉火门,烫壶,分茶,入水,行云流水般沏了一壶热茶,拿着二只白瓷茶盏走回来。先给小丁倒了一盏,又为自己倒了一盏。
他说道:“这是秀山今年的雨前茶,你尝尝。”
小丁闻着茶香,慢慢吃了半盏,说道:“闻着香,茶水入口有些苦涩,回味却甘甜。”
郭凡道:“小丁兄弟是个懂茶的人,秀山雨前,别名旗枪,就是这个味,想来你平时没少品茶。”
小丁脸色一黯,叹道:“今年可不行了,忙着差事,哪有那闲工夫吃茶,就是有那工夫,也没那吃茶的闲钱,父亲年前失了差,家中又多了一口人吃饭,手头拮据得很。”
郭凡道:“怎么一回事?我记得尊父不是好好地在方家的回波亭做花木匠吗?如何就失了差?”
小丁道:“得罪了方家主人,被辞了,一言难尽。”
郭凡道:“回波亭是方老太爷颐养之所,老太爷一向是怜老恤贫的,丁叔父又是在那里做了多年的老人了,不可能是恶了他,究竟是得罪了谁,如此严重,竟被辞了?”
小丁续叹道:“还能有谁?管着回波亭的方三爷,方玉和呗。”
郭凡心中窃喜,暗道:找人找对了。
小丁心中烦恼,一口喝光了茶水,道:“不说我了,郭班头,说你的事吧,要小弟做什么?”
郭凡起身给小丁茶盏添满茶水,说道:“我的事与方家有关,方三爷的大公子,方传宝在大街上无故打伤了我兄长,我要为我兄长出这一口恶气,想请小丁兄弟帮我跟跟这方传宝的行踪,比如,近几日,他爱去什么地方玩耍,爱与什么人在一起,等等,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小丁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谢天谢地,方传宝这个小阎王终于有人治了,痛快。
他说道:“没问题,郭班头既然信得过兄弟,跟踪方传宝这个小阎王,小事一桩,我定会妥妥地办好,资料什么时候要?”
郭凡道:“越快越好,你觉得合适了,就来秀山客栈找我。”
小丁点头道:“好,对了,郭班头,我给你说一事,今日上午,马大人去了回波亭,说是参加徐府老太爷侍郎大人的招待宴会,听说从京中来了个大官,好象是卫尉府的长史大人,他就住在回波亭,郭班头,还有老王捕头告诉我,因为你扫了马大人小舅子,公房朱案书的面子,他正到处扬言要报复你呢,朱案书这个人可是满肚子冒坏水,专爱坑害人的人,你心里要有所准备,到时候别吃了他的亏。”
郭凡拱手道:“多谢相告,我晓得了。”
小丁匆匆喝光了第二盏茶,说道:“郭班头,我得回去了,手头还有事,请了半个时辰的假。”
郭凡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约摸一两上下,起身走到小丁跟前,把银子递给他道:“常言道,神仙不差饿兵,这是规矩,请你收下。”
小丁接过银子,笑道:“小弟不跟你矫情,快则今晚就去客栈找你。”
郭凡点头,又将茶几上的二盘糕饼装入小丁的袖子里,道:“带回去给孩子,算是我给孩子买的零嘴。”
小丁道了谢,挎上腰刀,与郭凡拱手告别而去。
郭凡再回坐软塌上,端起茶盏喝茶,这时,他才想起他娘亲托兄长郭贤带给他的明前新茶,因走得匆忙,忘记拿了。他忽又想起府学教谕谢士元谢大哥也住在秀水巷,心想着明后日去兄长处拿茶叶,顺便探望一下谢大哥,或许可以介绍兄长与谢大哥认识,那样的话,兄长日常有人与他谈诗论画,切磋技艺,渐熄了思家之念,也能住得安心快活些。
他喝光了沏好的茶水,起身去关窗户,忽然瞥见楼下三位年轻的彪形壮汉正要进门,领头的是个熟人,东山观集市中见过,与他及江六交过手,邓都管的亲随侍从,名称邓杰的那位。另外二人,身形比邓杰稍矮些,年纪稍大几岁,都板着一张脸,冷冷的毫无表情,双眼开阖之间,精光迸射。
他心中一动,心想:这邓全明面是东山道观的都管,实则是卫尉府的统领,邓杰可能也具有卫尉府的身份,不知是校尉还是都尉,他带人来这里干什么勾当?
他怀着疑问,轻移脚步至门边,不一会儿,听见门外楼板噔噔、哒哒、嗵嗵直响,脚步声杂沓,上来了三四人。
只听姚掌柜说道:“客官,大房只有这一间,你们吃茶之外,还需要点心糕饼之类吗?”
邓杰说道:“老廖,走了一路,恐怕饿了吧,先吃些点心糕饼垫垫饥,晚上我再陪兄弟们吃酒。”
那老廖闷声闷气地应道:“也好,你看着安排。”
忽听另一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不是官话,也不是广川本地语言,不知是那里的方言土话,郭凡听不懂。
邓杰问道:“老廖,宋兄弟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廖瓮声瓮气地解释道:“宋兄弟在问,有肉吗?他无肉不欢。”
邓杰问道:“掌柜的,有熟肉吗,不拘什么,切二斤。”
姚掌柜答道:“有,有,有卤好的大肘子。”
邓杰道:“来一只大肘子吧。”
哒哒哒脚步声响,姚掌柜下楼了。吱吱,隔壁房门开了,三人嗵嗵、噔噔进了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郭凡轻手轻脚地走到墙壁边,墙壁是用桐油杉木板拼装而成,不知厚薄。他把右耳紧贴在墙壁上,屏息静气,脑海清明,专心致志地偷听隔壁动静。
郭凡先听到隔壁桌椅响了几声,清晰入耳。接着是那老廖说话,他的声音低沉,隐隐约约能听清楚他说的内容。
他说道:“邓都尉,统领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邓杰:“老爷已安排人在暗地里调查打探,总要确定具体位置才能动手,此事务必一击中的,疏忽马虎不得。”
外面楼板又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接着隔壁门响,姚三子清亮的嗓音传过来,他说道:“客官,三壶雨前,二盘糕饼,一只肘子,你们慢用,再有什么需要请吩咐。”
邓杰道:“好了,东西放下,你出去吧,有需要我们会说的。”
姚三子踢哒踢哒退出房,关门下楼。
过了片刻,隔壁响起一阵呼噜噜的喝水声,咀嚼声,杯盘轻碰清脆。
一会儿,听那老廖瓮声瓮气地叹道:“好茶!他娘的,呆在鹰跳峡那山沟沟里,如何能尝到如此的好茶,邓都尉,你给大人说一说,调老廖回府城来吧。”
鹰跳峡?郭凡心头猛地一跳,心思电转,暗自忖道:这姓廖的从鹰跳峡而来?鹰跳峡可是盘踞着一窝打家劫舍、杀人犯火,无恶不作的贼匪。这老廖从他称呼邓杰的口吻来看,他很有可能是卫尉府的校尉或者都尉。什么时候京中卫尉府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开去了鹰跳峡剿匪?这可是个新鲜事儿,秀岩县秀山县全无一点消息,难道又是瑞王爷的安排?所以才未知会地方官府。适才小丁言道,方家回波亭中住着一位卫尉府的长史大人,邓全又是卫尉府的统领,一文一武都坐阵在广川府,从邓全和老廖的对话中,似乎卫尉府还未确定贼人的具体位置,还在等待邓全的最终命令。这也难怪,鹰跳峡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广川府几次剿匪均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没有万全的准备,难竟全功。如此看来卫尉府发兵剿匪十之八九是真实不虚的了,若真能剿灭了鹰跳峡的贼人,还一方平安,瑞王爷功莫大焉。
还待再想,但听邓杰笑道:“老廖,你着什么急,邓英不是去了鹰跳峡了吗?这次他可是带足了银子,这赏银发下去,稳定了军心,不日装备再发下去,任命文书已在路上,最多十天半月,他们都成了编外校尉,去了秀水河码头镇守,你和老全、张永、李浩他们不是全回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那时,你升上一二级的官衔,可就超过兄弟了。”
郭凡心中疑道:这邓杰说的是什么意思?卫尉府要安排一批编外校尉去秀水河码头镇守,什么时候卫尉府设立了编外校尉这一职位,没听说过呀?
那老廖嘿嘿笑道:“承你吉言,那就忍忍吧,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邓杰道:“老廖,你我在府中是最要好的了吧,晚上接风之后,你们几人可先得帮兄弟我去干一件事,这也是老爷的意思,在动手之前先练练手。”
老廖奇道:“怎么还有其它任务?”
邓杰道:“也不算什么任务,这事招长史大人不知道,暂时不想让他知道,算是老爷和我请你们帮个忙。”
老廖道:“凭你我的交情,别说帮忙,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何况有统领大人的吩咐,更没得说,就是现在我们的身份还没明朗,不能暴露出去,只要保证这一点,要如何帮忙,请尽管讲。”
邓杰道:“多谢廖兄!兄弟知道你们的身份不能暴露,等安排计划好后,可以做到万无一失,我再跟你讲。”
老廖道:“既如此,我会叫他们今晚酒留三分,养精蓄锐,就等大人一声令下了。”
邓杰笑道:“痛快,兄弟这里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时,不知是何方人氏,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人,操着不知哪里的方言,嗵嗵嗵说了一串句子,老廖解释道:“邓都尉,宋兄弟是说水里火里,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全听你的。”
邓杰哈哈大笑道:“谢谢宋兄弟,有宋兄弟这句话,晚上的事十拿九稳了!事后统领大人还有重赏!”
隔壁三人呵呵嘿嘿哈哈都笑了起来。
从隔壁的对话中,邓全、邓杰在今天晚上似要安排卫尉府的人马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至于这项任务是什么,此时邓杰应该不方便说出来,郭凡这样想着,但是邓全的秘密任务已成功勾起了郭凡的兴趣,他不想放弃,就一直贴着墙壁,继续偷听。
过了盏茶工夫,隔壁一直无人说话,都忙着喝水吃点心啃肘子。郭凡面现失望,松开紧贴的右耳,直起腰来,却听见楼板上噔噔脚步响,有人上楼,隔壁的门又被推开了。
来人道:“邓杰,大人们离开府署了,老廖,叫上你的人,我们去回波亭。”
邓杰问道:“邓豪,老廖他们不去徐府了?去回波亭,在招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晚上不好出来吧。”
邓豪道:“老爷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走吧。”
隔壁一阵桌椅响,四人踩着楼板嗵嗵嗵出门下楼而去。
郭凡默默地在一张软榻上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邓杰一伙已经离开茶楼了,这才起身下楼结账。
他出了秀峰茶楼,站在门口往府署大门口望去,三顶绿呢四人抬大轿停在大门右边的青石狮子前面,四周围了一圈的轿夫仆从,邓杰四人快步匆匆正向他们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