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
西鹿园有个小小庭院,庭院里种着几棵梧桐树,临近秋天,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纷纷落下,不远处的水池里不时跃起一两条抢食的鲤鱼,点缀出丝丝涟漪。
刘立衡背着双手站立在池边,仰头看着梧桐树,他记得,当年,他十二岁,在西鹿园看到蹲在地上为了从树上掉下来的鸟巢而哭泣的她。淡粉色的襦裙,头上两个小发髻绑着红色的发绳,圆圆的脸蛋挂满了泪珠。一看到有人来,看也没看清楚,就连忙带着哭声央求人。
“鸟儿的家没了,它们没有爹娘,好可伶......你、你帮帮他们吧...”她不停抽噎,泪水混淆了她的秀气天真,就是这张脸,却让从不多管闲事的他神差鬼使地点头帮忙。
“.....你真好。”她咧嘴一笑,缺失的门牙让说出的话带着漏气,可爱至极。
刘立衡摸摸她的头发,捡起地上的鸟巢走去树下。
他爬上梧桐树,听着她的叮咛小心地把鸟巢安放上去。那年,她只有六岁,站在树下抬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又吧唧吧唧的叮嘱他要小心点,不要把鸟巢的雏鸟摔下来。
那软绵绵的女娃声,一声声敲进他的心坎。把鸟儿放好后,他坐在树梢上低头看着她,她昂着小脑袋盯着他,眼角眉梢带着满满的笑意,缺门牙的脸蛋怎么看,怎么好看。
微风拂过,扬起她头上的发绳,空气仿佛静止了......
他知道她是陈管事的小女儿陈颖琳,刚出生的时候,适逢父亲擢升为大官,她的降生被父亲认为是福星,特叫陈管事抱着出来给母亲赏赐。
那时候,他好奇地凑上前看,只见她红通通的小脸在她爹的怀抱中安静的睡着,姨娘说这个姑娘那么乖巧,以后一定会是心善可爱的妙人儿。
那时,年少的他忍不住再偷看多一眼,刚好与襁褓中刚睁眼的她相视,在她蒙蒙的眼神中他好像看到她对自己甜甜一笑,那一笑似乎让他苦涩的童年多了一份甜......
她从小在父母兄长的疼爱下长大,无忧无虑,带着天真娇俏,见到人都甜甜的笑,果然如姨娘所说的,是一个妙人儿。
每次见到她,都会听到她轻快的笑声,哪怕她是在帮她娘在折叠绣布或者在做绣活剪线,她那稚气艾暖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
那天他上府学时,看到当时四岁的她躲在杏树边抽噎,细小的胳膊不停抖动,凄惨的模样让他忍不住走去安抚,安慰了半天才知道她亲自养大的鸭子被厨房婆子宰了.....
那时的她穿着一件鹅黄色带荷花图案的棉服,后脑勺松松的挽着纂儿,脸蛋挂满了泪珠,红通通的鼻子不停抽搐,她双手紧拽着他的衣袖:“二哥哥,鸭鸭那么可怜,你不会吃鸭子的吧?”“嗯,我不吃!”她终于破涕而笑.....
那天晚饭,刘府主子的餐食里,就他一个人没动过那盘鸭肉....
第二天她在回门边等着,手里总是紧紧捏着一把枣子,一看到他来就飞快跑来,把枣子塞到自己手里。她扬着天真漫烂的笑脸,圆圆的杏眼笑眯眯,娇嫩嫩说:“二哥哥,我从厨房拿给你的,快吃,好甜的。谢谢你把鸭鸭的毛给我了....”
枣子放在嘴里,真的很甜....
刘立衡闭上眼睛,努力把脑海里的那一副副画面深深地刻印起来。因为这些都是他在收到屈辱折磨时唯一温馨的感动。
少年的心思被姨娘发现了,姨娘抱着只有七岁的妹妹,对着他苦苦哀求,凄凉地哭着说:“立儿,你不能娶她。你答应姨娘的,你说...你要帮姨娘拿回失去的、那些属于你的一切的.....立儿啊,你要脱离这个家,就必须要娶能助力你的女子。琳姐儿是好,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助你,终究只会拖累你,你忘了吧......”
是啊,他是姨娘和妹妹的靠山,他的姨娘本不该有如此难堪的身份...
而自己,也不应该拥有低人一等的身份...
所以他有自己的使命,他不能只顾风花雪月......
他必须有自己的前程,才能为她们争一片天。
相比之下,陈颖琳的快乐比起出生于姨娘房的自己和妹妹都快乐。而自己和妹妹,虽说占着刘府少爷小姐的名头,刘立衡却知道自己和妹妹从小都不受父亲重视。他的姨娘本是从五品家的官家小姐,相貌秀雅端庄,就因为前朝倾覆所拖累导致灭家而沦为教坊的贱奴。遇见父亲时,她刚遭蒙难,但她身上一直有读书人傲气与才情,得以父亲的宠爱。
可惜,宠爱归宠爱,在高门的嫡庶面前,姨娘算什么!
所以,从小他就知道,父亲眼中兄长才是刘府名正言顺的公子,而自己,虽然被称呼为二公子,但一直因为身份问题一直不被父亲重视。父亲会亲自为兄长作启蒙,会亲自为兄长亲自选择授业的师傅,会亲自为兄长安排好赴京入仕的道路......而父亲对自己,只有面上的慈祥和怜爱,自己实则一早就已被定位为这个家族做牺牲,他将自己打发安置去走经商之道,为兄长日后仕途随时做出贡献,包括娶自己不愿意的女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甘心!他也想建功立业,他也想受人瞩目,他也想入仕为官,他也想荣归故里,再娶自己想要的女子,然后成家生子,不纳妾,不生庶子庶女。
可是,他不能选择,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明确的说,他的唯一出路就是经商、打理府业,就算以后分家后,他也不能入仕途。
如今天下,异族为主,士农工商,不能入仕途,如何能改变命运。他不输任何人,但从没获得机会,就因庶出,所以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翻身,他不甘心!
直到那天,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秘密。
他看到了希望,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不想放弃....也是那一天,他的琳姐儿受伤了,以后再也不靠近他了.....
“二爷,秦掌柜来了,在前院中庭等着。”近身小厮吴力匆匆从门边闪进来。
“嗯,我知道了。”
“二爷......刚刚大爷去了中衙大人那里。中衙大人直接把黄折书递给大爷....听说老爷随后会安排大爷上京,那个陈旭升也会跟着去。”吴力压低声音把消息告诉主子。
又是这样!他请求父亲多次要上京都被压着,现在这个机会居然这么轻易地就给了兄长,不甘心啊!
没人为他筹谋,那么他自己为自己筹谋。既然他决定不需要妻族的助力,那么他可以为自己创造助力,然后.....最终会得其所愿!
紧握着拳头,他抿紧嘴,一言不发的带着吴力离开西鹿园。
身后的梧桐叶洋洋洒洒,仿佛不识人间哀愁般的自娱自乐在风中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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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钊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的波折,年轻时代经历过家道中落,后得贵人扶持。娶妻成家,生儿育女,人生已是美满。他总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都是刘府的提携才能拥有的。
如果说陈钊有什么事是糟心事的话,就只有两件:一是大儿子;二是小女儿。
大儿子自小是嫡大公子刘挺的陪读,他却无心修读。因与大公子、公子刘立衡同拜一个武教师傅,他竟然想从戎投军。
陈钊对儿子科举从政的寄望甚大,为着他这个宏达理想,陈旭升自小没少被老爹揍,但老爹年纪越大,揍他的劲越发无力了。,
儿子的不守规矩,让陈钊夫妇忧心不已。对女儿的看重更深了,但小女儿也不轻松。
那次的摔伤昏迷,吓得他们心神俱伤。
陈钊永远记得那时女儿醒过来,惊悚得看着他,再环顾周围一圈后第一句话就是:“买狗,在拍戏吗?”
然后,人又昏过去了。再醒来之后就是浑天的闹。闹了整整一个月,人静下来了。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虽然人还是很乖巧听话,但她会独个儿在一边莫名其妙地自问自答,甚至有时会说一些他们都不懂的话。
虽然女儿变得妖里妖气的,但是陈钊夫妇仍旧把她捧在手心里,生怕失去她。毕竟自家的闺女长得水灵灵,温顺可爱,而且从小跟在母亲身边,乖巧可爱,每天回到家看到女儿甜笑的酒窝,陈钊觉得这是他最满足的时候。要不是那此的祸事,他的娟儿也不会变成人人口中小神经。
等颖琳病好后那两年里,陈钊夫妇一直不让女儿外出,只留在刘府上。那怕女儿再闹,再吵,夫妻俩都觉得女儿留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只求女儿早早到15岁及笄,有一个好人家求娶那就最好了。
幸好,经此一事后,女儿反而没有以前的蛮横,多添了懂事。
陈颖琳一直跟着自己娘亲管理着刘府的绣品服饰,每天只需清点一下布匹数量,对对绣娘上交的刺绣图案,数数彩线的存量数目;就这样一条过去了。平时她也不用伺候家中小姐少爷,就在织绣坊里混日子。
她偶尔也会甜蜜地逗一下自家娘,哄一下自己爹;又或者到后院找一招那些庶小姐们荡荡秋千,喂喂鱼儿;虽然有时会被人私下说小犯傻,但好人缘的她一直自得其乐的过好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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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管事,今儿的纱线都是上好的云曦纱,已经帮你留了三捆,你来验验货。”布店的伙计走出来,恭敬地向陈钊禀报。
“好的。帐子交给我吧,这些布匹请送到刘府吧,我会交代账房兑付好银子,明儿你们派人来取钱。”陈钊说完就转身离开,直想到前面的铺子买些糕点回去哄女儿。
刚走过街头,突然,从转角处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手里捧着一托豆腐直往他身上扑。
“小心!”陈钊及时闪身,妇人整个人扑空了,堪堪站定,手上的豆腐却全盘洒在地上。
“天,你为什么推我?你赔我的豆腐!”女子趁机哭闹撒泼,声音吵吵嚷嚷引来不少围观者。
“明明是你撞上的,你怎么怪我呢?”
“放屁,老娘会故意撞你而浪费我那白嫩嫩的豆腐,我卖出去这板豆腐都值50个铜板。”妇女扯着嗓门说:“可怜我们家辛辛苦苦磨出的豆腐,还没卖出去就被你糟蹋了。你赔我钱啊...”
“你这...豆腐最多值十钱,你说五十钱,岂不是讹我?”
“屁,老娘家的出品明摆就值这个钱的。我告诉你,你合该就是要赔我五十钱的!”
遇上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加上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看热闹,陈钊一时竟无言相驳,窘迫地在原地干焦急。
“这位大娘,你说你这板豆腐值五十钱,照我说,这位大爷身上被你弄脏的衣服看来至少都值半两银子,你说这数,怎么算?”
人群中一个少年很仗义的提醒了陈钊。
一言惊醒梦中人,陈钊低头看看自己衣袍下摆,果然沾上了一些豆腐渣。
陈钊指着衣袍对那妇人说:“我这衣袍前面锦绣莊新裁的,布料新款式颖,刚好值半两银,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去找掌柜对质。”
那名妇人脸色一变,还没等陈钊发话,连忙把地上的托板捡起,嘴里还攘攘道:“算了,今天算老娘倒霉,出门不看黄历。那豆腐免费送你吃了....”
一边说人一边跑,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低声说:“这婆娘经常这样拿板臭豆腐坑人的....”
“可不是吗?每天坑一把,钱昧眼珠子里了...”
说着说着,人群陆续散去。
陈钊听了苦笑了一声,甩甩衣袍上的污迹,心道你们现在说着有何意义?这世道,人心不古,世道浇薄...
他直接走向刚刚好心提醒自己的少年面前,恭敬地抱拳致意:“多谢这位公子刚才仗义执言,陈某人不甚感激。”
说话间不由得打量一下他,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高瘦身形,身穿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靛蓝色的长裤扎在锦靴之中,既显身姿挺拔,又不失儒雅之姿。
“陈先生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少年恭敬还礼,。
陈钊见他不卑不亢,进退有礼,不由得更加赞赏起来。
“看公子衣着打扮,应该不是我们本地的人,请问公子是途经此地,还是到此一游呢?”
少年笑了笑:“在下龚学礼,刚从都城来此探望舅父,且久闻益都郡风筝节的精彩,也特地来游玩一番。”
“原来如此,我们益都郡的风筝节每年都有很多活动的,你可以先去......”陈钊为了答谢,热心地向龚学礼推荐去处。
龚学礼一直恭敬聆听,心里不禁轻轻笑了。
风筝节精彩,遇上你家的闺女让我也觉得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