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面平沃丰饶的大城,洛阳竟是不输平城。多条河穿城而过,以洛河最负盛名。城内外古树参天,花植遍都,临近时已能感受到春意盎然。
三人吃了顿焦香四溢的早饭,快马加鞭行了半日,此时已经入了洛阳城中。城中贩夫走卒,商铺楼宇,百姓行走其间,喧闹繁华。因是年节后,大多地方还挂着大红半褪的灯笼。惊舟寻了个马肆存了马,随着两位姑娘在市区内信步闲逛。
“快走,泼臢的东西,再来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前面围了许多人,大家都在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三人走近一看,人群中间有个卖浆面条的小摊,摊前一位丰腴壮实的老妇,手中攥着个油腻腻的抹布,指着一个躺在地上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
“这马婆子也是悍妇一个,一碗面条都不愿施舍,一巴掌把个男人推出个丈远。”有人在后面悄声说道。
“听说她年轻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怪就怪在命里无福,嫁了个负心的,不出两年就离了家,留下她一人守着个烂摊子。”
“地上那人,不是城东那个弃妻卖儿的王大吗?啧啧啧,也忍心拿骨肉换钱,这么多年了却是落得这般下场,真是报应,饿死活该!”有人啐道。
“听说了吗,今夜大茶园的琯伶儿要唱洛神赋,大伙有要听的早些去啊。”
人群慢慢散开了,那马婆子早就回了摊子,地上被人唤作王大的乞丐也爬了起来,扯着脏烂的袖子擦了擦脸,吸了下鼻子,又挪到另一家去讨食了。
“看来这洛阳城是来对了,”惊舟回头看了眼忘忧:“才刚进来就看了场闹剧,倒是等不及要看看咱们酒馆的客人了。”
转了一圈,忘忧在市集外看中了一颗柏树下的空处,隐在一排房屋后,是个不错的落脚地儿。往前过条街就是方才路人说的大茶园,高墙之上露出飞檐斗拱,挂着个长方的幡布,上面绣着个硕大的“大”字。
“本想去集上买些鲜鱼生禽,这会估计是来不及了,就先随意吃些,等我明日一早再去买。”惊舟左右双手抱着两壶酒瓮往院角搬,忘忧正在那里整理着去年酿的酒。
安顿下不久天就显了黑,忘忧说昨日前堂里的竹架已经满了,要腾些地方出来,顺道把去年的酒捡一捡,要开始准备给大帝的一世饮了。游儿在前堂整理,惊舟就在后院帮着忘忧从灶房里面搬酒瓮。
“吃什么倒是无所谓,”忘忧蹲在院角,闻此回头冲他笑:“只要不是今早那碗飘着焦底儿的粟粥就好。”
两人相视而笑。惊舟想起昨夜做的那些梦,还有梦里忘忧浅哼的歌声,不知该不该问,半晌也蹲了下来,伸手递了酒瓮过去,侧头看着忘忧道:“那不然明日我做你喜欢的酥鸭,可有什么嘉奖没有?”
“嘉奖?我想着不如,”忘忧回头看他,突然敛了笑容,正颜道:“便奖你日后可免了陪我们饮酒好了,怎的过了这么久,还同昨晚醉酒一般?”说完,伸手探了探惊舟额头,又道:“果真是有些发烫,我给你留的醒酒汤你今早可喝了?一会儿我再煮些给你。”
忘忧本就涉“情”不深,此时心中虽然对惊舟有了不同的感觉,但仍是笨拙,看不出惊舟的试探之意,一句玩笑,倒让惊舟心中一阵失落:“果然是一场梦。”
“前面那个茶园这会儿人声鼎沸的,我听着已经唱了几轮了,真的是热闹。”游儿从前堂挑了帘子走过来,环抱着一小壶酒:“姑娘,这壶‘剑舞’是前些年的,架在顶层上一直忘了取,如今味道绝对是不差的!”
“方才我听路人说,那茶园的压场是洛阳城内有名的优伶,好像是位名琯的,最是善女腔,今夜便是他要唱洛神赋。”惊舟站起来伸了伸腰:“哪日得了空,咱也去听听。”
“先不提这个,”游儿拿着那壶酒进了灶房放了,转身出来道:“你这洛阳城中不是还有个佳人美眷么?怎么如今到了这儿,反倒先急着去茶园听戏了?”
“此言差矣,”惊舟跨上凉亭坐定,晃着脑袋道:“佳人有好几种,有的爱如兄妹,有的诚如朋友,有的亲如家人,有的淡同陌路,并不是人人都可红尘为伴!”
“哦,”游儿在廊下一个扭腰,甩了衣袖唱了句戏腔:“故问郎公兮,妾身为哪般?”
“瑶池玉水清且透,一尾锦鲤浮上游,张合开口不知语,更是瞪眼直晃头。”惊舟低头躲过了迎面飞来的一包草药转身就跑,忘忧在一旁笑弯了腰。
“混蛋惊舟,我和你没完。”游儿自廊下跳下,扑了过去。
院中一片鸡飞狗跳。
街道另一头,也是一院喧闹。
戏台后的屋内,有人推门而进,是个十几岁的小侍童,抱着一个盛着温水的铜盆,稚声道:“师父,水来了,先泡一会儿手吧!”
妆台前有人闻声回头,面如白玉,柳眉弯曲,双眼桃红色晕染上扬,配着红唇白齿,好一个沉鱼落雁之姿,开口却是个清朗的男儿音,正是城中人人追捧的大茶园台柱琯伶。
“先放着吧,”琯伶起身走到门前听了听:“今晚的客人可多?”他虽面带妆容,身材瘦削,但身量却高,说起话来清雅温润,教人没有一丝不适感。
“怎么不多?”小侍童放下水盆,恭恭敬敬地回答:“多少人等着师父的洛神赋,今儿有人没抢上座位,趁着天黑从墙头翻过来,被守门的老头大棍子打了出去呢!”
“人人都观洛神赋,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洛神的心事呢?”琯伶看了眼香案上的一副画,画中人正是洛神,云衣霞衫轻舞,明眸月眉顾盼,眼角一颗朱砂痣更是点晴之笔。
“前儿看着这洛神图,只见着神女临世,未曾看出什么心事啊!”小侍童前儿满脸不解地挠了挠头。
“你个小孩子怎么懂呢!”琯伶失笑,抬手拂去落在画角上的一抹香灰。这幅画是他的师父临终前托付给他的,说是故友所画,画中洛神的正身是友人的妻子。本是举案齐眉的佳偶,却因为友人追寻仕途而夫妻离散,后来归家途中身染重疾,不幸离世,只托付他带着这幅洛神画,亲手交给留在家中多年的发妻。他师父携画回乡,却是四处寻不到那个闺名为宓慧的妇人。又是十几年过去,才在气息微弱之际将画交给他,让他承了故友之托。
琯伶也曾按照师父留下的地址去问,却是旧屋新主的换了几波,听附近常住的老人说,最先住这的一户人,在男人离家多年未归后,那夫人便卖了这屋房,从此再没有回来过。没了任何线索,琯伶想起师父说过,这画中人就是他要寻的人,干脆解了画绳一探究竟。画卷慢慢打开,一位容颜娇美的神女展现在他眼前。落笔的人心中一定是有情的,才能在一勾一描间画出如此生动的女子,再细看,神女低首含笑,眼神中却是哀怨,就这样看着他,琯伶的脑海中登时就想起了句“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此后,他一边托人探寻,一边谱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此曲一出,洛阳城内名声大噪。而如今他也成了他人的师父,这幅洛神图却依旧挂在香案之上,其主仍未找到。
“师父,到时辰了。”见师父又立在画前失神,前儿仍不住开口提醒。
“是了,该走了。”琯伶回过神答了句,转身接过前儿递过来的水袖罗衣披上,两人前后走了出去。
戏台子那边,传来了一阵拍手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