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凉。
“夏夫人往后如何打算?”忘忧斜倚在软垫上,广袖半落,单手撑额,脸上无波无澜。
这句话惊醒了夏凉。她松开拳头,仿佛泄了劲般漠然摇头:“我不知。怡仙楼予我容身,妈妈姐妹待我似亲人,当初她们百般劝我,而我为了李郎,舍弃了她们。如今遇人不淑,又有何脸面回去?再者,李郎寻我不到,必然会去那里找闹,我若不在还好,若我真在,岂不是引了祸水去?”
“夏夫人,且莫心急,”忘忧起身踱步到案几边,拿起那个梅瓶,瓶内有汁液叮当——“问心”,一饮而询心,继而可自问,乃是这屋中所有佳酿的酒引。她在木盅内酌了杯清浆递过去:“夫人既然叙了故事,我便奉上酒水。至于夫人的归处,饮过此杯后再做定论。”
夏凉听罢,托起酒盅一饮而尽。少顷,双颊飞红,眼神朦胧,竟然是醉了。
“夫人觉得我这酒如何?”忘忧笑问。
夏凉只觉得身子轻飘,脑袋昏沉,眼前场景变化万千:地上的舞衣,李府的大门,火红的嫁衣,漫天的花雨……最后,眼前的是楼中姐妹的笑靥。“这酒,像是那年我与姐妹们喝的碧春泉,”夏凉埋首恸哭:“我是,我是想家了!”
“那便回去吧,”忘忧抚着她的肩:“既然当初无人道你往何处去,那么今日也必无人问你从何处来。可笑当时李老爷子的偏执,却是给你留了条出路。那楼内众人待你如亲人,怎么会任你流落飘零。至于那李殊,仕途为大,料他也不会过于明目张胆,左不过是小打小闹,你就忍了吧,毕竟当时你非要真心错付与人,这点代价也是要付的。”夏凉啜泣点头。
“游儿,你且送夏夫人去怡仙楼,途中若有不相干的人,打发了便是。还有,夏夫人的披风,就抛进城边的河道中罢。”忘忧回头嘱咐。游儿应了,扶着昏沉沉地夏凉出了门。
忘忧拿过梅瓶走到竹架旁,伸手打开一个酒瓮,将瓶内剩余的清酿倾入瓮内, 又拿出一条封条,转身写了“榴上舞”三字,封在了瓮口。
夏凉再未出现,或者说,当她遮面回到那条巷子里时,两边都是青石墙面,全然不见一个挂着灯笼的小酒馆。与她同来的姐妹,只当她那日是醉后出逃,出了幻觉,于是哄拉着回去了。不日坊间盛传,李进士的夫人夜间出行不慎跌进河中,打捞的人只捞起一件披风,那李进士哭的肝肠寸断,不久就病倒了。又传怡仙楼来了个新的舞师,舞技超群,只是似乎面容丑陋,终日以纱覆面,从不踏足楼外。
多年后一市井顽童翻上怡仙楼后院,见一覆面女子在院中起舞,风起纱扬,如仙如幻。
此为后话。
日头转的飞快,转眼已是来年三月初,春意盎然。
忘忧饮了半日酒,又弹了几曲琴,掐了一块糕,终于听到了院门轻启。来人双臂挂满了油布包,一路跌撞。
“姑娘,你常日里喜欢吃的用的,我都买来了,”游儿大马金刀地将东西一股脑放在桌上,一边顺手播点着几个包囊:“杨记的桂花糕,望江楼的蜜丝卷儿,章苑的酥鸭,市西街婆子的米糖,还买了两只你最爱用的紫毫……”
“没想到在这一住就住了这么久,”忘忧伸个懒腰:“那日街头遇见了城郊树下那户的小孙子,谁知那小子如今竟早已娶妻生子了。只可惜如今搬走,再回来时不知此地何样?茶园的小曲儿,还未听够呢!”这座城容了她几十年,终是到了分离的时候。
“还好姑娘平日不长出门,不然大家都以为咱们是长生不老的妖怪呢,”游儿大笑:“还有那茶园的唱曲儿丫头,姑娘那年听过一次便说不如她姥姥唱的好听,此后再未去过,怎么如今又念起来了?”
“我只是想那种韵味罢了,咱们如今北上,如何还会有江南小曲?再者,”忘忧侧头抛给游儿一个含笑的眼神:“咱们难道不是长生不老的妖怪么?”
游儿笑:“姑娘说是遍是了。”说罢转头归置桌上的东西,忽而又道:“今早未亮时无救捎话来,说临近大帝圣诞,三界同庆,自有不少邪物趁机作乱,他和必安事多,让咱们一路小心。”
“晓得了。每年都会来叮嘱,如今不听,倒像是少了什么似的!”忘忧点头:“添补的东西都有了,咱们下午就出发吧,早些赶到泰山,莫误了大帝的时辰。”游儿应了。
且说这大帝,指的是泰山神东岳大帝。话说混沌之初,天地交融如卵,孕育出创世神盘古。盘古巨神以一身神力劈开天地,死后又化身万物,才有了如今的世间繁华。而这东岳泰山,便是盘古神头颅所化,灵气至盛,幻化成了东岳大帝,主世间万物生死,告天地封禅诏命。每年三月廿八诞辰,凡间百姓皆至岱庙焚香祭拜,天帝王母也必设宴款待,尊称一声大帝,众神袛前来祝寿,可见地位尊贵。只是这泰山不但上达天厅,且下通地府,每年此时,时有鬼魂趁着地府大门开启,酆都众冥司前来拜寿时逃出,是以此日,也是地府最忙之时。
添补完毕,忘忧两人出了城。并无多少行囊,只是游儿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包着些糕点和一个水壶。因着是轻装,所以她们走的并不吃力,天全黑时,走到了一个只有十几户家人的村落外。
“姑娘,要进去么?”游儿问。
“这村子人家不多,冒然进去,你我二人必是显眼,不如就歇在村外吧。”忘忧用手一指道:“就去那吧!”村落不远处,一座极小而破旧的土地庙。
两人走过去,游儿掏出块帕子铺在庙门外,又从包袱里拿了两块糕点放在上面,双手合十道:“土地老儿,今夜行至此处,我们忘忧酒馆主仆二人需借宿一宿,还望见谅。”说罢,念了个诀,只觉得地面微晃一下,然而周遭并未任何变化,两人似乎是习以为常,伸手推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