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至夕，阳滑落向西，西阳，即是夕阳，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滑到地平线附近，又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慢慢向地平线下缓缓沉落。但乔嘉家的院子里看不见地平线，上幼儿园的时候，梁玥一直把墙头那条平直的线当成地平线，后来还是他拉着她，跑到南川桥上，给她指着南川上游河面的水平线告诉她，那才是地平线。
“南北大街对面是新盖的商业街吗？”桌边摆盘，梁玥问林雨歌。
“是啊，一层二层作商用，再往上是住宅。”林雨歌回答。
梁玥抬起头，朝西边看去。胡同群的西边，连接着南川桥和北川桥的南北大街对面，几栋高楼直直戳在地面上，它们已然挡住了日落，太阳甚至都无法触及她小时候心中认定的那条地平线，只剩下散发着太阳余晖的剪影了。
“反正咱们这小院儿里从来就看不见日落，樱子家楼顶还能看见一点，但也不是全部了，只能去南川桥或者北川桥上才能看见全貌。”
“哎，三年没在这里，变化就这么大了。”梁玥感叹道。
“等咱们毕业，一定要一起看一次日落再去上大学。”
“一定的。”
“来啦来啦，蓝叔的拿手好菜来啦！”这时候，蓝樱子推开院门，她手中拎着一个食盒，是古装电视剧里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是蓝叔特意买回来，准备着给谁家送饭时用的。送饭这种事情在邻里间很常见，尤其是关系好的，就像《请回答1988》里那样。
林雨歌接过食盒，把里面蓝叔特意给她炒的菜端到桌上，三个姑娘凑到前面，贪婪地吸着菜肴四散开的香气，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田。糖醋里脊和小炒肉，蓝叔总是记得林雨歌爱吃什么，而且每次胡同里有孩子过生日，蓝叔都会像这样炒上几个拿手小菜让樱子端过来。
乔嘉从厨房里拿出两个盆倒扣在盘子上，这是为了不让美食早早凉掉，能坚持到开饭的时候。家长们还在厨房里忙活其它的菜，离吃饭还有一会儿，他回到二楼的卧室中等着去了，林雨歌拉上蓝樱子去厨房里监督，说是监督，其实就是偷吃。而梁玥并没有和她们一起去厨房，而是等到院子里没了人，才上楼去找乔嘉。
乔嘉当时正坐在电脑前看最新更新的火影，忽然卧室的门被打开，因为临近傍晚，屋里暗，屋外的光线比屋内强许多，所以他看不清梁玥的面容，只能看清楚她身体的形状，虽然缺少立体感，但这“剪影”却令她周身的轮廓更加清晰，那凹凸有致的形体，令这位懵懂的少年男孩目光流连。
老实说，下午看到梁玥以一个大伙从来没见过的打扮出现在面前时，看向她的眼神中全都是不可思议，除了跟在她身后的樱子，乔嘉和林雨歌两人相互对视一眼，惊讶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从来不会知道，小时候一直在身边的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细细打扮之后居然会如此好看，就算下午暖阳当空，但仍然遮盖不住她浑身光芒外溢。林雨歌当然是兴奋地迎上前去，对她“动手动脚”，乔嘉绝对不会那样，倒像是见了个陌生的女孩，以一种新的印象来重新审视站在他面前的她。
乔嘉那时候绝对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拥有他从未见过的美的女孩，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自己并肩而立，手牵着手，一起站在南川桥边看青春的最后一抹夕阳。
梁玥默默走到乔嘉身旁，坐在床边，没有说话。这时候他才缓过神来，再看向电脑屏幕，已然错过了许多画面，于是赶忙按下键盘的左箭头，把进度条调回几秒钟之前。
“乔嘉，生日快乐！”她突然在乔嘉的耳后小声说道。
“什么？”乔嘉并未反应过来，摘下耳机回头看她，而她早就把礼物举在面前。
真实的，他的生日是27号，只比林雨歌大两天。这一家子对生日这东西不算重视，爸妈不过，他也就不怎么过了，所以每年就只给林雨歌一个人过生日，渐渐的，能记起他的生日在27号的时候大概只有无聊时端详身份证，与填表时填写出生日期了。乔嘉真没想到上了高中以后，还有人能记起自己的生日来。他接过礼物，拿在手里，并未拆开。与其说是心中感慨万千，倒不如说早已忘记了收到礼物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甚至忘记了当面拆开是一种礼貌。
“没想到你还记得。”几秒钟以后他开了口。
“当然记得。”梁玥双手撑在床上，向后微仰，微笑着与乔嘉对视。“拆开看看，我早就想送给你了。”
他迟疑了一下，并未想到她会如此说，不过还是拆开了礼物，并且拆的时候很小心，没有破坏掉外面的包装。他从来都是这样，不管买了什么，外面的盒子绝对舍不得扔掉，小到玩具钥匙链，大到衣服和鞋，袋子盒子是一定会留下，有的时候用过了，用布擦擦干净，还会再放回去，这大概算是一种强迫症。
梁玥送给乔嘉的是一顶帽子——服部平次的帽子。那时身边的人都喜欢火影、海贼，他也喜欢，但不能算作最喜欢，他最喜欢的日本动漫还要数柯南。小的时候，乔嘉曾经央求过爸妈买柯南周边，但他们觉得那东西没用，就拒绝了请求，而后来慢慢长大，心中对于拥有和虚拟人物一样的东西的渴望就没那么强烈了。
自己买，终究好不过别人送。
乔嘉把礼物盒放在键盘上，拿着帽子跑到镜子前，带上，脑袋摆向左看看，再摆向右看看，忽然发现戴得有些歪，就将它摘下来，正对镜子站好，仔仔细细，工工整整重新戴一遍，边戴还边调整。他是完美主义者，几近疯狂地注意细节，比如帽子的中轴线，一定要与鼻梁和眼眉正中间对正才行。好在他的脸左右还算对称，否则一定会疯狂的。调整过程缓慢，等到终于戴正时，他后退两步，将自己全身都撞在镜子里，然后学着服部平次的经典样子，将帽子反转一百八十度。
“除了肤色，都挺像的。”梁玥站在乔嘉身后说。
如果站在这里照镜子的是林雨歌，想必她定会蹦来蹦去，脸上一阵不满意，一阵惊喜，但乔嘉没那么夸张，他的情绪全都写在动作里：一遍遍把帽子摘下来再戴上，握在手里细看，抚摸正面绿色的部分，还有上面刺绣的文字。她知道乔嘉心里是喜欢的，她看得出来，所以后来和她谈论起那时候的情况时，她十分详细地描述了乔嘉的一举一动，说他喜欢什么东西从来不说，从手上脚上眼睛里，都能看得出来。
“喜欢就好，我下去了。”她甚至都不用问他“喜不喜欢”，大概是因为她能在镜子里面看见。
天色更加暗淡，西阳沉入地平线，要向东阳转变了。胡同里外、各家小店、院子里一个接一个亮起灯火。乔嘉是看着天空暗下去又亮起来的，于是他也打开院中的白炽灯，让夜晚的味道充满整个自家小院。
“咱们家三个闺女每一个不漂亮的！”乔嘉妈妈端着一盆炖鸡从厨房里出来，经过梁玥时，又上下打量她一番。林雨歌妈妈也跟着符合，还让林雨歌回屋去拿了一条长裤给梁玥穿上。大人们总会在耳边叨叨，秋天晚上凉，女孩子年纪轻轻可不能受凉，要不容易落下毛病。
这话张奶奶也说过，张奶奶是陆爷爷的老伴。小的时候她们爱在浴盆里扑腾，三个小丫头一块闹，闹得张奶奶心烦，可张奶奶还是一个个把她们从盆里边捞出来，耐心地擦干净身子，并叮嘱说：女孩年轻时一定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能受凉。这句话她们到现在也记得，或许以后还会对自己的女儿说。
一道道简单而美味的家常菜被从厨房中端到院子里的饭桌上，两道蓝叔的菜算是寿星特供，被摆在林雨歌面前，他们四个人挨着坐在一块，所以跟着沾了光。天色完全暗下去，就连太阳仅存的一点光芒也被收走了，黑夜笼罩在头顶，树上亮起一小片光，自然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成为单独的一片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里只有这几个人，一起拍着手，唱着生日歌，歌里的名字是“林雨歌”，而树上灯的光线昏暗得刚刚好，乔嘉迎着气氛，端起插好拉住的蛋糕缓缓从客厅中走出来。
林雨歌没有说出她的生日愿望，几个人逼问她也没有说，为了将这话题一带而过，她还特意站起来做演讲：“咳咳！今天，是本姑娘十六岁的生日！啊，没了！”
……气氛突然安静，一阵尴尴尬尬的气息席卷而来。
“你这蜡烛还没吹呢！”乔嘉赶紧提醒她。好在蜡烛只有一根数字1和一根数字6，她噗噗两口，迅速把尴尬的空气吹了过去。
“吃饭吃饭！”乔嘉爸爸捏起筷子招呼大伙，两个妈妈跟着动起来，林雨歌爸爸夹口菜放进嘴里，然后跟乔嘉爸爸碰杯。
十六岁，这是个比十八岁还有纪念意义的年纪。一提起十八，就好像让我们的生活中少了无忧无虑，以后再没有在樱子家楼顶一起吃方便面一起看夕阳，再没有和同桌说笑打闹，没有回头朝最后一排的垃圾桶里扔纸团，也没有给自己喜欢的女孩传纸条了。而十六岁的年纪，不仅继承着孩童时期的拥有单纯，不看淡感情，不看重名利，也同时拥有着踏入世界之中，做一粒沙子的勇气。
“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我们把玥玥找回来了。”坐下之后，林雨歌拉起身旁两个女孩的手，先看看樱子，然后两人一起看向梁玥。
“别把我说得跟佐助似的。”没有破涕，只有笑，只是梁玥拦住了外溢的泪水，让它们流进了心里面。她永远记住了这一刻。
林雨歌总是不回头看身后的家伙，乔嘉只能给她擦屁股，于是他故意成为一个在感人时刻破坏气氛的讨厌家伙，拿起筷子来，大喊一声“我先开动了”，然后从容夹起一块林雨歌爱吃的糖醋里脊放进嘴里。蓝樱子拍打乔嘉拿筷子的手，一边拍还一边数落他，林雨歌拿起筷子端起盘子躲到一旁，着急忙慌地给梁玥喂了两块，然后转身也给蓝樱子喂了两块，梁玥一只手捂住嘴里的肉不让它掉出来，另一只手接过林雨歌的盘子，远离他朝它伸过去，越来越接近的魔爪。爸爸们喝得开心，他们欢喜地看孩子打闹，而妈妈则是一边笑，一边叮嘱闺女们别把蓝叔辛辛苦苦做的菜洒了才是。
夜晴朗，玄色苍穹之上银星点点，合川两旁霓虹闪耀着，而这望海三号胡同所在的望海半岛，更像是喧闹的灯红酒绿中的一片净土。这里祥和，有人声却不鼎沸，有迎来送往，却不显得世俗。只是胡同东边那些新新立起，直直插进地面里的高楼，预示着脚下这片净土也终将化为凡尘。
夜深，梁玥与大伙告别，而乔嘉受到父母之命，必须要骑着车子安安全全把梁玥送进自家楼道。看着我他们一前一后出大门的样子，林雨歌还在蓝樱子耳边用乔嘉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怎么像是老公带着媳妇回家吃饭，现在要一起会自己家似的。”
“别说，还真像！”
“哈哈哈哈……”小声说，小声到所有人都听到了。
两个人一直走到北川桥头，乔嘉才跨上车子，让她坐到后座上来。
“不用送了，你回去吧！”她对乔嘉说，但没有上车子。他回头看她，她把林雨歌的长裤留下了，此时两条腿露在外面，冷得要命。他看得出她在大哆嗦，也看得出她在努力不让自己打哆嗦。
“不行，都这个时间了，我怎么放心让你自己回去。”
“真没事，初三晚自习放学都是我一个人走。”
“不行，我得送你，谁让你今天穿得这么，这么……”乔嘉那时候怎么也没法夸别的女孩好看，所以就一直说不出口。
“好看吗？”
“嗯！”他只敢点头。
“好吧！”她终于不再拒绝了，但被乔嘉阻止住。
“把这个穿上！”他脱下外套递给她。
“我又不冷。”
“意思是让你系腰上，腿冷。”
“子非我，安知我腿冷？”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腿冷？”
梁玥笑出声，接过乔嘉递给她的衣服，绑在腰上，将两条腿裹起来，还在他面前转上一圈，让他看看自己的成果，然后他点头以后，她才搂住他的腰坐到了后座上面。乔嘉赢得了这场嘴仗，左脚使劲蹬地，车子开始缓慢前行。起初有些摇晃，梁玥抱住他的胳膊用力了些，他能感觉得到，还倔强地说：“我这是好久不骑车子了，可不是忘了怎么起了！”
“我知道，你以前又不是没带过我。”乔嘉看不见她脸上的羞色。
乔嘉慢慢将车子平稳下来，然后开始加速，梁玥因此搂得更紧了。从北川桥到沿河路，再经过合川大桥，梁玥就陪着乔嘉一起在城市中穿行。后来她与乔嘉说，她多想将时间永远停住，衣服上面有他的温度，抱着他，鼻息之间也有他的气息，只可惜合川太小，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分开了。与喜欢的人分别，哪怕只有一晚也甚是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