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广众之下,贾环多少有一些窘迫。
面漏尴尬之色,口中推脱道:“天色已经晚了,我得回去。薛大哥在云儿那里,世兄进去找他玩吧!”
冯紫英也就是逗弄小孩儿的心态。并不是真的邀请他。听了这话,也就顺势放手。
看见与自己同行之人,在一旁发笑,便介绍道:“环哥儿,这位沈兄,也是我们两家的世交。沈世伯是王军门麾下的雄武将军。”
王军门就是贾环礼法上的便宜舅舅王子腾。
大晋朝撤销了明朝的总督制度。一省巡抚之上,取而代之的是地方节度使职位。不过两者只是名称不同,职权上并无区别。
地方节度使也会被授予王命旗牌,赐钦差关防,开衙建府。是节制一方文武的封疆大吏,一省或数省的军政首脑。
当然,这是文官。非进士出身,绝对担任不了这个职位。
京营节度使是唯一的例外。其职务差遣,只有提督守卫亲军下直四军一项。历来由当朝信任的勋贵担任。和御马监掌印太监相对应,都直接听命于皇帝。
从这个角度来说,京营节度使有点儿天子家奴的感觉。
那位沈世伯,若和冯唐一样,一直在下直亲军中任职。那么,应该在贾代化和王子腾两任节度使麾下效过力。彼此确实论得上世交。
不过,这沈世兄却面生的很。圆脸小眼睛,矮胖身材。
贾环之前,从来没有在府里见过他。
这时候听到介绍,也只能连忙拱手道:“贾环见过沈世兄!”
“贾兄客气了!”
冯紫英见同伴面色迟疑,知道他不认识贾环。
便笑着打圆场道:“这是荣国府里的三爷。环哥儿,我们进去找文起了。等到下次,咱们哥儿几个再一块玩儿!”
说完便和贾环告辞,拉了同伴往后院走。语气炫耀的介绍道:“沈兄不经常出来取乐。前些日子,这云儿才刚出阁。唱跳俱佳,色艺双全…”
这话刚好让阶下一人听到。那人正和张老鸨说话,也是要找云儿作陪的。
听见冯紫英直入后院,去找云儿。指着老鸨子骂道:“好个老婊子!你不是说云儿有客了吗?凭什么他们能去?小爷就去不得?”
“公子不要误会!…”
还没等老鸨子辩解清楚。冯紫英转头一看,原来是熟人!
嘴角擒着笑,走过来插口挖苦道:“我当是谁这么嚣张!原来是仇王八!”
被骂那人,虎背熊腰。脸上皮肤粗糙。右边眼角上,划着一道明显的刀疤。
此时听了这话,盯向来人。牙关紧咬,太阳穴上,还有几条经脉鼓动着。
贾环回头一瞥,便也不着急回家了。随手坐在门口一张空桌旁边,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仇王八本名兆鳌。父亲叫仇成,原先是大同镇的总兵。年前奉旨进京,调入守卫亲军,担任英武将军一职。
他自己本就从小参军。进京之后,还在父亲麾下效力,亦谋到了一个亲军游击的职位。
等看清是冯紫英。旁边还有雄武将军沈亮之子沈廷枫。
想着刚来京师,不便给父亲惹麻烦。强忍着打人的冲动,鼻音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冯紫英见他认怂,提高声音嘲笑道:“这王八的缩头本事果然熟练!怎么不回乡下,再继续当几年货郎。多赚些银子,攒够了好来逛窑子!”
“哈哈哈……”
一句话惹得满堂哄笑。
仇兆鳌原来在大同镇担任把总,守卫杀虎口关隘。
杀虎口即西口,直通漠南蒙古最大的固定贸易集市-归化城。边军走私赚钱很正常。按说嘲讽一句货郎也算恰当。
可仇游击心里,恨得怒火中烧。这冯家小儿,实在莫名其妙。
自己进京以来,不曾得罪过人。不算今日,他却已经几次三番挑拨嘲讽过自己!
以前在大同,倚仗他父亲,仇兆鳌一直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此刻竟在众人眼前,被人如此奚落。当然不能蒙着头溜走。
见他握紧拳头,指关节嘎嘣脆响了几声。身子并不动,只略微扭着头,觑眼看着对方,牙缝里往外蹦着字道:“别惹额发火,恁死你个狗熊!”
冯紫英早就想找个机会,和这个王八闹一回,也好给有心人看一看。这话说的正中下怀。
见自己与沈兄的小厮都在门口看着。便酝酿几个呼吸,胀红了脸面,指着他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辱骂小爷?”
说着一把抄起脚边的凳子,使劲儿甩向仇王八,怒声嚷道:“就凭你?!”
仇兆鳌一脚踢飞凳子,怒急反笑道:“哈哈哈,小白脸倒是有种!”
正要迈步上前,打算给他一顿教训。
这时,身后门口的小厮们,得了两位主子的眼色示意,一窝蜂都冲向仇王八。
仇游击今日下值之后,一个人前来寻欢。哪里想得到,竟然有人敢围殴自己。
见七八个小厮张牙舞爪冲过来。脸上没有一丝慌张神色。心中却道:来得正好!那两个毕竟是守卫将军之子。若一时下手重了,也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嘴角拧笑着,扭身撞进人群。蹬地腾空,把身体重心甩出去,力量集中在拳头上,死命捣向迎面一张脸上。
那小厮只挨了一拳。啊呀一声,杀猪也似惨叫。脸上颚骨明显错位下陷。口鼻往外喷血。脑袋正眩晕着,随即太阳穴上又挨了一击。扑通一声倒地,便不省人事了。
众小厮也都知道对方身份。虽然,不敢不听主子的命令。但是,没有哪个真发疯了,敢下重手,得罪英武将军的儿子。
仇兆鳌在边关,都敢追着察哈尔蒙古鞑子厮杀抢劫。身手力量和反应速度,又远超这帮欺软怕硬的狗腿子。
而且,他就算打死几个小厮,也根本不用顾忌什么。所以一出手,便如虎入羊群一般,也不躲避众人的拳头腿脚。
但凡抓着一人,只管用膝盖手肘,死命磕向对方要害。狂性大发之下,没过几个回合,只剩下三个小厮还能站着。
冯紫英万没想到,狗腿子们这般废物。若被人如此羞辱,实在丢不起那个脸。
便给身边沈廷枫打了一个眼色。两人各自抓了把凳子,从背后悄悄逼近仇王八。
这时,听见门口有一人喊道:“都住手!”
原来,张老鸨子见双方打架,早打发了龟公,去附近巡捕厅报案了。
来人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陈瑞文。
之前巡捕厅的副指挥来过后,在远处认清了几人身份。知道自己遮拦不住,就一溜烟儿跑去找上司。
陈瑞文是齐国公陈翼之孙。倒是能和冯沈两人说得上话。可他只袭了一个三品将军的宗室爵位。
兵马司指挥也不过是个六品武官。干的还是治安巡捕的活计。只能吓得住平头百姓。哪有脸面劝得了那几位爷!
但是,真要出了事情。他职责所在,肯定难辞其咎。只好一面遣人去速报南城察院老爷,一面硬着头皮赶来现场。
冯紫英看清来人之后,指着仇兆鳌,便嚷着告状道:“这王八竟敢在天子脚下撒野!已经打死了我府上几个小厮!如此仗势行凶,陈指挥还不赶紧抓人!”
说完也不理陈指挥。举起凳子,冲了上去。
仇兆鳌这会儿,已经知道身后有人。抬脚往上一蹬,踹实了面前小厮的子孙根。那人捂着下身,痛不欲生地惨嚎倒地。
接着回身扭腰,一记鞭腿抽在冯紫英的脑袋上。一脚将他踢晕在地上。
旁边沈廷枫的凳子却已经兜头砸了下来。
仇兆鳌只来得及斜跨一步,险险避开了头脸受伤。肩膀上却生生挨了这一重击。
心头火起,不等对方撒手撤步。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在沈小儿的右脸上。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传到贾环耳朵里,都清清楚楚。
沈廷枫被打之后,陀螺般转了一圈。脑子不辨东西,眼冒金星,耳鼓发鸣。想要站稳了,脚下却磕磕绊绊,一跤跌坐在地板上。
又见仇王八一手一个,抓了仅剩两个小厮的后脖领子。脑袋对脑袋,往中间一掼。
那两个人倒也识趣。一声闷响后,白眼一翻,双双倒地不起。
“哈哈哈……痛快!痛快!”
沈廷枫见冯紫英趴在那边一动不动。自己脸上挨打之处,火辣辣疼痛。又听见仇王八这般嚣张的笑声。
周围声音好像都在嘲笑自己一样。心中羞愤不过,抓了地上的茶壶。举在头顶,叫喊着再次冲过去。
“住手!”
仇兆鳌回头一看。这次喊住手的,是南城巡城御史贾雨村。
巡城御史是钦差体制。专门为了纠察京师勋贵和官员派遣的。
他这样的亲军将领,不会把陈指挥放在眼里。却不得不顾虑御史言官,便顺势停手。
眼角瞥见沈家小儿还往上冲。也不在意,嘴角挂着淡笑。好整以暇地,拍打着整理外袍。
等他跑到跟前,撩起衣服下摆。猛然一个侧身,踢出高脚。正中对方下巴。
只见沈廷枫手中茶壶脱手,当啷碎了一地。脸上神色痛苦,闭着眼往后倒退。迷迷瞪瞪撑了几步后,噗通一声,迎面摔倒在地。
紧接着,脖颈处往外一股股冒血。几个呼吸间,身下流了一滩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