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二章勒马喜珠
鸿泰僵站着，风斜而过。高悬的天光，放任正午目视的烈性。
鸿泰遮过脸面的轮廓，更像执意着要去沉默。
直到她忽然歪过头脸，才显示出一种不堪撑力的温柔。当她终于垂目注视大地马蹄踩踏的脚印，没有像清醒那样走回营地。凝敛在地上的眼神，滞着。变得更像寻找大地上、藏在马蹄后面的痕迹。
那种目光看似沉淀了，却显得极其遥远……
一队古老的梅勒泰铁骑们，端起一碗碗祭祀盟誓过的血酒。一个个烈饮而干。
歃血志完毕，统御梅勒泰铁骑的梅古宗领豁落扬臂，将血酒瓷樽摔得粉碎。
随即，血性燃火的一个个梅勒泰铁骑，也叭叭叭……将酒樽摔碎。
被图朵巫祭启示神谕的梅勒泰铁骑，已经调遣旺族之丁——盟誓铁征南风。
浩荡集结的梅勒泰五部全部出齐。铁色刀戈，如浪狂颠在槌击地面如雷的滚滚尘埃之上，闪烁冷芒，被梅勒泰滚荡烟呛的大地风修饰成——惊心动魄的霹雳电。
狂颠起来的不安战马，交颈嘶鸣，野性传递踏戮战中群攻的恐怖信息。
遮掩在滚尘风烟后面的喜山河，累世造化的“喜山哥哥”，一直就是梅勒泰古老传说中化号封帧成：古典中巍巍矗立神灵法号。
只是，那一刻，梅勒泰神圣的“喜山哥哥”属于梅古宗领的法音辞。征战之际，撞响铁戈、示威的众铁骑，轰然喊响“喜山哥哥！”
梅古祭礼完毕，将弯折簇起的响鞭高高举起。乍然腾空，攀弯前蹄的战马嘶鸣着耸立，这就是出征的“雷音”。
铁骑落堕瞬间，突然从风尘笼罩的滚滚烟团，杂沓地冲跑出一个细脚伶仃的小孩子。欢弹的脚步，跑近梅古战马的一瞬，猛地射足一蹬。抱紧发狂中、刚刚落堕马蹄的腿。
这个危险的意外，惊得马背的梅古脸颜突变。
“鸿泰！”梅古突然挫身压弯马颈，倾力扼压马匹屈折使性儿的张力。
精敏扣中马腿，随着梅古压势马颈的力，小孩灵猿一样掣紧马颈瓢泼的长鬃，“呜——”地，顺从马颈的摆动力，精小人影已经从潜游的下风，腾荡秋千一个摆弧，精致地伏在马颈上。
随着，众铁蹄惊惧的疾呼，又连续了一个光滑卸落重浊呼吸的变调尾音——“吁——”阵容才从惊觉中，显出一袭生动。
“父尊，孩儿也可以出征。”小孩子不屈地道。
原来如此。梅古拂落沁在额头的汗。嗔怒地绞动铁指，仿佛扯落黏在马背上的一只火猴。悬空拎着。
“孩子，梅勒泰从来不拒绝——敢顶撞任何一匹烈马的英雄。只是，你是一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够不上出征英雄的资格。”梅古看似温柔说教，脸色酷的好似沾著青白的冷霜。
梅古显然生气，压着火气，“再闹军阵，父尊就是梅勒泰的铁章了。懂吗？”
“不是，不是……我有正事……”鸿泰赶紧变了语调。她虽然知道讨要父亲的喜欢，但是，暴怒中的父亲也曾动用威慑的皮鞭。即便曾经一唬，其实，那一刻，跟抽在身上的感觉不差多少。
所以，看着父亲的脸说话，鸿泰懂。
谨心地在七拐八弯的口袋掏半会，鸿泰才缓缓从脖颈摘落一颗缀珠，然后，伸长猴胳膊，艰难地给父亲挂在脖子上。
梅古一看梅勒泰部的喜珠，这才知道鸿泰的心思，不是阻阵的心机。
毕竟，鸿泰最感恐怖的是：看见挂满鲜血、飘着凶腥气味的父亲，站在她与阿妈的面前。所以，一听铁征，就胡闹。只是她有足够的“理由”，让大人没法依法责打。
梅古就把鸿泰亲征前送保佑，当成“伟大”理由，以正式宽恕的海笑，接纳。像宗主错怪了士卒，将拎着的鸿泰缓缓放在地面的那一刻，私下小声地认真示意道：“孩子，不敢胡闹。”
“嗯。父亲。”鸿泰怯怯低头，忽儿又小心地说：“父亲，你回来的时候，记住要带我一件最好的礼物哦……”
“知道。”梅古回道。
其实，梅古知晓，鸿泰赌气自己出征。回来随便掐朵她没见过的野花野草，哄哄就得了。
然后，鸿泰想的是：明天或者大后天……尽早看见父亲站在帐篷的草坂前，唤一声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她便会大方到：谁也不理，谁话也不听，舒服地抱紧枕头，把几天的“担心”用睡梦补回来。
鸿泰乖乖地咬紧手指，走进滚滚风尘后面，忽然转身跑进滚荡风烟的那一刻，却发出尖厉的哭泣声，“阿……妈……”
风烟瞬间变得浓浊，铁骑奔动时踏溅的碎石，在铁骑交错飞扬的步辇之间来回激荡、弹击，久久落淀不下来。
那个春季，梅勒泰刚刚美丽起来。
惯看祭祀风烟的图朵，走在黏族任何一块大地上，都是发号灵契的巫祭之尊。
梅勒泰的人们敬仰他，又恐惧他。但是小孩子们当然暗地里会诅咒他。
眼前，图朵威严地站立在梅勒泰铁骑身后，最高的一处夯筑祭坛上，婉转口舌唱罢四面风声。随着最后惊乍变调的尖锋怒吒，沉重盘亘的梅勒泰铁骑，瞬间变作真正槌地如鼓的滚雷。
各种恐怖放大直觉的想象，那一刻，已经让鸿泰掩上眼睛和耳朵。
她不怕铁骑和锋利带血的铁戈，只是因为风雷的其中有自己的梅古阿爹。
整个梅勒泰铁骑被梅古宗领统御着，傾覆的洪浪一般淹没着北风滚荡着春寒的大地。
当然，鸿泰知道：雷响的铁骑中，只有自己挂在父亲脖颈的喜珠，才是整个队伍中最美丽的东西。听阿妈的古老传说，那是祖辈在祭祀中保留的护佑符。
虽然风云滚雷的梅勒泰铁骑走了。但是，瞬间的沉寂旷境，总有苍老的族人，会坐在湍流不息的喜山河岸。暂忘刺激心跳的铁戈声，用马琴舒阔的长调，伴上最有希望与憧憬的歌声，把铁骑声化掉。
沙哑低沉，在喉舌间滚弹出——一连串悠长的连绵中低音，不再是游牧的金属音，而是各种传世曲，重生曲和绿洲春天风。
虽然不是篝火燃旺的夜光曲，鸿泰却走近——聆听中呼唤亲随们的名字、并频频歌舞的人们。
当小小的她，忽然沉甸甸地弯动水样的胳膊，舞动起来。
顿时，梅勒泰最美丽的喜山河水流，就像快乐极致中、欢滚的惊喜眼泪，新鲜、蓝光、生机发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