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阳光,很快变成了阴云,接着稀稀落落的下起了雨。
在房间里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的黄翛,终于和鬼盏有了一丝共鸣,也算是勉强维系了关系,不过根据黄翛的理解,鬼盏的意思是以后每天都得给它注气,至于要注多少,就没办法得知了,看来这鬼盏还是个供不太起的小祖宗啊!为什么偏偏看上自己的气了?还是说蓝山老头一直是这样养着鬼盏的?
“还是等明天去问清楚吧,现在什么时辰了?不知陈姨娘的丧礼准备的怎么样了?”一边自言自语着,黄翛像以往一样随意地整理好了衣冠,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天阴次帝之妻的丧事,那得有多少大人物来啊!再不济也得正式一点。于是重新梳了头,扎了个辫子,再找出白色的孝服穿上,对着镜子苦笑一声。本来被鬼盏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脸色苍白如纸,还好体内奇怪的黄气极具生机,渐渐的脸色恢复正常。
整理完一瞧,黄翛虽然年幼,但母亲张秋素不沉鱼至少能落雁,父亲黄非年也是一代风流英俊,自己还真没差到哪里去:一头黑发、一对柳眉,虽说脸还有些婴儿肥,但双目炯炯有神,是个好胚子。
“那老头怎么看人的?天下第三审美不怎么样啊。”黄翛笑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吹着口哨向祠堂走去。
……
天阴宫的祠堂是源幽丘最宏伟的祠堂了,若是看地基,就是一个小演武场,但装修起来,摆上各种供奉灵位,再一点上蜡烛,满堂昏暗,就不那么宽阔了。
此次次帝后陈柏竹的丧事,本应搞得很大,毕竟次帝后的身份是一直在的,而且黄非年对她也是相敬如宾。但黄非年对陈柏竹并没有太多感情,这在稍稍深一点的朝堂之上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若真是大张旗鼓摆葬礼,也许在普通人眼中那是重情,在明白人眼中则会别有用心。所以黄非年把丧事办的不大不小,多余的人都不会来凑热闹。
至于真的别有用心吗?是的。
黄非年仍是立在哪座昏暗无光的大殿里,阳光照亮了前殿,但始终无法触及黄非年所在的黑暗。“为之,什么时辰了?”
在一旁,有个文官模样的人插手站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存在感十分微薄。但这个常常沉默的中年男子,黄非年殿前的人都会努力的注意他,以免一不小心忽视了,这殿前真正的虎狼。程为之,天阴次帝身边的谋士,天下文人大半都听过没见过这一句话,曾让西南魔教败退千里的谋士。
“卯时。”
“有人来了吗?”
“前一刻的回报,冬苓小姐在为夫人打理,小少爷已经前往,现在约摸到了祠堂。几位将军正布置防卫事宜,其他客人也到了一些,荀州牧来的最早。”程为之顿了顿,问道:“大人这次看似办丧事,其实是想要借这次机会,让小姐和小少爷早早梳理人脉。但小姐正处于悲痛之中,怕是无心,而且……据说这次延帝让他那废物侄子来慰问,大人知道,李泽是那废物吗?”
“确实。李泽不会始终韬光养晦,延帝那边他占不到便宜,终究不是长待之处。”
“大人,想拉拢。”
“这次儒明要回来了。”黄非年突然像是一口气泄了下去,再没了那些英气,只剩沧桑。程为之有些惊讶:“延帝松手了?”“不,只是回来参加葬礼,唉,我怕是认不出他了,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这没用的爹。”
程为之没有答话,他向来不会安慰人,沉默就是表达他善意的最好方法。
黄冬苓站在棺材前,虽然已看不见母亲的样子,但面对永远的分离,想来温柔的少女没有再哭。“冬苓!”一名穿着孝服外面又披着一条白色长袍的翩翩公子哥走上前来,满脸和煦的笑容,这名士子长的也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比黄冬苓大两三岁,已是及冠之年。
“荀久山,这里是祠堂。”黄冬苓淡淡的回了一句。荀久山,源幽丘甬州牧荀晋卿的长子,对黄冬苓的爱慕那是写在脸上的,但黄冬苓对这个公子哥就是没好感,在今天自己母亲的丧礼上,这个人笑眯眯的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怎能不让人生厌?
“哎,哥,今天是陈姨的丧事!”这时一个有些俏皮可爱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看到她黄冬苓稍稍缓和了一些——是荀州牧的宝贝女儿,荀乐乐,也是黄冬苓在通州的好朋友。“冬苓,不好意思,我哥就是太愣。陈姨,我来看你了。”
陈柏竹生前对荀乐乐很不错,视如己出,听到荀乐乐的话,黄冬苓眼圈又有点泛红。
“好了冬苓,别伤心了,祠堂里冷,你披上我的袍子吧。”荀久山看到黄冬苓红了眼,急忙殷勤地安慰道。黄冬苓瞥了一眼已经在脱下白氅的荀久山,神情冷淡:“谢谢,不用了。”说罢就离开了祠堂的后堂,荀乐乐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就和黄冬苓一齐向外走,荀久山无奈地重新披上外衣,倒也无所谓,他也知道想和天阴次帝的女儿有可能肯定过程艰难,说到底自己父亲只是黄非年管辖下的一个小小州牧罢了。但无论是为了政治,还是他的真心,他都不会放弃。
荀久山跟在两个自己妹妹辈的少女身后,内心戏不断,而前面两个女孩则聊的挺欢,荀乐乐性格活泼,却也有些泼辣无赖,问:“冬苓,你不是有个弟弟在长州吗?他来了吧?怎么还不过来,死的可是他姨娘诶!”
对于荀乐乐言辞的有些无礼,黄冬苓倒不是很在意,她微笑着答道:“他啊,应该也来了吧,昨天可能刚来通州,有些累了。”荀久山这时在后面说道:“听说冬苓你大哥也会回来参加陈姨的葬礼,你的两个兄弟我们大家基本都没见过吧。”黄冬苓突然叹了一口气:“是啊,明明都生在名门,但大哥始终被当作延帝锁住我爹的棋子,而小翛总是被大家忽视,这个家也就只有在这样悲伤的日子能在一起伤心,却无法在一起欢乐。”
荀久山一看自己勾起了黄冬苓的伤心事,连忙道歉,荀乐乐扭头瞪了哥哥一眼,道:“冬苓,先别想这些了,虽然陈姨走了,但你还是得漂漂亮亮地生活,要不先带我们去接客吧?我们愿意帮忙。去门口接你哥,不好吗?”黄冬苓深呼吸一口,笑着带两人前往祠堂前。今天次帝后举办丧礼,祠堂前早已有许多衣着素净的人们在互相慰问,交谈。大多数是黄非年与陈柏竹的亲人或朋友,说是朋友,也都是那些官场上的你来我往,真说朋友,也许黄非年自己都会疑惑愣住吧,这也是位极人臣的宿命。
也有许多少男少女,小孩子总会怕忌讳、不要沾染阴气,所以在场的小辈基本也都是及冠之年左右。黄冬苓出来,许多人都向这位不幸的小姐颔首致意,而同龄人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被长辈推出来聊聊也认识了。黄冬苓礼貌的回礼,这时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名和三人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二舅舅!”黄冬苓有些惊喜地叫道,来人面容温和,是当朝四品的建政部文书,陈柏山,一些州郡的文法条令往往就经过他的手。而他也是陈柏竹的弟弟,黄冬苓与黄儒明的舅舅。
“冬苓,都长这么大了,上一次见你已经一年了吧,现在更有气质了。”黄冬苓在舅舅面前不用那么拘谨,笑得很灿烂,陈柏山打小就对黄冬苓不错,只是见的不多。黄冬苓一边向舅舅介绍了荀家兄妹,一边把自己二舅舅介绍给荀乐乐和荀久山。陈柏山跟三个小辈说:“我得去看看我姐,我儿子——陈靖就交给你们了,他比你们都小一点,不太懂事,多教教他。”简单的交代完后,陈柏山就匆匆赶往祠堂后堂,黄非年与陈柏竹的家人基本上都在那里准备着。
“小鬼,你几岁了,长得挺高。”大人一走,荀乐乐古灵精怪的性格又冒了出来,陈靖个子快赶上两个姐姐了,但年龄还小,长得挺清秀,毕竟父亲不差,看上去很内向,总是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神。
“十二。”陈靖的声音也有些冷冷的,回答很简短,荀久山也有些大哥的感觉,毕竟这里他年纪最大,于是开玩笑道:“你是真不懂事吗?我教你,人在外面,嘴要甜一点,你才十二岁,要可爱一些。”
“你才不懂事吧,”陈靖竟然回嘴了,他抬起头,眼神有些不易察觉的阴郁。“你几岁了?比我高一个头、两颊没什么肥肉了、但鼻梁边那点隐隐的雀斑却褪不掉,应该二十了吧?好歹也及冠了,不知道谨言慎行吗?往小了说,我爹让你们教我,你却自以为是,对我说些居高临下的话,说明你脑子不好使,教不了我;往大了说,我爹当朝四品,我再不济也能子承父业,你爹是地方官,受封时还去过湖中城,你以后说不定连帝都的门都见不到,却在这里跟我不分高低贵贱?
还有,你们是兄妹吧?自己妹妹不会说话你都不教,反过来教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迂腐的教书先生都比你好。而且你总是看着我表姐,喜欢她吧?我表姐出生就有人喜欢,无数才子给我姑父的孩子写过诗文,属我表姐最多,我能背出上百首,你知道几首?你能写出更好的吗?不然你是没可能的。”
除了黄冬苓,另外两个人完全呆住了,哪知道看似沉默无害的少年,一开口就震惊四座,荀久山本还真知道几句诗,现在也想不起来了。黄冬苓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不懂事啊。
“夏开茯苓三千朵,一枝足以解相思。奈何世间红尘多,不及一点秀玉帛。”突然,朗朗的诵诗声响起,刚刚说出一套成人都不一定说得出但又无法反驳的陈靖,竟然露出一抹笑意,有些冷冷的声音接道:
“浮云绕梁处,幽幽暗香来。万般红紫过,清新犹自爱。那山独依托,佳人撷荇菜。空知众回出,哪道香山开。”
“哈哈,小靖,知道你这些年不见,肚子里肯定多了很多诗文,没想到你最喜欢的还是这首。”黄翛大笑着从一旁蹿出,搂着陈靖的肩。“黄翛哥,你最喜欢的那首也没变,不过我猜你是根本不知道别的吧?”两人顿时闹成一团,黄冬苓心中暗笑:明明还是两个小孩子。
“这个——荀……久山!对,是这个名儿。你没事非要教小靖说话,你大概是不知道,你用来学说‘父亲’这个词的时间,小靖早已会背别人写给我姐的情诗了,你可真是自取其辱。”
一个随性不成样子,一个说话不留情面,还是个小天才,这两人你放在一起,怕是所有人都会自取其辱。
“你……”荀久山真是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话也说不利索了。还好这时黄冬苓来解了围:“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别没大没小了,今天不是玩闹的日子。”两个大人都不知怎么对付的孩子,对姐姐却都言听计从,立刻不吵闹了,乖乖等候姐姐的指示。
“唉……”黄冬苓看向不知说什么的荀家兄妹,解释道:“这个就是我弟弟黄翛,他没样子惯了,五年前在通州把陈靖给带坏了,现在他们表兄弟俩几年没见,关系好像更铁了。陈靖确实是个天才,出生两天就会叫爹娘了,而且过目不忘,他们俩的童年教育基本就是背那些别人写给我的诗文。”
“呃……呵呵,很好,他们很好。”兄妹两个小声应和着,心里着实对天阴次帝家的家教感到怀疑,这样还能有这么一个黄冬苓可真不容易。陈靖却出声道:“我算不上天才,儒明大哥才是真正的才子,就上两个月,湖中城举行诗文雅会,儒明大哥可是毫不费力就拔得头筹。还有之前的儒道之辩,儒明大哥几句话就让满腔热血前来论道的茅山道士自愧不如,而且最后大哥还一语论道,点出道教所修求入世而望出世,虽然有意但难行,直接让对面的道士佩服的不行。”
“那是,右相张三的评语:‘集世间言论于一身,合三教九流为一体,担明义通道之大任’难道会是假的?”黄翛一旁补充道,这时荀家兄妹可真是难以平复内心了。
好在,这时一阵马车声与马蹄踏地声从大门口传来,几人聊天时脚步未停,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天阴宫门口。
正门外,马嘶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