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歌很久没有仔细逛过江陵的大街小巷了。
第一次出门时，她沿着街一路走，走了很久，很慢，很仔细。
似乎太平以后，江陵城里热闹了不少，商铺的生意也渐渐好了，人来人往，恍惚间还是从前。
她来到以前常来的酒楼里，惊讶地发现这里还在开门，但是泡堂的小厮已经换了一个。
她点了菜，从前最爱的栗子酥，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不知道是她挑剔了，还是这栗子酥变了味道。总而言之，她就是不那么爱吃了。
说到底，还是那种少年的心思没了。
她曾经觉得可以光明正大逛街一直到很晚才回家不被骂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曾经觉得日夜和晏清相处，嫁给他，得到他所有欢心，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如今都得到了，她都没有感觉有多么高兴。
她很快就回了晏府。
晏清按例又给她拿来了许多大大小小药丸，沈朝歌塞了拿了颗小药丸进嘴里，突然皱眉，今儿个的这个药丸怎么有点苦。
这苦味得有点剧烈而特别，她一时间呛得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
晏清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连忙把另外一颗塞进她嘴里补救道：“可能是那颗漏放甘草了，你赶紧尝尝别的。”
沈朝歌连忙塞了另外一颗，这一颗终于是甜的了。
晏清摸了摸她的头，“我还记得，你从小就怕苦。”
沈朝歌看着他，黄昏暖阳倒映在他眼中，给他的眸子镀了层淡淡的金光，沈朝歌一瞬间有些恍惚了，随后连忙别回头。
她怕她再看下去，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晏清对她好，她还有晏清的孩子，按理说他们是最应该在一起的。
然而，她心里却迷茫得可怕，她纠结着，她不敢，也不能触碰晏清。
她这辈子，从她失去清白的时候，就已经与她心目中清风霁月的少年走向陌路。
晏清对她越好，她却只能回以沉默。
晏清不知道她的遭遇，但是她却再清楚不过，她配不上晏清了。
……
这一夜同床共枕。
晏清就躺在她身侧，深夜，沈朝歌等晏清睡熟，挣开眼睛，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眉眼。
“晏清……”她轻轻喊了他一句，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渐渐湿了床褥。
她轻轻拉了拉晏清的衣角，开口道：“对不起，晏清，对不起…原谅我，我曾经想要和你朝朝暮暮，为此我挨了二哥的打，还是坚持与你订了婚，我曾经期待着我能和你在一起，朝朝暮暮，日日夜夜，”
“可是，”她微微哽咽了下，“到了现在，我却没有勇气和你在一起了，我真的很恨自己，怎么自己就这么没用呢？”
“我很怀念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晏清，我很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现在怕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就这么毁了，我回不去了，晏清……”
沈朝歌流下一滴泪，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放心把，晏清，我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怀念吧。”
沈朝歌轻轻擦了擦泪，看着晏清睡熟的面容，嘴角微微勾起，轻轻地笑了笑。
翻了个身，继续擦泪。
夜，悄然无息。
似乎过了很久，她身后的少年倏尔挣开眼睛，一双明眸，澄澈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久久不散，直到天亮。
……
次日，沈朝歌又出去门了。
不过这次，她去了皇城。
她已经失去了公主的身份，是以晏清夫人的名义进了下宫，说是去拜见皇后娘娘，可是一进宫，她就直奔去找沈朝昭。
皇宫里除了某些地方修缮过稍微变动了一下以外，宫里装饰，一如既往，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恍惚间流连，她有种回家的感觉。
穿过长长的宫道，却像是穿过一段时光，时光的那头，岁月静好，她还是个身打打闹闹不拘一格的孩童，是皇城里的小殿下。
她这次来，是为了求一味药。
晏清给她喂了那么多药，这次该她来找一味良药，回送晏清了。
这一味药她年幼时曾经听过，藏于宣和皇宫，只要服下，就可以忘记喂药人想要他忘记的记忆。
她要让晏清，忘了她。
忘记她的一切，他们的曾经，还有他们的现在。
把她自己，彻彻底底从晏清的记忆中抹去。
这是她的逃避，她不敢让晏清爱自己，她不敢和晏清共赴白头偕老，但是她想，起码让晏清忘记自己。
从此就是陌路人了。
这样子，他从今往后，也不会伤心了吧。
……
沈朝歌找到沈朝昭的时候，他刚刚和大臣们议事完毕。
见了沈朝歌，微微笑笑，告诉她刚刚商量出结果的一件事：“我准备和我们的二哥开战了。”
沈朝喝歌听了，心情微微有些复杂，但是一小会过后，便又平复了下来。
虽然那是把她养大的二哥，但是同在一个天下，终是容不下两个宣和。
总该要归于完整。
她告诉沈朝昭自己的目的以后，沈朝昭禁不住反问：“难道和他在一起不好吗，他对你那么好，何况他不是也在努力给你捣鼓解药吗，说不定哪天他就真能清完你身体里的毒，你也有了和他白头偕老的机会，你和他一起相濡以沫不好吗，好端端白费什么心思？”
沈朝歌沉默了一会，继续道：“把药给我。”
“你从小和他在一起，让他忘记你，就等于完全失忆，何况，你现在可是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会忘了他的骨肉，这样子做，不厚道吧？”
一谈到孩子，沈朝歌就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说道，“他不会知道他和我有孩子，但是他可以和别人有更多的孩子。”
“那么好，”沈朝昭说道，“你把孩子生下来，你没了晏清，没有他帮你调解药，你也活不长了，那么问题来了，孩子谁来给你养，反正我不养！”
“我给华曦。”
“……”
沈朝昭叹了口气，道：“说到底，你还是过不去你心里的那道坎。”
沈朝歌缄默不言。
沈朝昭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别的，尽管按照你心中所想所念的做，没关系的，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再成亲，到时候，我会恢复你的身份，让你继续以宣和公主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给他，你也不用担心负罪之身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影响，相信那些闲言碎语，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说。”
“人这一生很短，有些事，有些人，转瞬即逝，或许还没来得及说再见，便已经是见了最后一面，要那么多约束和忧虑干什么，人生在世，当然是快乐最重要。”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沈朝昭继续问：“你还要药吗？姐姐？”
沈朝歌恍惚了下。
沈朝昭说的，是他和他的母妃。沈朝歌再一次发现，沈朝昭是真的长大的，懂得了感情的不易。
他挡下了大臣们让他纳妃的所以奏折，专心地陪着华曦生产，等待着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到来。
沈朝歌忍不住苦笑，她独自想了许久，之后，她轻轻叹气：“你说得对，我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把药给我吧。”
沈朝昭也跟着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那么坚持，那我就告诉你吧，药在这之前已经被人拿走了，就在昨天，晏家那么公子到我这儿来走了一趟，把药要走了，说起来，那天你毒发，晏公子发现你体内中的毒以后，就来问我，我总不能说谎是不是？于是就已经把你的事全都告诉晏清了。”
“话说起来，如果你昨天就吃了药，今天就该出效果了才对？怎么药效还没发？”
话音未落，沈朝歌突然感到就头晕。
突然间她她想到，她每次吃药，晏清必定要放甘草，又怎么就会漏掉一颗呢？
想来，竟是浑水摸鱼把别的东西也掺了进去。
睡意说来就来，只不过这一次的睡意来得十分温和，绵绵密密，像是沉香一般。
她晕倒之前，听到沈朝昭的声音继续传来。
“话说起来，最该忘记的，是你……”
……
沈朝歌又睡了好久。
她还做了梦，她看到自己逃亡，看到自己流浪，她感觉到十分痛苦，她浑浑身颤抖，特别想放声大哭。她浑身上下被黑暗包围，逼仄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这一生中最害怕的梦魇，但这次，也她最后一次做噩梦了。
梦中仿佛过了很久，黑暗中渐渐破开了一个口子，有光泄下来，口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她，一直向前奔跑，向前奔跑。
穿过长长的黑暗，突然之间，面前有光扑面而来。
她一睁眼，看到的，是蓝天白云，仿佛是雨过天晴之后的原野，青草葱郁，草地里积了水，形成大大小小，阳光落下，水滴都亮晶晶的，放眼望去，清净而明媚。像是江陵郊外最美的春景。
她有些呆了，突然又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小三。”
她心一惊，倏尔挣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晏清的脸，他温和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道：“欢迎回来，沈小三。”
她眨了眨眼，说的什么话呢？她听不懂。
……
沈朝歌忘了许多事情。
只不过，她忘的是逃亡后一直到怀上孩子后的记忆。
她醒来后就一直觉得这段记忆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这段时间，她成功把兵符带回了沂南，带兵攻下了旧都江陵。期间不知怎么中了晏清和晏家的毒，前者让她怀孕，后者让她好好呆在晏家调理身体。
她冥思苦想了好久，既然自己和晏清都瓜田李下了，怎么自己该死的就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时候的场景了被？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晏清的声音突然响起，同时他把这一天剂量的药丸继续放在她面前，大方地道：“吃吧！”
沈朝歌眼睛都瞪大了：“晏清，你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了！怎么今天又这么多，你是想撑死我呀？”
晏清摸了摸她的头：“乖乖，吃了好！”
“不要！”
“快点！”
“不要！”
“快点！”
“不要！我才不吃，你要吃自己吃！”
“那好，我吃就我吃！”
说着，晏清就扔了颗药丸进嘴里，沈朝歌见后惊讶得瞪了瞪眼睛：“你还真吃？”
然而还没惊讶完，晏清的唇就突然凑了上来，沈朝歌的身子僵住了。
她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晏清强吻并且趁机喂完药。
“你你你！”反应过来后沈朝歌脸都红了，咽下药丸后，指着晏清说不出一句话。
晏清眯了眯眼，问道：“剩下的，你吃还是我喂？”
沈朝歌哼唧一声，扭头不语。
看了是生气了，晏清把药全部堆她面前，心想哄这个沈朝歌吃药难多了。
哪怕已经加了甘草还是要被她嫌弃。
但是他更喜欢的，还是这个沈朝歌，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生气勃勃的，多好。
亲完她后，他以为这下沈朝歌终于肯安守本分，自己好好吃药了。
然而她却冷不丁飘出了句：“我要你喂！”
晏清一愣，只见沈朝歌正在拿着两个食指画圈圈，并朝他眨巴眨巴着双眼，似乎还有些小羞怯。
随后晏清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
“好。”
……
黄昏的余晖笼罩在他们身上，影子被拖得很长。
真是，像极了一双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