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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牛津

黑暗物质1 精灵守护神

世界上一共制造了六个真理仪,这是其中之一。

它能告诉你事实真相,至于怎么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学习领会。

不管驱动那跟指针摆动和停止的力量是什么,它就像一个具有智慧的生命一样知晓万物。

……这个狂乱的深渊

是“自然”的胎盘,恐怕也是坟墓

既不是海也不是地,不是风

不是火所构成,而是这些元素的

纷然杂陈产生了原子,

因此必然不断纷争、战乱

一直到那万能的创造主把它们

用做黑色的材料去建造新世界。

那时那深思熟虑的魔王站在

地狱的岸边,向那狂乱的深渊

观看了一会儿,思虑前去的航程。

——约翰·弥尔顿《失乐园》第二卷[1]

1.托考伊[2]葡萄酒瓶

莱拉和她的精灵[3]穿过幽暗的大厅,小心翼翼地贴着边走,不让厨房里的人看见他们。三张桌子一字排开,横贯大厅,刀叉和酒杯映射着大厅里微弱的光亮,长条板凳也被拖了出来,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暗淡的灯光下,历任院长的画像高悬在四周的墙壁上。莱拉走到高台那儿,回头看了看开着的厨房门。她看四周没人,于是迈步来到主桌旁边。这里摆放的不是银餐具,而是黄金餐具;十四个座位也不是橡木板凳,而是桃花心木做的椅子,上面铺着天鹅绒的软垫。

莱拉在院长的椅子旁边停住,用手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那只最大的酒杯,清脆的响声传遍了大厅。

“你别不当回事,”她的精灵低声说道,“稳重点儿!”

莱拉的精灵名叫潘特莱蒙,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飞蛾,颜色是深褐色的,这样在暗淡的大厅才不会显眼。

“厨房里那么吵,他们才听不见呢。”莱拉低声应道,“而且第一次铃声响过之后,那个管家才会来。别大惊小怪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莱拉还是把手掌放在那个铮铮作响的水晶酒杯上。潘特莱蒙轻轻地扑扇着翅膀,从高台另一侧休息室的门缝飞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飞了出来。

“里面没人,”他低声说,“但我们必须得快点儿。”

莱拉猫着腰躲在高高的餐桌下,一溜烟地钻进休息室的门里,然后直起身,向四周张望。屋里唯一的光亮来自壁炉。此时,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有些暗淡,迸裂的火星不断上蹿到烟囱里。莱拉长这么大,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所学院度过,但她以前从没进过这间休息室:只有院士[4]和他们的客人才能进来,女士也从来不让进。甚至也不允许女佣来打扫卫生,打扫这里是男管家的差使。

潘特莱蒙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现在高兴了?可以走了吧?”他低声道。

“别傻了!我想好好看看!”

休息室很大,里面有张木质油亮的椭圆形红木桌子。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醒酒器和酒杯,还有一个银制的吸烟用的台子,上面是放烟斗的架子。旁边的餐柜上有口暖锅,还有一篮子的御米壳。

“他们真没亏待自己,是不是,潘?”莱拉压低嗓音说。

她在一把绿色的皮革扶手椅上坐下来。扶手椅是那么深,莱拉感觉自己几乎是躺在了那儿。但她还是再次直起身,盘腿坐起来,看着墙上的画像。可能都是些年老的院士吧,他们穿着长袍,留着大胡子,一脸的阴郁,带着严肃和批判的神情从相框里瞪着眼往外看。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莱拉问道——或者说是正准备问,因为她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她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声音。

“躲到椅子后面去——快!”潘特莱蒙低声说。眨眼间,莱拉跳下扶手椅,猫着腰藏在了椅子后面。这儿可不是最佳的藏身之处:这把椅子刚好在休息室的正中央,除非她保持绝对的安静,否则……

门开了,房间里的光亮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进来的人当中,有人拿着一盏灯,把它放在餐柜上。莱拉看得见他的腿,他穿着墨绿色的长裤,脚上是锃亮的黑皮鞋。那是个仆人。

这时,有个低沉的嗓音问道:“阿斯里尔勋爵到了吗?”

是院长。莱拉屏住了呼吸,她看见那个仆人的精灵(跟几乎所有仆人的精灵一样,也是一条狗)轻快地一路小跑进来,一声不响地蹲在仆人的脚边。这时,院长的脚也出现在莱拉的视野里,依然穿着那双从来不换的破旧黑皮鞋。“没有,院长,”男仆答道,“飞艇站那儿也没有消息。”

“我想他来的时候一定很饿,到时候你直接带他去大厅吧,好吗?”

“好的,院长。”

“你给他准备了精品托考伊葡萄酒了吗?”

“是的,准备好了,院长。照您吩咐的,是1898年的。我记得,勋爵偏爱这种酒。”

“好。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那盏灯您需要吗,院长?”

“需要,就留在那儿吧。晚餐的时候再进来照看一下,剪剪灯芯,好吗?”男仆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他的精灵一路小跑,顺从地跟随在后面。莱拉从自己并不高明的藏身之处看到,院长走到房间角落那口硕大的橡木衣柜那儿,从衣架上取下长袍,费力地披在身上。院长曾经身强体健,但现在已经年逾七十,动作显得笨拙、迟缓。院长的精灵是一只乌鸦。他刚披上长袍,乌鸦便从衣柜上跳下来,落在院长的右肩上——她通常都待在那里。

虽然潘特莱蒙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但莱拉感觉到他焦急地竖起了翅膀。她自己也感到既兴奋又激动。院长提到的那位客人,也就是阿斯里尔勋爵,是她的叔叔,莱拉对他既敬佩又害怕。据说他参与了高层政治、秘密探险和远方的战争。莱拉从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他十分凶狠、严苛:要是被他在这儿逮个正着,莱拉会受到严厉的责罚,不过她还是能够忍受的。

然而,莱拉接下来看到的情景却彻底改变了一切。

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放在桌上。他把盛放着金色葡萄酒的酒瓶盖子打开,展开那张纸,把一缕白色粉末倒进酒瓶,然后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扔进壁炉火堆里。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搅动着那瓶酒,直到粉末完全溶解,才重新盖上瓶盖。

他的精灵发出一声轻微短促的尖叫,院长低低回应了一句,眯缝着那双阴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从刚才进来的那道门出去了。

莱拉低声问:“你看见了吗,潘?”

“当然看见了!趁管家还没来,现在赶紧走!”

但是话音未落,从大厅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铃声。

“是管家的铃铛!”莱拉说,“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呢。”

潘特莱蒙迅速展翅飞向大厅门口,又飞快地折返回来。

“管家已经来了,”他说,“你也没办法从另一扇门出去……”

另一扇门,就是刚才院长出入的那扇门,通往一条人来人往的走廊,走廊的两边分别是图书馆和院士们的公共活动室。现在这个时候,走廊里已经聚满了人,有的忙着往身上套参加正餐需要穿的长袍,有的忙着在进入大厅前把文件或公文包放在活动室里。莱拉以为管家还要再过几分钟才会打铃,她本来计划利用那段时间原路返回。

如果没看见院长往葡萄酒里倒粉末,她也许会不顾管家生气,或者乘人不备从那条人来人往的走廊溜走。但是,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使她困惑,让她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她听到高台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管家来了,他是来检查休息室有没有准备好,以便让院士们在晚宴后来这里享用御米壳和葡萄酒的。莱拉飞快地冲向橡木衣柜,打开柜门躲了进去。她刚把柜门关上,管家就迈步进了休息室。莱拉不担心潘特莱蒙,因为休息室色调暗沉,而且他总是能藏进椅子底下。

她听到了管家沉重的呼吸。衣柜的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望去,她看见他在吸烟台子那边整理了一下烟架子上的烟斗,瞥了一眼酒瓶和酒杯。然后,他用两只手掌把头发抚向耳朵后面,对自己的精灵说了句什么。管家属于仆人,所以他的精灵也是一条狗;可他是高级仆人,那么她便也是一条不同凡响的狗。实际上,她现在是一条红色的塞特[5]猎犬。这精灵好像起了疑心,扫视着四周,似乎感觉到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但是她并没有朝向衣柜,这让莱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莱拉很怕这个管家,他曾经打过她两次。

这时,莱拉听到一声细细的低语,显然是潘特莱蒙挤到了她的身边。

“我们现在只能待在这儿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管家还没走,他的任务是监督主桌的服务。莱拉听见院士们正在步入大厅,伴随着嗡嗡的人声和嗒嗒的脚步声。

“我没听你的就对了,”管家出去之后,莱拉轻声答道,“否则我们就看不到院长在酒里下毒了。潘,他下毒的就是刚才跟男管家提到的那种托考伊酒!他们想杀死阿斯里尔勋爵!”

“你不知道那是不是毒药啊。”

“哦,当然是毒药。你难道忘了他让男管家先离开休息室?如果不是毒药,那么让男管家看见也没什么关系。而且,我知道他们一定有图谋——政治图谋。仆人们已经议论好几天了。潘,我们可以阻止一场谋杀!”

“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些胡言乱语,”他马上应道,“你以为自己能在这口憋屈的衣柜里一声不响地待上四个小时?我还是去走廊里看看吧,什么时候没人了,我告诉你。”

他从她肩头展翅飞了出去,莱拉看到了他那纤小的身影显现在衣柜门缝透进来的那道光线里。

“没用的,潘,我就待在这儿,”她说,“这儿还有长袍什么的,我可以把它铺在衣柜底板上,让自己舒服些。我就是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刚才莱拉一直蹲着,此刻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伸手摸索着衣架,避免弄出声响来。她发现衣柜比她想象得还要大,挂着几件学者用的长袍和风帽,有的还缝了一圈动物皮毛,大部分都镶着丝绸。

“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都是院长的,”她低声说,“可能他每次从其他地方得到荣誉学位的时候,他们就会送给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长袍,他把它们全都保存在这儿,以便到时候打扮起来……潘,你真的认为那瓶酒里放的不是毒药?”

“不,”他答道,“我跟你一样觉得那一定是毒药,可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而且我觉得,如果你插手,那将是你这愚蠢的一生之中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因为这件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别傻了,”莱拉说,“我不能坐在这儿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们给他喝毒药!”

“那就去别的地方。”

“潘,你是个胆小鬼。”

“我当然是个胆小鬼。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跳出去,从他颤抖的手中一把夺下酒杯?你有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也没有,这你很清楚,”莱拉小声辩道,“但是我既然已经看到院长的所作所为,就别无选择。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良心,是不是?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坐在图书馆或别的什么地方,心不在焉地拨弄自己的手指呢?我对你发誓,我可不想那么做。”

“你一直想这么做,”停了片刻,潘特莱蒙说,“你就打算躲在这儿偷看——我之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好吧,我是想这么干来着,”莱拉说,“谁都知道他们在偷偷摸摸地搞些秘密的事儿,他们还有仪式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我只是想知道个究竟。”

“那跟咱们没有关系!他们如果只是想享受自己的小秘密,那就由他们去。你应该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躲起来偷看是傻孩子的行为。”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得了,别唠叨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坐在那儿陷入了沉默。莱拉在硬硬的衣柜底板上坐得很不舒服,潘特莱蒙则一副自认为有理的样子,在一件长袍上不断摇动着触角。莱拉脑子里正在进行思想斗争——她本来是想跟自己的精灵好好谈谈这些想法的,但她的自尊心也很强。也许她不需要他的帮助,应该自己理清思路。

她心里满是焦虑,这并不是为她自己。她经常会遇到麻烦,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一次,她担心的是阿斯里尔勋爵,担心眼前这一切对他可能意味着的后果。勋爵并不经常到学院来,而现在政治局势高度紧张,这一事实就意味着,他来这儿可不仅仅是和几个老友吃饭、喝酒、抽烟这么简单。莱拉知道,阿斯里尔勋爵和院长都是首相的专门咨询机构——内阁委员会的成员,所以这件事可能与此有关。但是内阁委员会的会议是在王宫里举行的,而不是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

那就只有另外一种解释了。好多天来,学院的仆人们都在悄悄地传播着一则谣言,说是鞑靼人[6]已经侵入了莫斯科公国,正北上进攻圣彼得堡。从那儿,他们就能够控制波罗的海,并最终打败整个欧洲。阿斯里尔勋爵一直在遥远的北方:莱拉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远征拉普兰[7]……

“潘。”莱拉低声说。

“什么事?”

“你认为会发生战争吗?”

“现在还不会吧。要过是一个星期就要爆发战争的话,阿斯里尔勋爵就不会到这儿来参加晚宴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以后呢?”

“嘘!有人来了。”

莱拉坐起身来,把眼睛贴到门缝上。进来的是那个男仆,他按照院长刚才的吩咐,进来修剪灯芯。公共活动室和图书馆用电灯照明,但是在休息室里,院士们喜欢用更为柔和的老式石脑油灯[8]。只要院长还在世,他们就不打算更换。

男仆修剪了灯芯,又在壁炉里添了柴火。他仔细听了听大厅门口的动静,然后从烟架子上偷偷给自己拿了一把烟叶。

没等他把盖子完全盖上,另一扇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一下,吓得男仆惊跳了起来。莱拉使劲憋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男仆慌忙把烟叶塞进兜里,转过身来,面对进来的人。

“阿斯里尔勋爵!”他叫道。莱拉吃了一惊,后背袭来一阵凉意。她从藏身的地方看不见他,但强忍住了挪动身体去看一看的冲动。

“晚上好,雷恩。”阿斯里尔勋爵说。每次听到他的声音,莱拉总是感到既兴奋又害怕。“我来得太晚,赶不上晚宴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男仆显得局促不安。客人只有得到院长的邀请才能进入休息室,这一点阿斯里尔勋爵是知道的。然而男仆发现,阿斯里尔勋爵正在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鼓鼓囊囊的衣兜。于是,他决定不对此表示反对。

“大人,要不要我告诉院长您已经到了?”

“可以,给我来点咖啡。”

“好的,大人。”

男仆鞠了个躬,匆匆走了出去,他的精灵温顺地一路小跑紧随在后。莱拉的叔叔走到壁炉前,伸展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像狮子似的打了个哈欠。他一身旅行装束。跟每次见到他一样,莱拉又想起了自己是多么惧怕他。她现在已经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祈求别被发现。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是一只雪豹,站在他的身后。

“你要在这儿给他们放那些投影吗?”他的精灵轻声问道。

“是的。跟报告厅里比,在这儿可以让他们少大惊小怪一些。他们还会想看看标本。过一会儿,我就派人去找搬运工。赶在这个时间真不妙,斯特尔玛丽娅。”

“你应该休息一会儿。”

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舒展开身体,这样莱拉就看不到他的脸了。

“是的,是的。我还应该换换衣服。穿成这样不太得体,也许他们会以什么古老的礼节为理由,罚我十二瓶酒。我该睡上三天三夜,但事实仍然是——”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男仆端着银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是咖啡壶和杯子。

“谢谢,雷恩,”阿斯里尔勋爵说,“桌上是托考伊葡萄酒吗?”

“是院长吩咐专门为您准备的,大人,”男仆说,“1898年的,只剩三十六瓶了。”

“美好的东西都不会天长地久。把托盘放在我旁边。哦,请让搬运工把我放在门房的那两个箱子搬进来,好吗?”

“搬到这儿,大人?”

“是的,搬到这儿来,伙计。我还需要银幕和投影灯,也搬到这儿来,现在就要。”

男仆惊讶得禁不住张开了嘴,但最终还是努力忍住不去质疑或是抗议。

“雷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阿斯里尔勋爵说,“不要对我提出质疑,按照我说的去做。”

“遵命,大人,”男仆说,“请容我说一句,大人,也许我该把您的计划告诉考森先生,否则,他会有点儿吃惊的,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好,那就告诉他。”

考森先生就是那个管家,他和男仆之间很早就有了矛盾,谁也不服谁,这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事了。管家的级别高,但是男仆有更多的机会讨好院士,可以充分地利用他们。他很高兴可以用这个机会向管家表明,他掌握了更多关于休息室的事情。

他鞠了个躬,然后离开了。莱拉注视着她的叔叔。他倒了杯咖啡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这才放慢速度小口饮着。莱拉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标本箱?投影灯?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给院士们看呢?

这时,阿斯里尔勋爵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壁炉。莱拉这回看到了他的全貌,他和身材圆滚滚的管家,以及那些弯腰驼背、无精打采的院士是那么迥然不同,这让她感到惊奇。阿斯里尔勋爵身材高大,肩膀强壮,面色黝黑,神情勇猛,目光炯炯,似乎还带着野性的笑意。那是张执意一决输赢的脸:既无意施恩,也不肯屈尊。他的动作像巨兽一般,洒脱不羁却又十分协调。他出现在这样的房间,就像是一只野兽被困在狭小的笼子里。

此时,他的表情冷漠、专注。他的精灵依偎在他身边,头贴着他的腰。他低头看着她,表情难以捉摸。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桌前。莱拉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抽搐,因为阿斯里尔勋爵已经打开了托考伊酒的瓶盖,正在往酒杯里倒酒。

“不!”

莱拉没忍住,小声喊出了声。阿斯里尔勋爵听到了,马上转过身来。

“谁在那儿?”

莱拉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撞出衣柜,冲上去从他手里一把夺下酒杯。酒洒了出来,溅在桌边和地毯上,酒杯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阿斯里尔勋爵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使劲地拧着她的手腕。

“莱拉!你在这里搞什么鬼?”

“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我先拧断你的胳膊再说。你竟敢到这儿来?”

“我刚刚救了你一命!”

有片刻工夫,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小姑娘疼得拧着身体,憋着不让自己大声哭出来,表情都扭曲了。这个大男人则冲她弯着腰,恶狠狠地皱着眉头。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声音轻柔了一些。

“酒里有毒,”她咬着牙咕哝道,“我看见院长往酒里面倒了一些粉末。”

他松开手,莱拉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潘特莱蒙焦急地飞到她肩头。她的叔叔强压着怒火,低头看着她,莱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想看看休息室是什么样子,”她说,“我知道我不应该进来。我原本打算在有人进来之前就离开,可是后来听到院长进来了,我就被困在这儿出不去了。衣柜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后来,我看见他把粉末倒进了酒里。要不是我——”

这时,有人敲门。

“是搬运工,”阿斯里尔勋爵说,“回到衣柜里去。要是让我听见一点儿声响,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莱拉立刻躲回衣柜里,她刚把衣柜门关上,阿斯里尔勋爵便大声说道:“进来。”

正如他所说的,来的果然是搬运工。

“大人,放在这里吗?”

莱拉看见这个老头儿疑惑地站在门口,身后露出大木箱的一角。

“对,舒特,”阿斯里尔勋爵说,“把两个箱子都搬进来,放在桌子旁边。”

莱拉稍微放松了一些,这才感觉到肩膀和手腕都在痛。假如她是那种爱哭的女孩儿,这足以让她号啕大哭了。但她不但没有哭,反而咬紧牙关,轻轻地活动胳膊,直到疼痛减轻了一些。

就在这时,传来了玻璃破碎和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

“该死!舒特,你这个粗心的老笨蛋!你看看你这是怎么搞的!”

莱拉刚好能看到这一幕。她叔叔想方设法把那只酒瓶从桌上碰落,并且让别人看来像是被搬运工弄翻的一样。老头儿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开始道歉。

“真的很抱歉,大人——我一定是离得太近了,比我料想得还要近——”

“赶紧拿东西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一下。快去,要不就渗进地毯里去了!”

搬运工和他那个年轻的帮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阿斯里尔勋爵靠近衣柜,压低声音说:

“你既然在这儿,那就发挥点儿作用吧。院长进来的时候,你要盯紧他。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有趣的情况,我就不会让你有更多的麻烦,明白吗?”

“明白,叔叔。”

“你要是在里面弄出一点儿声响,我也就帮不了你了。你要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走开,还是背对壁炉站着。就在这时,搬运工回来了,拿着刷子、准备装碎玻璃的簸箕、一只碗,还有一块抹布。

“大人,我只能再次对您说,我最真诚地祈求您的原谅。我不知道——”

“快把这堆破烂收拾了。”

于是,搬运工便开始擦抹地毯上的酒渍。这时,男仆敲了敲门,和阿斯里尔勋爵的贴身男仆一起走了进来,勋爵的男仆叫索罗尔德。他们俩抬着一口沉重的大木箱,箱体木纹油亮,安装着黄铜把手。他们俩一看到搬运工正在干的事情,都惊呆了。

“是的,正是托考伊葡萄酒,”阿斯里尔勋爵说,“真是糟透了。是投影灯吗?索罗尔德,请把它架在衣柜旁边,好吗?我把银幕挂在另一边。”

莱拉发现,她刚好能从衣柜的门缝看见银幕,也能看见所有投射在银幕上的内容。她拿不准这是不是叔叔有意安排的。勋爵的贴身男仆展开厚重的亚麻布,挂在银幕架子上。在哗啦啦的声音掩护下,莱拉轻声说:

“看见了吗?没白来,对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潘特莱蒙用细细的飞蛾嗓音严肃地说。

阿斯里尔勋爵站在壁炉旁,啜饮着最后一点咖啡,目光阴沉地注视着索罗尔德打开装投影灯的木箱、卸下投影灯的镜头盖、检查油箱。

“还有很多油,大人,”他说,“要不要叫个技术员来操作投影灯?”

“不用了,我自己来。谢谢你,索罗尔德。雷恩,他们的晚宴结束了吗?”

“我想快了,大人,”学院的男仆答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考森先生说,院长和他的客人们一旦知道您在这儿,就会马上过来。我可以把咖啡托盘拿走了吗?”

“好,你去吧。”

“遵命,大人。”

男仆微微鞠了个躬,端起托盘离开了,索罗尔德跟在后面。门刚一关上,阿斯里尔勋爵的目光便穿过整个房间,径直注视着衣柜。莱拉感受到了他这一瞥的力量,仿佛那是一种有形的东西,比如一支利箭或一柄长矛。后来他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和自己的精灵轻声地说起了话。

他的精灵平静地坐在他身边,保持着警醒和优雅,也透着威胁。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扫视着休息室。当大厅的门把手开始转动时,那双黄褐色的眼睛和勋爵黑色的眼睛一道将目光转向通往大厅的那扇门。莱拉看不见那扇门,但她听到第一个进来的人吸了口冷气。

“院长,”阿斯里尔勋爵说,“是的,我回来了。请把你的客人都请进来吧,我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给你们看。”

2.北方的概念

“阿斯里尔勋爵。”院长吃力地说着,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莱拉从自己的藏身之处盯着院长的眼睛。的确,他迅速瞥了一眼原本放着托考伊葡萄酒的桌子。

“院长,”阿斯里尔勋爵说,“我来得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晚宴,于是我就自己来到了休息室。你好,副院长,很高兴看到你气色这么好。请原谅我今天粗鲁的衣着,因为我刚刚到。是的,院长,托考伊酒全都洒了,我想你能闻到它的味道。搬运工碰倒了它,但这是我的错。你好,神父。你最近的那篇文章我拜读了,很感兴趣……”

他和神父一同走开了,莱拉清楚地看到了院长的脸。那张脸毫无表情,但站在他肩头的精灵正在拨弄着羽毛,不安地交替着双脚。阿斯里尔勋爵已经成为休息室里的中心人物。他十分注意在院长的地盘上对他礼貌有加,但谁更有威望显而易见。

院士们纷纷向客人问好,走进休息室。有的围坐在桌子周围,有的坐在扶手椅上。不久,空气中便充满了嗡嗡的说话声。莱拉发现,木头箱子、银幕和投影灯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兴趣。她对这些院士非常熟悉:有图书馆长、副院长、调查员等等。她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他们给予她教育、惩罚、安慰、小礼物,还把她从花园的果树旁撵开。那是她得到的所有类似于家庭的呵护。如果她知道家是什么感觉,那他们会更像一家人。不过,如果她知道什么是家,她更可能会把学院的仆人们当作家人。与疼爱一个半是野性半是文明的小丫头相比,院士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不用说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凑巧遗弃给他们的。

院长点燃了银质小暖锅下面的酒精灯,热了几块黄油,然后把六个切成两半的御米壳扔进锅里。每次宴会后总是要上御米壳的:它让人头脑清醒,口齿伶俐,还能丰富谈话的内容。由院长亲自烧制御米壳是他们的传统。

在煎黄油的咝咝声和嗡嗡的交谈声掩护下,莱拉挪动着位置,想给自己找个更舒适的姿势。她小心翼翼地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又长又大的毛皮长袍,铺在衣柜的底板上。

“你该找件旧点儿的、扎人的衣服,”潘特莱蒙小声说,“要是太舒服了,你会睡着的。”

“要是我睡着了,你就负责叫醒我。”她回敬道。

她坐在那儿,倾听他们交谈。大部分都是些枯燥无味的谈话,几乎都是关于政治,而且都是伦敦的政治话题,只字不提令人兴奋的鞑靼人。令人惬意的煎御米壳和烟叶的味道透过柜门飘了进来,莱拉不止一次地发觉自己打起了瞌睡。但是终于,她听到有人敲了敲桌子,人们都安静下来,院长开口说话了。

“先生们,”他说,“我想我完全可以代表我们所有人,向阿斯里尔勋爵表示欢迎。他到访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光临总是极具价值。据我所知,今天晚上,他要向大家展示一些特别的东西。我们都知道,现在的政局非常紧张。阿斯里尔勋爵必须在明天一早赶到白厅,一列火车已经蓄足蒸汽随时待命,我们这里的交流一结束,就要载着他前往伦敦。因此,我们一定要利用好我们的时间。他的演讲结束之后,我想一定会有人提些问题,希望大家的提问简明扼要。阿斯里尔勋爵,请开始吧?”

“谢谢你,院长,”阿斯里尔勋爵说,“首先,我要给大家放几张幻灯片。副院长,我想你从这里看得最清楚;院长,也许你可以坐在衣柜旁边的那把椅子上?”

莱拉很佩服叔叔高明的手段。上了年纪的副院长两眼昏花,因此让他离银幕近一些是合乎礼节的,而他往前坐就意味着院长得坐在图书馆长旁边,这样,院长和蜷在衣柜里的莱拉就只有大约一码[9]的距离了。院长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的时候,莱拉听见他小声嘀咕道:

“这个魔鬼!他知道葡萄酒里的名堂了,我敢肯定他知道了。”

图书馆长低声应道:“他是来要钱了,如果他强行要求进行表决——”

“如果他那样做,我们一定要反对,凭我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据理力争。”

阿斯里尔勋爵使劲给灯打了打气,汽灯便开始咝咝地响了起来。莱拉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以便能看见银幕。银幕上开始出现一个明亮的白色圆圈。阿斯里尔勋爵大声问道:“请哪位把屋子里的灯光调暗些?”

有个院士站起身去调灯光,房间里随之暗淡下来。

阿斯里尔勋爵开始说道:

“正如你们有人所知道的,十二个月前,我出发北上,执行一项外交任务,去见拉普兰国王——至少这是我表面上的任务。实际上,我的真正目的是继续北上,直抵北部冰原,去调查格鲁曼探险时究竟出了什么事。在格鲁曼留给柏林科学院最后的信息中,有一则信息提到北部地区独有的某种自然现象。我决定对此进行研究,也想同时调查格鲁曼的情况。但是我接下来要给大家放的第一张图片和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他把第一张幻灯片放进图片架,在镜头后面推了一下,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黑影,黑白对比非常明显。照片拍摄于满月的夜晚,中景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黑色的墙壁映衬着四周的白雪,屋顶上是厚厚的积雪。木屋旁摆放着一排自然科学器材,有天线、电线和绝缘瓷,全都在月光下闪着光,上面结着厚厚的霜。在莱拉看来,它们就像通往亚尔顿路上的电器公园里的东西。一个身穿毛皮外套的男子站在前景处,外套上长长的风帽几乎完全遮住了脸。他举着右手,似乎是在打招呼,旁边是一个比他矮小的身影。这一切都沐浴在苍白的月光下。

“这张照片是用标准的硝酸银感光乳胶拍摄的,”阿斯里尔勋爵说,“我想请大家再看另一张,是仅仅一分钟后在相同地点拍摄的,这次采用的是一种新型的专用感光乳胶。”

他取出第一张幻灯片,把另一张放进图片架。这一张光线更加暗淡,刚才的月光似乎被过滤掉了。地平线依然看得见,木屋黑色的轮廓和白雪覆盖着的屋顶十分醒目,但是那些复杂的器材则隐藏在了黑暗之中。然而,那个男子完全不同:他全身沐浴在亮光之中,上举的手中不断涌出熠熠闪光的微小颗粒。

“那亮光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神父问道。

“往下,”阿斯里尔勋爵说,“那不是亮光,是尘埃。”

他说这个词的语气让莱拉觉得这个单词的首字母应该是大写的,仿佛那并非什么普通的尘埃。院士们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感觉,因为阿斯里尔勋爵的话让他们突然陷入了集体沉默,之后便是阵阵难以置信的惊叹。

“但是怎么——”

“当然——”

“不可能——”

“先生们!”神父的声音说道,“让阿斯里尔勋爵来解释。”

“那是尘埃,”阿斯里尔勋爵重申了一次,说道,“它们之所以在底片上看起来像灯光,是因为这些尘埃的微粒对这种新型的专用感光剂产生了影响,这跟光对硝酸银感光剂产生影响是一样的。我这样做,其中一个原因是要证明,首先,我这次探险是去了北方。正如各位所看到的那样,这个人的轮廓清晰可辨。下面我想请大家看看他左侧的那个轮廓。”

他指向那个更小一些的模糊轮廓。

“我想这是那个人的精灵。”调查员说道。

“不是。他的精灵是条蛇,当时正盘曲在他的脖子上。大家看到的那个模糊的轮廓是个孩子。”

“是被切割[10]了的孩子——”有人刚开口,但立即又闭上了嘴,表明他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

房间里一片沉寂。

这时,阿斯里尔勋爵平静地开口说道:“这是一个完整的孩子[11]。正是由于尘埃的特性,才出现了这种情况,不是吗?”

有几秒钟的光景,大家谁都没有说话。后来,神父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他开口说道,听起来像是渴极的人痛饮之后放下杯子,长出了一口因为喝水而屏住的气,“那些尘埃……”

“——来自苍穹,那些看上去像亮光的尘埃把他笼罩在其中。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把这张照片留下来,你们尽可以细细地研究。我之所以现在给大家看这张照片,是因为想展示这种新型感光剂的效果。下面,我来给大家看另外一张照片。”

他换了另一张幻灯片。这一张也是在夜间拍摄的,但这一次没有月光。前景部分是一小组帐篷,在低矮的地平线上,它们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帐篷旁边杂乱地堆着一些木箱和一架雪橇。照片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天空:层层道道的亮光像窗帘般挂着,像是被挂在数百英里高的无形挂钩上绕着圈,打着结,又像是被无法想象的飓风吹拂着向两侧伸展。

“这是什么?”副院长问道。

“这是极光的照片。”

“这是张高质量的照片,”帕尔默教授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照片。”

“请原谅我的无知,”唱诗班指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即使以前我知道什么是极光,我也给忘了。是不是那被称为北极之光的东西?”

“是的,它有许多名称。它由带电粒子风暴和强烈的太阳射线组成——它们单独存在的时候,人们是看不见的,但当它们同大气相互作用的时候,就形成了发光的射线。本来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请人给幻灯片上色,向各位展示它的色彩——大部分呈现淡绿色和玫瑰色,窗帘形状的下边则带着一抹深红。这张照片是用普通感光剂拍摄的。下面请大家看一张使用特殊感光剂拍摄的照片。”

他取出那张幻灯片。莱拉听见院长悄声说:“如果他强行进行表决,我们可以援引居住时间条款。在过去五十二个星期中,他有三十个星期都没住在学院里。”

“他已经把神父拉到他那边去了……”图书馆长低声答道。

阿斯里尔勋爵把一张新的幻灯片放进图片架,这张显示的是同一个场景。跟上一组照片一样,许多在普通光线下原本明显的景致在这一张上则暗淡得多,空中那窗帘般的光幕也是如此。

然而,在极光的中间部位,在昏暗的地平线上方的高处,莱拉却发现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她把脸贴在门缝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见那些银幕附近的院士也把身子向前倾了过去。她凝视着,好奇心油然而生。因为半空中分明展现出城市的轮廓:塔楼、圆顶、墙壁……建筑、街道,全都悬在空中!莱拉差点惊呼出声来。

卡辛顿院士开口道:“这看起来像是……一座城市。”

“的确是。”阿斯里尔勋爵说。

“不用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城市喽?”教务长说,语气中带着一股轻蔑。

阿斯里尔勋爵没有搭理他。院士中洋溢着一股兴奋和骚动的情绪,就像是对于从未见过真正的独角兽又在写文章论述它存在的人,突然有人捉了一只活的独角兽放在他们面前那样。

“这是不是巴纳德-斯托克斯[12]研究的那些东西?”帕尔默教授问,“是吗?”

“这就是我想要找出答案的问题。”阿斯里尔勋爵说。

他站到银幕明亮的一侧。莱拉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扫视着那些正在凝视极光幻灯片的院士们,他精灵的眼睛在他旁边闪着绿幽幽的光。所有尊贵的脑袋都向前伸着,他们的眼镜闪烁着光亮。只有院长和图书馆长两个人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彼此脑袋靠得很近。

神父说:“阿斯里尔勋爵,刚才您说您在寻找有关格鲁曼探险的消息。那么,格鲁曼博士是不是也在研究这种现象呢?”

“我相信他是在研究,我还认为他已经掌握了有关这种现象的大量信息。但是,他再也无法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不!”神父叫道。

“恐怕的确如此,而且我也有证据。”

在阿斯里尔勋爵的指挥下,两三个年轻的院士把那个木箱抬到房间的前面,休息室里充满兴奋不安的情绪。阿斯里尔勋爵把最后那张幻灯片取出来,但依然开着投影灯。在聚光灯一样的圆形强光照射下,他弯腰去撬箱子。莱拉听见钉子从湿木头中被拔起时那刺耳的声音。院长站起身来看,挡住了莱拉的视线。这时,她的叔叔又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十八个星期前,格鲁曼的探险队突然失踪。德国科学院派他北上,要他到地球的磁北极进行天体观测。正是在那次考察中,他观察到了我们刚刚看到的那种奇怪的现象。但是在这之后不久,他就突然失踪了。人们猜测他可能遇到了意外,他的遗体留在了冰川的裂缝里。但实际上,什么事故也没有发生。”

“那是什么东西?”教务长问,“是真空储存罐吗?”

阿斯里尔勋爵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莱拉听见金属搭扣啪地弹起的声音,接着是空气迅速涌入容器的咝咝声,然后便是一阵沉默。但是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莱拉便听见房间里突然爆发出混乱的声音:惊恐的叫声,高声的抗议,因为愤怒和恐惧,他们的声音都高了起来。

“但是,那是什么——”

“那不像是人——”

“那曾经是——”

“它怎么了?”

这时,院长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阿斯里尔勋爵,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拿来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头颅。”阿斯里尔勋爵的声音答道。

在混乱的话语声中,莱拉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痛苦地嘟囔着。她真想看看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阿斯里尔勋爵说:“我在斯瓦尔巴群岛[13]附近的冰雪中发现了他的遗体。是凶手把他的头颅弄成了这样。你们可以看到剥光头皮的方式很有特点。副院长,我想你可能熟悉这种方式。”

老先生声音沉稳地说:“我见过鞑靼人这样干过,西伯利亚和通古斯克的土著人[14]会用这种手法。当然,后来这种技术又从那儿传到了斯克雷林丑人[15]居住的地方,但我知道现在新丹麦[16]已经禁止这样做了。阿斯里尔勋爵,我能不能再凑近些仔细看看?”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副院长又开口道:“我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上面的冰很脏,但我觉得头盖骨上似乎有个洞,我说得对吗?”

“对。”

“钻出来的?”

“千真万确。”

人们激动地一阵窃窃私语。院长从莱拉的视线里走开,这样莱拉又能看见房间里的情形了。在投影灯圆形的灯光下,年老的副院长正拿着一个大冰块凑在眼前看。这样莱拉便看见了冰块里的东西:血红色的一团,难以辨认出是人的头颅。潘特莱蒙焦躁不安地绕着莱拉飞,他的紧张也影响到了莱拉。

“安静点儿,”她低声说,“听着。”

“格鲁曼博士曾经担任过这所学院的院士。”教务长激动地说。

“落入鞑靼人的手里——”

“但是往北那么远?”

“他们肯定走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远!”

“我刚才听到你说是在斯瓦尔巴群岛附近找到的,是吗?”教务长问。

“是的。”

“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件事跟披甲熊有关?”

莱拉没听懂这个词的意思,但院士们无疑都是明白的。

“不可能,”卡辛顿院士语气肯定地说,“他们从不这么干。”

“那你是不了解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帕尔默教授说——他自己曾经数次去过北极地区探险,“要是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学鞑靼人剥人皮了,那我一点儿也不会惊讶。”

莱拉又看了看她叔叔。他面带讥讽和嘲弄的神情看着那些院士,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谁?”有人问。

“斯瓦尔巴群岛的国王,”帕尔默教授说,“对,没错,他也是一只披甲熊。他篡夺了王位——基本上是这样的;他通过阴谋诡计当上了国王,或者说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他权力很大,而且一点儿也不愚蠢——尽管有一些可笑的爱好,比如用进口大理石修建宫殿——建造一座他所谓的大学——”

“给谁建的?给熊建的?”另一个人说道。人们全都笑了起来。

帕尔默教授继续说道:“尽管如此,我要告诉各位,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有能力这样对付格鲁曼的。同时,如果有必要的话,别人也可以奉承他,让他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那么你知道怎么奉承他,是不是,特里劳尼?”教务长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我确实知道。你知道他最想得到什么吗,甚至比荣誉学位还想要?他想要一个精灵!你要是能设法给他弄一个精灵,他会为你做任何事情。”

院士们纵声大笑起来。

莱拉带着好奇和疑问倾听着这些对话:帕尔默教授所说的好像完全不靠谱。她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关于剥人皮、北极光和神秘尘埃的事情。但让她失望的是,阿斯里尔勋爵已经结束了展示遗骸和放映幻灯片。话题很快就转向学院的内部争论,也就是该不该给他更多的资金再进行一次探险,大家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莱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很快就睡着了。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白鼬,蜷绕在她的脖子上——这是他最喜爱的睡觉方式。

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她被惊醒了。

“别说话。”她叔叔说。衣柜的门敞开着,他背对灯光蹲在那儿。“他们都走了,但附近还有几个仆人。现在去你自己的卧室,小心点儿,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他们投票给你钱了吗?”她睡意蒙眬地问。

“给了。”

“尘埃是什么?”她问。蜷曲了这么长时间,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站了起来。

“这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她说,“你要是想让我在衣柜里给你当间谍,就应该告诉我让我偷听的是什么。我能看看那个人的头颅吗?”

潘特莱蒙身上的小白鼬毛都竖了起来,莱拉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弄得直痒痒。阿斯里尔勋爵大笑起来,但马上就止住了笑。

“别捣乱,”他说着,便开始收拾幻灯片和标本箱,“你注意观察院长了吗?”

“观察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瓶葡萄酒。”

“好。但是这次我让他计划落空了。听我的话,上床睡觉去。”

“那你去哪儿?”

“回北方去。我十分钟后出发。”

“我能去吗?”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他的精灵那双大大的黄褐色眼睛也转过来看着她。在他们俩的注视下,莱拉脸红了,但还是紧紧地盯着他们。

“你属于这儿。”她叔叔终于说道。

“可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北方?我要去看北极光、披甲熊、冰山,我什么都想看。我想知道尘埃是怎么回事,还有空中的那座城市,那是不是另一个世界?”

“你去不了,孩子。别再琢磨这事儿了。如今世界不太平。听我的话,去上床睡觉。如果你是好孩子的话,我就给你带根海象牙回来,上面还有因纽特人的雕刻。别再犟了,不然我就生气了。”

他的精灵恶狠狠地发出一声低吼,让莱拉猛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的喉咙被她的利齿咬住,那滋味可不会好受。

她紧抿着嘴唇,冲叔叔不满地皱着眉头。他正往外抽真空储存罐里的空气,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小姑娘紧咬着嘴唇,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和自己的精灵一同离开去睡觉了。

院长和图书馆长既是老朋友,又是同盟军。每次经历困难局面之后,他们总是习惯喝杯白兰地,互相安慰一下。因此,看见阿斯里尔勋爵走后,他们便溜达到院长的住处,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拉上窗帘,重新点燃壁炉里的火,他们的精灵也在各自熟悉的膝盖或是肩膀处歇着。他们要仔细回想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真的觉得他知道酒里的名堂?”图书馆长问道。

“他当然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知道,于是他自己打翻了酒瓶。他当然知道。”

“请原谅我这么说,院长,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我从来不喜欢……”

“给他下毒?”

“是的,不喜欢谋杀。”

“查尔斯,没人会喜欢这种想法。问题是做和不做的后果哪样更糟糕。嗯,也是他走运,我们没有成功。很抱歉让你知道这件事,让你承受了压力。”

“没有,没有,”图书馆长辩解道,“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是啊,也许我早该让你知道得更多一些。真理仪[17]在警告我们,如果阿斯里尔勋爵进行他的研究,会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别的不说,那个孩子首先会被牵连进去,而我想尽可能长久地保证她的安全。”

“阿斯里尔勋爵的那些事和教会纪律法庭,也就是他们所称的那个祭祀委员会有关系吗?”

“阿斯里尔勋爵——不,不,正好相反,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祭祀委员会并不是完全对教会纪律法庭负责,而是个半私人性质的倡议。祭祀委员会的负责人一点儿也不喜欢阿斯里尔勋爵。查尔斯,夹在这两人之间,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回轮到图书馆长沉默了。自从教皇约翰·卡尔文把教廷搬到日内瓦并建立教会纪律法庭,教会对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拥有绝对权力。卡尔文死后,教皇的职位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盘根错节的各类法庭、团体和委员会,这些被人们统称为教会当局。这些机构并不总是团结一致,有时候还会有残酷的竞争。上个世纪大部分的时间里,最有权势的是主教团。但在最近几年,教会纪律法庭已经取而代之,成为教会当局中最活跃,也最令人畏惧的机构。

但是,在教会当局其他势力的保护下,一些独立机构也是有可能成长壮大的。图书馆长提到的祭祀委员会就是其中之一。图书馆长对其知道得不多,但是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已经让他感到既厌恶又恐惧,因此他完全理解院长的焦虑。

“帕尔默教授提到了一个名词,”沉默了大约一分钟之后,他说,“巴纳德-斯托克斯?他们是干什么的?”

“哦,那不是我们研究的领域,查尔斯。据我所知,教会告诉人们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由我们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的一切事物组成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由天堂和地狱组成的精神世界。巴纳德和斯托克斯是两个——怎么说呢——是两个叛逆的神学家,他们断言,还存在着无数与我们这个世界类似的其他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物质的、罪恶的世界;这些世界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离我们很近,但是我们看不到,也去不了。很自然,教会反对这种可恶的异端邪说,巴纳德和斯托克斯也被迫缄默不言了。”

“但是,对教会当局来说很不幸的是,这个‘另一个世界理论’似乎有着合理的数学论证。我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但卡辛顿院士对我说,这些论据是经得起推敲的。”

“现在,阿斯里尔勋爵拍下了这些其他世界中某一个的照片,”图书馆长说,“我们还给他资金,让他去寻找另一个世界。我明白了。”

“小点声儿。在祭祀委员会及其背后强大的保护势力看来,乔丹学院成了支持异端邪说的温床。而且,查尔斯,我还要在教会纪律法庭和祭祀委员会之间维持平衡。同时,那个孩子也在长大。他们是不会忘记她的。她早晚都会卷入这件事情当中,但是,不管我是否想保护她,她现在就要被牵扯进去了。”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那个真理仪?”

“是的。莱拉会参与到整个过程中,而且是主要角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必须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做这一切。当然,我们可以帮她。本来,我的托考伊计划要是成功的话,她平安无事的时间还会更长点儿。我不想让她去北方跑这一趟,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有机会向她解释……”

“她是不会听的,”图书馆长说,“我对她再了解不过了。你跟她讲严肃的事情,她心不在焉地听上五分钟,然后就坐不住了。下一次你再问她,她会忘个一干二净。”

“要是我跟她说说尘埃的事情呢?你觉得她连这个也不想听吗?”

图书馆长哼了一声,表示他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为什么要听?”他说,“为什么要用一个遥不可及的神学之谜启发一个健康、天真的孩子呢?”

“因为她必须经历一切——其中还包括一次很大的背叛……”

“谁要背叛她?”

“不,不是这样的,最可悲的是——她自己就是那个背叛者,而且那段经历会非常可怕。当然,这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但是,没有理由不让她去了解关于尘埃的问题。而且查尔斯,你也许错了。如果用简单的方式去解释尘埃的问题,她可能会非常感兴趣。这对她以后也会有帮助,当然,这也能减轻我对她的担忧。”

“替年轻人担忧是长者的义务,”图书馆长说,“而年轻人的义务则是对长者的担忧嗤之以鼻。”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夜已经很深了,两位忧心忡忡的老人便相互告别了。

3.莱拉的乔丹学院

牛津大学的所有学院中,乔丹学院最为庄严壮丽,也最为富有。也许还是最大的,尽管这一点谁也拿不准。学院的各栋建筑环绕着三个不规则的四方庭院,从中世纪早期到18世纪中期各个时期建造的都有。学院的建造不是事先规划的,而是零敲碎打地发展起来的,每一处都是历史和当前的交叠,最终的效果便是富丽堂皇中透着杂乱和邋遢。有些地方一直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帕斯洛一家已经连续五代人受雇于乔丹学院,既负责修砖补瓦,又负责搭建脚手架。现在的帕斯洛先生正在向他的儿子传授这门手艺。父子俩和他们的三个帮手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在图书馆一角他们亲自搭建的脚手架上、在教堂的屋顶上辛勤劳作,不停地传递着崭新光亮的石板、成捆的管线和大块的木料。

乔丹学院在整个英格兰都有农场和不动产。据说,即使沿着一个方向从牛津走到布里斯托尔,再沿着另一个方向从牛津走到伦敦,都走不出乔丹学院的地盘。在王国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向乔丹学院支付租金的染厂、砖窑、森林、原子器件厂;每到季度结账日,学院会计和他的手下便汇总所有账目,向学院委员会汇报总额,并为仪式活动订购两只天鹅。这些资金中,一部分用来再投资——学院委员会刚刚批准购买曼彻斯特的一处办公大楼,其余的用于支付院士们不多的津贴和仆人们的工资(包括帕斯洛一家以及另外十几家为学院服务的工匠和商人家庭),购买酒窖的藏酒,给图书馆购买书籍和神父的画像——这座图书馆规模庞大,占据了梅尔罗斯四方庭院的一侧,还向地下延伸了好几层。这笔资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用途,那就是给教堂采购最新的自然科学仪器。

让学院教堂拥有最新的一流设备,这至关重要。因为不管在欧洲还是新法兰西,乔丹学院作为实验神学中心的地位是无可匹敌的。莱拉至少对此还是了解的。她为自己杰出的学院感到骄傲,也喜欢向那些运河边或黏土河床上的淘气包玩伴们吹嘘乔丹学院。她也看不上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访问学者、知名教授,认为他们既然不是乔丹学院的人,那一定知道得不多。可怜的家伙们,他们肯定还不如乔丹学院地位卑微的准院士们有知识呢。

至于什么是实验神学,莱拉一点儿也不比那些野孩子们知道得多。在她自己的想象中,实验神学跟魔法有关,跟星星和行星的运动有关,跟物质的微小分子有关,但实际上这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也许星星和人类一样,也有精灵,而实验神学就是关于如何跟他们对话的学问。在莱拉的想象中,神父神态高贵地说着话,倾听星星精灵的发言,然后睿智地点头或者遗憾地摇头。但至于他们之间会交谈些什么,莱拉想象不出来。

她对此也没有特别的兴趣。莱拉在很多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她最喜欢跟要好的朋友——厨房里的小学徒罗杰一起爬上学院楼顶,朝过往的院士头顶上吐李子核,在辅导课教室的窗外学猫头鹰叫,在狭窄的街道上相互追打,在集市上偷苹果,或者打架。就像她不知道学院生活表象之下的政治暗流一样,院士们也不会了解,孩子们在牛津的生活就是各种争斗打闹和拉帮结派。他们只看到,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这多么令人惬意!还有比这更天真无邪、更令人心醉的吗?

实际上,莱拉和她的同龄人也毫无例外地卷入了恶战。同时进行的有好几场战斗。首先是乔丹学院的孩子们(年轻仆人、仆人的孩子还有莱拉)同另一所学院孩子之间的战争。莱拉曾经被加布里埃尔学院[18]的孩子俘虏了,罗杰跟他们的朋友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对关押她的地方进行突袭,营救莱拉。他们从唱诗班领唱神父的花园里偷偷地摸进去,收集了许多坚硬的李子,去打那些绑架她的孩子。牛津一共有二十四所学院,这样,反复无常的结盟与背叛便永无尽头了。但是,一旦镇上的孩子攻击某个学院的孩子,他们就会忘记学院之间的敌意,相互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来自镇上的外敌。这种对抗已经有几百年的传统,积怨深厚,同时也让人过瘾。

但是,当其他敌人来袭的时候,即使这样的争斗也会被搁在一边。有一股常年都有的敌人,那就是烧砖人的孩子。他们住在黏土河床附近,学院的孩子和镇上的孩子都讨厌他们。去年,莱拉同一些镇上的孩子临时结盟,共同对黏土河床发动袭击。他们向烧砖人的孩子投掷沉重的黏土块儿,把他们建成的还没有干透的城堡踢倒,然后再把他们摔倒在地,在他们赖以谋生的黏土中翻来滚去。最终,胜利者和被征服者都变成了不断尖叫的泥人。

另一拨常规敌人则是季节性的,那就是以船为家、住在运河上的吉卜赛人。他们只在春秋两季的集市贸易期间才会过来,而且很擅长打架。特别是有一家吉卜赛人,他们会定期回到城里一个叫耶利哥的码头。从莱拉能扔第一块石头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跟他们打架。上次他们来牛津的时候,她、罗杰和乔丹学院、圣·迈克尔学院的几个厨房学徒一起对他们实施了伏击,往他们漆得锃亮的运河小船上扔泥巴,直到他们全家出动,上岸追撵他们——趁这个机会,莱拉率领的预备队冲上那条船,解开缆绳,驶离岸边,沿着运河顺流而下,造成了水上交通堵塞。这期间,莱拉的突击队员们从船头搜到船尾,寻找船底的塞子。莱拉坚信船上有这么个塞子,她对她的队员们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拔掉塞子,船马上就会下沉。然而他们并没有找到。后来吉卜赛人追过来发现了他们,他们只好弃船逃跑。他们沿着耶利哥狭窄的胡同,带着胜利的喜悦,浑身湿漉漉地、幸灾乐祸地大叫着逃走了。

这就是莱拉的世界和她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她就是个粗劣贪心的小野蛮人。然而她一直隐约地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全部的世界。她还有一部分属于乔丹学院的辉煌和礼仪,在她未来生命旅途中的某个地方,她会与以阿斯里尔勋爵为代表的高层政治发生联系。这些直觉只是让她内心高傲,并在那些野孩子面前称王称霸,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做更多的探索。

她就这样像只野猫似的打发着自己的童年。她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就是阿斯里尔勋爵会不定期地光顾学院。有这样一位富裕而有权势的叔叔,足够让她去大肆吹嘘。但炫耀的代价则是被动作最敏捷的院士抓住,带到女管家那里,被迫洗澡并换上干净的连衣裙。然后会有人领着她(还不断吓唬她),到教师活动室陪阿斯里尔勋爵喝茶,别的一些高级院士也会应邀参加。在教师活动室,莱拉会叛逆地躺坐在扶手椅里,直到院长厉声让她坐直。这时候,她便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最后连神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令人别扭的正式访问总是一成不变。喝完茶,院长和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应邀而来的院士便告辞走了,只留下莱拉和她的叔叔。这时,他会命令她站在自己面前,汇报自他上次来直到现在她所学会的东西。于是莱拉便绞尽脑汁地嘟哝着能想得起来的那点儿几何、阿拉伯语、历史或电气知识。勋爵靠着椅背坐着,跷着二郎腿,高深莫测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无话可说。

去年,他在北上探险之前,还进一步问过她:“除了勤奋学习之外,剩下的那些时间你是怎么打发的呢?”

她咕哝道:“没干别的,只是玩。就是在学院里玩,只是玩……真的。”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莱拉伸出双手让他检查。勋爵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他的精灵在他身边,像斯芬克斯[19]似的坐卧在地毯上,偶尔甩动几下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莱拉。

“真脏,”阿斯里尔勋爵说着,推开她的手,“难道他们在这儿不让你洗手吗?”

“让啊。”莱拉答道,“可是神父的指甲也总是很脏,比我的还脏呢。”

“他有学问,你有什么借口?”

“我洗干净了,一定是之后又弄脏的。”

“你是在哪儿玩儿得这么脏?”

莱拉犹疑地看着他。尽管没人这么说过,但她觉得上房顶应该是被禁止的。“在一些旧房间里。”她终于开口答道。

“还有哪儿?”

“黏土河床,有时候去。”

“还有呢?”

“耶利哥和港口绿地。”

“没有别的地方了?”

“没有了。”

“你撒谎,昨天我还看见你上了房顶。”

莱拉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勋爵讥讽地看着她。

“那就是说,你还上房顶去玩,”他接着问,“你去过图书馆吗?”

“没有,但我在图书馆的房顶上发现了一只乌鸦。”莱拉接着说。

“是吗?你抓住它了?”

“它一只脚受伤了,我想把它杀了烤来吃。可是罗杰说,我们得帮帮它,让它好起来。所以,我们给了它一些饭渣和葡萄酒。后来它好了,就飞走了。”

“罗杰是谁?”

“我的朋友,厨房里的学徒。”

“我知道了。那就是说所有的房顶你都去——”

“不是所有的房顶。谢尔顿大厦的房顶就上不去,因为得从朝圣塔楼的楼顶隔空跳过去。有个通向楼顶的天窗,但是我个子矮,还够不着。”

“除了谢尔顿大厦,别的房顶你都去过了。那么地下呢?”

“地下?”

“学院的地下跟地面上一样精彩。你居然没发现,真让我惊讶。嗯……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你看上去很健康。给。”

他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把硬币,从里面拿了五枚金币给她。

“他们没教你说谢谢吗?”他说。

“谢谢。”她咕哝道。

“你听院长的话吗?”

“是的,听话。”

“还有,尊敬院士们吗?”

“尊敬。”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轻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出声。莱拉脸红了。

“玩儿去吧。”阿斯里尔勋爵说。

莱拉如释重负地转身向门口冲去,还没忘记回身大嚷一声“再见”。

在莱拉决定躲在休息室并首次听闻尘埃之前,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图书馆长对院长说她不会感兴趣,那真是大错特错了。现在,要是谁能给她讲讲有关尘埃的事情,她会迫不及待地去倾听。未来几个月,她会听到大量关于尘埃的事情,最终她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尘埃。但眼下,她依然处于乔丹学院丰富多彩的生活中。

不管怎么说,还有别的事情让人操心。有谣言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已经传了几个星期了。有人对此一笑置之,有人则讳莫如深。就像人们对待鬼怪的态度一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怕得不行。由于谁也无法想象的原因,开始有一些孩子失踪了。

事情是这样的。

伊希斯河[20]往东的河道上,挤满了缓慢航行的运载砖头、沥青和玉米的各类货船。这些货船将顺流而下,经过亨利和梅登黑德,抵达受北海潮汐冲刷的特丁顿。然后继续南下,前往默特莱克,经过大魔术师迪博士的宅邸,再经过福克谢尔,那儿的游乐园绚丽多彩,白天喷泉扬洒,彩旗招展,晚上则到处都是火树银花。货船还将经过白厅——国王每周都要在这儿召开国务会议,再经过子弹塔[21]——用来铸造子弹的灼热的铅水无休无止地滴进烟雾蒸腾的大水缸里。之后货船继续顺流而下——这时,河流已经变得宽阔而污浊,形成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流去。

这就是莱姆豪斯[22],那个将会失踪的孩子就生活在这里。

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他妈妈认为他九岁,但是酗酒损坏了她的记忆力,他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十岁,马科里奥斯是希腊人的姓,但跟他的年龄一样,这也只是从他妈妈那里得到的一种猜测,因为他看上去更像中国人,而不是希腊人。同时,他还从他妈妈那里继承了爱尔兰人、斯克雷林丑人和拉斯卡人[23]的基因。托尼并不聪明,但他有一种笨拙的柔情,他有时候会给妈妈一个粗笨的拥抱,深情地吻一下她的面颊。这个可怜的女人通常喝得烂醉如泥,无法主动展示这种亲情,但一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也能做出足够热烈的反应。

当时,托尼正在糕饼街的市场上无所事事地闲逛。他很饿,现在是黄昏时分,回家也没什么吃的。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先令,这是托尼帮一个士兵送信给女朋友得到的报酬。但是托尼不打算把它浪费在食物上,因为即使一分钱不花也可以弄到很多吃的。

于是,他在市场上到处溜达,在卖旧衣服的、算命的、卖水果和炸鱼的铺子中间穿行。他那小小的精灵,一只麻雀,停栖在他的肩膀上,到处东张西望。趁一个摊主和她的精灵都望向别处的时候,伴随着短促的一声鸟叫,托尼的手闪电般地伸出去又缩回来,他那只缩进松垮衬衫的手里已经握住一只苹果,或者是一把坚果,最后,还拿到了一块热乎乎的馅饼。

摊主发现了,大叫起来,她的猫精灵一跃而起。托尼的麻雀精灵早已飞上了天空,他自己也逃出了半条街,一阵诅咒和怒骂声从背后传来,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他在圣·凯瑟琳教堂门前的台阶前停下,坐在台阶上,拿出那个还冒着热气但已经变了形的战利品,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油渍。

此刻,有人正在仔细观察他。在他上方的第六级台阶上,一位身穿橙红色狐皮长大衣的夫人正站在教堂门口。这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狐皮镶边的帽子下面,一头有光泽的漂亮黑发垂落在肩膀上。教堂可能刚刚举行完一场弥撒,因为在她身后的门厅处透出了灯光,教堂里的管风琴还在演奏着音乐,夫人的手中拿着本镶着宝石的祈祷书。

托尼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心满意足地埋头吃他的馅饼,脚趾内扣,两只光脚板靠在—起。他坐在那儿狼吞虎咽,他的精灵则变成了一只小老鼠,正在梳理胡须。

年轻夫人的精灵从狐皮大衣的旁边钻了出来,那是一只猴子,但他可不是一只寻常的猴子:他身上长着长长的毛,丝光水滑,像绸缎一般闪耀着浓浓的金色光泽。他动作灵巧地蹿下台阶,接近小男孩儿,坐在他上面的那级台阶上。

这时,小老鼠觉察到了些什么,又变回了麻雀,侧过头来,向旁边的台阶跳开了一两步。

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麻雀,麻雀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猴子。

猴子缓慢地伸出手来。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是坚硬的角质利爪。他的动作温柔而诱人。麻雀抵不住诱惑,向前跳了一下,又跳一下,然后轻快地展开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举起来,凑近了仔细观察,然后站起身,带着麻雀精灵,一摇一摆地走向他的主人。夫人低下洒着香水的头,轻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托尼转过了身——情不自禁地。

“拉特!”他喊道,喊声里带着警惕。他的嘴里还塞满了东西。

小麻雀欢快地啁啾了一声。她肯定是安全的。于是,托尼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瞪着眼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

“你家住在哪儿,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个馅饼是什么馅儿?”

“牛排。”

“喜欢喝热巧克力吗?”

“喜欢!”

“真巧,我有好多巧克力,自己都喝不完。你愿意来帮我喝掉它们吗?”

托尼已经迷失了自己。从他那愚钝的精灵跳到猴子手中那一刻起,他便没了主意。他跟着年轻漂亮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了,沿着丹麦大街,经过汉曼码头,走下乔治国王石阶,来到一座高大的仓库旁边,那儿有一扇绿色的小门。夫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走进去,门又关上了,托尼再也没有出来——至少没有从这道门出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而他的妈妈,那个可怜的酒鬼,则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当她想起托尼的时候,便会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托尼·马科里奥斯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那位带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来的孩子。他发现,在那座仓库的地下室里还有其他十来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尽管他们跟他有着类似的身世,都说不清自己的年龄,但他们应该都没到十二岁。当然,托尼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那间热气蒸腾的地下室里的孩子们都没有进入青春期。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到他在墙边的板凳上坐下,一个沉默的女仆从炉子上的平底锅里给他倒了一杯热巧克力。托尼把剩下的馅饼吃了,喝下了那杯香甜的热饮,没有留意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也没怎么注意他。他太幼小了,构不成什么威胁,况且还反应迟钝,欺负他都让人觉得不过瘾。

另外一个男孩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嘿,夫人!你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个倒霉蛋看上去很强壮,上唇还沾着褐色的巧克力渍,他的精灵是只瘦骨嶙峋的黑色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口附近,向一个壮汉吩咐着什么,好像船长发号施令似的。当她转过身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在咝咝作响的石脑油灯的灯光下,她看上去仿佛天使一般,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她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们,是吗?”

孩子们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注视着她,突然腼腆起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位夫人,她是那么优雅、甜美、亲切,他们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好运气。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他们都愿意答应,以便在她面前再多待一会儿。

她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去航海。他们会吃得饱,穿得暖,如果愿意,也可以给家里人写信,让家人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马格纳森船长不久就会带他们到船上去,等潮水合适的时候,他们就会乘船出海,向北方航行。

很快,少数几个真想给家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家——写信的孩子便围坐在漂亮的夫人周围。她根据孩子们的口述写了几行字,然后让他们在信纸下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接着叠好信纸,放进散发着香味的信封里,写上他们告诉她的地址。托尼本来也打算给妈妈带个信,但是他很清楚她没有认字读信的能力。他拽了拽夫人的狐狸毛袖子,小声说想请她把他的去向告诉妈妈,就这些。她和蔼地低着头,凑近他那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小身体,以便听得更清楚,然后摸摸他的脑袋说,一定会把这个口信送到。

后来,孩子们聚在她周围跟她告别。那只金色的猴子把每个人的精灵都抚摸了一遍。孩子们也都摸了摸狐狸皮毛祝自己好运,或许是想从这位夫人那里获取力量、希望或仁慈。她跟他们一一告别,目送着他们在那位剽悍船长的带领下,从码头登上了一艘汽艇。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面上满是不断晃动的灯光。夫人站在码头上挥舞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为止。

接着,她回到屋里,那只金色猴子依偎在她的怀里。她随手把那一小捆信扔进火炉,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回去了。

贫民窟的孩子很容易受到诱惑被拐走,但最终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警察也被惊动了,不情愿地采取了行动。有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发生孩子被拐走的事情。然而谣言已经滋生,并且愈传愈烈。后来诺里奇、舍菲尔德和曼彻斯特又先后发生了几起孩子失踪的事件。在那些地方,谣言的知情者们又把这些新的失踪事件编进故事,使谣言变得越发离奇。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传说,一群神秘的巫师拐走了孩子。有人说他们的首领是位漂亮的女士,也有人说是个红眼睛的高大男人,第三种说法是一个年轻人,他对着他的受害者们大笑,唱歌,于是他们便像绵羊一样乖乖跟着他走了。

至于失踪的孩子被带到了哪里,没有一种说法是相同的。有的说是被带到了地狱,到了地下,或是去了仙境。有的说是被带去了一座农场,孩子们关在那儿,等到养胖了就会被吃掉。还有的说孩子们先被关起来,然后卖给有钱的鞑靼人……各种各样的说法。

可是大家的意见在一点上是一致的,那就是怎么称呼这些隐身的绑匪。他们总得有个名称,否则你就无法提起他们,而且谈论他们——尤其是当你平平安安地待在温暖舒适的家或是乔丹学院的时候——这是件津津有味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落到他们头上的名称就是“食人魔”。

“别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食人魔会把你抓走的!”

“我在北安普敦的表妹认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小儿子被食人魔拐走了……”

“食人魔去过斯特拉特福德,听说他们要到南边去!”

最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咱们玩小孩儿和食人魔的游戏吧!”

莱拉对乔丹学院厨房小学徒罗杰说道。即使是去天涯海角,罗杰也会跟着莱拉。

“怎么玩?”

“你躲起来,我去找到你,然后把你开膛剖肚,对,就像食人魔那样。”

“你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再说也许人家压根儿就不干这事儿呢。”

“你害怕他们,”莱拉说,“我看得出来。”

“才不是呢。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食人魔。”

“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也不害怕。我要像我叔叔上次来学院时那样做。我看见了,当时他在休息室,有个客人很不礼貌,我叔叔就使劲瞪了他一眼,那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当场就死了。”

“不可能,”罗杰怀疑地说,“厨房的人从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们是不允许你进休息室的。”

“才不是呢。他们是不会跟仆人说这种事儿的。我真的去过休息室,信不信由你。我叔叔经常这么做。有一次,鞑靼人捉住了他,他也是那样对付他们的。他们把他绑起来,打算给他开膛破肚。第一个鞑靼人拿刀走过来的时候,我叔叔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倒在地上死了。于是,又有另一个人过来,我叔叔还是这么对他,最后就剩一个鞑靼人了,我叔叔说,如果给他松绑,他就饶了他。那个人就给他松了绑,后来我叔叔还是把他杀了,就是想给他个教训。”

罗杰不相信有什么食人魔,更不相信莱拉讲的这些话,但这个故事十分惊险,只是听听实在可惜。于是,他们轮流扮演阿斯里尔勋爵和快要断气的鞑靼人,还涂上果子露来当作白沫。

这只是个小插曲,莱拉还是热衷于玩食人魔的游戏。她连蒙带骗地哄着罗杰去地下的酒窖,并且用管家的备用钥匙进入了酒窖。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在巨大的酒窖里穿行,陈年的蜘蛛网下面存放着学院的托考伊酒、加那利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和白兰地。他们的头顶上是古老的石头拱顶,下面支撑的柱子有十棵树干那么粗,脚下是不规则的石板,四周整齐地排列着层层叠叠的酒瓶和酒桶。这一切是那么令人着迷,两个孩子把食人魔忘到了脑后,颤抖的手举着蜡烛,蹑手蹑脚地从酒窖这头走到那头,张望着每一个黑洞洞的角落。在莱拉的脑海中,有一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这些酒味道如何?

想得到答案很简单。莱拉不顾罗杰的强烈反对,挑选出她能发现的年代最久远、形状最奇特、瓶身颜色最绿的一瓶酒。没有拔出瓶塞的工具,她干脆就敲碎瓶口。两个人蜷缩在最远处的角落,一边小口地啜饮着这令人沉醉的深红色液体,一边好奇自己什么时候会喝醉,怎样才能知道自己醉了。莱拉并不怎么喜欢这酒的味道,但不得不承认这酒的滋味十分浓郁、细腻。最滑稽的是他们俩的精灵,只见他们变得越来越笨拙,不断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变换成怪兽的模样,比赛谁比谁更难看。

终于,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明白了醉酒是怎么回事。

“他们真的喜欢这样吗?”狂吐了一阵之后,罗杰喘息着问。

“喜欢。”莱拉答道,她的状态和罗杰大同小异。“我也喜欢。”她生硬地补充了一句。

这件事除了让莱拉知道可以去更有趣的地方玩儿食人魔游戏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莱拉想起了上次叔叔和她见面时说的话,于是便开始向地下探索,地上的建筑只是乔丹学院的一小部分。就像某些巨大的菌类植物,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会伸展到好几英亩的地方。乔丹学院自中世纪开始便在地下扩张(当时学院已经开始在地面上跟两侧的圣·迈克尔学院和加布里埃尔学院、后侧的大学图书馆争地盘)。各种地道、竖井、地下室、地窖、楼梯掏空了乔丹学院的地下。在方圆几百码范围之内,地上和地下的空间几乎一样大,乔丹学院就像是建在石头气泡上似的。

莱拉现在喜欢上了地下探险,于是便拋弃了她经常光顾的那些高低起伏的学院屋顶,和罗杰一头扎进了地下的世界。她已经由玩食人魔游戏转到了寻找食人魔本身,他们既然难觅踪影,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极有可能藏在地下吗?

于是有一天,她和罗杰摸进了教堂的地下室。这里安葬着历任院长,一口口铅封的橡木棺椁沿着石墙安放在壁龛里。每口棺椁前都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他们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长1765—1789塞里巴顿

长眠于此

“那是什么意思?”罗杰问道。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下面是拉丁文,中间是他担任院长的年代,另外那个名字一定是他的精灵了。”

他们沿着寂静的地下室往前走,发现了更多的铭文:

弗朗西斯·莱尔,院长1748—1765佐哈里尔

长眠于此

伊格内修斯·科尔,院长1745—1748马斯卡

长眠于此

莱拉好奇地发现,每口棺椁上都有一块黄铜牌,每块铜牌上都刻着不同的动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猫,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这些都是死者精灵的画像。人们成年后,他们的精灵就失去了变形的能力,形成一种动物之后,便永远不再变化。

“这些棺材里面都是骷髅!”罗杰低声道。

“肉都烂了,”莱拉小声说,“虫子和蛆都在他们眼眶里爬来爬去。”

“这里一定有鬼魂。”罗杰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经过第一间地下室,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通道两旁排列着石板石架,每一层被隔成了一个个方块,每个方块里面都放着一个头盖骨。

罗杰的精灵把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中间,颤抖地靠着他,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别出声。”罗杰说。

莱拉看不见潘特莱蒙,但知道这只飞蛾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许同样在颤抖。

她伸出手,从架子上轻轻拿起一个离她最近的头盖骨。

“你要干吗?”罗杰说,“你不应该碰它们!”

莱拉没有理他,把头盖骨翻来翻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盖骨下面的窟窿里掉了出来,从她指缝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她差点儿把头盖骨扔在地上。

“是硬币!”罗杰说着便伸手去找,“说不定是金银财宝!”

他把那东西举起来,凑到蜡烛旁边,两个人都瞪大眼睛去看它。那不是硬币,而是一枚小小的圆形铜牌,上面线条粗犷地刻着一只猫。

“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莱拉说,“是这个人的精灵,肯定是。”

“最好把它放回去。”罗杰不安地说。莱拉把头盖骨翻过来,把小铜牌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栖身之处,然后把头盖骨放回到石架上。他们发现,所有的头盖骨都有各自的精灵牌子,表明在主人死后,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灵依然不离不弃,伴随左右。

“你觉得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莱拉问,“我猜也许是院士。只有院长才有棺材,也许是因为好几百年里有那么多院士,这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埋葬他们,所以只能留下他们的头颅,保存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身体最重要的部分。”

他们没有找到食人魔,但教堂的地下墓穴也让莱拉和罗杰忙活了好几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这几个死去的院士,她把他们头盖骨中的小铜牌调换了位置,这样他们就跟各自的精灵对不上号了。潘特莱蒙对此反应很激烈,他变成一只蝙蝠,扑打着翅膀上下翻飞,发出尖利的叫声,用翅膀扑打她的脸。可是莱拉不予理会,她觉得这个恶作剧太有意思了,不玩就太可惜了。然而,后来她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晚上,在十二号楼梯上面她自己的小房间里,莱拉躺在床上,梦见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床边站着三个穿长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们把风帽往后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们的头原来就长在那儿。直到潘特莱蒙变成一头狮子,冲着他们咆哮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后退,慢慢消失在坚实的墙壁里,先是胳膊,后来是布满老茧的黄灰色的手,然后是扭动的手指,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第二天早上,莱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去了地下墓穴,把精灵铜牌放回到原来正确的位置,嘴里还对着那些头盖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地下墓穴虽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间也同样有限。当莱拉和罗杰转遍每一个角落,确信那里再也找不到食人魔的时候,他们准备把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但就在他们要离开地下室的时候,代理主教发现了他们,把他们叫进了教堂。

代理主教是一个胖胖的老先生,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布道、祈祷、倾听人们的忏悔。莱拉年幼的时候,代理主教一度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很上心,她却报以遮遮掩掩的漠然和言不由衷的忏悔,让他困惑不已。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无所追求,没什么指望。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的呼叫,不情愿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昏暗教堂里。一束束烛光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从风琴房那儿传来隐约的声响,那是有人正在修理风琴,有个仆人正在擦拭黄铜诵经台。海斯特神父正站在小礼拜堂门口示意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看见你们到这儿来过两三次了,你们要干什么呢?”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而且听上去似乎还很感兴趣。神父的蜥蜴精灵趴在他的肩头,冲他们飞快地吐着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去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

“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那是为什么呢?”

莱拉耸了耸肩。她经常用这个动作回应别人的追问。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焦急地摇着狗尾巴,讨好神父。“你叫什么?”

“罗杰,神父。”

“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

“在厨房,神父。”

“这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应该在厨房里待着吗?”

“是的,神父。”

“那就去吧。”

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不停地在地面上把两只脚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的事物感兴趣。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孤单?”

“不。”她说。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不。”

“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这样的孩子作伴?”

“不。”

“别的女孩子,也许……”

“不。”

“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童年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一帮老态龙钟的院士,一定非常孤单无聊,你觉得吗?”

“不。”

神父两手握在一起,两个拇指轻轻地相互叩击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任何烦心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儿来跟我说,我想让你知道,你随时可以来。”

“好的。”

“你祈祷吗?”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莱拉几乎不加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食人魔,莱拉便又回到了街道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就在她对食人魔几乎失去兴趣的时候,他们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说的是有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家吉卜赛人。

那是临近举行马市的时候,运河上各种船只络绎不绝,商人旅客熙熙攘攘,耶利哥港口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嘚嘚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在乘人不备的时候偷偷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打一架的机会也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上一年劫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赶跑之前驾船航行一段距离。如果她能和学院厨房的那帮死党把船开到阿宾顿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24]折腾个乱七八糟……

然而今年打不了架了。一天,莱拉正在清晨的阳光里沿着港口绿地的船坞闲逛,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酒室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的往外吐着烟。就在这时,莱拉听到一声大喊,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高亢,像是从钢筋铁肺中发出的一般。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这个人是科斯塔大妈,她曾经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也曾经三次给过她热乎乎的姜饼。她家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族。莱拉十分敬佩科斯塔大妈,但科斯塔大妈仍然对莱拉有意保持着警惕,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她家的船。

跟莱拉在一起的一个愣小子听到吵闹声,很自然地捡起了一块石头。莱拉说:“放下石头,她正在发脾气,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

实际上,科斯塔大妈看上去不仅是愤怒,更多的是焦虑。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马贩子,他耸了耸肩膀,然后把两手一摊。

“啊,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帮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

“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难道不是吗?活儿没干完就跑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科斯塔大妈对他的脑袋就是重重一拳,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的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张着嘴傻看的吉卜赛孩子,“她为什么生气?”

“因为她的孩子,”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食人魔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还是……”

“食人魔?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

吉卜赛男孩立刻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着科斯塔大妈。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食人魔到这儿来了!”

六个愣小子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孩子的精灵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每个孩子的周围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这些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象力,他变成了一条龙——足有一头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开战,科斯塔大妈亲自出手了。她挥手把那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旁,像个职业拳击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过他吗?”她问莱拉,“你见过比利吗?”

“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比利了。”

科斯塔大妈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的晴空中盘旋,黄色的眼睛目光凌厉地扫视着四周。莱拉害怕了。没有人会担心几个小时不在眼前的孩子,吉卜赛人也不例外。在吉卜赛人紧密团结的船上世界,所有的孩子都是心头宝贝,备受宠爱。如果孩子不在眼前,妈妈一定知道不远处会有人在悉心照顾和呵护孩子。

而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科斯塔大妈因为不见踪影的孩子陷入这么大的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科斯塔大妈半眯着眼看看这几个孩子,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科斯塔大妈的痛苦,他们摒弃了相互间的不和。

“食人魔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各处偷小孩,他们是些海盗——”

“他们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作食人魔。”

“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迈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道。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带走了孩子,然后人们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孩子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小孩和食人魔的游戏我们已经玩了好几个月,肯定比你们早。不过我打赌谁都没有见过他们。”

“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是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食人魔,而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

“对,”名叫查理的那个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亲眼看到他们这么干的。”

“他们长什么样?”莱拉问道。

“嗯……我没有完全看到他们,”查理说,“可我看到了他们的卡车。”他补充道,“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把那个小男孩放进卡车,很快就开走了。”

“可人们为什么叫他们食人魔呢?”莱拉问道。

“因为他们吃小孩,”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有人告诉我们,是在北安普敦。食人魔就在那儿,他们都在那儿。北安普敦有个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说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时候告诉她,他们要吃了他。这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把那些小孩都吃光了。”

站在附近的一个吉卜赛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说。

莱拉问:“是谁最后看见比利的?”

“我,”六七个声音同时说,“我看见他牵着约翰尼·费奥雷利的那匹老马——我看见他在卖太妃糖苹果的人旁边——我看见他在起重机吊臂上打秋千——”

莱拉整理了一下这些线索,得出的结论是:不到两个小时前,肯定有人看见了比利。

“所以,”她说,“食人魔一定是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来这儿的……”

他们都在向四周张望着,尽管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身处人来人往的码头,闻着熟悉的柏油、马匹和烟草的味道,他们还是瑟瑟发抖。可怕的是,谁都不知道食人魔长什么样,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食人魔。莱拉向这帮惊慌失措的孩子指出了这一点,不管是学院的孩子还是吉卜赛人的孩子,都已经完全听从她的指挥。

“他们就得和普通人长得很像,要不然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解释道,“要是他们夜里出现的话,长什么样都没关系。但是如果白天出现,他们就必须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食人魔……”

“不会吧,”一个吉卜赛孩子半信半疑地说,“这里的人我全都认识。”

“好吧,不是这些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莱拉说,“咱们找他们去!还有他们的白色卡车!”

这句话一下子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很快那些其他搜寻比利的孩子也加入了队伍,很快就聚齐了三十多个吉卜赛孩子。他们从码头的这头跑到那头,从一个马厩跑到另一个马厩,翻过船坞的起重机和起重塔,跳过篱笆,扑进开阔的草地,晃荡在碧波上那座古老的吊桥上,飞奔在耶利哥狭窄的街道上,穿过两旁的梯形小砖房,冲进药剂师圣巴纳巴斯的方塔教堂里。其中有一半的孩子并不知道要寻找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但是对于莱拉身边的那些孩子来说,每当他们在昏暗的小巷或教堂前的阴影里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时,心头便悚然感到一阵恐惧和担忧:那是一个食人魔吗?

当然,那不是食人魔。最后,他们一无所获,比利失踪的事实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孩子们的乐趣逐渐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了,莱拉和学院的两个男孩离开耶利哥的时候,在科斯塔家的船停靠的码头附近,吉卜赛人聚集在一起。一些女人在大声地哭,愤怒的男人们成群地围在一起,他们的精灵全都躁动不安,有的紧张地飞来飞去,有的则冲着阴影凶猛地咆哮着。

“我敢打赌,食人魔肯定不敢到这儿来。”莱拉对西蒙·帕斯洛说。他们俩迈进了乔丹学院气派的门房。

“是,”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场那边有个孩子丢了。”

“是谁?”莱拉问。市场那边的大部分孩子她都认识,但她并没听说过这件事。

“杰西·雷诺兹,就是做马鞍子的那家。昨天店里打烊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她只不过是出去买点炸鱼,给她爸爸喝茶当点心。她再也没回来,也没有人再见过她。他们找遍了市场,到处都找了。”

“我怎么不知道!”莱拉怒气冲冲地说。她觉得属下没有及时向她汇报所有的事情,这是一项应该遭到严厉批评的错误。

“嗯,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她了。”

“我去问问。”莱拉说着,转身就要走出门房。

但是,没等她走出大门,看门人便叫住了她。

“莱拉,过来!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这是院长的命令。”

“为什么?”

“我说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他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得在这儿待着。”

“那你来捉我吧。”莱拉说。年老的看门人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口,她已经冲了出去。

她穿过狭窄的街道,跑进一条小巷——那是大篷车给地下市场卸货的地方。现在正是打烊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辆大篷车,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圣·迈克尔学院高大石墙对面的正门旁,正在抽烟聊天。莱拉认识其中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她对他十分钦佩,因为她知道的所有人当中,他能把痰吐得最远。莱拉走过去,低声下气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喂,你有什么事?”那个男孩终于说话了。

“杰西·雷诺兹失踪了吗?”

“是啊,怎么了?”

“因为一个吉卜赛小孩今天失踪了,真的。”

“他们这些吉卜赛人总是失踪,每次马市一结束,他们总是要丢几个人。”

“还丢马。”他的一个朋友说。

“这次不一样,”莱拉说,“这次是个小孩。我们找了他一下午,别的小孩说是食人魔把他抓走了。”

“什么?”

“食人魔,”她说,“你们没听说过食人魔?”

别的男孩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大大咧咧地评论了几句之后,便认真地听莱拉给他们讲述。

“食人魔,”莱拉认识的那个男孩说——他叫迪克,“真傻。这些吉卜赛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傻念头。”

“他们说,食人魔几个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莱拉坚持道,“抓走了五个小孩。现在他们可能到了牛津,来抓我们的孩子。抓走杰西的一定是他们。”

“考利路那儿是丢了个小孩,”另一个男孩说,“我想起来了,我姨妈昨天就在那儿,因为她在大篷车上卖鱼和薯条,她听说了这件事……是个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食人魔是怎么回事。食人魔……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别人编的故事。”

“是真的!”莱拉说,“吉卜赛人看见他们了,他们认为食人魔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

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为她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她躲在休息室里的奇怪的夜晚,阿斯里尔勋爵放了一张幻灯片,那上面的人上举着的手中有一股闪闪发亮的光芒。那人的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周围就没有那么多的光芒。勋爵说那是一个孩子;当时有人问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说不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莱拉记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开”。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另外一个问题:罗杰在哪儿?

从早晨到现在,她就一直没见过他……

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狮子纵身跳到她怀里,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跟门口的年轻人说了声再见,静静地走到特尔街,然后撒腿跑向乔丹学院的门房,她比她那只变成猎豹的精灵抢先一步冲进了大门。

看门人一脸伪善的表情。

“我不得不打电话给院长,向他报告,”他说,“他非常不高兴。我可不想知道会对你怎么样,给我钱也不想知道。”

“罗杰在哪儿?”莱拉急切地问。

“我还没见到他。他也会受到惩罚的,哦,等考森先生抓住他——”

莱拉跑进厨房,冲进那片烟熏火燎、锅碗交响、热气腾腾的喧嚣之中。

“罗杰在哪儿?”她大声喊道。

“走开,莱拉!这儿忙着呢!”

“可是罗杰在哪儿?他来过这儿吗?”

没有人在意她的问题。

“可是他在哪儿?你们肯定听说了!”莱拉冲着厨师大声喊道,那个厨师打了她一记耳光,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面点师伯尼试图劝说莱拉冷静下来,但她根本不听劝阻。

“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些该死的食人魔,应该把他们抓住,把他们统统杀死!我恨他们!你们一点儿也不关心罗杰——”

“莱拉,我们都很关心罗杰——”

“你们根本就不关心!要不你们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现在就去找他!我恨你们!”

“罗杰没到这儿来的原因可太多啦!你仔细听着,我们要准备晚餐,一个小时之内就要端上去。院长要在住处招待客人,他要在那里用餐,就是说,厨师们得操心快点儿把饭菜端过去,别让菜凉了。莱拉,不管有什么事,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我敢肯定,罗杰会来的……”

莱拉转身往外跑,撞翻了一摞锅盖餐具。她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怒骂,跑出了厨房。她飞快地冲下台阶,跑过院子,穿过小教堂和帕尔默塔楼,来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乔丹学院最古老的建筑就坐落在这里。

潘特莱蒙像一只小型的猎豹,在她的前面奔跑。他们顺着楼梯冲到最顶层的台阶,莱拉的卧室就在这儿。莱拉闯进门,把她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拖到窗前,使劲推开窗户爬了出去。窗户下面有一道一英尺宽的石头排水沟。莱拉站在排水沟里,转过身来,沿着粗砺的屋瓦向上爬,一直爬到房顶最高的屋脊上。她站在那儿,张开嘴大声尖叫起来。潘特莱蒙只要上到房顶都会变成一只鸟。此时,他不断地飞翔盘旋着,呼应着莱拉,发出乌鸦的叫声。

夜晚橘黄色的广阔天空中,到处飘浮着柔软小巧的冰激凌般的云朵,那些云朵看上去就像是水蜜桃、甜杏和奶油似的。牛津的尖顶和塔尖也交织在云朵之中,它们都在同一条天际线上。东西两侧则分别是福特城堡和白汉姆的郁郁森林。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教堂的钟声在四处回响,码头上不断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告诉人们皇家邮局前往伦敦的晚班齐柏林飞艇[25]正在起飞。莱拉注视着它越过圣·迈克尔教堂的尖顶不断爬升,刚开始,飞艇和她伸直手臂时所能看到的小手指尖那么大,然后便逐渐变小,最终成为珍珠色夜空中的一个小点。

她转过身来,俯视着阴影中的四方庭院。身着黑袍的院士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悠闲地迈向餐厅,他们的精灵跟随着,有的昂首阔步,有的上下翻飞,有的则静静地坐在他们肩头。餐厅里开始点亮灯光,莱拉看到,有个仆人走到桌前,依次点亮一盏盏的石脑油灯,那些彩色玻璃窗户渐渐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钟敲响了,那是在宣布晚宴将在半个小时之后开始。

这就是她的世界,她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保持到永远。然而,她身边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有人正在拐骗儿童。莱拉坐在屋脊上,两手托着腮。

“我们最好去救他,潘特莱蒙。”她说。

他那乌鸦嗓音从烟囱处传来。

“会很危险的。”他说。

“当然!我知道。”

“你还记得他们在休息室说的话吗?”

“什么话?”

“关于一个在北极的孩子,就是那个对尘埃没有引力的孩子。”

“他们说那是个完整的孩子……怎么了?”

“那可能就是他们想对罗杰、吉卜赛人和别的孩子要做的事情。”

“什么?”

“嗯……完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他们会把那些孩子切成两半。我猜是把他们当作奴隶,这样用处更大。也许他们在那儿有矿山,有用来制造原子器械的铀矿。我打赌一定是这么回事。要是让大人下矿井,他们就死定了。所以他们就让孩子去,因为孩子的代价更小。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孩子的。”

“我想——”

潘特莱蒙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的想法,有人在下面大声喊叫起来。

“莱拉!莱拉!赶紧到这儿来!”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这声音,这急躁,莱拉非常熟悉:是女管家朗斯代尔太太。在她面前真是无处可藏。

莱拉板着脸,从屋顶溜下来,钻到排水沟里,然后又从窗户爬进房间。朗斯代尔太太正在向破口的水盆里放水,水管子发出巨大的呻吟和撞击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上那儿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裙子——脏死了!赶紧脱了,去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整齐体面的衣服来。你怎么就不能干净整洁一点儿呢……”

莱拉生着闷气,甚至懒得去问为什么要梳洗打扮,大人们从来也不主动告诉她为什么。她把裙子拽过头顶脱了下来,扔到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漫不经心地开始洗澡。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金丝雀,蹦蹦跳跳地慢慢靠近朗斯代尔太太那只壮实的猎狗精灵,想逗他生气,可是没有成功。

“看看衣柜里都成什么样了!好几个星期了,衣服都不好好挂起来!看看这件皱巴巴的……”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莱拉才不想看呢。她闭上眼睛,用一块小毛巾擦着脸。

“只好就这样子穿了,来不及熨了。天啊,丫头,你的膝盖——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想看。”莱拉咕哝道。

朗斯代尔太太啪地拍打了一下她的腿,恶狠狠地说:“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

“为什么?”莱拉终于开口争辩起来,“我从来都不洗膝盖,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是让我干什么?你跟那些厨师一样,也不关心罗杰。只有我——”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打在另一条腿上。

“别胡说了。我和罗杰的父亲一样,也是帕斯洛家的人,他还是我的远房表兄弟。我打赌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敢肯定你从来没问过,莱拉小姐,你也从来没想过要问。别冲我嚷嚷说我不关心罗杰。天知道,我还那么关心照顾你呢,你不是也没给我什么特别的理由,也从来不谢我吗?”

她一把夺过毛巾,用力擦拭莱拉的膝盖,把皮肤都擦疼了,红彤彤的,但终于擦干净了。

“这么做是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长以及他的客人们一起吃晚饭。看在上帝的分上,但愿你能规规矩矩的。别人跟你说话你才答话,保持安静,要有礼貌,要面带微笑。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咕哝着说‘不知道’。”

她连拉带拽地把最好的衣服套在莱拉瘦小的身躯上,用力扯平,又从杂乱的抽屉里找出一小截红缎带,用一把粗糙的梳子给莱拉梳头。

“他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好好给你洗洗头了。唉,真是糟透了。只要他们别凑得太近……好,现在站直了。那双最好的黑皮鞋呢?”

五分钟后,莱拉开始敲院长的门。他的房子很大,光线有点儿昏暗,前门通向雅克斯里四方庭院,后门则通向图书馆的花园。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有礼貌的貂,在她腿边蹭来蹭去。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打开了门,他是莱拉的老对头了,但他们俩都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是朗斯代尔太太让我来的。”莱拉说。

“我知道,”卡曾斯说着,往旁边一站,“院长在会客厅。”

他把她领到那间可以俯视图书馆花园的大厅。窗外最后一缕阳光从图书馆和帕尔默塔楼间的空隙照进来,照亮了院长收集的那些色调沉重的油画和光泽暗淡的银器,也照亮了那几位客人。莱拉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院餐厅吃饭了:三位客人都是女士。

“哦,莱拉,”院长说,“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卡曾斯,请拿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好吗?汉娜夫人,我想您还没有见过莱拉……阿斯里尔勋爵的侄女,您知道。”

汉娜·雷尔弗夫人是牛津一所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的精灵是一只绒猴。莱拉尽可能礼貌地跟她握了手,然后又被介绍给别的客人——她们同汉娜夫人一样是其他学院的院士,令人乏味。接着,院长来到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库尔特夫人,”他说,“这是我们的莱拉。莱拉,过来认识一下库尔特夫人。”

“你好,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她漂亮而又年轻,有光泽的黑发低垂在面颊上。她的精灵是一只金色的猴子。

4.真理仪

“我希望你在晚宴上坐在我旁边。”库尔特夫人说着,在沙发上给莱拉腾出点儿地方,“院长的房子这么豪华,我还不大习惯,你得教教我该用哪副刀叉。”

“你是女院士吗?”莱拉问。她总是带着乔丹学院式的不屑来看待女院士:女院士的确存在,然而,她们是群可怜的人,别人永远也不会认真对待她们,她们只不过是些打扮起来进行表演的动物而已。然而,另一方面,库尔特夫人跟莱拉见过的女院士完全不同,当然也不同于另外两位女客人——那两位严肃的老太太。实际上,莱拉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期待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因为库尔特夫人的魅力已经让莱拉迷上了她,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不是,”库尔特夫人说,“我是汉娜夫人学院的成员[26],但是我大部分时间不在牛津工作……莱拉,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一直住在乔丹学院吗?”

五分钟之内,莱拉就把自己半个野孩子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喜爱的屋顶行走路线,在黏土河床上打架,和罗杰抓了一只乌鸦并把它烤了吃,打算从吉卜赛人手里抢一条船把它开到阿宾顿去,等等。她甚至(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还把自己和罗杰在地下墓室的头盖骨恶作剧也告诉了她。

“那些鬼就来了,真的,他们到了我的床边,全都没有脑袋!他们没办法说话,只能发出一种汩汩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地下室,把他们的小牌牌放回原来的地方,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杀了我。”

“那你不怕危险,是吗?”库尔特夫人钦佩地说。这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正如莱拉所希望的,她们坐在一起。莱拉完全忽视了坐在自己另一侧的图书馆长,整场晚宴期间都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

当女士们离开餐桌去喝咖啡的时候,汉娜夫人问道:“莱拉,告诉我——他们打算送你去上学吗?”

莱拉显得很茫然。“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不会。”为了稳妥起见,她又补充了一个理由,“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她一脸虔诚地继续说,“也不想让他们花钱。我继续住在乔丹学院,院士们不忙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教我,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他们反正就在这儿,应该是不需要花钱的。”

“你叔叔阿斯里尔勋爵对你有没有什么计划呢?”另一位女士问道,她是另一所女子学院的院士。

“有的,”莱拉答道,“我想是有的,但也不是上学。他下次再去北方的时候会带我去。”

“我记得他跟我提起过。”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十分惊讶。两位女院士微微坐直了身体,她们的精灵——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反应迟钝——只是相互瞥了一眼。

“我在皇家北极研究所见过他,”库尔特夫人接着说,“实际上,我今天来这儿,一部分也是因为那次跟他的会面。”

“你也是探险家?”莱拉问。

“某种意义上是。我去过几次北方。去年我在格陵兰岛待了三个月,观察和研究极光。”

这正是莱拉想听的!在莱拉眼里,其他的任何人和事都不存在了。她带着敬畏凝视着库尔特夫人,全神贯注、一言不发地听她讲述因纽特人的圆顶小屋、猎杀海豹以及跟拉普兰女巫谈判的故事。那两位女院士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故事可以讲述,便默默地坐在一旁。后来,男士们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当客人们纷纷开始告辞离开的时候,院长开口说:“莱拉,你等会儿走。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大概一两分钟。去我的书房,孩子,在那儿坐着等我。”

困惑、疲累和兴奋的莱拉按照他的吩咐留了下来。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把她领进书房,有意开着门,这样,他在走廊里帮别人披大衣的时候,也能观察莱拉的一举一动。莱拉搜寻着库尔特夫人,可是没有找到。这时,院长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在壁炉旁的一把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来。他的精灵拍打着翅膀飞到椅背上,坐在院长的脑袋旁边,耷拉着年老的双目盯着莱拉。在灯火轻微的咝咝声中,院长开口说道:

“你看,莱拉,今天晚上你一直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你喜欢她说的话吗?”

“喜欢!”

“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

“她太棒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院长叹了口气。同别人一样,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带的他跟他的精灵是那么相像。莱拉忽然想到,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很快,他会被葬在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会有一位艺术家把他精灵的形象刻在一块铜牌上,放在他的棺材上,他们俩的名字会被刻在同一个地方。

“莱拉,我早就该找时间和你谈谈,”停了片刻之后,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有这个打算,可时间似乎过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你在乔丹学院一直平安无事,亲爱的,我想你也是快乐的。服从我们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非常喜欢你,你从来都不是坏孩子。你的天性里有很多善良、可爱的地方,还很果断。这些将来你都会需要。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我本来不想让你卷入其中——我的意思是,想把你留在乔丹学院——但是现在,这再也不可能了。”

莱拉只是瞪大了眼睛。他们是要把她打发走吗?

“你知道你总得上学,”院长继续说,“在这儿我们教了你一些东西,但效果不好,也不系统。我们掌握的是另一类不同的知识,而你需要了解的知识,老人们却教不了你,特别是在你现在这个年纪。这一点你一定知道。你也不是仆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能把你寄养在城里的某个家庭,他们也许在某些方面会给你关照,但是你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你看,我要对你说的是,莱拉,你生命中属于乔丹学院的那部分生活就要结束了。”

“不,”莱拉说,“不,我不想离开乔丹学院。我喜欢这里,我想永远都待在这儿。”

“人们小的时候,的确会以为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但不幸的是,它们是不会一成不变的。莱拉,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几年——然后你就会长成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位年轻的女士。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会发现乔丹学院并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可它是我的家!”

“它曾经是你的家。但是现在,你需要别的东西。”

“那也不是学校。我不上学。”

“你需要的是女性的陪伴,女性的指导。”

对莱拉来说,女性这个词唯一的含义就是指女院士,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离开高贵的乔丹学院和它卓越、著名的院士,被流放到牛津北边某个学院黑不溜秋的砖瓦寄宿公寓,跟那些身上散发着白菜和樟脑球味的邋遢女院士——就像晚宴上的那两个女人——待在一起!

院长看到了她的表情,也看到潘特莱蒙那双红色貂眼闪动的目光。他问:“但假如是库尔特夫人呢?”

潘特莱蒙身上的毛马上就从粗硬的棕色变成了柔软的白色。莱拉瞪大了眼睛。

“真的?”

“她刚好认识阿斯里尔勋爵。你叔叔当然十分关心你的幸福,库尔特夫人听说你的情况后,当即表示愿意帮忙。顺便说一下,没有什么库尔特先生,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很令人伤心。所以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要随便问。”

莱拉迫切地点了点头,问道:“她真的要……照顾我?”

“你愿意吗?”

“愿意!”

莱拉都快坐不稳了。院长微笑了。他很少笑,对此几乎都生疏了。看见他微笑的人(莱拉顾不上注意他的表情)都会说那其实是一种悲伤的怪相。

“哦,那我们最好请她进来,跟她谈谈这件事。”院长说。

他离开书房,过了一会儿,便和库尔特夫人一起回来了。莱拉激动得坐不住了,已经站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微笑着,她的精灵淘气地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库尔特夫人迈步走向扶手椅,经过莱拉的时候,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莱拉的头发。莱拉感到心头立刻涌进一股暖流。她的脸羞红了。

院长给库尔特夫人倒了些白兰地。库尔特夫人说:“莱拉,这就是说,我就要有一位助手了,是吧?”

“是的。”莱拉简洁地答道。其实无论她问什么,莱拉都会回答是的。

“我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帮手。”

“我能工作!”

“还有,我们也许还要旅行。”

“我不介意。去哪儿都行。”

“可是也许还会有危险,我们可能还得到北方去。”

莱拉说不出话来,接着又情不自禁地说:“很快吗?”

库尔特夫人笑了起来,说道:“可能吧。可是你知道,你必须非常努力地学习,你得学习数学、航海、天象学。”

“您会亲自教我吗?”

“会的。你得帮我做笔记,整理文件,还要做各种基础计算,等等。而且,因为我们还会拜访重要人物,所以我们得给你置办一些漂亮衣服。要学的东西很多,莱拉。”

“我不怕,我要全都学会。”

“我相信你会的。等你再回到乔丹学院的时候,已经是著名的旅行家了。我们明天清晨就要坐早班的齐柏林飞艇离开,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回去,抓紧时间上床睡觉。早餐时再见。晚安!”

“晚安。”莱拉答道。她记起了所知不多的礼节,在门口转过身来,说道:“晚安,院长。”

院长点了点头。“睡个好觉。”他说。

“谢谢。”莱拉冲着库尔特夫人又补充了一句。

莱拉最后终于睡着了。潘特莱蒙总是安静不下来,弄得莱拉到后来只好厉声呵斥他,于是他生气地变成了一只刺猬。天还没亮,就有人把她摇醒了。

“莱拉——嘘——别害怕——醒一醒,孩子。”

是朗斯代尔太太。她俯身轻轻地唤醒莱拉,一只手举着蜡烛,另一只空着的手搂着她。

“听着,院长想在你跟库尔特夫人一起吃早饭之前见见你。快点起来,马上跑步去院长的住处。你先去花园,然后敲他书房的落地窗户。明白了吗?”

莱拉完全清醒过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感到十分兴奋。她点了点头,把光着的脚塞进地上朗斯代尔太太为她准备好的鞋子里。

“不用担心还没洗脸——一会儿再说。直接去,然后再回来。我给你收拾行李,给你准备穿的衣服。快点儿。”

黑暗的四方庭院里依然是夜晚清冷的气息,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还依稀可见,但大厅上方的天空已经开始透出东方的曙光。莱拉跑进图书馆的花园,天地间一片寂静,她站住了,抬头看着教堂的石头尖顶、谢尔登大厦上珍珠绿的穹顶和图书馆刷成白色的天窗。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她想知道自己会有多么想念它们。

书房里似乎有一些响动,一缕灯光透了出来。她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于是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几乎就在同时,门开了。

“好孩子,快进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院长说道。等莱拉一进来,他便拉上窗帘,把整扇落地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他平时那套黑衣服。

“是不让我去了吗?”莱拉问道。

“不是。我也阻止不了。”院长答道。这句话说得这么奇怪,可是莱拉没有注意到。“莱拉,我要给你一件东西,你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你愿意发誓吗?”

“愿意。”莱拉说。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裹着黑色天鹅绒的小包裹。他打开包裹,莱拉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由黄金和水晶制成的厚厚的圆盘,像块大大的手表,或者说是小巧的钟,也许是个类似罗盘的东西。

“这是什么?”莱拉问。

“这是真理仪。世界上一共制造了六个,这是其中之一。莱拉,我再次要求你,要保密,最好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你的叔叔——”

“可它有什么用?”

“它能告诉你事实真相。至于怎么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学习领会。现在你快走,天快亮了,快点儿回你的房间,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用天鹅绒把仪器包了起来,迅速地塞在莱拉手里。这个东西出奇地沉。接着,他用两手拢住莱拉的头,温柔地抱了她一会儿。

莱拉使劲抬起头,望着他,问道:“你刚才说阿斯里尔叔叔怎么了?”

“几年前,你叔叔把它赠送给了乔丹学院,他也许——”

没等他说完,就传来一声轻微而急迫的敲门声。莱拉察觉到院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快点儿,孩子,”他轻声说,“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强大的势力,像潮水一样推动着芸芸众生,这种力量远比你想象得猛烈,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卷入这汹涌的波涛。保重吧,莱拉!愿上帝保佑你,孩子,保佑你。要保守秘密。”

“谢谢您,院长。”莱拉恭敬地说。

莱拉把那包东西紧紧抱在胸前,从通往花园的那扇门离开书房,她迅速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院长的精灵正在窗台上注视着自己。天色更亮了,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微微的躁动。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朗斯代尔太太问道,同时“啪”的一声合上了那口破旧的小行李箱。

“是院长给我的。不能放在箱子里了吗?”

“晚了,我不想再打开了。不管那是什么,你只能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快点儿去餐厅那儿,别让他们等着……”

直到跟几个已经起床的仆人和朗斯代尔太太告别的时候,莱拉才想起了罗杰。自从见到库尔特夫人,她居然一次也没想起他,这让莱拉觉得有点儿内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是,库尔特夫人肯定会帮自己去找罗杰的,不管罗杰在哪儿失踪,她那些神通广大的朋友都能把他找回来。罗杰一定会出现的。

此刻,莱拉已经在前往伦敦的旅途中:千真万确,她坐在齐柏林飞艇靠窗的座位,潘特莱蒙那两只貂的后爪小巧、锋利,深深地蹬在她的大腿上,两只前爪趴在窗户上,透过玻璃向外看。莱拉的另一侧是库尔特夫人,她坐在那儿,正在研究一些文件,但很快就把它们放到一边,开始说话。多么睿智的谈话!莱拉迷醉于其中,但这次不是关于北方,而是关于伦敦,那些饭店、舞会、大使馆或公使馆的招待会,以及白厅和威斯敏斯特[27]之间的密谋。对莱拉来说,这比飞艇下面那些不断变化的风光还要迷人。库尔特夫人的话中似乎透着一种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儿让人不快,但同时又非常迷人: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飞艇在福克谢尔花园降落,她们乘船渡过宽阔的泛着泥浆的褐色河流,来到位于河畔的豪华建筑,身材魁梧的门卫(像是佩戴着奖章的看门人)向库尔特夫人敬了个礼,冲着正在端详自己的面无表情的莱拉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是公寓……

这一切都让莱拉万分惊奇。

在有限的生活阅历中,莱拉见过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但那是乔丹学院的美,牛津的美——宏大、庄严、雄伟。乔丹学院那种宏伟的美和精巧可爱丝毫沾不上边。在库尔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样精巧美丽。房间里光线充足,宽大的窗户全部朝南。墙壁上贴着金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精美墙纸,镀金的画框里是迷人的图画。有一面古色古香的梳妆镜,精美的烛台上是罩着流苏灯罩的石脑油灯,靠垫上镶着花边,窗帘杆上挂着华丽的帷幔,脚下是柔软的绿叶图案的地毯。在莱拉的眼中,似乎所有家具的表面都摆满了首饰盒、牧羊女和小丑等精美瓷器。

库尔特夫人微笑着看着惊羡不已的莱拉。

“是的,莱拉,”她说,“这里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把大衣脱了,我带你去浴室。你可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点儿午饭,去购物……”

浴室又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莱拉已经习惯了用破旧的澡盆和坚硬的黄色肥皂,水龙头里勉强流出来的水最多是温吞吞的,还常常带着铁锈。但是在这儿,水是热的,肥皂是粉玫瑰色的,散发着香味,厚厚的毛巾像云朵一样柔软。彩色镜子四周有几盏精致的粉红色小灯,莱拉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被柔和灯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潘特莱蒙模仿着库尔特夫人精灵的样子,蹲在浴缸旁边,冲她扮着鬼脸,莱拉一把将他推进满是肥皂泡泡的水中。这时,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真理仪。她把大衣落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椅子上了。她答应过院长,一定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

哦,这事儿真是让人困惑。库尔特夫人是那么和蔼、聪慧,至于院长——莱拉亲眼看见他想毒死阿斯里尔叔叔。她应该更忠于哪个人呢?

她匆匆擦干身体,赶忙回到起居室。当然,她的大衣还放在那儿,没有人动过。

“准备好了?”库尔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去皇家北极研究所吃午饭。我是那里少数几个女研究员之一,所以还是利用一下我的这项特权吧。”

步行二十分钟之后,她们来到一座正面装饰着石雕的高大建筑。她们坐在宽敞的餐厅里,坐在铺着雪白台布、摆着闪亮刀叉的餐桌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库尔特夫人告诉她,“海豹的肝也没问题,但如果你在北极地区找食物,千万不要吃熊肝,因为它毒性很大,几分钟之内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就餐的时候,库尔特夫人向莱拉介绍在其他桌子用餐的客人。

“看见那个打着红领带的老先生了吗?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个驾驶热气球飞越北极的人。窗户边刚刚站起来的那个高个子是布罗肯·阿罗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丑人?”

“是。就是他绘制了北冰洋的洋流图……”

莱拉带着好奇和敬畏,注视观察着这些大人物。他们都是院士,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也是探险家。布罗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么回事,但她怀疑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不一定知道。

午饭后,库尔特夫人带她去了研究所图书馆,参观那些珍贵的北极文物藏品——杀死那只名叫格里姆斯杜尔的巨鲸的鱼叉;一块刻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这是在探险家鲁克勋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冻死在自己孤零零的帐篷里;还有哈得孙船长在著名的范铁兰航行中使用的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讲给莱拉听,莱拉心潮澎湃,充满了对这些伟大、勇敢的前辈英雄们的敬仰之情。

接着,她们便去购物。对莱拉来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崭新经历,而购物则是最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了。走进繁华的大商店,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人们还让你穿上试一试,你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还有,那些衣服都那么漂亮……莱拉以前的衣服都是朗斯代尔太太给她的,很多都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她很少有新衣服,即使有,也是为了御寒,而不是为了好看。她从来没有自己挑选过什么衣服。而现在一下子全变了,库尔特夫人一会儿建议她穿这件,一会儿赞扬那件,一切的账都由她来付,还有……

买完东西的时候,莱拉累得脸色发红,眼睛却熠熠闪光。库尔特夫人让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来,派人送到家里,只随身带了一两件,便和莱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发着香味的浓浓的浴泡。库尔特夫人走进浴室,给莱拉洗头,她不是像朗斯代尔太太那样使劲搓刮,而是动作非常轻柔。潘特莱蒙带着巨大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一切,库尔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把脸别转过去,跟那只金猴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眼睛躲着这些女性的神秘之事。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洗完澡之后,是一杯加了草药的热牛奶。穿上崭新的法兰绒睡衣,上面是花朵的图案,镶着荷叶花边。再穿上浅蓝色的羊皮拖鞋,然后便是上床睡觉。

床是那么柔软!床头柜的灯光是那么柔和!卧室是那么温馨!房间里摆放着小巧的橱柜、一张梳妆台、一个用来放新衣服的抽屉柜。整间房间都铺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绣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莱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太累了,难以入睡;她又太入迷了,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

等库尔特夫人柔声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后,潘特莱蒙便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把他扒拉到一旁,但潘特莱蒙轻声问:“那个东西呢?”

莱拉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那件破旧的大衣挂在衣柜里。几秒钟后,她回到床上,盘腿坐在灯下,打开黑色的天鹅绒布,看看院长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潘特莱蒙在旁边注视着她。

“院长叫它什么来着?”她低声问。

“真理仪。”

问这个名称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水晶做的表壳闪着光芒,金色的机身十分精致。它很像时钟或指南针,表盘上有指针从中心指向周围的刻度,但那刻度不是时间,不是指南针上的点,而是各种不同的图片,每一张都画得十分精致,像是用最好最细的黑貂毫笔在象牙上画出来的一样。她转动表盘看了每一幅图,有锚、头盖骨围着的沙漏、变色龙、公牛、蜂窝……一共是三十六样东西。莱拉猜不出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儿有个旋钮,”潘特莱蒙说,“你试试能不能给它上发条。”

有三个压花小旋钮,每个旋钮都可以用来分别拨动那三根短一点的指针,让指针绕着表盘转动,发出平稳有力的咔嗒声。你可以拨动指针让它指向任意一张图片,一旦它们喀嗒喀嗒地走到准确的位置,便会精确地指向图片正中,不再移动。

第四根指针更长也更细一些,和其他三根指针相比,它像是由色泽更暗淡的金属制成的。莱拉无法控制这根指针的运动,它总是自由自在地转动,有点儿像指南针上的指针,只是它从不停留在固定的位置上。

“‘仪’就是计量的意思,”潘特莱蒙说,“就像温度计。神父告诉我们的。”

“是的,你说的是显而易见的常识,”莱拉小声应道,“你觉得它的用途是什么呢?”

他们俩谁都猜不出来。有好一阵儿,莱拉不断地把三根指针拨到某个图形(天使、头盔、海豚,地球、鲁特琴、圆规,蜡烛、闪电、马匹),看着那根长指针无休无止、漫无目的地摆来摆去。尽管她什么都不明白,但它的复杂和精细还是让她非常好奇,也非常兴奋。为了凑得更近一些,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老鼠,小爪子扒住真理仪的边缘,两只纽扣一般圆圆的黑眼睛闪着好奇的光,注视着摆来摆去的指针。

“你觉得院长对阿斯里尔叔叔有什么想法?”莱拉问道。

“也许是让我们好好保存,然后把这东西交给他。”

“可院长还曾经打算毒死他呢!说不定正好相反,院长也许是说别给他。”

“不是,”潘特莱蒙说,“我们要做的是对她保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库尔特夫人说:“莱拉,我要是你的话,就把灯关了。你已经累了,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莱拉飞快地把真理仪塞进了被子里。

“好的,库尔特夫人。”她答道。

“晚安。”

“晚安。”

她钻进被窝,关上了灯。入睡之前,她把真理仪塞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

5.鸡尾酒会

随后的几天里,莱拉形影不离地跟着库尔特夫人到处走,仿佛她自己都快要成为别人的精灵了。库尔特夫人认识很多人,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见面。库尔特夫人上午也许会在皇家北极研究所和地理学家一同开会,莱拉就坐在旁边听着。然后,她也许会在一家时尚的餐厅里与政客或神父共进午餐,他们很喜欢莱拉,会给她专门点些菜,她便学着吃芦笋,或者品尝甜面包的味道。接着,下午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去购物,置办更多的东西。库尔特夫人正在为探险做准备,需要买毛皮、油布、防水靴子,还有睡袋、刀具和绘图仪器,这些都让莱拉非常兴奋。之后,她们也许会去喝茶,和女士们见面。那些女士也许不如库尔特夫人那么漂亮和有成就,但衣着都和她一样精致华丽。她们和牛津女院士、吉卜赛船上的大妈、学院女仆是那么不同,几乎是一种新的性别,洋溢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气质:优雅、迷人、得体。每逢这种场合,莱拉便穿得漂漂亮亮的,那些女士便会呵护照顾着她,让她参加她们优雅而有趣味的交谈。她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都是关于人:艺术家、政客,或是某些恋人。

夜晚来临的时候,库尔特夫人也许会带她去剧院看演出。同样,她们在那里也会遇到许多魅力无穷的人,她们相谈甚欢,也让莱拉仰慕不已。库尔特夫人似乎认识伦敦所有的重要人物。

在参加这些活动的间隙,库尔特夫人会教她一些地理和数学的基础知识。莱拉的知识像是一张被老鼠吃掉一大部分的世界地图,支离破碎。因为在乔丹学院,他们对她的教育零零碎碎,缺乏系统性和连贯性。他们会指定一个年轻的院士抓住她,专门给她讲某个主题,这样的课程往往会令人郁闷地持续一个星期,之后莱拉便会“忘记”上课的事情,这也会让授课的院士松了一口气。或者,某位院士会忘记应该教她的内容,然后长篇累牍地向她宣讲自己正在从事的研究课题,根本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课题。这也就难怪她掌握的知识那么零散。她知道原子、基本粒子、电磁电荷以及四个基本力,也了解一些实验理论,却对太阳系一无所知。实际上,当库尔特夫人认识到这一点,并给她解释地球和另外五大行星是怎么绕太阳公转的时候,莱拉大声笑了起来,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当然,莱拉还是很迫切地想展示那些她确实有所了解的知识。于是,当库尔特夫人给她讲电子的时候,她很在行地说:“是的,电子就是带负电的粒子,有点像尘埃,只是尘埃不带电。”

她的话刚一出口,库尔特夫人的精灵便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瘦小身躯上的金色毛发一下子直立起来,好像也带了电似的。库尔特夫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上。

“尘埃?”她问。

“是呀。你知道,来自太空的,就是那种尘埃。”

“莱拉,关于尘埃,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尘埃来自太空,它会把人照亮,但你需要通过一种特殊的照相机才能看出来。孩子是例外的,它对孩子不起作用。”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直到这时,莱拉才感到房间里有种高度紧张的气氛,因为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貂,爬到她的大腿上,剧烈地颤抖着。

“就是乔丹学院的一个人,”莱拉含含糊糊地说,“我忘了是谁了,我想是某个院士说的。”

“这是你上课的内容吗?”

“可能是吧。不过也许是别的地方听说的。对了,我想就是这样。那个院士,我想他是从新丹麦来的,他在跟神父讲尘埃的事情,当时我刚好路过,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禁不住停下来听了听。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库尔特夫人说。

“他跟我说的这些对吗?我是不是听错了?”

“嗯……我不知道。我敢肯定你知道的比我多。我们现在接着讲电子……”

这件事情过后,潘特莱蒙说:“你知道那时候她那精灵身上的毛全都竖起来了吗?嗯,我当时在他身后,她紧紧地抓住精灵的毛发,她那么使劲,手上的关节都没了血色,可你看不见。过了好长时间,他身上的毛发才服帖了。我当时以为他要往你身上扑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非常奇怪。可是他们俩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最后,还有其他几类课程,库尔特夫人讲得既温和又细致,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是在上课。其中包括:怎么洗头,怎么判断什么颜色适合谁,如何礼貌地表示拒绝而又不冒犯别人,如何涂唇膏、上粉底、喷香水。确切地说,后面这几项技巧库尔特夫人并没有直接教给莱拉,但是她知道莱拉一直在观察自己怎么化妆。于是,她便有意地让莱拉看见自己把化妆品放在什么地方,并给她留出时间,让她自己摸索,自己试验。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莱拉不时会想起乔丹学院,但同她现在忙碌的生活相比,乔丹学院显得狭小、安静。偶尔她还会想起罗杰,心里觉得不安,但她或者要去听歌剧,或者要试新衣服,或者要去皇家北极研究所,那时候她又把他忘到了脑后。

当莱拉在那里住了大约六个星期的时候,库尔特夫人决定举办一场鸡尾酒会。莱拉感觉到那是为了要庆祝什么,但库尔特夫人从未说过是什么缘由。她预订了鲜花,跟承办酒会的人谈鱼子酱面包和饮料的事,还和莱拉一起,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决定邀请什么客人。

“我们一定得把大主教请来,把他漏掉了我可担当不起,尽管他是那种最让人讨厌的老势利眼。博雷尔勋爵目前人在伦敦,他这个人很有趣。还有波斯特尼卡瓦公主。你觉得该不该请埃里克·安德森?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该不该跟他接触……”

埃里克·安德森是最新流行的舞蹈演员。莱拉虽然明白“跟他接触”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她十分尽责地把库尔特夫人建议的名字全都写下来,只是拼写得乱七八糟,然后,等库尔特夫人决定不邀请他们的时候,再把他们的名字划掉。

莱拉上床睡觉的时候,潘特莱蒙在枕头边小声说:

“她永远也不会去北方!她会把我们永远扣在这儿。咱们打算什么时候逃走?”

“她会去的,”莱拉低声答道,“你就是不喜欢她。嗯……那没办法。我喜欢她。而且,要是不打算带我们去北方,她干吗要教我们学航海和那些东西呢?”

“为了不让你失去耐心,这就是为什么。你并不是真的想装出可爱、美丽的样子在鸡尾酒会上傻站着吧?她只是在把你培养成宠物。”

莱拉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但是潘特莱蒙说得对,她总是觉得自己被这种礼貌的生活限制、约束着,不管这种生活是多么奢侈豪华。她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换取一天的时间,让她跟罗杰和牛津那些衣衫褴褛的朋友在一起,在黏土河床上打一架,沿着运河追跑打闹。她对库尔特夫人保持礼貌、任她摆布的一个原因就是她非常迫切地想去北方探险。也许她们会见到阿斯里尔勋爵,也许他和库尔特夫人会彼此相爱,然后结婚并收养莱拉,再一起去把罗杰从食人魔手中救出来。

在举行鸡尾酒会的那个下午,库尔特夫人把莱拉带到一名时尚发型师那里。在那里,莱拉那头硬硬的金发被弄得服服帖帖,还烫上了波浪;指甲磨得整整齐齐,还涂上了指甲油。他们甚至还给她的眼睛和嘴唇化了点淡妆,主要是为了教她怎么化妆。接着,她们便去取库尔特夫人给她定做的新衣服,还买了几双黑皮鞋,然后便返回公寓,检查鲜花有没有放好,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亲爱的,不能背那个小包。”库尔特夫人说。这时,莱拉刚从卧室里出来,为她自己漂亮的装扮感到美滋滋的。

莱拉不管去哪儿,都要背着一个白色的小背包,这样就可以把真理仪带在身边。库尔特夫人把花瓶里那束扎得紧紧的玫瑰花松开了一些,看见莱拉没有动,便冲着门用眼睛示意了一下。

“哦,库尔特夫人,求您啦,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包。”

“在室内不行,莱拉。在你自己家里背着包是很奇怪的。马上拿下来,然后来帮我检查一下这些酒杯……”

那句假模假样的“在你自己家里”让莱拉决定反驳,潘特莱蒙立刻飞到地板上,变成一只臭鼬,对着她那穿着白色袜子的脚面,拱起了后背。这给莱拉增加了勇气,她说:

“但它不会碍事的,而且这是我唯一真正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它真的很配——”

没等她把这句话说完,库尔特夫人的精灵像一道金光似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没等潘特莱蒙来得及反应,便把他扑倒在地毯上。莱拉吓得大叫起来。潘特莱蒙左右扭动着身体,尖叫嘶吼着,却无法挣脱金猴的控制,莱拉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大声喊叫起来。仅仅几秒钟的光景,猴子已经完全制服了潘特莱蒙:一只黑色的前爪狠狠地掐住潘特莱蒙的咽喉,黑色的后爪紧紧地摁住他的下肢,另外一只前爪揪住潘特莱蒙的一只耳朵使劲拽,像是要把它扯下来似的。猴子的举动不带丝毫愤怒,却带着一种冷酷和好奇,看了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莱拉吓得哭了起来。

“别!求求你!别伤害我们!”

库尔特夫人从鲜花中抬起脸来,望着她。

“那就照我说的去做。”她说。

“我保证!”

金猴像是突然厌倦了似的,从潘特莱蒙身边走开了。潘特莱蒙马上逃到莱拉身边,她用双手把他抱到自己脸边,吻着他,安慰他。

“马上去,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猛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砰地一摔。但是,门刚刚重重地关上,便又打开了。库尔特夫人站在只有一两英尺远的地方。

“莱拉,你要是这样粗鲁,缺少教养,那我们之间就会对抗,而我一定会赢的。马上放下那个背包,不许愁眉苦脸地皱着眉头。不管我是不是听得见,永远不许摔门。现在,再过几分钟,第一拨客人就要到了,他们看到的你应该举止得体,方方面面都做到可爱、迷人、天真、专注、愉悦。莱拉,我特别希望你能做到这些,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库尔特夫人。”

“那就吻我一下。”

她微微弯下腰,把面颊伸了过来。莱拉只好踮起脚尖,吻了她一下。她注意到,库尔特夫人的脸是那么光滑,透着令人困惑的味道:芬芳,然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莱拉回身把背包放到梳妆台上,然后跟着库尔特夫人,回到了客厅。

“亲爱的,你觉得这些花怎么样?”库尔特夫人甜甜地问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觉得摆玫瑰花总不会错,但是相同的好东西也不能太多……宴会负责人拿来的冰块够吗?亲爱的,你去问一下。热乎乎的饮料非常可怕……”

莱拉发现,假装高兴迷人还是非常容易的。但她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潘特莱蒙对此的厌恶和对金猴的憎恨。这时,门铃响了。房间里很快就挤满了衣着时尚的女士和英俊高贵的男士。莱拉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给他们拿鱼子酱面包,或者在他们跟她说话的时候,甜甜地微笑,优雅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宠物。她刚有这个想法,潘特莱蒙便伸展开他那黄雀的翅膀,大声啁啾起来。

她感觉到了潘特莱蒙的兴高采烈,因为他向自己证明了他是正确的。于是,莱拉便稍稍收敛了一下。

“亲爱的,你在哪儿上学?”一位老夫人透过眼镜打量着她,问道。

“我不上学。”莱拉对她说。

“真的?我以为你母亲会把你送到她当年的学校呢,非常好的地方……”

莱拉感到莫名其妙,她立刻意识到了老夫人的误会。

“哦!她不是我妈妈!我只是给她帮忙,我是她的私人助理。”她强调道。

“我明白了。那你的亲人是谁呢?”

莱拉不得不又一次仔细想一想才回答。

“他们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她说,“他们俩在北方的一次空难中死了。”

“是哪个伯爵?”

“贝拉克瓦伯爵,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哥哥。”

老夫人的精灵,一只猩红色的金刚鹦鹉,好像被激怒了似的不停地换腿站着。老夫人好奇地皱起了眉头,莱拉便甜甜地微笑着走开了。

有一群男士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在大沙发那儿聊天,经过他们的时候,莱拉突然听到了尘埃这个词。她经历了不少社交场合,已经懂得什么时候男女是在调情。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停下脚步去听,更让她着迷的是有人提到了尘埃。那几个男人看起来像是院士。从那位女士提问的方式来看,莱拉觉得她大概是个学生。

“这是由一个莫斯科人先发现的——你要是已经知道了,就尽管打断我——”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那位女士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那个人叫鲁萨科夫,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叫鲁萨科夫粒子。这种基本粒子同别的物质从不以任何方式相互作用——所以很难发现,但不同寻常的是,它们似乎能被人类吸引。”

“真的吗?”年轻女士睁大了眼睛问。

“更奇妙的是,”他接着说,“有的人比别人更具有吸引力。成年人可以吸引粒子,但儿童不能,至少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而且在青春期之前都是如此。实际上,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凑近那位年轻女士,亲切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正因为如此,才成立了祭祀委员会。我们慷慨的女主人会告诉你的。”

“真的?她跟祭祀委员会有关系吗?”

“亲爱的,她就是祭祀委员会。这完全是她一手搞起来的——”

那个男子正要对她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了莱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也许是他稍微喝多了点儿,也许是他想给那位年轻女士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总之他开口说道:

“我敢肯定,这些事这位小姑娘全都知道。祭祀委员会是不会伤害你的,是不是,亲爱的?”

“哦,当然不会,”莱拉说,“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我。我过去住的地方,在牛津,那儿有各种各样的危险。那里有吉卜赛人,他们会抢孩子,然后卖给土耳其人做奴隶。还有,在港口绿地古老的戈德斯托女修道院有个狼人,每到月圆的夜晚就会出来,有一次我还听到了他的号叫。那儿还有食人魔……”

“我说的就是这个,”男子说,“他们用这个名字称呼祭祀委员会,对吧?”

莱拉感觉到潘特莱蒙突然颤抖起来,但还没有失态。那两个成年人的精灵,他们分别是一只猫和一只蝴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食人魔?”年轻女士问,“这名称真特别!为什么叫他们食人魔?”

莱拉正准备讲她自己编的、用来吓唬牛津孩子们的那个恐怖故事,那位男子已经开始讲述了。

“是从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缩写得来的,明白吗?就是总祭祀委员会这三个单词[28]。实际上,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中世纪的时候,父母往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教堂去当修道士或修女。这些不幸的小家伙就被称为‘祭祀品’,意思是‘牺牲’‘供品’等等,因此,当他们研究尘埃的时候,便采用了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小朋友可能知道这些。你干吗不去跟博雷尔勋爵谈谈?”他对莱拉直截了当地补充道,“我相信他很愿意见见库尔特夫人的门生……就是他,那个灰白头发、精灵是毒蛇的那个人”。

他想摆脱莱拉,这样就可以跟那位年轻女士进行更进一步的私下交谈,莱拉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那位年轻女士似乎仍对莱拉抱有兴趣,她从那位男士身边溜了出来,跟莱拉说话。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

“我叫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是记者。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谈谈?”

莱拉认为人们愿意跟自己说话是很自然的事情,于是就说:“可以。”

那个女人的蝴蝶精灵飞到空中,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飞落下来,低声说了些什么。阿黛尔·斯塔敏斯特听了之后,说:“咱们到靠窗户的座位去吧。”

莱拉非常喜欢这个位置。从这里可以俯瞰河水,在夜晚这个时候,南岸的灯光映照在涨潮的深色水面上,随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队货船拖着货物,正在逆流而上。阿黛尔·斯塔敏斯特坐了下来,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挪动身体,给莱拉腾出些地方。

“刚才多克教授是不是说你和库尔特夫人有关系?”

“是的。”

“是什么关系?你总不会是她女儿吧?我想我应该知道——”

“不是!”莱拉说,“当然不是。我是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你的年纪稍微小了点儿吧,不是吗?我还以为你和她是亲戚呢。她这个人怎么样?”

“她很聪明。”莱拉答道。要是今天晚上之前,她也许会说得更多,但情况发生了变化。

“是的。但还有个人的方面,”阿黛尔追问道,“我是说,她友善吗?有耐心吗?或者什么别的。你跟她住在一起吗?她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挺好的。”莱拉干巴巴地说。

“你都做些什么呢?你是怎么给她当助手的?”

“我做些计算,诸如此类,比如准备航海的那些计算。”

“哦,我明白了……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叫什么来着?”

“莱拉,从牛津来的。”

“库尔特夫人为什么选中你——”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库尔特夫人已经站在了旁边,从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抬头望向她的神情,以及她的精灵惊慌不安地绕着她的脑袋盘旋飞舞的样子,莱拉看得出,这位年轻的女士是酒会的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库尔特夫人平静地说,“但是五分钟之内我就会知道,然后你就再也当不了记者了。你现在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不要大吵大嚷,马上离开这里。我还要再补充一句,不管是谁带你来的,那个人也会跟着倒霉。”

库尔特夫人像通了电似的,连她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种火热的气味,像是被加热了的金属似的。刚才莱拉就有类似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是看着她向别人发作。可怜的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无力反抗,她的精灵瘫倒在肩头,那美丽的翅膀抽动了一两下便晕了过去,她自己好像无法站稳似的。她尴尬地微蜷着身体,从正在高谈阔论的人群中挤过去,出了客厅的门。她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扶住晕倒的精灵,不让他掉下去。

“嗯?”库尔特夫人冲着莱拉哼了一声。

“我没跟她讲什么重要的事情。”莱拉说。

“她问什么了?”

“就是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是谁之类的问题。”

莱拉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库尔特夫人是孤身一人,她的精灵不在身边。这是怎么回事?但片刻之后,那只金猴便又出现在她的身旁。她朝着他垂下手臂,抓住猴子的手,轻轻地扶着他跳到自己肩头,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亲爱的,要是碰到没被邀请的不速之客,一定要来告诉我,好吗?”

那种亢热的金属味道消失了,也许,那仅仅是莱拉的想象。她又能闻到库尔特夫人身上芬芳的香味了。她还闻到了玫瑰花、雪茄烟以及别的女士身上的香水味。库尔特夫人微笑着看着莱拉,那样子仿佛是在说:“你和我都明白这些事,是不是?”然后,她便走开去跟别的客人打招呼了。

潘特莱蒙在莱拉的耳畔小声说:

“刚才她在这儿的时候,她的精灵正从我们卧室里出来。他一直在监视我们,他知道真理仪的事儿!”

莱拉觉得这可能是真的,但她无能为力。关于食人魔,那个教授说什么来着?她四处张望想再次找到他。但是,她刚看见他,公寓的门卫(今晚打扮成了仆人)和另一个人便轻轻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跟他小声说了些什么,教授立刻变得脸色苍白,跟着他们出去了。这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他们做得非常小心,几乎谁都没注意到。然而这让莱拉感到焦虑,有一种被暴露的感觉。

她在举行酒会的两个大房间里东游西逛,一半是想听听周围人的谈话,一半是想尝尝她被禁止饮用的鸡尾酒的味道。她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她并不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直到后来,门卫出现在她旁边,弯着腰说:

“莱拉小姐,壁炉旁边的那位先生想跟你谈谈。他是博雷尔勋爵——如果你不认识他的话。”

莱拉抬头朝房间的另一头望去,那位花白头发、相貌威严的男子正直视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莱拉先是感到不太情愿,后来却又更加好奇,她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晚上好,孩子。”他说。他的声音安详而又威严。他的精灵是一条毒蛇,在旁边墙壁上雕花玻璃灯的照射下,那布满鳞片的脑袋和碧绿的双眼熠熠发光。

“晚上好。”莱拉说。

“我的老朋友乔丹学院的院长怎么样了?”

“他很好,谢谢您。”

“我想他们跟你告别,一定都很难过。”

“是的,他们是很难过。”

“库尔特夫人是不是总让你很忙?她在教你什么?”

莱拉觉得很反感,也感到不自在。所以,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提问,她既没有实话实说,也没有使用她一贯的想象力。相反,她说:“我在学习鲁萨科夫粒子,还有祭祀委员会。”

他似乎立刻全神贯注起来,就像给电灯的光柱调焦一样,他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莱拉的身上。

“我想你可以给我讲讲你都知道什么。”他说。

“他们正在在北方进行实验,”莱拉说,她感觉自己有点过于鲁莽,“像格鲁曼博士那样。”

“说下去。”

“他们有一种特殊的照片,可以看见尘埃。如果那是一个成年人,那么所有的光亮都会涌向他。如果是个孩子就不会——至少,没有那么多。”

“库尔特夫人给你看过这样的照片吗?”

莱拉迟疑了一下,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说谎,这需要一定的知识,而她对此并不内行。

“没有,”她停了片刻之后说,“是我在乔丹学院看到的。”

“谁给你看的?”

“他并不是真的给我看,”莱拉承认道,“我当时正好经过,就看见了。后来,我的朋友罗杰就被祭祀委员会拐走了,可是——”

“谁给你看的那张照片?”

“我的叔叔阿斯里尔。”

“什么时候?”

“他上一次来乔丹学院的时候。”

“我明白了。你还学什么了?我刚才好像听你提到了祭祀委员会?”

“是的。但我不是从他那里听到的,而是在这儿听到的。”

这绝对是实话,莱拉想。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则带着她所有天真的表情,注视着他。最终,他点了点头。

“那么说库尔特夫人一定是已经决定,让你帮她做那项工作了。有意思。你现在参与了吗?”

“没有。”莱拉答道。他在说什么?潘特莱蒙十分聪明地变成了一只飞蛾,这是最没有表情的形象,这样就不会暴露出莱拉的真实想法。莱拉也相信自己有能力保持天真的表情。

“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没有,她还没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这事儿跟尘埃有关,那些小孩相当于某种牺牲品。”

她想,跟刚才一样,这也并不是完全说谎,她从没说过这是库尔特夫人亲自告诉她的。

“说他们是牺牲品,实在是有点夸张了。那么做既是为他们好,也是为了我们。再说,他们都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库尔特夫人去的。正因如此,她才这么重要。他们肯定是想参与进来,哪个孩子能抵抗得了她的魅力呢?如果她也想利用你,把他们都吸引过来,那就更好了。我非常高兴。”

他像库尔特夫人那样冲着她微微一笑,似乎他们俩在共享同一个秘密。莱拉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他转过身,去跟别人交谈了。

莱拉和潘特莱蒙相互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恐惧。她想自己一个人走开,跟他说说话。她想离开这个公寓。她想回到乔丹学院,回到自己十二号楼梯上的那间破旧的卧室里。她想去找阿斯里尔勋爵——

好像是回应她那最后一个愿望似的,她听到有人提到阿斯里尔勋爵的名字。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凑近那群聊天的人,假装从桌上的盘子里拿鱼子酱面包。一个穿着紫色主教袍的男士正在说话:

“……不,我想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阿斯里尔勋爵都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你刚才说他关在哪儿?”

“听说是在斯瓦尔巴群岛上的堡垒,由熊看守着——你知道,就是披甲熊,那些可怕的动物!他活到一千岁也逃脱不了。事实是,我真的认为方法显而易见,几乎非常明显……”

“最近的实验已经证实了我一贯的想法——尘埃是从黑暗物质产生的,而且……”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像琐罗亚斯德[29]的异端邪说?”

“过去被称为异端邪说的东西……”

“如果我们能分离黑暗物质……”

“你刚才提到了斯瓦尔巴群岛,是不是?”

“披甲熊……”

“祭祀委员会……”

“孩子们没有受苦,这一点我敢肯定……”

“阿斯里尔勋爵被囚禁……”

听到这些,对莱拉来说已经足够了。她转过身,和潘特莱蒙变成的飞蛾一起,静悄悄地挪动着脚步,进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酒会的嘈杂声马上变小了。

“怎么办?”她低声问。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黄雀,停在她的肩头。

“咱们要逃走吗?”他低声反问道。

“当然。如果趁现在这些人都在这儿,咱们逃走,她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

“可是他会发现。”

潘特莱蒙指的是库尔特夫人的精灵。一想到他那小小的金色身影,莱拉就感到恶心害怕。

“这次我要跟他斗一斗,”潘特莱蒙勇敢地说,“我能变,他变不了。我会很快地变化形状,让他抓不住我。你等着瞧吧,这次我一定会赢的。”

莱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该穿什么衣服?逃走的时候怎么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你得出去侦察一下,”她低声说,“一旦发现没有人注意,咱们就得跑。变成飞蛾,”她补充道,“记住,只要没人看着……”

她把门开了一道缝,潘特莱蒙爬了出去,温暖的粉红色灯光映衬出他灰暗的身影。

与此同时,她飞快地套上自己最暖和的衣服,又把另外几件塞进煤丝袋子[30]——那是在她们当天下午刚去过的那家时尚商店买的。库尔特夫人也会像发糖果似的给她钱,虽然她花得大手大脚,但还是剩下了几个金币,她把它们放进黑色的狼皮大衣口袋。

最后,她把真理仪用黑色的天鹅绒包好。那只讨厌的猴子发现它了吗?他一定发现了,也一定告诉她了。唉,当初要是藏得再隐蔽一点儿该有多好!

她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她的房间通向大厅附近的走廊尽头,幸运的是,大多数客人都在远处的两个大房间里。她听到高谈阔论的话音、笑声、洗手间里隐约的冲水声、酒杯清脆的撞击声。这时,她的耳边传来飞蛾的轻声话语:

“就是现在!快!”

她一闪身,从门里钻了出来,进了大厅。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她已经在开公寓的前门了。片刻之后,她出了那道门,然后又轻轻地把门关上。这时,潘特莱蒙又变成一只黄雀。莱拉向台阶跑去,她逃走了。

6.抛网

莱拉飞快地离开河边,因为河堤很宽,而且灯火通明。河堤跟皇家北极研究所之间有几条纷乱的街道,这是她唯一知道的路。莱拉便匆忙钻进了那黑暗的迷宫里。

要是她对伦敦也像对牛津那么熟悉该有多好!那样,她就会知道需要躲开哪几条街道,在哪儿能弄到吃的,而且最有利的是该敲谁家的门才能躲起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周围黑乎乎的小巷里都是鲜活和神秘的生活,但她一无所知。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那双能够穿透黑夜的眼睛扫视着周围黑暗中的一切。有时候他会停住,身上的毛发竖立起来,莱拉便从原本要走进去的入口处躲开。夜里到处都是喧闹声,有人喝醉后突然放声大笑,有两个沙哑的嗓音在大声唱歌,地下室里没有上油的机器发出尖厉的噪音。莱拉和潘特莱蒙一起,放大所有的注意力,专门挑那些阴暗的地方和狭窄的胡同,小心翼翼地在这中间穿行。

有时她不得不穿过宽阔明亮的街道,有轨电车在电线下面嗡嗡叫着,闪着电火花。在伦敦,过马路是要遵守规则的,但她毫不在意,只要有人一喊,她便撒腿就跑。

重新获得自由真是太好了。潘特莱蒙在她身边,轻快地迈着野猫爪子。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在这自由的空气中感受到同样的快乐,尽管伦敦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煤尘和咣咣当当的噪音。过不了多久,他们将不得不思考在库尔特夫人公寓里听到的那些话的含义,但现在先不去考虑这些。一会儿,他们还得找个睡觉的地方。

在十字路口一家大型百货商店的拐角处,橱窗里泻出明亮的灯光,照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附近有一家咖啡店,那是个装在车轮上的简陋小亭子,木头窗板像凉篷似的向上翻起,下面是柜台,柜台里亮着黄色的灯光,飘出一阵阵咖啡的香气。身穿白色外套的店主靠在柜台上,正在跟三两个顾客说着话。

这是很有诱惑力的。到现在为止,莱拉已经不停歇地走了一个小时,而且天气又冷又湿。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莱拉走到柜台前,向店主招手。

“请来杯咖啡和一个火腿三明治。”她说。

“亲爱的,这么晚了你还出来?”一位戴着高高的礼帽、围着丝绸围巾的先生说。

“是呀。”莱拉说着,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视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附近有个剧院正好散场,人们在明亮的门厅到处走动,叫出租车,披上大衣。另一个方向则是地下火车站的入口,那里涌动着更多的人,在台阶上进进出出,上上下下。

“给你,亲爱的,”高个子店主说,“两个先令。”

“我来付账。”戴着高礼帽的人说。

莱拉想,为什么不呢?反正我跑得比他快,再说这些钱以后我都用得着。高帽子男子在柜台放了一枚硬币,低下头微笑着看着她。他的精灵是只狐猴,紧靠在他大衣翻领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莱拉。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眼睛始终盯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因为她从来没看过伦敦地图,甚至不知道伦敦有多大,到郊区她得走多远。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问。

“爱丽丝。”

“这个名字真美。我给你的咖啡里加一滴这个吧……让你暖和暖和……”

说着他便要拧开一只银酒壶的盖子。

“我不喜欢那个,”莱拉说,“我只喜欢咖啡。”

“我敢打赌,你以前从没喝过这么好的白兰地。”

“喝过。我当时吐得遍地都是。我喝了一瓶,或者差不多一瓶。”

“随便你,”那个人说着,倾斜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你一个人是要去哪儿呀?”

“去跟我爸爸见面。”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杀人犯。”

“什么?”

“跟你说了,他是杀人犯,他的职业就是杀人。他今天晚上有个活儿要干。我给他带了干净衣服,因为他干完活儿之后,通常全身都是血。”

“啊!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是开玩笑。”

那只狐猴轻轻地叫了一声,慢慢地爬到那人的脑后,伸出头来仔细打量着莱拉。莱拉不动声色地喝着咖啡,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晚安,”她说,“我看见我爸爸来了,他看上去有点生气。”

戴高礼帽的男子四处张望着。莱拉朝剧院那边的人群走去。虽然很想看看地下火车站(库尔特夫人说那里并不适合她们这样身份的人去),但她担心被困在地下出不来。最好还是在外面露天的地方,如果实在没办法了,她还可以跑。

走着走着,街道变得更黑,更空旷。虽然看不出有云,但正下着毛毛雨,城市的天空太亮了,看不见星星。潘特莱蒙觉得他们在向北走,但谁知道呢?

街道两旁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小砖房,一眼望不到头,房前的花园小得只能放下一个垃圾箱。铁丝网后面是庞大而荒凉的工厂,一盏灯高高地挂在墙头,投下清冷的光,守夜人在火盆旁边打着盹儿。偶尔会经过凄凉的小教堂,它和仓库的唯一区别就是外面的十字架。有一次,莱拉试着推开其中的一扇门,一尺开外黑乎乎的板凳上传来一阵哼哼声。她明白了,门廊里已经睡满了人,于是便逃走了。

“潘,我们在哪儿睡觉呢?”她问。他们沿着一条街道吃力地走着,两旁都是关着门、上着锁的店铺。

“找个门厅就行。”

“可我不想被人看见,那些地方一点儿遮挡都没有。”

“那边往下走就是运河……”

他向左边的小路下面张望。的确,那儿有块地方在黑暗中闪着亮光,表明那儿有水。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那是运河的一处港湾,码头上拴着十几条驳船,有的高高地漂浮在水面上,有的则因为装载着绞刑架般的起重机而吃水很深。一间小木屋的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光,金属烟囱里袅袅升起一缕烟。除此之外,能够照明的只有高处仓库墙壁上和起重机架子上的灯光,地面显得昏暗模糊。码头上堆满了一桶桶煤油、一堆堆巨大的圆木和成卷的胶皮电缆。

莱拉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间小木屋的前面,从窗户向里偷看。有个老人正在费力地读图画故事报,抽着烟斗,他的哈巴狗精灵蜷着身子在桌上睡着了。这时候,那人站起身,从铁炉子上拿起黑乎乎的水壶,向裂了缝的杯子里倒了些热水,然后又回到座位上看他的报纸。

“潘,要不要请他让我们进去?”她低声问,但潘特莱蒙的注意力不在这儿,他变成了蝙蝠,变成了猫头鹰,然后又变成了野猫。莱拉望向四周,陷入了和潘特莱蒙一样的惊恐:有两个人正从两侧飞奔着包抄过来,近处的那个人手里举着一张拋网。

潘特莱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变成一只豹子,向近处那个人的精灵——一只长相凶猛的狐狸——猛扑过去,逼得她步步后退,绊住了那个人的双腿。那人咒骂一声,纵身躲到一边;莱拉趁机从他身边“噌”的一声蹿了过去,直奔码头上的开阔地。她最担心的是被堵在角落里。

这时,潘特莱蒙已经变成一只老鹰,冲着她俯冲下来,大喊:“向左!向左!”

莱拉猛地向左一转,发现煤油桶和锈迹斑斑的铁皮工棚之间有一块空地,她像离膛的子弹一般向那里冲去。

但那几张拋网也落了下来!

她听到空中一阵咝咝作响,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扫过,打得她火辣辣地疼,接着,那些令人恶心的沾了沥青的网绳抽打着她的脸、胳膊和双手,缠住了她,把她罩在了里面。莱拉摔倒了,徒劳地怒声大叫,撕扯挣扎着。

“潘!潘!”

那个人的狐狸精灵正在撕咬着潘特莱蒙,莱拉感到自己身上切肤的疼痛。后来潘特莱蒙倒在了地上,莱拉大声哭喊起来。一个男子用绳索迅速地在她身上绕来绕去,捆住了她的四肢、喉咙、身体、脑袋,在潮湿的地上把她捆了一道又一道。她就像被蜘蛛网困住的苍蝇,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受了重伤的潘特莱蒙挣扎着向她这边挪动,那只狐狸精灵还在撕咬着他的后背,而他连变化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此时,同伙的另一个男子倒在了污水坑里,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脖子——

正在捆绑莱拉的那个人也看见了这一幕,整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凝住了。

潘特莱蒙坐起身,眨动着双眼。这时,随着“砰”的一声轻响,手拿拋网的人一个跟头摔倒在莱拉身上,仿佛快要窒息般地大口喘着气。莱拉吓得大声惊叫:那人身上正汩汩地流着血!

这时,有人跑过来,把那个人拖到一边,低头看了看他。接着,又有人伸手把莱拉扶了起来,用一把刀飞快地割断了莱拉身上的绳索。她把它们撕扯下来,恶狠狠咒骂着,然后冲过去弯腰抱起潘特莱蒙。

她双腿跪在地上,扭身抬头看着新来的这几个人。一共是三个人,皮肤黝黑,其中一个背着弓箭,另外两个手拿尖刀。就在她转身的时候,背弓箭的那个人惊呼一声:

“这不是莱拉吗?”

好熟悉的声音,但她认不出是谁。那人走了过来,近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他肩头的精灵身上——是一只鹰。莱拉终于认出来了,是吉卜赛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牛津的吉卜赛人!

“托尼·科斯塔,”那个人说,“想起来了?你总跟我的弟弟比利在耶利哥的船上玩儿,后来食人魔把他抓走了。”

“哦,天啊,潘,这回咱们安全了!”莱拉抽泣着,但她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念头:那天她抢了科斯塔家的船,要是他还记得呢?

“最好跟我们一起走,”他说,“你一个人?”

“是,我逃跑……”

“好了,现在先别说话,保持安静。贾克瑟,把他们的尸体搬到暗处去。凯利姆,注意侦察周围。”

莱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变成野猫的潘特莱蒙抱在胸前。他扭着身子正在看着什么,莱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马上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看,她自己也突然好奇起来:那两个死者的精灵怎么样了呢?答案是: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尽管他们想继续和主人待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像烟尘一样渐渐地消失,飘散。潘特莱蒙不敢再接着看,莱拉赶忙跟上了托尼·科斯塔。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保持安静,丫头。现在的麻烦够多了,别再惹出新麻烦。上船后再说。”

他领着她走过一座小木桥,来到河湾的中心地区。另外两人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托尼沿着岸边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木板码头,登上一条船,迅速打开了船舱的门。

“进去,”他说,“快点儿。”

莱拉走了进去,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背包(这个背包她一直寸步不离,即使被困在拋网里的时候也没有离开),确定真理仪还在。狭长的船舱里,一盏灯吊在挂绳上,灯光下莱拉看到有个身材结实矮胖、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桌边看报纸。莱拉认出来了,她是比利的妈妈。

“这是谁呀?”女人说,“这不是莱拉吗?”

“没错。妈,我们得离开这儿。我们在河湾那儿杀了两个人。我们当时以为他们是食人魔,但我猜他们是土耳其商人,他们抓住了莱拉。别急着说话——我们路上慢慢说。”

“到这儿来吧,孩子。”科斯塔大妈说。

莱拉顺从地走了过去——心里半是喜悦,半是紧张。因为科斯塔大妈有一双棒槌似的手臂,她能肯定,她和罗杰以及学院的孩子抢的就是她家这条船。但是大妈双手捧着莱拉的脸,她的精灵——一只雄鹰——轻轻哼了一声,对潘特莱蒙表示欢迎。接着,科斯塔大妈粗壮的胳膊搂着莱拉,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前。

“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可你看起来是累坏了。你可以睡在比利的小床上,过一会儿我给你弄点儿热的东西喝下去。孩子,去那儿歇着吧。”

看来他们好像原谅了她那次的海盗行为,或者至少是忘记了。擦得干干净净的松木桌子后,是铺着坐垫的长板凳,莱拉钻过去坐在了板凳上。这时,发动机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船身跟着震动起来。

“咱们去哪儿?”莱拉问。

科斯塔大妈把盛满牛奶的平底锅放在铁炉子上,捅了捅炉火膛,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离开这儿。现在不要说话。明天早上再说。”

科斯塔大妈不再说话了,她递给莱拉一杯热好的牛奶。船开动了,她起身去了甲板,不时地跟那几个人小声说着什么。莱拉小口地喝着牛奶,掀起帘子的一角,她看到黑乎乎的码头不断向后移动。一两分钟后,她便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莱拉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发动机在船舱的深处发出令人惬意的隆隆声。莱拉坐起身,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她骂了一句,向四周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起了床。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还有另外三张床铺,上面都没有人,收拾得非常整洁,一张在她的床铺下面,另外两张在狭窄的船舱的另一头。她侧身坐在床沿上,发现自己穿着内衣,衣服和狼皮大衣叠得整整齐齐,跟购物袋一起放在床尾。真理仪还在。

她迅速穿好衣服,从另一边的门走出去,来到船舱,里面生着火炉,暖洋洋的,但空无一人。透过舷窗,她看见两侧翻滚着的灰蒙蒙的雾气,偶尔闪过几个模糊的轮廓,大概是建筑物或是树木。

她刚要到外面的甲板上,门开了,科斯塔大妈走了下来,身上裹着一件旧的斜纹软呢大衣,上面凝结着潮湿的水雾,像是成千上万个小珍珠。

“睡得好吗?”她说着,伸手去拿煎锅,“坐下来,别碍事。我给你弄点儿早饭。别站着乱晃,没那么大地方。”

“我们这是在哪儿?”莱拉问。

“在大汇合运河。孩子,别让人看见你,我不想让你到甲板上去,外面有麻烦。”

她切了几片熏肉,放在煎锅里,然后又在熏肉旁边打了个鸡蛋。

“什么麻烦?”

“没有应付不了的麻烦,只是你别跟着捣乱。”

一直到莱拉吃完饭,她都不再言语。有那么一会儿,船速慢了下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接着莱拉听见男人们愤怒地高声说话,但后来有人开了句玩笑,他们便都大笑起来,声音越来越远,船接着向前航行。

这时,托尼·科斯塔风风火火地下到船舱里。跟他妈妈一样,也披着满身的露珠。他在炉子上方甩了甩羊毛帽子,水珠飞起来,像是下了一阵小雨。

“妈,我们得跟她说些什么?”

“先问她,然后再跟她说。”

托尼往马口铁杯子里倒了些咖啡,坐了下来。他是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人。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莱拉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她发现他表情里透着悲伤和沉重。

“对,”他说,“莱拉,告诉我们你在伦敦干什么。我们救你的时候,以为是食人魔要拐走你。”

“我一直跟那位夫人在一起,是的……”

莱拉费了很大力气,回忆起自己的各种经历,像洗牌那样梳理拼接,再排好顺序。她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们,只是没有讲真理仪的事情。

“后来,昨天晚上,我在鸡尾酒会发现了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库尔特夫人自己就是一个食人魔,她打算利用我,帮她多抓一些孩子。他们要做的是……”

科斯塔大妈离开船舱去驾驶室,等门关上后,托尼说道:

“我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至少我们知道一部分。我们知道那些孩子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被带到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北方,他们要在这些孩子身上做实验。一开始,我们以为要在他们身上试验各种疾病和药品,但没理由从两三年前突然开始这种实验,所以这好像也说不通。后来,我们想到了鞑靼人,也许他们在北方西伯利亚搞什么秘密交易,因为鞑靼人跟别人一样也想搬到北方去住,那里有煤炭和燃料矿。而且,还有谣言说他们要为此发动战争,这比食人魔的谣言传得还要久远呢。我们猜测,食人魔收买了鞑靼人的首领,给他们提供小孩,因为鞑靼人吃小孩,是不是?他们把小孩烤熟了吃掉。”

“根本就没这回事!”莱拉说。

“有,他们就是吃小孩。要讲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你听说过无头鬼吗?”

莱拉说:“没有。连库尔特夫人也没说过。那是什么东西?”

“是北方森林里的一种鬼怪,身材跟孩子一样大,没有脑袋。他们在夜里摸索着走路,你要是在森林里睡觉,让他们抓到,可就没路可逃了。无头鬼,这是北方人的词汇。还有大风怪,他们也很危险。他们在空中飘来飘去。有时候你会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飘浮着,或者被荆棘给绊住了。只要他们一碰你,你身上的力气就全都消失了。他们就像是空中的一道微光,你看不见他们。还有无气鬼……”

“他们是什么?”

“是被杀得半死的战士。活着是一回事,死了是另一回事。但要是被杀得半死半活,那就更糟了。他们死不了,也完全不可能活下去,他们永远到处游荡。他们之所以叫无气鬼,是因为他们所遭受的折磨。”

“什么折磨?”莱拉瞪大了眼睛问。

“北方的鞑靼人用力撕开他们的肋骨,把他们的肺拽出来,但不把他们弄死,这需要技巧。如果他们的精灵不用手给他们的肺打气,那他们的肺就会失去功能。因此,他们处于有呼吸和没呼吸之间、活着与死亡之间,也就是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他们的精灵必须昼夜不停地给他们的肺打气,否则,他们就会跟自己的主人一起消失。我听说,人们有时候会在森林里碰上一大群无气鬼。另外,还有披甲熊——你听说过没有?也就是穿着盔甲的熊,它们是一些个头很大的白熊,还有——”

“对!我听说过!昨天晚上有个人说,我叔叔阿斯里尔勋爵现在就被关押在一个堡垒里,由披甲熊看守着。”

“是吗?现在?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探险啊。但是从那个人说话的语气看,我觉得我叔叔跟食人魔不是一伙的,我觉得食人魔很高兴他被抓起来了。”

“嗯……要是披甲熊看守他的话,那他是跑不了的。这些披甲熊跟雇佣军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管是谁,只要给钱,他们就替谁出力。他们跟人一样,也有手,很早以前还学会了炼铁——大部分是陨铁,把它们制成铁的盔甲,穿在身上保护自己。他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攻打斯克雷林丑人。他们都是凶狠的杀手,极其残忍,但是他们都很守信用。你要是跟披甲熊达成协议,就可以完全信任他们。”

莱拉带着敬畏的心情听着这些恐怖的故事。

“妈不愿意听关于北方的事儿。”过了一会儿,托尼说,“因为这些事情可能会发生在比利身上。我们知道他们把他弄到了北方,知道吧。”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抓到过一个食人魔,逼着他讲出了实话,这样我们才稍微知道点儿他们的勾当。昨天晚上那两个人不是食人魔,因为他们太笨了。如果他们是食人魔,我们会活捉他们的。你看,跟大多数人相比,我们吉卜赛人受到食人魔的伤害最深,所以我们会团结起来,一起商量该怎么办。这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在水湾做的事情,伪装成商船,因为我们要在沼泽地[31]集会,我们管这个叫‘串联’。我估计,等了解到其他吉卜赛人掌握的情况,再把各种信息情报集中起来以后,我们会派出一个营救小组。我要是约翰·法阿,我就这么干。”

“约翰·法阿是谁?”

“吉卜赛人的国王。”

“你们真的要去救那些孩子吗?那罗杰呢?”

“罗杰是谁?”

“乔丹学院厨房的学徒。跟比利一样,也被拐走了,是我跟着库尔特夫人离开前一天的事。我敢肯定,要是我被拐走了,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你们要是去救比利,我也想一起去,去救罗杰。”

还有阿斯里尔叔叔,她想。但她没有说出来。

7.约翰·法阿

现在,莱拉脑子里有任务要想,她感觉好多了。给库尔特夫人当帮手也不错,但潘特莱蒙说得对:她并没干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仅仅是个可爱的宠物而已。而在吉卜赛人的船上,她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科斯塔大妈也会督促她,确保她完成。她打扫卫生,削土豆皮,沏茶,给螺旋桨轴承上润滑油,清理螺旋桨上方的水草网,她还刷洗盘子,打开闸门,泊船的时候系好缆绳。不到几天工夫,她便对新生活得心应手了,似乎生来就是个吉卜赛人。

但她没有注意到,只要一有迹象表明,岸上有人对她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科斯塔一家就会警觉起来。也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非常重要,库尔特夫人和祭祀委员会一定在到处找她。的确,一路上,托尼听到酒馆里人们的闲聊,说警察在突击检查民宅、农场、建筑工地和工厂,没有任何解释,有传言说他们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这事儿很奇怪,警察可从没这么大张旗鼓地搜寻其他失踪的孩子。吉卜赛人和岸上的人都感到紧张和不安。

此外,科斯塔一家对莱拉感兴趣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但她是几天之后才知道的。

每当经过闸门管理员的小屋或是河湾,或者是任何闲杂人等可能出现的时候,他们都会让莱拉藏在甲板底下。有一次,他们经过一座小镇,警察正在检查河上所有过往的船只,两个方向的交通都被控制住了。但科斯塔一家还是有办法对付。科斯塔大妈的床铺下面有个秘密隔间,莱拉蜷缩在里面躺了两个小时。警察东敲西打,从船头搜到船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可他们的精灵怎么也没发现我呢?”她事后问道。科斯塔大妈便让她看密室的隔板,那是用杉木做成的,对精灵有催眠作用。确实,当时潘特莱蒙一直在莱拉脑袋旁边甜甜地睡觉。

渐渐地,经过冗长曲折的航行,科斯塔家的船来到了沼泽地。那是一片位于东英格兰的宽广地带,有广袤荒凉的无垠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沼泽。沼泽地最远的边缘与入海的溪流浪潮融为一体,海的另一边则连接着荷兰。沼泽地有些地方的水已经被荷兰人抽干,并建造了堤坝,有荷兰人在那里定居下来,因此当地的语言带有浓重的荷兰口音。但是,在有些地方,水从没被抽干过,也没有人在那里种植庄稼或是定居。在最荒凉的中部地区,鳝鱼穿行,成群的水鸟起起落落,神秘的鬼火忽明忽暗[32],有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道路,引诱着粗心大意的旅客,让他们在沼泽里遭受灭顶之灾。然而对吉卜赛人来说,这里一向是最安全的集会场所。

此时此刻,吉卜赛人的船只正经过无数迂回曲折的河渠、小溪和水道,驶向沼泽地区的高地——在方圆数百英里的湿地和沼泽中,这是唯一稍微高一点儿的地面。那里有一座古老的木头会议大厅,周围是杂乱的房屋、码头、防波堤和一个鳗鱼市场。吉卜赛人进行串联——也就是所有的吉卜赛人集会的时候,水路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船只,你可以沿着他们的甲板朝任何方向走上一英里——至少有这种说法。吉卜赛人统治着沼泽地,别人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当吉卜赛人相安无事,公平老实地做生意的时候,陆地人会对那些持续的走私和偶尔出现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有吉卜赛人的尸体从海边漂到岸上,或者被渔网绊住,那就不得了了——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吉卜赛人。

莱拉听着那些关于沼泽地居民、名叫黑背的幽灵大狗、神秘油泡中升起的沼泽鬼火的故事,完全被迷住了。还没到达沼泽地,她就开始把自己当成吉卜赛人了。她本来很快地恢复了牛津口音,但是现在,她渐渐有了吉卜赛口音,还使用沼泽地的荷兰词汇。科斯塔大妈不得不提醒她几件事情。

“莱拉,你并不是吉卜赛人。经过练习,你也许会被人当成是吉卜赛人,但我们之所以是吉卜赛人,不仅是因为吉卜赛的语言。我们内心有深邃和强烈的思想和感受。我们一直生活在水上,是水人,而你不是,你是火人。你最像沼泽之火,你在吉卜赛人的体系里就是这个地位,你的灵魂里有一种女巫之油[33]。爱骗人——这就是你,孩子。”

这句话让莱拉感觉受到了伤害。

“我从没骗过谁!你去问……”

当然没有谁可以去问。科斯塔大妈笑了起来,但是很慈祥。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在表扬你吗,小笨蛋?”她说。莱拉平静了下来,尽管她并不明白。

到达沼泽的高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就要落山了,把天空染成一片绯红,映衬出低矮的小岛、集会大厅以及周围建筑黑色的剪影,缕缕炊烟升上寂静的天空,周围拥挤的船上飘来炸鱼、烟叶和詹尼弗酒的味道。

他们把船停泊在集会大厅附近。托尼说,这个锚位他们家已经用了好几代。很快,科斯塔大妈便架上了煎锅,几条肥大的鳝鱼在锅里煎得油星四溅,噼啪作响。水壶也架在了火上,准备烧水制作土豆粉。托尼和凯利姆在头发上抹了油,穿上最好的皮夹克,围上蓝点图案的围巾,戴上银戒指,去邻居的船上拜访老友,去最近的酒吧喝上一两杯。回来的时候,他们带来了重要的新闻。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串联集会就在今天晚上举行。他们那些人说——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们说,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在吉卜赛人的船上,还说她会出现在今天晚上的集会上!”

托尼纵声大笑起来,伸手把莱拉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他们一进入沼泽地,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好,好像凶猛、阴沉的脸色只不过是个伪装。莱拉心中越来越激动,她迅速地吃饭,洗碗,然后梳头,把真理仪塞进狼皮大衣的口袋,跟其他人家一起,跳上岸,沿着斜坡往上走,来到集会大厅。

她原以为托尼是在说笑话,但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要不然就是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像吉卜赛人,因为很多人都盯着她看,孩子们也对她指指点点。来到集会大厅入口的时候,他们一家子单独走在中间,人群在他们的两侧,人们一边盯着他们看一边往后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这时,莱拉真的开始感到紧张了。她紧紧挨着科斯塔大妈,潘特莱蒙变成一头黑豹给她壮胆——这是他能变的最大的动物了。科斯塔大妈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台阶,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停住或是加快步伐。托尼和凯利姆像王子似的,骄傲地走在她们两侧。

大厅里点着石脑油灯,明亮的灯光照在台下听众的脸上和身上,头顶那高高的房梁却隐藏在黑暗之中。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再来的人只好在地板上找个地方坐。每一家都尽量挤在一起,好给别人腾出地方。孩子们坐在大人的腿上,精灵们有的蜷缩在人们脚下,有的则停栖在粗糙的木板墙上。

大厅的前方是主席台,上面摆着八把雕花木椅。等莱拉跟科斯塔一家找到地方,沿着墙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坐下)站好的时候,从讲台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八个男子,站在椅子前面。一阵激动的浪潮席卷了听众席,他们一边互相发出嘘声,让大家保持安静,一边争先恐后地挤到离他们最近的长椅上。最后,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台上的八个人当中有七个坐了下来。

站着的那个人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他身材高大健壮,有着公牛般粗壮的脖子。他跟许多吉卜赛人一样,穿着朴素的帆布上衣和格子衬衫。他的身材相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种强大威严的气质让他与众不同。莱拉辨认出了这种气质:阿斯里尔叔叔有,乔丹学院的院长身上也有。这个人的精灵是一只乌鸦,跟院长的那只乌鸦精灵非常像。

“他就是约翰·法阿,西吉卜赛人的国王。”托尼小声说。

约翰·法阿开始讲话了,声音低沉,缓慢。

“吉卜赛人!欢迎参加串联集会。我们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倾听,也是为了做出决定。你们都知道为什么。这里有很多家庭失去了孩子,有的失去了两个,是有人把他们拐走了。毫无疑问,那些陆地人也丢了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跟他们没有矛盾。

“现在,有人在谈论一个孩子和酬金的事。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便阻止那些谣言。这个孩子名叫莱拉·贝拉克瓦,陆地人的警察正到处找她,如果把她交给他们,可以得到一千个金币的奖赏。她是陆地人的孩子,我们正在照顾她,她会继续受到我们的关照。谁要是受了那一千个金币的诱惑,那么他最好去找一个既不是陆上也不是水里的地方藏身。我们决不会把她交出去。”

莱拉感到从头发根到脚底都开始发热,窘得全身都不自在,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褐色的飞蛾藏了起来。周围的人们把眼光全都转向了他们,莱拉只能求助似的抬头望着科斯塔大妈。

约翰·法阿又开口说道:

“我们可以尽管去说,但不会改变任何现状。要想改变,我们就必须行动起来。我在这里再告诉你们一个事实:那些食人魔,那些偷孩子的家伙,他们把孩子们囚禁在遥远北方的一座小镇上,在那片黑暗的土地上。我不知道食人魔会把他们怎么样,有人说他们会杀了这些孩子,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总之,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他们这么做得到了陆地人的警察和神父的帮助。陆地上的各种势力都在帮助他们,这一点一定要记住。他们知道所发生的事情,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帮助食人魔。

“所以,我提出的建议很有挑战,我需要你们的同意。我建议,我们派一队勇士,去北方营救那些孩子,把他们活着带回来。我建议,把我们的金子集中起来,汇聚我们能够集中的所有智慧和勇气。雷蒙德·范格里特,你要说什么?”

听众里有人举起了手,约翰·法阿坐下来,让那个人说话。

“我没有听清楚,法阿国王。被抓走的既有陆地人的孩子,也有吉卜赛人的孩子,您是说那些人我们也要救吗?”

约翰·法阿站起身,回答道:

“雷蒙德,你是说我们不顾千难万险,一路冲进去,找到那些被吓坏了的孩子,然后告诉其中的一部分孩子说他们可以回家,而对其余的孩子说他们还得留下吗?不,你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朋友们,你们同意我的建议吗?”

雷蒙德的问题让人们感到意外,因为他们迟疑了片刻。但随即大厅里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人们拍着手,挥舞着拳头,激动地提高嗓门大叫起来。大厅的房梁被震得发抖,在黑暗的高处栖身的几十只小鸟从睡梦中惊醒,拍打着翅膀,撒下一片小雨般的灰尘。

等人们喊了一会儿,约翰·法阿才抬起手,示意他们再次安静。

“这需要一些时间来进行组织。我要求各个家族的族长征收税款,并招募人员。三天后,我们再在这里集会讨论。在这期间,我要跟刚才提到的那个孩子以及法德尔·科拉姆谈谈,制订计划,等我们再次见面开会的时候告诉大家。祝大家晚安。”

约翰·法阿身材魁梧,举止自然,言语坦诚,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人们镇静下来。人们开始走出大门,走入寒冷的夜晚,或者回到船上去,或者前往这个小聚居地拥挤的酒吧。这时,莱拉问科斯塔大妈:

“主席台上另外的几个人是谁?”

“六大家族的族长,另外一个就是法德尔·科拉姆。”

很容易辨认她口中说的另外一个人,因为他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拄着一根拐杖,一直坐在约翰·法阿身后,他一直在颤抖,如同患了疟疾似的。

“快点儿,”托尼说,“我最好领你去拜见约翰·法阿,你得叫他法阿国王。我不知道他会问你什么,但你一定要说实话。”

莱拉跟着托尼,穿过人群,走向主席台。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麻雀,好奇地蹲在莱拉的肩膀上,两只爪子深深地陷进了狼皮大衣里。

托尼把她抱起来,放到主席台上。莱拉注意到,大厅里的那些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她也意识到有人居然悬赏一千金币寻找她,她害羞地红了脸,迟疑起来。潘特莱蒙冲到她胸前,变成了一只野猫,挺直身体坐在她怀里,向四周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发出咝咝的声音。

莱拉觉得有人推了她一下,便朝约翰·法阿走了过去。他长相庄严,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人,倒更像是一根石柱。但是他还是蹲下身,伸出手去跟她握手。莱拉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的手几乎都看不见了。

“欢迎你,莱拉。”他说。

距离这么近,她觉得他的嗓音像大地一样深沉。如果不是有潘特莱蒙,如果约翰·法阿冷漠的表情没有些许缓和,她会感到紧张的。实际上,他对待她非常温和。

“谢谢你,法阿国王。”她说。

“现在你到谈判厅来,我们谈一谈,”约翰·法阿说,“科斯塔一家给你什么好吃的了?”

“哦,有。我们晚饭吃的是鳝鱼。”

“我想一定是正宗的沼泽地鳝鱼。”

谈判厅里生着旺旺的炉火,非常舒适。旁边的餐柜里放满了刀叉和瓷器。屋子里摆着一张厚重的长桌,那桌子年代久远,发出黝黑的光泽。桌边整齐地摆着十二把椅子。

刚才在主席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去了别的地方,但那个不停颤抖的老人依然和他们在一起。约翰·法阿扶着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你坐到我的右边来。”约翰·法阿对莱拉说,他自己则在桌子顶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莱拉发现自己坐在法德尔·科拉姆的对面,她有点儿害怕他那张骷髅般的脸和持续的颤动。他的精灵是一只巨大的漂亮的黄猫,尾巴朝天,在桌子上骄傲地踱着步,姿态优雅地端详着潘特莱蒙,迅速地碰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在法德尔·科拉姆的大腿上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这时,有个女人——莱拉刚才没有注意到她——从阴影里走出来,端着盛放酒杯的托盘,放在约翰·法阿的旁边,屈膝敬了个礼,然后退了出去。约翰·法阿从一口石头坛子里给他自己和法德尔·科拉姆倒了小杯的詹尼弗酒,又给莱拉倒了一杯葡萄酒。

“这就是说,”约翰·法阿说道,“莱拉,你是逃出来的。”

“是的。”

“你要躲开的那位女士是谁?”

“她叫库尔特夫人。我原来以为她很好,可后来发现她也是食人魔之一。我听人说过食人魔是怎么回事,他们叫总祭祀委员会,她是负责人,完全是依照她的主意建立的。他们正在执行什么计划,我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只知道他们想让我帮库尔特夫人找到更多的孩子。可是他们从来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嗯……首先,他们不知道那些拐走的小孩中有我认识的人,有我的朋友、乔丹学院厨房的学徒罗杰,比利·科斯塔,还有牛津集市上的一个小女孩儿。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叔叔,对,阿斯里尔勋爵——我听他们说到过他去北方探险的事儿,我觉得他和食人魔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偷看了乔丹学院院长和院士,是的,我藏在休息室里——那儿除了他们谁都不能进,我听到阿斯里尔勋爵给他们讲去北方探险的事儿,他发现的尘埃,他带回的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头,鞑靼人还在上面钻了个洞。现在,食人魔把他关在一个地方,披甲熊看守着他。我想把他救出来。”

她坐在那儿,一副勇敢倔强的模样,高高的雕花椅背衬托出她小小的身影。两位老人禁不住微笑起来。法德尔·科拉姆的笑容就像三月多风的日子里的阳光在追逐阴影,那迟缓、丰富和复杂的表情颤抖着在脸上掠过。约翰·法阿的笑容则是缓慢、温暖、朴实而又和蔼可亲的。

“你最好告诉我们那天晚上你叔叔说的话,”约翰·法阿说,“注意不要有任何遗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莱拉照办了,她比向科斯塔一家人说得还要慢,也更准确、真实。她很怕约翰·法阿,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和蔼。她讲完后,法德尔·科拉姆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嗓音饱满、悦耳,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如同他精灵的皮毛那般丰富多彩。

“这个尘埃,”他说,“他们叫过它别的名字吗,莱拉?”

“没有,就是叫尘埃。库尔特夫人向我解释,说这是基本粒子,她最多就是这么称呼它。”

“他们认为如果对孩子们采取一些措施,他们就能更多地了解尘埃?”

“是的,但不知道他们能了解到什么。除非我的叔叔……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他给他们放幻灯片的时候,他手上还有另外一张幻灯片,叫什么……光。”

“什么?”约翰·法阿问。

“极光,”法德尔·科拉姆说,“是不是,莱拉?”

“对,就是极光。从极光里好像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有塔、教堂、圆形屋顶等等,有点儿像牛津,至少我这么觉得。阿斯里尔叔叔——我觉得他对那些更感兴趣。可是院长和别的学者对尘埃更感兴趣,库尔特夫人和博雷尔勋爵他们也是。”

“哦,原来是这样,”法德尔·科拉姆说,“真是有意思。”

“莱拉,”约翰·法阿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法德尔·科拉姆也在这里,他是一位智者,洞察一切。他一直在关注尘埃、食人魔、阿斯里尔勋爵和其他有关的事情,他也一直关注着你。每次科斯塔一家或别的人家去牛津,总会带回来一些消息——是关于你的,孩子。这你知道吗?”

莱拉摇了摇头。她开始感到害怕。潘特莱蒙低吼了一声,声音很轻,谁都没有听见,只有她用手抚摸着他,所以能感觉到他的叫声。

“哦,是的,”约翰·法阿说,“你的英雄事迹都传到法德尔·科拉姆这儿了。”

莱拉忍不住了。

“我们没把它弄坏!真的!只是有点泥!我们也没去太远的地方——”

“你说什么,孩子?”约翰·法阿问。

法德尔·科拉姆大笑起来,身体停止了颤抖,脸上熠熠放光,显得非常年轻。

但莱拉没有笑。她颤抖着嘴唇说:“就算我们找到塞子,我们也肯定不会把它拔出来!那次只是闹着玩,我们不会真的把船弄沉的,永远不会!”

约翰·法阿也开始大笑起来,一只大手在桌子上使劲一拍,震得酒杯嗡嗡直响,宽大的肩膀颤动着,他不得不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莱拉从未见过这情形,也从没听过这样的狂笑——像是一座山在大笑。

“哦,是啊,”他终于止住笑,又能够说话了,“小丫头,那件事我们也听说了!我想从那以后,科斯塔一家不管走到哪儿,肯定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大家都说,托尼,你最好在船上留个人看着。那儿的女孩子都厉害得很哪!哦,孩子,那件事传遍了沼泽地。但我们不会为此惩罚你的,不会,不会的!放心吧!”

他看了看法德尔·科拉姆,两位老人又笑起来,不过这次温和多了。莱拉这才放心,也觉得安全了。

终于,约翰·法阿摇了摇头,神情又严肃起来。

“我要说的是,莱拉,从你小的时候,从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应该让你知道我们了解的情况。我不知道乔丹学院是怎么讲述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父母是谁?”

现在莱拉彻底糊涂了。

“说过,”她说,“他们说我是——他们说他们——他们说,阿斯里尔勋爵把我送到那儿,因为我的妈妈和爸爸在一次飞艇事故中遇难了。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啊,是吗?现在,孩子,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这是一个吉卜赛女人告诉我的,吉卜赛女人从不对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说假话。莱拉,这是关于你的真实故事。你父亲从未在飞艇事故中丧生,因为你的父亲就是阿斯里尔勋爵。”

莱拉惊讶得呆坐着说不出话来。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法阿接着说,“阿斯里尔勋爵年轻的时候,曾经去北方到处探险,回来的时候发了一大笔财。他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脾气暴躁,充满了激情。

“你的母亲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虽然她不像他出身那么好,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甚至当上了院士,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非常漂亮。她和你父亲相遇后一见钟情。

“但问题是,你的母亲已经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政客。那人属于国王那一派,是国王最亲密的顾问之一,一个很有前途的人。

“后来你母亲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但她不敢告诉丈夫这不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你,丫头——很显然,你长得不像她丈夫,而像你真正的父亲,因此她觉得最好把你藏起来,说你夭折了。

“于是,你便被带到了牛津郡,你父亲在那里有地产。你被交给一个吉卜赛女人,由她来照顾你。但是,有人悄悄地把这些事告诉了你母亲的丈夫,他迅速地赶过去,把那个吉卜赛女人住的小屋搜查了个底朝天。那个女人侥幸逃到了大宅[34]里。你母亲的丈夫也跟着到了那里,怒气冲冲地想要杀人。

“阿斯里尔勋爵当时外出打猎去了,但有人给他送了信,他纵马及时赶了回来,正好看见你母亲的丈夫在大宅的楼梯下面。要是再晚一会儿,他就会撞开吉卜赛女人抱着你躲藏的那个壁橱了。但是,阿斯里尔勋爵向他发出决斗的挑战。他们便打了起来,后来,阿斯里尔勋爵把他杀了。

“这一切那个吉卜赛女人全都听见了,也全都看见了。我们就是这样知道了经过,莱拉。

“结果就引起了一场大官司。你父亲不是那种否认或隐瞒事实的人,这就给法官们出了个难题。一方面,他确实杀了人,也流了血,但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和孩子不受入侵者的伤害。另一方面,法律允许任何人对侵犯妻子的人进行报复,被害人的律师争辩说,被害人就是在报复对其妻子施暴的人。

“这个案子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双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拉锯式辩论。最终,法官没收了阿斯里尔勋爵的全部财产和地产,以此作为惩罚,他成了穷光蛋,而他以前比国王还富有。

“至于你母亲,她不想跟这件事有任何联系,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她对这些完全不管不顾。那个吉卜赛保姆告诉我,她经常担心,不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对待你,因为这个女人很傲慢,对什么都不在乎。关于她,就说这么多。

“然后就是你,莱拉。要不是当初的情况,你也许已经被抚养成一个吉卜赛人了。那个保姆请求法院把你判给她,但是吉卜赛人在法律上没什么地位,法院裁定把你给了修道院。于是,你就跟瓦特灵顿教区的修女们待在了一起。这些你是不会记得的。

“但是,阿斯里尔勋爵对此难以容忍。他讨厌修道院,讨厌修道士和修女。他是个性格蛮横的人。一天,他不由分说,骑着马闯进修道院,把你抢了出来。他没有亲自照顾你,也没有把你交给吉卜赛人抚养。他把你送到了乔丹学院,公然向法律提出了挑战。

“法律没有再去过问这件事。阿斯里尔勋爵回去继续进行探险,你就在乔丹学院长大。你父亲提出了一件事,他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不允许你母亲来看你。如果她要来,那就一定要阻止她,并且告诉你父亲,当时他已经把所有的愤怒都转向了她。院长忠诚地保证一定做到。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就出现了对尘埃的焦虑。整个国家和整个世界的有识之士都开始担忧。刚开始,这和我们吉卜赛人没有任何关系,直到后来他们开始拐走我们的孩子,那时,我们才开始关心这件事。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有线索,包括乔丹学院。你不会知道,你一到那儿,就一直有人守望和关注着你,并向我们报告。因为我们关心你,那个照顾过你的吉卜赛女人每时每刻都在替你担心。”

“守望着我的那个人是谁?”莱拉问。自己的一举一动居然成为万里之遥的关注对象,她觉得这极其重要,也非常怪异。

“是厨房的一个仆人,伯尼·约翰逊,就是那个面点师。他有一半的吉卜赛血统。我敢打赌,这事儿你根本不知道。”

伯尼是一个和气但独来独往的人。人们的精灵很少跟自己的性别相同,但伯尼就是这样的少数人。罗杰被拐走后,她绝望中就是冲着伯尼大喊大叫的。而伯尼把一切报告给了吉卜赛人!莱拉非常吃惊。

“因此,总之,”约翰·法阿继续说,“我们听说你离开了乔丹学院,当时正好赶上阿斯里尔勋爵被抓了起来,他无法阻止你的离开。我们记得他曾经对院长提出了一定不能做的事。我们还记得你母亲嫁的那个人,就是被阿斯里尔勋爵杀死的那个政客,他叫爱德华·库尔特。”

“库尔特夫人?”莱拉嗫嚅着,她几乎已经麻木,“她不会是我妈妈吧?”

“就是她。要是你父亲没有被关起来,她永远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你依然会待在乔丹学院,继续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院长负有照顾你的使命和任务,但是他居然同意让你走,这对我来说是个难解之谜。所以,我只能猜测她有能力可以影响他。”

莱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离开的那个早上,院长的举止那么古怪。

“但是,他并不想……”她说,努力准确地回忆那一切,“他……那天早晨,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而且绝对不能告诉库尔特夫人……好像他是想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库尔特夫人的伤害……”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两个人,决定把发生在休息室里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们,“哦,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天晚上,我躲在休息室的时候,我看见院长想要给阿斯里尔勋爵下毒。我看见他把一些粉末倒在酒里,我就告诉了叔叔;叔叔把桌上的酒瓶打翻在地,把酒全洒了。所以,我救了他一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院长为什么要毒死他,因为他一直是那么和善。后来,在我走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把我叫到他的书房,我得偷偷地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对我说……”莱拉绞尽脑汁地努力回想院长当时的原话,但是无济于事,她摇了摇头。“我只明白一件事,他给了我一件东西,而且我不能让她知道——就是库尔特夫人。我想,告诉你们是没关系的……”

她把手伸进狼皮大衣的口袋,拿出一个天鹅绒包裹放到桌上。她感觉到约翰·法阿表现出强烈的、不加掩饰的好奇,还有法德尔·科拉姆那明亮的、闪动着智慧的双眼,像探照灯似的一下子瞄向了它。

等她把真理仪完全展示出来的时候,法德尔·科拉姆首先开口说话了。

“我从没想过还能再看到这个东西,这是一个符号阅读器。孩子,他有没有给你讲过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没有。他只是说,我得自己研究怎么才能看得懂。他管它叫Alethiometer——真理仪。”

“那是什么意思?”约翰·法阿转向他的同伴,问道。

“这是希腊语。我猜是来源于Aletheia,也就是真理。这是用来检验真理、弄清事实的。你研究出来怎么用了吗?”他问莱拉。

“没有。不过,我能让这三根短的指针指向不同的图案,可我控制不了那根长的指针,它到处乱跑。只是有的时候,对了,有的时候,我如果集中注意力的话,我能让长指针按照我的想法移动。”

“这有什么用,法德尔·科拉姆?”约翰·法阿问,“怎么才能看懂?”

“表盘边缘的这些图案,”法德尔·科拉姆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它举到约翰·法阿面前,法阿国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都是符号,每个符号都有许多含义。比如说那个锚,第一个含义是希望,因为希望就像锚一样,紧紧拉着你,这样你就不会放弃。第二个含义是坚定;第三个含义是障碍,或者是阻止;第四个含义是大海,等等,等等,直到第十层或第十二层,也许它有无穷无尽的含义。”

“你全都知道吗?”

“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但全都读懂,需要一本书。我见过那本书,我也知道在哪儿,但我拿不到。”

“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谈,”约翰·法阿说,“接着说说怎么看懂它。”

“有三根指针是你可以控制的,”法德尔·科拉姆解释道,“用它们来提问题。把指针指向三个符号,这样你就可以问你能想到的任何问题。因为每个符号都有许多含义,一旦你的问题确定下来,另外那根指针就会来回摆动,指向更多的符号,从而回答你的问题。”

“但是,你确定问题的时候,它怎么知道你想的是哪一种问题?”约翰·法阿问。

“哦,它自己并不知道。需要提问的人自己先在脑子里想好。首先,你得弄懂符号的所有含义,肯定超过一千个。然后,你要确保在大脑里想着这个问题,不能急,也不能强求答案。指针走动的时候就注视着它,等指针走完它该走的圈数,你自然就会知道答案。我之所以知道它如何工作,是因为我曾经在乌普萨[35]1见过一位智者用过,那是我唯一一次有幸看见有人使用它。你知道它有多珍稀吗?”

“院长告诉我世界上一共只制造了六个。”莱拉说。

“不管几个,肯定很稀有。”

“你对库尔特夫人保守秘密了吗,就像院长吩咐的那样?”约翰·法阿问。

“是的。可是她的精灵,对了,他经常去我的房间,我敢肯定他发现了。”

“我知道了。嗯……莱拉,我也许并没有掌握全部真相,但我的猜测是这样的:尽我所能地去推理,阿斯里尔勋爵交给院长一项任务,那就是让他照顾你,不让你母亲伤害你。在过去十来年时间里,他也这么做了。后来,库尔特夫人教会的那帮朋友帮她成立了祭祀委员会,目的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库尔特夫人和阿斯里尔勋爵一样,都在各自的领域有很大的影响力。在这个世界上,你的父母都很强大,都拥有雄心壮志。乔丹学院的院长便在他们俩之间保持着平衡,保护着你。

“但是院长日理万机,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学院和学术。所以,如果他发现那方面有威胁,他就不得不采取应对行动。近些年来,教会越来强势,莱拉,他们成立了各种委员会,还有传言说他们打算恢复宗教法庭,上帝是不允许这样做的。这样,院长不得不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他不得不让乔丹学院符合教会的正确立场,否则学院就无法生存。

“院长关心的另一项就是你,孩子。伯尼·约翰逊一直都这么说。院长还有乔丹学院的其他院士都非常喜欢你,把你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情以确保你平安无事,不是因为他们向阿斯里尔勋爵作出了保证,而是因为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所以,虽然院长答应过阿斯里尔勋爵不会把你交给库尔特夫人,但他仍然这么做,那就是说,他一定认为你跟她在一起会比在乔丹学院更安全——尽管看起来并非如此。当他给阿斯里尔勋爵下毒的时候,他一定认为阿斯里尔勋爵的所作所为将使他们陷入危险,也许还包括我们,或者是整个世界。我觉得院长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不管他作出什么选择都会造成伤害。但是,如果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结果可能比错误选择所带来的伤害要轻一些。感谢上帝没有让我去作这样的抉择。

“后来他不得不让你走的时候,他把这个符号阅读器送给了你,并吩咐你保存好。我不知道他想让你用它来干什么,因为你看不懂它。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说,真理仪是阿斯里尔叔叔很多年前送给乔丹学院的。”莱拉说,同时努力回忆着:“当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有人在敲门,他只好停住了。我觉得,也许他还想告诉我,别让阿斯里尔勋爵看见。”

“也许正好相反。”约翰·法阿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翰?”法德尔·科拉姆问。

“也许他想让莱拉把它还给阿斯里尔勋爵,作为给他投毒的一种补偿。也许他认为阿斯里尔勋爵给他们造成的危险已经不复存在,或者阿斯里尔勋爵能从这个仪器得到启示,从而放弃自己的计划。如果阿斯里尔勋爵现在被关起来,也许它能够帮他重获自由。嗯……莱拉,这个符号阅读器你最好还是拿着,一定要保管好。到现在为止你都保管得很好,把它放在你那里,我也就不担心了。但是说不定哪天我需要用它,到时候我再向你借用。”

他用天鹅绒包好真理仪,放回桌上,推到了莱拉这边。莱拉心里有千万个疑问,但是在这个威猛的人面前,她突然有点儿胆怯。他的小眼睛深陷在皱纹之中,目光是那么锐利,又是那么善良。

但有件事她一定得问。

“那个照顾我的吉卜赛女人是谁?”

“哦,当然是比利·科斯塔的母亲啦。她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因为我不允许。但她知道我们在这里谈话的内容,所以现在一切都公开了。

“现在你最好回到她身边。孩子,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思考琢磨。三天以后,我们要再举行串联集会,讨论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好孩子,晚安,莱拉。”

“晚安,法阿国王。晚安,法德尔·科拉姆。”她礼貌地说着,一只手紧紧地把真理仪握在胸前,另一只手托起了潘特莱蒙。

两位老人都冲她慈祥地微笑着。科斯塔大妈正在谈判室门外等着,看到莱拉出来,好像自她出生以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一把将莱拉搂进自己宽大的怀抱里,吻了吻她,然后把她抱到了床上。

8.沮丧

莱拉不得不努力调整,适应自己新的身世,但这需要时间。把阿斯里尔勋爵当成自己的爸爸,这倒不是很难。但接受库尔特夫人是她妈妈的事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她会非常高兴,这一点她也知道,但这也让她心烦意乱。

但是,她毕竟是莱拉,这件事并没有困扰她太久。还有一座沼泽小镇等着她去探险,还有很多吉卜赛孩子等着她去震慑。没过三天,她就成了撑船的专家(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专家),她召集了一帮淘气鬼,讲述她那厉害爸爸的传奇故事,以及他现在被毫无道理地关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晚上,土耳其大使在乔丹学院做客,参加晚宴。苏丹亲自给他下命令,让他杀了我爸爸。对,他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上面是镂空的宝石,里面装的全是毒药。后来上葡萄酒的时候,他伸出手,假装经过我爸爸的酒杯,把毒药撒在酒杯里。他的动作非常快,谁都没看见,但是——”

“是什么毒药?”一个瘦脸女孩问。

“是土耳其特有的一种蛇毒,”莱拉随口编道,“他们抓这种毒蛇的时候,先是吹笛子把它引出洞,把一块沾满蜂蜜的海绵扔过去,毒蛇一咬,它的毒牙就再也张不开了。然后他们就抓住毒蛇,把毒液挤出来。总之,我爸爸发现了那个土耳其人的举动。他说,先生们,我提议,为了乔丹学院和伊兹密尔学院的友谊干杯——土耳其大使是伊兹密尔学院的。他说,为了展现愿意做朋友的善意,让我们交换酒杯,喝对方的酒。

“这下子,那个大使就陷入两难的困境。他不能拒绝,因为拒绝就是对别人极大的侮辱;他也不能喝,因为他知道酒里有毒。他一下子脸色苍白,晕倒在餐桌上。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坐在那儿等着,看他会怎么办。这时,他要么把毒药喝下去,要么老实坦白。”

“那他是怎么做的?”

“他喝了。整整花了五分钟,他才断气。整个过程中,他都痛苦极了。”

“你都亲眼看见了?”

“没有,因为女孩是不允许坐在主桌上的。但后来他们去埋他的尸体,我看见了。他的皮肤像干苹果似的全都萎缩了,眼睛瞪了出来,他们只好把它们再塞进眼眶里……”

等等,等等。

与此同时,在沼泽地的周围,警察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阁楼和厕所,检查纸张资料,盘问所有自称见过金发碧眼小女孩的人。在牛津,这样的搜查就更严格了。在乔丹学院,从堆满陈年灰尘的储藏室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全都被翻了个遍。加布里埃尔学院和圣·迈克尔学院也是如此。最后,各个学院的院长联合提出书面抗议,强调他们自古以来就有的权力。对莱拉来说,知道他们正在搜查自己的唯一证明就是空中穿梭的飞艇发动机不断发出的嗡嗡声。地面上看不见这些飞艇,因为云层很低,而按照法律,飞艇必须距离沼泽地一定的高度。但是谁知道这些狡猾的侦察机会携带什么工具呢?所以,每当听到它们的轰鸣,莱拉就得躲起来,或者戴上油布防水帽,遮住她那与众不同的浅色头发。

莱拉还向科斯塔大妈打听自己出生的每个细节,并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甚至比自己瞎编的那些故事还要清晰、详细,并且一次又一次地想象从小屋逃生,藏身于壁橱,言辞激烈的对抗,还有宝剑的撞击——

“宝剑?天啊,你在做梦吧,孩子?”科斯塔大妈说,“库尔特先生有一支枪,阿斯里尔勋爵把它打飞了,又一拳把他打倒,接着便有了两声枪响。真奇怪,你居然不记得了,你当时虽然小,可也应该记得。第一枪是爱德华·库尔特打的,他当时伸手够到自己那支枪,随即就开了一枪。第二枪是阿斯里尔勋爵打的——他再次把枪夺过来,还了他一枪。这一枪正好打在他两眼中间,脑浆都喷了出来。然后他非常平静地说:‘出来吧,科斯塔夫人,把孩子也带出来。’当时,你和你的精灵都哭得昏天黑地的,所以他把你抱起来,逗你玩儿,让你坐在他肩膀上,来回走动逗乐子,那个死去的人就躺在脚底下。他要了杯葡萄酒,然后让我把地板擦干净。”

这段故事讲了四遍之后,莱拉就完全相信自己的确记得那段经历了,甚至还主动地说出库尔特先生挂在衣橱里的大衣、斗篷、皮衣的颜色等等细节。科斯塔大妈听了哈哈大笑。

只要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莱拉便会把真理仪拿出来,盯着它看,那神情就像是恋爱中的人看着恋人的照片。每个符号都有多种含义,是吗?那她怎么就搞不清楚呢?她不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吗?

她想起了法德尔·科拉姆的话,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随机选中的三个图案,然后拨动短指针,指向这三个图案。她发现,如果就这样把真理仪捧在手中,意念里想着它,以一种懒散的特别状态注视着它,那根长指针就不再沿着表盘漫无目的地移动,而是平稳地从一个图案摆向另一个图案。有时,它会在三个图案那儿停住,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五个或更多,尽管莱拉还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从中得到一种平静而深沉的快乐,这跟她以前的任何经历都不同。潘特莱蒙会蜷伏在表盘边上,有时是一只猫,有时又变成老鼠,脑袋随着指针摆来摆去。有一两次,他们俩都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有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远方山峦那壮丽的轮廓——是某种十分遥远又未曾意料的东西。这时,莱拉就感到全身兴奋地战栗起来——以前,在听到北方这个词的时候,她也曾有过同样的兴奋与激动。

三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数不清的船只往来于集会大厅。终于到了召开第二次串联集会的晚上了。大厅比上次集会更加拥挤。莱拉和科斯塔一家准时抵达,坐在会场的前面。晃动的灯光照亮了人头攒动的会场,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走了出来,来到台上,在桌子后面就座。约翰·法阿不需要什么手势让人们安静,他只是把两只大手平放在桌上,望着下面的人群,喧嚣的会场便一下子安静下来。

“各位,”他说,“你们都照我说的去做了,而且做得比我预计的还要好。我现在请六大家族的族长到台上来,捐出他们的金子,向大家详细汇报他们的承诺。尼古拉斯·罗克比,你先来。”

一个胖胖的、长着黑色胡须的男子走上了讲台,把一只沉重的皮口袋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们贡献的金子,”他说,“我们再出三十八个人。”

“谢谢你,尼古拉斯。”约翰·法阿说。法德尔·科拉姆做了登记。尼古拉斯在讲台后面站好,约翰·法阿便叫下一位,然后再叫下一位。每个人都走上讲台,在桌子上放下口袋,并宣布招募的人数。科斯塔一家属于斯蒂芬斯基家族,托尼自然是在首批报名的志愿者之列。莱拉看见,斯蒂芬斯基家族在约翰·法阿面前捐钱、保证出二十三个人的时候,托尼的老鹰精灵不断地交替着双脚,扑扇着翅膀。

六大家族的族长都上台之后,法德尔·科拉姆把登记的那张记录纸交给了约翰·法阿。约翰·法阿站起身,又一次对他的听众开口说话了。

“朋友们,我们一共召集了一百七十个人,我要自豪地感谢大家。至于金子,从重量上来看,我毫不怀疑你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对此我也要表示深深的谢意。

“我们下一步要做的是:租一条船,向北方航行,找到那些孩子,把他们救出来。据我们所知,得有一场仗要打。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们肯定要跟那些绑架者打一仗,我们要做的是拿出非凡的智慧。不救出孩子,我们是不会回来的。哦,德克·弗里斯,你有什么事?”

一个男子站了起来,问道:“法阿国王,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走这些孩子吗?”

“我们听说这件事跟神学有关。他们在做一种实验,但究竟是什么实验,我们也不清楚。说实话,我们甚至不知道孩子们是否受到了伤害。但不管怎样,那些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权利在半夜里抢走别人的心肝宝贝。雷蒙德·范·格里特,你有什么事?”

在第一次集会上提问的那个人站起身,说道:“法阿国王,您提到的那个小女孩儿,就是这个正在前排坐着的小女孩儿,我听说,就是因为她,住在沼泽地边上的家家户户都被搜查了个底朝天。我还听说,就在今天,就是因为她,议会正在讨论要废除我们自古就有的特权——没错,朋友们,”他冲着惊讶得窃窃私语的人们说,“他们要通过一项法律,取消我们自由进出沼泽地的权利。那么,法阿国王,我们想知道的是:这个可能让我们遭此厄运的孩子到底是什么人?她不是吉卜赛孩子,我听说她不是。怎么能让一个陆地人的孩子把我们都拖进险境呢?”

莱拉抬头看着约翰·法阿魁梧的身躯,她紧张得心脏咚咚直跳,连约翰·法阿答话的前几个字都没听清。

“还是说白了吧,雷蒙德,不要不好意思,”他说,“你想让我们把这个孩子交给追捕她的那些人,是不是?”

那个人倔强地站着,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好吧,也许你想交出去,也许不想交,”约翰·法阿继续说,“但是想一想,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行善都是有渊源的。这么说吧,这个小女孩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对于那些忘性大的人,我要说的是:是阿斯里尔勋爵在土耳其人面前说情,救了山姆·布罗克曼一命;是阿斯里尔勋爵允许吉卜赛人的船只在他的运河上自由通行;是阿斯里尔勋爵在议会里挫败了水路法案,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永久福利;也正是阿斯里尔勋爵全力抗击1953年的大洪水[36],不分昼夜地搏斗,毫不犹豫地两次跳进水里,把小鲁德和尼利·库普曼救了上来。你忘了吗?丢人啊,你真丢人!

“还是这位阿斯里尔勋爵,现在他被关在最遥远、最寒冷、最黑暗的野蛮地区,被关押在斯瓦尔巴群岛的堡垒。难道我还有必要告诉你看管他的是什么样的畜生吗?我们正在照顾的就是他的小女儿,而雷蒙德·范·格里特却打算把她交给当局,以换取一点点和平和安宁。雷蒙德,是不是这样?你站起来,回答我。”

但是,雷蒙德·范·格里特已经颓丧地瘫坐在座位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站起来了。大厅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嘘声,表示对他的反对。莱拉觉得那个人一定非常羞愧,同时也发自内心为她勇敢的爸爸感到骄傲。

约翰·法阿转过身,看向讲台上的其他人。

“尼古拉斯·罗克比,你负责找一艘船,起航以后由你指挥。亚当·斯蒂芬斯基,你负责武器和弹药,负责指挥战斗。罗杰·范波普尔,你负责准备食物、防寒服等其他所有的物资。西蒙·哈特曼,你负责财务,合理分配使用我们拥有的金子,并向大家报告。本杰明·德·鲁特,你负责侦察——我们还需要了解更多情况,我要你负责这项工作,向法德尔·科拉姆汇报侦察结果。麦克尔·卡佐纳,你负责协调前面四个首领的工作,你向我汇报工作;你是我的副手,如果我死了,就由你来接替我。

“我已经按照惯例部署完了。现在,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如果谁有不同意见,可以自由地提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站了起来。

“法阿国王,你们这次远征不带女人去吗?你们找到孩子们后,女人可以照顾他们。”

“不带,内尔,因为船上不会有太多地方。孩子们救出来以后,在我们的手里,一定会比原来的情况好得多。”

“可是,假如你们发现,要救他们必须得有女人装扮成看守和保姆什么的呢?”

“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约翰·法阿承认道,“我们到谈判室后,会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一点的,我向你保证。”

那个女人坐了下去,又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法阿国王,我听你说,阿斯里尔勋爵现在被关押着。营救他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如果是的话,而且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披甲熊看守着他,那么一百七十人是不够的。尽管阿斯里尔勋爵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必要非得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艾德里安·布雷克斯,你说得没错。我想我们要做的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看看到了北方之后,我们能掌握什么情况。也许我们能做些什么帮助他,也许不能,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只会把你们贡献出的——不管是人还是金子——用于已经明确了的目标,那就是找到我们的孩子,带他们回家——而不会用于任何其他目的。”

另一个女人站了起来。

“法阿国王,我们不知道食人魔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子,但我们都听到了可怕的谣言和传说。我们听说有的孩子被砍了头,还听说有的被砍成两半,缝在一起,还有其他可怕到没法说出口的情况。很抱歉让大家感到难受,但是我们全都听到过类似的传言,所以我想在这里公开把话挑明。法阿国王,如果您看到某种可怕的情形,希望您能坚决为他们报仇。我希望,您的仁慈和温和不会阻止您复仇的双手,愿您给这些千刀万剐的恶人带去致命的打击。我相信,我这些话是代表所有被食人魔拐走了孩子的母亲说的。”

她说完后坐了下去,大厅里一片嘈杂,人们纷纷点着头,交头接耳,表示赞同。

等人们都安静下来之后,约翰·法阿说:

“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我的双手,玛格丽特,除了我自己的判断。如果我在北方停住手,那只能是为了在南方更迅猛地出手。在这一两天急于出手和跟在万里之遥的远方出手一样糟糕。确切地说,你们的话中透出一种炙热的激情。但是,朋友们,如果你们感情用事,那就是在做我一直警告你们不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把自己的感受置于要完成的任务之上。这一次,我们的任务首先是救人,然后才是惩罚。这不是为了安慰自己难受的心情。我们的感受并不重要。如果我们救出了孩子们,但是没能惩罚那些食人魔,那我们也算是完成了主要任务。但是,如果我们只想着惩罚食人魔,而失去营救孩子们的机会,那我们就真的失败了。

“但是你可以放心,玛格丽特。只要惩罚的时机一到,我们会奋勇还击,让他们心惊胆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们最终会让他们一败涂地,粉身碎骨。我们要把他们撕成千万个碎片,让他们灰飞烟灭。朋友们,我有一把嗜血的铁锤,自从我在哈萨克斯坦大草原杀了鞑靼人的首领,它很久没有尝过鲜血的滋味。它悬挂在我的船头,正在沉睡,但它闻到了遥远北方飘来的血腥味。昨天晚上它对我说话,告诉我它的饥渴,我说快了,伙计,快了。玛格丽特,你可以为其他一百件事情操心,但你不用担心约翰·法阿的心肠太慈悲,以至于时机到来还不出手。时机是否到来取决于我理性的判断,而不是激情。

“还有谁要说话吗?如果想说,就请吧。”

没有人再说话了,于是约翰·法阿把手伸向宣布结束会议用的大钟,用力敲响了大钟。大钟高高地摇摆着,发出巨大的声响,钟声在大厅里回荡,房梁都发出了回声。

约翰·法阿和其他几个人离开讲台去谈判室了。莱拉有点儿失望,难道他们不想让她也参加吗?托尼大笑起来。

“他们要制订计划,”他说,“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莱拉。现在是约翰·法阿和委员会的事了。”

“可我还什么都没干呢!”莱拉不服气地说。她跟随着人群很不情愿地出了大厅,走在通往码头的鹅卵石路上,“我所做的就是从库尔特夫人那儿逃了出来!这只是开始,我要到北方去!”

“我跟你说,”托尼说,“我给你带根海象牙回来,我保证。”

莱拉板起了面孔。潘特莱蒙正忙着向托尼的精灵顽皮地做鬼脸,托尼的精灵却不屑地闭上了她那黄褐色的眼睛。莱拉心不在焉地来到码头,和她的新伙伴一起玩耍。他们用绳子吊着灯笼,在漆黑的水面上晃动,引诱那些鼓着双眼的鱼儿慢慢浮出水面,然后用尖利的木棒去刺,却屡屡失手。

但莱拉的心思在约翰·法阿和谈判室那里。没过一会儿,她便溜走了,又回到那条通往集会大厅的鹅卵石路上。谈判室的窗户上透出灯光。窗户很高,她看不见里面,但是可以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

于是,她走上去,来到门前,坚定地敲了五下。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接着是椅子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温暖的石脑油灯光照在潮湿的台阶上。

“什么事?”开门的人问道。

在他身后,莱拉看见了围坐在桌子旁边的其他几个人,几袋金子整齐地堆着,还有纸张、铅笔、酒杯和一罐詹尼弗酒。

“我要到北方去,”莱拉大声说,好让他们全都听见,“我要去,帮助营救那些孩子。这就是我从库尔特夫人那里逃出来的目的。甚至在此之前,我也打算要去救我的朋友、乔丹学院厨房的学徒罗杰,他也被抓走了。我想去当个帮手。我会导航,会对极光做电磁学研究,我还知道熊的身上哪些部位可以吃,我还会其他很多有用的东西。等你们到了那儿,发现需要我却没带我来的时候,你们会后悔的。就像刚才那个女人说的,你们也许需要女人充当什么角色——嗯,也许你们也需要孩子,谁知道呢?所以你们应该带我去。法阿国王,很抱歉我打断了你们的讲话。”

她已经进入了房间,所有人和他们的精灵都在注视着她,有的感到很有趣,有的感到很生气,但莱拉的眼睛只看着约翰·法阿。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坐直了身体,一双野猫眼睛里放着绿光。

约翰·法阿说:“莱拉,我们压根就不能让你遇到危险,所以不要欺骗自己了,留在这儿,给科斯塔大妈帮忙,注意安全,你要做的就是这些。”

“可是,我还在学习怎么看懂真理仪呢,每天都能明白一点儿!你一定会需要它的——一定需要!”

他摇了摇头。

“不,”约翰·法阿说,“我知道你一心想去北方,但是我相信,即使是库尔特夫人也不会带你去的。如果你想去北方看看,那得等这些麻烦事全都结束才行。现在,你走吧。”

潘特莱蒙发出轻轻的咝咝声,但约翰·法阿的精灵从椅背上飞起来,扇动黑色的翅膀,向他们冲了过来——不是威胁他们,而是提醒他们要注意举止。莱拉转身往外走,那只乌鸦飞到她头顶,然后又兜了个圈子飞回到约翰·法阿身边。在莱拉身后,那扇门关上了,并传来一声果断的咔嚓声。

“我们就是要去,”莱拉对潘特莱蒙说,“让他们来阻止我们试试吧,我们一定要去。”

9.间谍

在随后的几天里,莱拉想出了十几个计划,但马上又很不耐烦地全都推翻了,因为这些计划最终都是要偷偷地搭船,可怎么才能藏身于一艘小船呢?当然,真正的远航需要一艘相当规模的船。她知道很多故事,足以让她联想到一艘大轮船上各种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她首先得上船,而只有按照吉卜赛人的方式航行,才能离开沼泽地。

即使自己能赶到海边,说不定也会上错了船。要是躲进救生艇,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前往巴西,那才有意思呢。

与此同时,在莱拉的身边,远征的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不分昼夜地进行着,对她形成极大的诱惑。她整日围着亚当·斯蒂芬斯基转,看他挑选请求加入战斗队伍的志愿者。她缠着罗杰·范·波普尔,提醒需要置办的各种物资。他记得准备雪地护目镜了吗?他知不知道在哪儿能买到北极地图?

莱拉最想帮助的人是本杰明·德·鲁特,就是负责侦察的那个人。但是,第二次串联集会后的次日清晨,他就悄悄地离开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当然谁也说不上来。既然他不在,莱拉便自然而然地缠上了法德尔·科拉姆。

“法德尔·科拉姆,我想我要是能帮助你,就再好不过了,”她说,“关于食人魔,我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因为我自己就差点儿成了他们中的一个。说不定你会需要我帮你来梳理德·鲁特先生的情报。”

他很同情这个倔强的、不顾一切的小女孩儿,没有把她打发走,反而跟她聊天,听她讲关于牛津、库尔特夫人的故事,看着她研究那个真理仪。

“那本关于符号的书在哪里?”有一天,莱拉问他。

“在海德堡。”他答道。

“就只有那一本吗?”

“也许还有别的,但我看到的就是那一本。”

“我敢打赌,牛津的博德利图书馆一定也有一本。”

莱拉几乎无法把目光从法德尔·科拉姆的精灵身上挪开,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精灵。当潘特莱蒙变成猫的时候,显得那么瘦小、落魄、粗糙,但是索福纳克斯——那是她的名字——长着金色的眼睛,体态优雅。她的身材相当于两只真正的猫,身上的毛非常浓密。当阳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毛皮变幻着丰富的色彩,茶色、棕色、草绿色、米黄色、成熟的金色、红褐色,还有更多莱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颜色。她很想触摸她的毛皮,想把脸靠上去蹭一蹭。当然,她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在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失礼行为中,触摸别人的精灵是最为粗鲁无礼的。当然,精灵之间可以相互触摸,或者打斗。但是,人与精灵间接触的禁忌是根深蒂固的。即使是在战争中,战士也绝不会接触敌人的精灵。这是绝对禁止的。莱拉记不清谁曾这样告诉过她,她就是明白这一点,就像她明白恶心和舒适这种本能感受一样。因此,尽管她很喜欢索福纳克斯的毛皮,甚至在脑海中想象摸上去的手感,但从来没有采取任何细微的动作去触摸她,将来也决不会。

尽管索福纳克斯油光水滑、健康漂亮,但法德尔·科拉姆很羸弱、单薄。他可能是生过重病,也可能遭受过巨大的折磨。不管是哪种情况,结果是他必须依靠两根拐杖才能走路。他的身体像杨树叶子似的不停地颤抖,但是他的头脑十分敏锐,思维清晰、缜密。他知识渊博,对莱拉悉心指导,她很快就喜欢上了他。

“法德尔·科拉姆,那个沙漏是什么意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在他的船上看着真理仪问道,“它总是回到这里来。”

“你再看仔细一些,总会发现线索的。在它上面,那个古老的小东西是什么?”

莱拉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看。

“那是个骷髅!”

“那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死亡……是不是死亡?”

“是的。所以,在沙漏的许多含义之中,你读出的含义是死亡。其实,沙漏的第一层含义是时间,第二层含义才是死亡,它在时间的后面。”

“法德尔·科拉姆,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指针转到第二圈的时候就停在那儿了!在第一圈的时候,它还在那儿抖动,到了第二圈就停在那儿了。这是不是说它要告诉我们的是第二层含义呢?”

“有可能。莱拉,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我在想——”莱拉停住了口,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问了一个问题,“我只是把三个图案组合在一起……因为我在想德·鲁特先生,你看……我把毒蛇、坩埚和蜂巢组合起来,想问问德·鲁特先生侦察得怎样了,然后——”

“为什么选这三个符号呢?”

“因为我觉得毒蛇代表狡猾,间谍就该这样;坩埚可以代表知识,需要研究提炼;蜂巢代表努力工作,因为蜜蜂总是很勤劳。所以,努力和狡猾的结果是知识,你看,这就是间谍的工作。我把指针指向它们,脑中想着那个问题,那个指针就在死亡那里停住了……你觉得真理仪是在正常工作吗,法德尔·科拉姆?”

“是在正常工作,莱拉,但不知道我们的理解是否正确,这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我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话,便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一个吉卜赛年轻人走了进来。

“对不起,法德尔·科拉姆,雅各布·休斯曼斯刚刚回来,他受了重伤。”

“他是跟本杰明·德·鲁特在一起的,”法德尔·科拉姆说,“出了什么事?”

“他不肯说,”年轻人说,“法德尔·科拉姆,你最好来一下,他体内失血过多,坚持不了多久了。”

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惊讶和警觉地相互看了一眼,但这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随即,法德尔·科拉姆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的精灵在前面一路小跑。莱拉也跟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快步走着。

年轻人领着他们登上停泊在甜菜码头的一艘船,一个穿红色法兰绒围裙的女人给他们开了门。法德尔·科拉姆看到她瞥向莱拉的疑虑眼神,便说:“女士,让这个小女孩儿听听雅各布要说的话,这很重要。”

于是,那个女人便让他们进去,自己退到一旁,她的松鼠精灵安静地栖息在一座木钟上。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在满是补丁的被子下躺着一个男子。他脸上满是汗水,目光呆滞。

“我已经派人去叫医生了,法德尔·科拉姆,”那个女人声音颤抖地说,“请别让他激动,他现在遭受着巨大的疼痛。几分钟前,彼得·霍克的船刚把他送过来。”

“现在彼得在什么地方?”

“他正在停船,刚才就是他让我派人去找你的。”

“做得对。雅各布,听得见我说话吗?”

雅各布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看着法德尔·科拉姆在对面离他一两英尺远的小床上坐下。

“你好,法德尔·科拉姆。”他轻声说。

莱拉看了看他的精灵。那是一只雪貂,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脑袋旁边,她蜷曲着身体,但没有睡着,因为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眼神和雅各布一样呆滞无光。

“出了什么事?”法德尔·科拉姆问道。

“本杰明死了,”他答道,“他死了,杰勒德被抓住了。”

他嗓音嘶哑,呼吸微弱。他停下来,他的精灵痛苦地伸直身体,舔了舔他的脸颊。这又给了他一点儿力气,他继续说道:“我们正打算闯进神学部。有一个我们抓到的食人魔告诉本杰明,说他们的总部就在那儿,所有的命令都是从那儿发出的……”他又停了下来。

“你们抓到了食人魔?”法德尔·科拉姆问。

雅各布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他的精灵。精灵通常只和自己的主人说话,不和别人说话,但有时也会有例外。现在,她开口说话了。

“我们在克拉肯维尔抓到了三个食人魔,逼着他们交代为谁干活儿、命令来自哪里等等,但他们不知道孩子被带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在北方,到了拉普兰……”

她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她那小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然后她继续说道:

“后来,那几个食人魔就向我们坦白了神学部和博雷尔勋爵的情况。本杰明提出,由他和杰勒德·胡克去闯神学部,弗兰斯·布罗克曼和汤姆·曼德海姆则去打听博雷尔勋爵的情况。”

“他们这么做了没有?”

“不知道,他们再也没回来,法德尔·科拉姆。好像我们每做一件事,他们事先都知道似的。我们只知道,弗兰斯和汤姆刚刚接近博雷尔勋爵,就都被活捉了。”

“接着说本杰明的事。”法德尔·科拉姆说。他听到雅各布的呼吸声更加急促,看到他的眼睛痛苦地闭了起来。

雅各布的精灵焦急、关切地轻轻叫了一声,那个女人向前走了一两步,双手紧捂着嘴,没有出声。精灵虚弱地接着说:

“本杰明、杰勒德,还有我们去了位于白厅的神学部,发现了一扇小小的侧门,看管不是很严。我们在外面等候观望,一等到有人打开锁他们就溜了进去,刚进去不到一分钟,我们就听到了惨叫声,本杰明的精灵飞出来让我们增援,然后又飞了进去。我们拿起刀跟着她跑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到处都是疯狂的身影和响声,到处移动,可怕极了,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只好四处摸索,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一阵混乱,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本杰明和他的精灵从我们头顶高高的楼梯上栽下来,摔落在石头地面上。他的精灵踉跄着想扶他起来,但无济于事。不一会儿,他们俩都死了。

“我们找不到杰勒德,但从上面传来了他凄惨的叫声,我们吓得不轻,不敢动弹。就在这时,上面飞下来一支箭,深深地射进了我们的肩膀……”

精灵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弱,伤者呻吟了一声。法德尔·科拉姆身体前倾,轻轻地把床单往后拉了拉,雅各布的肩头血迹斑斑,赫然插着一支箭,带着羽毛的箭尾突在外面,箭头深深地扎进了这个可怜人的胸膛,大约只有六英寸的箭身露在皮肤外面。莱拉一阵眩晕。

外面的码头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法德尔·科拉姆坐直身子,说道:“雅各布,医生来了。现在我们先走了,等你好些的时候我们再长谈。”

往外走的时候,他拥抱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肩膀。莱拉在码头紧紧地挨着他。那里已经聚了一群人,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法德尔·科拉姆命令彼得·霍克马上向约翰·法阿报告,然后说:

“莱拉,等我们知道雅各布是否能挺过来,我们还要再讨论一下真理仪的事情。孩子,你现在先干别的去吧,到时候我们会派人叫你。”

莱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来到长满芦苇的河岸边,坐了下来,往水里扔着泥巴。有一点她很清楚:读懂真理仪并没让她感到高兴或骄傲——她感到的是害怕。不管驱动那根指针摆动和停止的力量是什么,它就像一个具有智慧的生命一样知晓万物。

“我猜是个鬼魂。”莱拉说。有那么一会儿,她很想把这个小玩意儿扔进沼泽地。

“如果是鬼魂,我会看得见的,”潘特莱蒙说,“就像戈德斯托修道院的那些老鬼魂,虽然你看不见,可我能看见。”

“鬼魂并不是只有一种,”莱拉责怪道,“你不可能全都看得见。不管怎么说,那些没有脑袋的老院士又怎么解释呢?你要记得,那是我看见的。”

“那只不过是夜里的黑影而已。”

“不是黑影,是真正的鬼魂,你知道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鬼魂移动着这根倒霉的指针,肯定不是那种鬼魂。”

“可能不是什么鬼魂。”潘特莱蒙固执地说。

“哦,那还会是什么呢?”

“也许是……也许是基本粒子。”

莱拉嗤之以鼻。

“就是有可能!”他坚持道,“你还记得加布里埃尔学院的那个‘光子风车’吗?对,就是那个。”

加布里埃尔学院有件神圣的物品,存放在教堂高高的祭坛上,上面盖着(莱拉现在是这么想的)黑色的天鹅绒,跟包着真理仪的那块布一样。有一次,她陪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参加弥撒时,见过那件东西。在祈祷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代理主教就会掀起那块布,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一个玻璃圆顶,那里面的东西因为太远而看不清。接着他拉动百叶窗的细绳,让阳光径直照在玻璃圆顶上。这时里面的东西就变得清晰起来,它像个风向标,有四个叶片,叶片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光线一落到上面,它就开始转动。代理主教说,它在展示道德训诫,黑色代表无知,它逃离光明,而白色代表智慧,拥抱光明。莱拉记住了他的话。但是在他们回家往乔丹学院走的时候,图书馆长说,不管那些小叶片代表什么含义,它们都会快活地旋转,这一切都是因为光子的力量。

这么说来,也许潘特莱蒙是对的。如果基本粒子能转动光子风车,毫无疑问也能移动轻轻的指针。然而,这一切依然困扰着她。

“莱拉!莱拉!”

是托尼·科斯塔,他在码头上冲着她招手。

“到这儿来,”他喊道,“你去集会大厅,去见约翰·法阿。丫头,跑步去,是急事。”

莱拉赶到那里,发现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和其他几个头领都在,他们看上去面带愁容。

约翰·法阿开口道:

“莱拉,法德尔·科拉姆跟我说了你对那个仪器的解读,孩子。我很难过地告诉你,可怜的雅各布刚刚死了。我想,我们还是得带着你去——尽管这不是我的初衷。这项决定让我内心感到不安,但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按照风俗安葬雅各布之后,就马上出发。莱拉,你要明白我的意思,你跟着去,但这可不是什么庆祝或玩耍,我们面临着各种艰难险阻。

“我让法德尔·科拉姆保护你,别给他惹麻烦,也不要给他引来危险,否则你就会领教我的脾气。现在,快去告诉科斯塔大妈,马上做好出发的准备。”

随后的两个星期比莱拉这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忙。虽然忙碌,但时间过得并不快,因为充满了令人厌烦的漫长等待——要躲在满是虱子的潮湿的储藏室,注视着窗外徐徐闪过烟雨弥漫的阴霾秋色,接着便是再次躲起来,睡在烟熏火燎的发动机旁边,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最糟糕的是禁止外出露面,不能沿着岸边奔跑,不能爬上甲板,不能开关闸门,也不能去接闸口拋下来的缆绳。

当然,这些都是因为她必须得隐藏起来。托尼·科斯塔把水边酒馆的传言都告诉了她:整个王国都在搜查一个金发小女孩儿,找到她的人将有重赏,藏匿她的人将有重罚。还有一些奇怪的谣言:人们说,她是唯一从食人魔手里逃走的孩子,掌握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还有的谣言说,这个孩子根本不属于人类,是一对鬼魂变成的孩子和精灵,邪恶的势力把她派到这个世界上,目的是要搞大破坏。还有谣言说,她不是小孩,而是地道的成年人,身体被魔法缩小。鞑靼人雇用她来刺探善良的英格兰人的情报,为鞑靼人入侵作准备。

莱拉刚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觉得很兴奋,但后来就变得沮丧起来。这些人全都恨她,怕她!她盼望着走出这狭窄的方形船舱。她真希望已经抵达了北方,来到闪亮极光照耀下的广袤雪原。有时候,她也渴望回到乔丹学院,跟罗杰一起爬上房顶,听着管家敲响的钟声,提醒大家晚餐还要等半个小时,还有厨房里煎炒的吱吱声、说话和吆喝的声音……那时,她就会热切地希望一切都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她永远永远都是乔丹学院的莱拉。

唯一能使她摆脱无聊和愤怒的就是那台真理仪。她每天都会读它,有时候和法德尔·科拉姆一起,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沉浸在一种平静的状态,那些符号的含义便随之清晰起来,如同巨大连绵的山脉被阳光照亮而映入眼帘一样。

她努力地向法德尔·科拉姆解释她的这种感觉。

“这几乎就像是和别人说话,只不过你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你觉得自己很傻,因为他们比你聪明,他们从不犯错误……而且,法德尔·科拉姆,他们知道得那么多!他们好像通晓一切!库尔特夫人也很聪明,也知道很多,但这是一种不同的知识,我觉得……”

法德尔·科拉姆会问一些具体的问题,莱拉就会去寻找答案。

“库尔特夫人现在在做什么?”他会问。莱拉便立即动手操作,他便会问,“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嗯……这个圣母像就是库尔特夫人,我把指针转到那儿的时候,我的心里想着我的妈妈。这只蚂蚁代表繁忙——这很简单,这是它最主要的含义,沙漏代表的是时间,往下一点儿就是代表现在,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它们就是这些含义呢?”

“我能看到它们,或者说我能感觉得到。就像夜晚踩着梯子向下走,你把脚往下踩,下面会有一个横档。嗯……我把注意力和想法对着它,它就能显现出一层层的含义,我能感觉到这些含义。然后,我就把这些含义都汇合在一起。其中有点儿窍门,就像让眼睛聚焦盯着什么东西看一样。”

“那你就这么做吧,看看真理仪怎么说。”

莱拉照办了。那根长指针马上摆动起来,然后走走停停,仿佛是在按照某种精确的程序不断地摆动和暂停,显示出优雅和力度,莱拉也有同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学习飞翔的幼鸟。法德尔·科拉姆在桌子对面望着她,留意着指针停留的地方,注视着小女孩儿把脸前的头发捋到脑后,微微地咬着下嘴唇,她的目光先是追随着指针,等指针的轨迹确定之后,她便去观察表盘的其他地方——但不是漫无目的地看。法德尔·科拉姆会下棋,知道棋手们比赛时的眼神。高超的棋手能够看到棋盘上的兵力和形势,他们会密切关注重要的战线,忽视那些弱小的部分。莱拉的眼神也是如此,像是在按照某种类似的磁场原理操作——她能看见这个磁场,但他看不见。

指针在雷电、婴儿、毒蛇、大象和一种莱拉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前停了下来。那只动物像是一种蜥蜴,眼睛很大,尾巴缠绕在它所栖息的树枝上。莱拉注意到,指针反反复复按照同样的次序走动。

“那只蜥蜴是什么含义?”法德尔·科拉姆打破她的沉思,问道。

“没有什么含义……我能理解它的意思,不过我一定是看错了。雷电代表的是愤怒,这个小孩儿……我想是指我……我刚刚就快要读出蜥蜴的含义了,但是法德尔·科拉姆,你一跟我说话,我又突然找不到感觉了。你看,指针还是在那儿摆来摆去。”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莱拉。现在你累了吗?要不要停下来?”

“不,不要。”她说。但是,她的双颊红彤彤的,眼睛发亮。各种迹象表明她处于一种焦躁和过度兴奋的状态,而长时间被限制在令人窒息的船舱让这种情况变得更糟。

他向窗外望去,天快要黑了。他们航行在抵达海岸前的最后一段内陆水面上。宽阔的、泛着褐色泡沫的入海口在阴沉天空的笼罩下向前延伸,远处是几艘运送煤油的油轮,锈迹斑斑,管道上挂满了蜘蛛网;旁边是一座炼油厂,有一股浓烟从那里升起,很不情愿地和云层融汇。

“我们到哪儿了?”莱拉问,“法德尔·科拉姆,我能不能出去待一小会儿?”

“这里是科尔比湖,”他说,“是科尔河的入海口。等到了镇上,我们就在烟熏市场附近靠岸,然后步行去码头。大约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到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宽阔萧瑟的河面上,除了他们的船和远处一艘吃力地驶向炼油厂的运煤船外,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莱拉闷得脸色通红,非常疲倦,她在船舱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于是,法德尔·科拉姆接着说:

“好吧,我想在外面只待几分钟是没什么问题的。我觉得外面的空气也算不上新鲜,只有从海上吹来的风才新鲜。不过你可以去船舱上面坐着,看看四周的风景,等我们靠近岸边的时候你再回来。”

莱拉一下子跳了起来,潘特莱蒙立刻变成一只海鸥,迫不及待地要到外面舒展一下翅膀。外面冷飕飕的,尽管莱拉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很快就冻得哆哆嗦嗦的。而潘特莱蒙兴奋得大叫一声,身体一跃展翅飞到空中,时而环绕盘旋,时而一掠而过,时而振翅疾飞,一会儿飞到船头,一会儿飞到船尾。莱拉高兴得欢呼雀跃,她的心也随着他飞了起来,心里在催促他去戏弄老舵手的鱼鹰精灵,让她和他比赛。可是,鱼鹰对潘特莱蒙不理不睬,懒洋洋地趴在主人身边的舵柄上。

这片灰蒙蒙的空间一片凄冷,死气沉沉,只有发动机持续的轰鸣声和船桨下隐约的划水声打破无边的寂静。云层低垂,没有一丝雨,云层下是一片阴霾。只有潘特莱蒙优雅翱翔的身姿透出生机和喜悦。

潘特莱蒙先是一个俯冲,然后猛地向上爬升,灰色的天空映衬着他洁白色的翅膀。就在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猛扑过来,打中了他。潘特莱蒙在震惊和疼痛中扑扇着翅膀,身体歪斜着向下坠落。莱拉惊叫了一声,她也感到剧烈的疼痛。这时,又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飞了过来,跟第一个会合在一起。它们飞行的动作不像鸟,倒像是会飞的甲虫,沉甸甸地,飞得笔直,发出嗡嗡的声音。

在坠落的过程中,潘特莱蒙努力扭转身体变换路线,想朝着船上莱拉急切伸开的双臂飞去。但那两个黑色的东西不断地向他发起攻击,嗡嗡叫着,想置他于死地。潘特莱蒙和她自己的恐惧快让莱拉发狂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掠过,向上飞去。

那是舵手的精灵。虽然她看上去笨拙、沉重,但飞起来非常敏捷、矫健。她晃动脑袋,左啄右咬——只见黑色和白色的翅膀在天空扑腾扇动——接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掉下来,落在莱拉脚边刷着沥青的船舱顶上,与此同时,潘特莱蒙也飞落在她伸出的双手中。

没等莱拉安慰他,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一跃而起,扑向那个东西,把它从舱顶边缘追了回来,那东西爬得飞快,正准备逃走。潘特莱蒙用锋利的爪子紧紧抓着它拿下来,然后抬头望着阴暗的天空。鱼鹰扇动黑色的翅膀,向高空爬升盘旋,四处搜索着另外那只黑色的东西。

不一会儿鱼鹰飞了回来,冲着舵手鸣叫。舵手说:“那一只跑掉了。别让这只跑了,给——”说着,拿起马口铁杯子倒掉里面剩的水,扔给莱拉。

她立即用杯子把那个东西罩住。那个东西像一台小机器似的,愤怒地嗡嗡叫。

“拿好了。”法德尔·科拉姆在她身后说。然后,他跪在地上,把一张卡片从杯子下面塞了进去。

“那是什么东西,法德尔·科拉姆?”莱拉声音颤抖地问。

“我们到下面去看一看。莱拉,小心点儿,握紧了。”

经过舵手精灵的时候,莱拉看了她一眼,想向她表示感谢,但鱼鹰闭着那双苍老的眼睛。于是,她只好谢了谢舵手。

舵手只回答了一句,“你应该在下面待着”。

她端着杯子走进船舱。法德尔·科拉姆找了个啤酒杯,把马口铁杯子底朝上对准啤酒杯的口,然后抽出那张卡片,那个东西便掉进了啤酒杯。他把杯子拿起来,这样他们便清楚地看见了里面那个怒气冲冲的小东西。

它有莱拉的拇指那么长,不是黑色,而是墨绿色。它的鞘翅直立着,像是振翅欲飞的瓢虫。它的翅膀扑打得那么激烈,看上去像是一团雾,六条长着爪子的腿在光滑的玻璃上乱扒。

“这是什么东西?”莱拉问。

潘特莱蒙还是野猫的样子,蹲在半英尺远的桌子上,绿色的眼睛随着玻璃杯里的那个东西一起转圈。

“你要是把它打开,”法德尔·科拉姆说,“你会发现里面并没有生命,没有动物,也没有昆虫,什么都没有。这种东西我以前见过一个,但从来没想到在北方这种地方还会见到。这是非洲的东西,里面有个不停转动的发条,弹簧上钉着一个邪恶的灵魂,符咒控制了它的心。”

“可是是谁派它来的呢?”

“莱拉,你甚至都不必去读那些符号;你跟我一样,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是库尔特夫人?”

“当然是她,看样子她不止到北方探险过。南方的原始地带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在摩洛哥见过这东西。它极其危险,一旦灵魂附着在它身上,它就永远不会停下来;要是把它的灵魂放跑了,它就会极其疯狂,把它遇到的第一个生物杀死。”

“可它在这里干什么呢?”

“对我们进行侦察。我真是蠢透了,竟让你到甲板上去。我本应该让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琢磨那些符号的含义,不该打扰你的。”

“我现在明白了!”莱拉突然激动地说,“那只蜥蜴的含义是空气!我刚才就看出来了,但是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因此我努力去想,但刚才没想出来。”

“哦,”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也明白了。那个符号并不是蜥蜴,而是变色龙,这就是为什么它代表的是空气,因为变色龙不吃不喝,仅仅依靠空气而活着。”

“那么大象——”

“代表的是非洲。啊,原来是这样。”他说。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真理仪每灵验一次,他们对它的敬畏便增加一分。

“它一直就在警告我们这些事情,”莱拉说,“我们本该听的。可我们该把这个东西怎么办呢,法德尔·科拉姆?能杀死它吗?”

“据我所知,我们对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把它紧紧地关在盒子里,永远别放出来。我更担心的是跑掉的那只,现在它一定是回到库尔特夫人那儿,把它看见你的消息告诉她了。莱拉,我真该死,我真是蠢透了。”

他稀里哗啦地在橱柜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个直径大约三英寸的装烟叶用的马口铁罐子,里面装的是螺丝钉。他把它们倒出来,用一块抹布把里面擦了擦,然后把那只杯子扣在罐子上,那张卡片还紧贴在杯子口上。

接下来的几分钟居然有了点儿麻烦。那个东西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条腿伸出来,把罐子推到了一边。但他们还是抓住了它,把罐口向下拧紧。

“等我们一上大船,我就把它的边都焊上,确保万无一失。”法德尔·科拉姆说。

“难道发条停不下来吗?”

“一般的发条当然能,但我刚才说了,这家伙的发条被鬼魂上满了,越挣扎,发条就越紧,它的力气也就越大。现在我们还是把这家伙放到一边吧……”

他用一块法兰绒布把它包起来,然后放到自己床铺底下,这样就听不见它无休止的嗡嗡声了。

这时天色已黑。莱拉望着窗外,科尔比湖上的灯光也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变成一片浓雾。他们在烟熏市场旁边的码头靠了岸,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而朦胧。夜色就像一层银灰色的轻纱,笼罩着仓库、吊车、市场的木制货摊还有那座有许多花岗岩烟囱的建筑——这个市场就是因此而得名。因为在这里,散发着香味的橡木烟火不分昼夜地烤着鱼。那些烟囱使潮湿的空气更加烟雾沉沉,连脚下的鹅卵石都散发着烧烤鲱鱼、鲭鱼、鳕鱼的香气。

莱拉的身体裹在油布里,把能暴露她身份的头发藏在大大的风帽里,走在法德尔·科拉姆和舵手中间。三个精灵都非常警觉,前后观察张望,侧耳倾听,留意着哪怕最轻微的脚步声。

但他们发现周围只有他们自己。科尔比的市民都待在家里,也许正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喝詹尼弗酒。他们到了码头才看到其他人,而他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托尼·科斯塔,他正在看守着大门。

“感谢上帝,你们终于来了,”他轻声说道,让他们进去,“我们刚得到消息,杰克·维荷文被打死了,他的船沉了,谁也不知道你们在哪儿。约翰·法阿已经上了船,就等着出发了。”

这艘船在莱拉看来巨大无比:船的中央是驾驶室、烟囱和高高的水手舱,盖着帆布的舱口上方矗立着坚固的起重机;舷窗里、船桥上闪着黄色的灯光,桅杆顶上闪着白色的灯光;三四个人在甲板上紧张地忙碌着,但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她抢在法德尔·科拉姆前面,飞快地踏上跳板,兴奋地东张西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猴子,立刻爬到起重机上,但她再次把他叫下来,因为法德尔·科拉姆要他们待在屋里——或者按照船上的说法,是待在船舱里。

在几级楼梯下面,或者说是在甲板的扶梯下面,有几个人聚在那里,约翰·法阿正在跟负责这艘船的吉卜赛人尼古拉斯·罗克比悄悄谈话。约翰·法阿做事从不草率。莱拉等着他跟自己打招呼,但是他直到说完有关潮汐、领航的事,才转向这几个进来的人。

“晚上好,朋友们,”他说,“你们也许听说了,可怜的杰克·维荷文死了,他手下几个伙计也被抓了起来。”

“我们也有坏消息。”法德尔·科拉姆说,然后讲述了遭遇会飞的鬼魂间谍的经过。

约翰·法阿摇了摇他那硕大的脑袋,但没有责备他们。

“那个东西现在在哪儿?”他问。

法德尔·科拉姆拿出那个金属罐放在桌子上。里面传出异常愤怒的嗡嗡声,震得罐子在木板上慢慢移动起来。

“我听说过这些发条恶魔,可从没见过,”约翰·法阿说,“但我知道,没有办法降伏它们,也没办法让发条停下来。把它绑在铅块上扔到大海里也没用,因为总有一天,它会生锈烂掉,恶魔就会逃出来袭击小女孩——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不,我们就把它放在身边,多加小心。”

莱拉是船上唯一的女性(因为经过认真思考之后,约翰·法阿决定不带妇女去),所以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舱室。确切地说,这间舱室并不大,实际上大小跟一间盥洗室没什么区别,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扇气窗——这是舷窗的准确叫法。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放进铺位下面的抽屉,然后兴奋地跑上甲板,弯腰靠着栏杆,想看看英格兰是怎么在身后消失的,却发现在她去甲板之前,大部分英格兰已遁迹在浓雾之中。

湍急的水流,移动的感觉,暗夜中赫然闪亮的船灯,隆隆的发动机声,盐、鱼和煤油散发的味道,这一切都让人激动不已。用不了多久,等这艘船开始驶进北海汹涌的波涛时,他们还会碰上另外的事,进一步丰富他们的感受。这时,有人喊莱拉到下面去吃晚饭,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得那么饿。她决定,为了潘特莱蒙,自己最好躺下休息一下,因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到局促不安。

就这样,她开始了自己的北方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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