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发白,耳际风生,隆隆的水声从远处传来。举目抬头,峻岭之间,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远望酒香岭像驼峰一样,中间凹下,两头耸起。那磅礴滂沱的瀑流的就从凹处滚落,似缟绢垂天,银河下凡。
我们朝着白色瀑布的方向前进,那一定是君山天瀑。
酒香岭就是天瀑之所在。去酒香岭的路修的很好,不必攀藤附葛,这是司马的功劳。
等我们到了酒香岭,发现这山岭并无浓浓的酒香,甚至一丝酒味也没有,与平常的山岭没什么本质的区别。惟一特色的是它的两侧修建一尊巨大的石像,一只手平掌于胸,另一只手却竖指擎天,怒目而视。
雄阔海嗅了半天终于开骂,先骂我,再骂司马道德。我不还嘴,乐意让他骂,眼球却已被君山的瀑布所吸引。从高处往下看,澄练的水从崖上跌宕而下,坠在坚石上,水花四溅,浩荡成一条河,经谷而出。瀑布的水来自洞庭湖,归宿也是洞庭湖。生于斯,逝于斯,这是万物齐同颠扑不破的真理。即使灵气如人,无论客死何方,死后都要魂归故里。
水雾迷朦,飞珠溅玉。大地将躺在它身上的水的幸运与悲壮都一一裸露给世人看。瀑布欢快地叫着,奔跑着,跳跃着。那哗哗的争鸣,振荡河谷,气势颇具雄浑。
我没有心情看风景,对雄阔海道:“雄大哥,把我放下来吧。我要寻一寻我盟兄的墓。”
雄阔海骂咧道:“小哥,你可真会作弄洒家,你早能走了吧。”他边说边把我放下,而走在后面的郭小三也不失时机地放下了唐璧。
我舒了舒身子,一笑置之。目光离开了瀑布,搜索着酒香岭,并无发现。
唐璧建议道:“下去看看。”
我们越过峻岭,一路走一路看,一直到了地势平缓的河谷边。还是唐璧眼尖,她叫道:“咦,你看……”
一座荒丘,高出地上。没有墓碑,是一座无名冢,但葬于此的绝不是无名小卒。我敢肯定,就是我的盟兄白玉堂。
我当即扑到坟头前,双膝一松就跪倒在泥土上。痛彻肺腑,泪盈于睫,想哭上一把,却又不敢放声,惟有含泪悲咽而已。来的时候虽然没有准备锹镢,但凭着双手奋力刨坟,指尖渗血亦不觉。一袋烟的工夫,露出牛皮纸包着的坛子。拆开一看,是一个瓷坛,上面贴着白纸黑字“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白公讳玉堂大人之灵坛”。这不假了,我憋着眼泪扶出土来,放在泥地上叩了三个头。
“白大哥,兄弟接您来了。”说完这句,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来,与山岭的水雾交织在一起,弥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唐璧咕哝道:“还真情深义重……”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是对她轻佻说辞的不满,二可能是对她与郭小三过于亲近的不满吧。
我用黑布把瓷坛小心包起,打成包裹,斜系在背后。
雄阔海给我竖了个拇指:“小哥,够义气,冲你这条,你骗洒家的那一页就揭过去了。”
我说:“咱们现在是下山,还是去找骆大掌柜?”
“你们哪儿都不用去。”一个阴恻无比让人听了浑身不得劲的声音从瀑布的水帘下传来,“本人已死,有事烧纸。小事招魂,大事挖坟……”
我惊魂未定便勃然大怒,明摆着拿我还有白玉堂开涮。取笑我也就罢了,对死者的不尊重是我极难容忍的。死了的人会在活人心里被无限放大。
雄阔海早已狮吼:“藏头缩尾,非大丈夫之举,滚出来见!”
我跟着嚷道:“对,有本事出来!”
天瀑之下,高尚流水的余韵,永不断绝。没有人现身,只有声音还在延续:“结义立盟,徒具虚名。阴灵有知,妍媸自明。
见鬼,到底是什么妖孽,装神弄鬼。我们频频四顾,终于在黎明时分,地上铺起了一层白烟,然后有无数花瓣簇拥着从烟岚中纷飞。我接过一瓣,花衣上还薄薄的敷着霜。
善恶并不像黑夜与白昼那样分明,就像此时的似至未至的黎明。
是非并不似高山与大海一般对立,就像此地的俯仰相连的瀑布。
黑与白之间,还有一种颜色,便是灰色。也可以说是幽蓝。
突然发现郭小三脸色陡变,像见了鬼似的,魂不附体。
一双幽蓝色的眸子,深邃不见底。眼白中似乎有微红的血丝,仿佛压抑在冰川下的烈火。
来人食指扣起中指,拇指紧贴食指,花瓣风生水起般送出,有迅雷之疾婉约之蛰。
雄阔海大惊,我也是冷汗沁出。血红和艳红有时可以乱真。花瓣兀地掩在肤肉肌骨里,华而不俗,清而不寒。雄阔海的瞳孔撑得贼大,但是他所做的只能这么多了,他甚至没有抵挡的机会。
我吸了不止一口冷气,天寒地冻都不如脚底升起的寒意。况且现在这个季节还不冷。
满足与遗憾在雄阔海眉心间清晰地流露。他的身躯力挺不倒,但他的脑袋慢慢垂下……
我来不及替他默哀,就已经被诡异的紧张攫住心魂。是什么人可以一招要了雄阔海的命?此人用的指法是不是少林的拈花指?
当水雾散去,花瓣落地,我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赫然是萧老生!他比在洛阳时老了许多,估计是“死生点穴”的副作用使然。不过,从他一击得手的效率看,他的武功似乎并未减弱。
我立即眺了唐璧一眼,对她的情报表示了深深的怀疑。不是说萧老生武功大不如前,怎的一招就灭了雄阔海?唐璧接过我的眼神,知道我要说什么,低眉避过。
低眉是顺眼的前奏。女儿家的羞状永远是最耐看的景致。可是此时此刻,我还有嘛心情看呢。
萧老生冷笑道:“有朋友自远方来,本总管当倒履相迎,只怪各位不事先通报,弄得主人家好生狼狈。”
“呸,谁要你假客套……”我啐了一口。
萧老生笑容非但不收,反而更加灿烂。他张着满嘴的四环素牙,对我们充满了鄙夷。
我猛然想起白玉堂说过,全世界都是嘿嘿冷笑的恶势力,我们要拯黎民于水火。他说的多伟大,多么了不起,可是做起来那么的难,到处碰壁,那么的不切实际。我是没有白玉堂的勇气,但是我不放弃。
“你的武功怎么会不退反进……”我还是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问。
“‘死生点穴’因人而异,有的人用过一次会武功尽废,而有的人——”萧老生一顿,加强语气,“会更强!”他无限的自信一下子爆棚,逼得我不敢正视。
突然一股豪迈之气气冲斗牛,伴之而来的是几欲震破耳膜的爽朗大笑。
雄阔海道:“有你这句话,洒家就放心了。”
萧老生幽蓝色的眼眸冰冷傲然,剑眉一挑:“你没有让我失望,我正纳闷呢,你怎么会脆弱到接不了我一招?”
我的心情也和萧老生一样,对雄阔海死而复生感到惊奇。
雄阔海掸开眉心的花瓣:“你的武功的确降了很多……如果是巅峰的你,大概可以要洒家半条命。”
挑明阵仗是希望萧老生能够有所顾忌。雄阔海只是受了点轻伤,还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测试一下萧老生。我明白了萧老生刚才为什么要辩白,他一定想要打破说他武功变弱的谣言。可惜那不是谣言,是真理。
萧老生脸色阴晴不定,他的嘴角抽搐着,此刻任何的掩饰都是多此一举。
我错怪唐璧了。
“那又怎么样……哼,你的手不也废了么?”萧老生的余光落到雄阔海的手上。
雄阔海的缠满纱布的左手不禁缩了缩,他笑道:“也罢,如今你是废了,洒家也残了,若……”
“若你我一战,也算公平。”萧老生脸色缓和,口吻平静。
“哈哈,萧老儿,洒家等的就你这句……”
“择日不如撞日,本总管也就不拂了阁下的意了。”
我好想观战,正好也可帮雄阔海掠阵,但唐璧非常有见地来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雄阔海道:“你们先走!”
于是,我们安静地走开。
雄阔海和萧老生,谁将是决斗的胜者?一个是出身少林,追随坚强公子,四十七年前力举千斤闸的猛士,其杀拳威烈不可挡,但年龄是他最大的负累;一个是君山大总管,以失心锥冠绝武林,名列兵器谱第三[30],曾格杀天下第一枪李惟春,但那一战他也受了重创,不知是不是如他所说变得更强,还是只是他的唬人之辞?
我们走了没多远,一声龙吟般的鸣啸,自谷中腾放而出,似乎在这一瞬之间,就响彻了整个大地。这一声,宛如神龙惊蛰,从此君山再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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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兵器谱排名每十年更新一次,以为第一名为榜名,譬如白名夏未死之时,兵器谱又名白榜,而当白名夏死后,李惟春名列第一,则改称李榜。萧老生正是凭借失心锥称李榜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