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昔见证萧老生被杀的时刻并无半点快意的成份。他所累积的仇恨还没化去,报仇的对象已经不复存在。他应该有股空荡荡的失落,他比我除了情绪的勃发之外,也只是一个看客罢了。此刻,纵然他有满腔的仇恨也无济于事,只能够关起门来悲痛,打开门时稳重。他离开了红地毯,离开了武林大典。只有我一个注意到他的离去,其他人都在关注着孤掌难鸣的司马道德。
司马道德将第四对飞叉攥在手中,青筋暴起,愤怒让他的脑门子上的汗水无所适从,汪汪地洇在皮肤的褶皱里。
策万全丝毫未生忌惮之意,他依然从容。难道他已经卜算出司马今夜必败,或者说他的计划周密到为每一个细节都做好了准备?
司空绣从后面拦腰抱住司马的腰,粉首垂落在司马宽实的肩膀上。她终于语含悲戚地说:“司马哥哥,不要打了……他们那么凶,你也会死的。”
司马安慰司空绣:“绣儿,躲得远远的,免得伤了你……”忽然双眉深蹙,刹住原先的话头,反问司空绣:“不对,你的味道……”蓦地,又困兽般低吼了一声。
这吼声中包含不下三四种感情因素,只有一种最值得我动容,就是惊怖。亲近的人给他的惊怖。惊怖过后,就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司马的肋间被锐器所伤,而伤害他的人就是司空绣。他不信,我也不信。但是我慢慢信了,当司空绣抹下了人皮面具,我完全信了。她并不是什么司空绣,也不是她,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娃娃脸的男人。
在易容术和秘道泛滥成灾的今天,我也只能叹为观止。掰扯了经历过所谓情节,发现很多武林中人,但凡耍阴谋诡计的都离不开这两样道具。
“义父大人,小儿这厢有礼了。”官飞白一笑起来整张脸扭曲得非常难看,甚至还不如那张丑陋的面具。官飞白居然没有死,我不知道向卧龙是怎么验的?或许那时他人也被假冒了。
司马向前一个趔趄,但是硬挺着究竟没有跌倒。我看清了伤害他的锐器是一根针,又长又粗。
“你……背叛我?”
“别这么说,义父,您知道的,小儿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现在襄阳王势大,我没有理由不投靠他们。”
“你这么做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在哪里?您忘了,您以前不也背叛过视你如己出的……?”
司马吼声如雷:“住口,你这小人,你以为我当初是跟你这般不要脸么?”
“或许脸皮更厚也说不定……”
“叛徒!孽子!”司马道德飞叉交到一手,另一只手咬牙将针拔了出来,溅出一注血箭,“钢针三寸,我一定还你一尺。”
官飞白一副书法家的笃定:“请便。”
策万全幸灾乐祸地在台下鼓掌道:“好感人的父子情……”言下有说不尽的嘲讽。
司马怒睥了策万全一眼,讷讷无言,却又厉声质问官飞白。
“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丧心病狂,恩将仇报?”
“您刚才还说要杀我,这就是待我很好么?”官飞白冷冷道。
司马微微一窒,眼望天瀑,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柔和下来:“飞白,我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太容易相信人,又太容易怀疑人了。”
爱惜人才是对的,但是以为干爹义儿就能一劳永逸地使关系永固可就错了。其实历史上犯过这样错误的人不止司马一个,有多少风流人物企图用伦理的枷锁和亲情的裤带锁住一个人的心,但最后收获的只是把自己命都赔进去的苦果。
策万全也似乎有了感触:“怀疑人?当年的你就是这样背叛坚强公子的么?”
司马道德虎躯一震:“坚强公子……”
惊人的相似带给人们对历史的惊奇。
他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蓦然而止。
“不,我没有背叛他,背叛他的是曹无伤,不是我。”
策万全好像对他的答复了如指掌,也不假思索地一字一字对他说:“真正背叛坚强公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曹无伤。”
设定好的回答,对付被设定的问题,完全不需要机警与权衡。若干年后,有一种叫做新闻发布会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的。另外,关于坚强公子与司马道德间的瓜葛我有点眉目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像今日司马与官飞白的关系一样,平时情同父子,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于是顾太师假司马道德之手灭曹无伤满门,而司马道德乐于被利用的原因也就浮出水面。出于杀人灭口的目的似乎更加合理。
如果司马背叛坚强公子一事属实,那么,他必然遭到武林各派的唾弃,什么盟主、英雄都跟他毫无干系。他只能像一个落水狗一样被江湖侠客喊打,成为黑白两道的笑柄。
我本不想为君山做任何事,也没有承诺向卧龙什么,但放任司马不管,我做不到。他有没有出卖坚强公子我不得而知,毕竟是策万全一面之辞,但他拿我当过朋友,这我承认。
既然是朋友,就得在朋友落难的时候拉他一把。
四周杀伐之声大作。
司马此时已经被众人围在核心,我要救他突围无异势比登天。但是我有霹雳弹,向卧龙给我的霹雳弹。
我充分考虑了霹雳弹的爆炸半径,选择了一个极佳的落点,扔了过去。霹雳弹这玩意儿很不人道,基本让人焦头烂额。
我穿过硝烟,搭住司马的胳膊。司马还以为谁偷袭他,准备给我来一叉。要真叉中了,我就成喷壶了。我当然不能让他叉中,往旁边一闪,再去锁他的腰。司马提前缴械了,他的身体软得像棉花,估计也给震到八成晕了。刚才的一击,恐怕已尽全力。我把司马负在背上,慌不择路地一路狂奔。他的身躯比我高大,背起来有点吃力,但情况紧急,我也无暇多想。
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反正撒丫子就溜到了一座三进山门庭院式建筑。
我一跨入门槛,心就奇异般地安定了下来。里面烧香的,拜佛的,求平安的统统没有,只有肃静。二进的屋檐下,我看到了一块牌匾——“君子好逑”。我不禁自言自语,难道里面有窈窕淑女?牌匾之下有一段高高的阶梯直通正殿。
司马在我的后脑勺上吹风说:“放我下来。”我把他放下来。司马捂着腰眼,扶住门楣:“你不是我的小厮。”
“我不是。”
“你是谁?”
我卸掉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司马的眼睛睁大,瞳孔却收缩。
“你……你这色……”
他还误解我呢。
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石阶。
石阶上先露出一双鞋。僧鞋。然后是袜子。僧袜。接着是僧衣僧帽。整幅画面都是灰色的,但是脸蛋儿和一双手却是白皙得醒目。是个女僧。
女尼手上捏着一串念珠,打了个稽首:“施主……”她的双目与我对视,话便说不下去。
“水南宫,你为何会在这里?”
“是啊,施主问得好,贫尼有时候也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水南宫的呼吸悠悠轻渺犹如叹息,磨蚀着我狞厉如刀的眼神。
“也许就是命吧,是佛缘。”
她望向我的身后:“那位施主,是来接人的么?”
司马道德在我的身后道:“接人?”
话音甫落,又一双鞋映入眼帘。红色绣花鞋。
鞋面上有斑斓的荷花,鞋子里是白色的袜子。裸在外的脚腕那么纤细,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然后是藕绿色的裙衫,一张明眸皓齿的脸。
看到她,暖暖的,心里踏实。
这才是真正的司空绣,她的脸完整的很,谁说她毁容我跟谁急。她的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连忙迎向我。
可是司马的短短的一声轻咳,就把她的人拽走了。她的脸色苍白了一下,就要去拉开司马捂在腰部的手:“司马哥……你怎么啦?”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司马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对司空绣说,“绣儿,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司空绣哽咽道:“我也是……”忽然又嗔怪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襄阳,好狠心。”
司马道德有些忧伤地说:“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襄阳……”
这句话说得我浑身一震,心头七上八下。我让唐璧一个人留在襄阳,却怪她见异思迁,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他们低低说了许多衷肠的话。
我不便打扰,只好问水南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水南宫说:“此处是湘妃祠。”
“湘妃祠?!”我心中像寒风吹过,猛然打了个激灵。
湘妃祠,据官飞白说,骆半仙和皇甫不也押在此处吗?还有京四郎,向卧龙来这里救人取骨灰坛,不知完事了没有。
“骆半仙和皇甫关在哪里?”
“施主,贫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快说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我一急,就捏住她的手。
水南宫生气地一拂手,正色道:“施主,请你自重!”
她的话就像抽来的鞭子,让我无处藏身。
“水南宫,你为什么变得如此冷漠?”
“施主错了,贫尼没有变,变得是施主。”水南宫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
“京四郎有没有来过?”
水南宫摇摇头:“贫尼不认识什么京四郎?”
“向卧龙你总认识吧。”
“唔……你是说向施主他们,正在舍下用茶。”
司马一听“向卧龙”,停止了与司空绣的软语温存,对水南宫道:“你说向卧龙在这里?”
水南宫不再重复回答,她的僧鞋重新踏上了石阶。
“要见向施主的话,就请这边走。”
我听到身后的司马对司空绣说“扶我过去”,果断地跟着他们走。
三进内奉湘妃祠立像,祠内香烟缭绕。绕过立像,便是祠堂后院,三间平房,视野的左边是一片菜畦和一口井,右边是一处没有鸡的鸡舍。中间是空地,有些茅草长了出来,但被厚底的皂靴子踩在脚底下折弯了腰。踩它们的不止一双靴子,我屈指数了数,一共十七双。其中两双是女人的,十五双是男人的。
眼前的景像是,王十三拔剑出鞘,剑指皓月。接着空喊口号,言辞激切。其余人群情激昂,似乎情绪都受到感染。
王十三名号“剑蝶”,剑中之蝶也,一向轻柔弱水,突然的慷慨激昂,让我对他的看法有了校正。他没有被大水冲死,我可以理解,毕竟萧老生和官飞白都没事,他有事就显得有点恶搞了。我不能理解的是,京四郎和向卧龙为什么要听他的?而且情绪还比较亢奋。
他们三个被十一个手持不同兵器的好手围着。亮银枪,铁拐,三节棍,鬼头刀,雌雄剑……就像他们的爹是开兵器铺子的,要什么拿什么。
带头的是个女子。手上的兵器比较奇特,是一个扁平的实心轮子,中间被一条扭曲的弧线分开,一边画着太阳,一边画着月亮。
司马见多识广,立刻道出了兵器的名称和来历:“日月五行轮!明月楼!怎么回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再看水南宫,水南宫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冷地观瞧,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如果是正常的,那么水南宫一定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