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半仙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他垂首定定地看着胸膛上的纹身。讷讷说不出一句话。
最大的问题不是骆半仙的纹身应该是“一生悬命”,或是“天下布武”,那只不过是经儿和纬仔的区别。现在需要亟待辨析是究竟是“天下布武”,还是“求仁得仁”,这才是证明骆半仙是不是坚强公子后代的依据。
“坚强公子一生最爱的宝贝有三件。你知道是哪三件吗?”
“我娘……”骆半仙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开口,他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坚定,那么执着地认为自己是经儿了,“蕉雨琴,还有凤矩剑。”
“你了解蕉雨琴的来历吗?”
“蕉雨琴原是南宋时名相文天祥所有,后被末代王孙所得,及至王孙与我爹结交,便当做信物转赠与我爹。”
“那么,你是否知道蕉雨琴的琴铭?”
“我虽没有亲见,却听人说过。”骆半仙一脸崇敬,“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丈夫泪,不敢泣。”
百晓生对着小屋喊道:“龙兄,将琴搬出来。”
龙飞虎托着约一丈三尺盖着黑布的长物走了出来,想必就是蕉雨琴了。他走到百晓生的身旁。百晓生掀开黑布,是一张琴。
骆半仙双目忽地撑开:“这是蕉雨琴吗?这就是蕉雨琴吗?”
“不错,这就是。”百晓生语速缓慢,但相当有力,“如果不信,你可以看看琴铭。”
骆半仙扶住琴身,反复比对:“很像……”
“天下间没有人能伪造这张琴。”
“为什么?”
“因为……我曾与坚强公子弈过棋,见过这张琴,”龙飞虎把琴身一翻,弦朝下,琴底向上,“看到没有?”
旁边的百晓生取出火折子一甩,特地让骆半仙看清八个字——“一生悬命,求仁得仁”。
骆半仙趴在上面看了很久,一个字牙齿间迸出:“不……”
百晓生淡道:“你或许认为这也是仿的,不过自诩坚强公子后代的你应该研究过他的手迹……”
龙飞虎道:“不错……如果你不信,还可以让‘行家’来鉴定一下。”
“行家”水南宫此刻不在。
“不必了。”骆半仙仰望夜空,宛然的绝望。他跟百晓生一顿死磕,最终败下阵来。
月蝉道:“公子……”
“我不是你的公子。”骆半仙极其萧索地说。
月蝉道:“不会的,你是。不要听他们胡说,你就是经儿公子。”
骆半仙苦笑地摇摇头:“我不是什么经儿,我竟然是顾老贼的私生子……哈哈,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百晓生冷冷一笑:“说到底,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加入襄阳王的阵营,只是想借襄阳王之力完成复仇大业,没想到歪打正着,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了。你为襄阳王效力,也是为太师效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十三也说:“你能成为王府军师,顾太师也是出了力的。他知道你的企图,但还是为你打算,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骆半仙的眼神执拗而凌厉,却含着泪光:“谁稀罕……”
百晓生似乎也很同情:“只能怪老天造物弄人了。”
“这是命,这都是命……”
“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可以伪造的,他们编这些瞎话,就是为了让我们不战自乱,别上他们的当。”月蝉的眼里都是恨意,对着王十三和百晓生阴沉而森冷道,“你们的双手都沾满了坚强公子的鲜血,一个都跑不掉。”
“日月五行轮么?我把日月五行轮排在第五,是因为用它的人是明月楼主。并不是你,月蝉。”
百晓生的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
“鲜血……如果我是顾……的儿子,也沾了他的鲜血么……”骆半仙陷入了无穷的痛苦之中。
月蝉不禁又大声叫了一遍:“公子!”她也许想唤醒他。
骆半仙的意志已经崩溃,他痛苦地抱着头,不停地喃喃自语,就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月蝉想要抱住他的时候,他却远远地躲开,似要逃离这个世界。
百晓生打量着月蝉:“你是明月楼的人?”
月蝉怒睥了他一眼,不说话。
经百晓生这么一问,我突然触起来,明月楼主之所以入襄阳王幕下,八成是因为骆半仙。毕竟前任楼主明月若兰是坚强公子最爱的女人。明月楼助骆半仙复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你应该早就知道策万全是骆半仙了?”
月蝉侧脸相迎。
百晓生自说自话:“你这么死心塌地地把他认作经儿公子,看来并不知情。”
月蝉冷哼了一声。
百晓生继续说:“明月楼主近来可好?”
月蝉终于有了回应:“我家主人不劳你烦心。”
“听说他投效了襄阳王……”
“庸人之见!”月蝉不待他说完,便仓促地鄙夷了一句。
百晓生笑了,不知是为月蝉的性子感到好笑,还是自嘲:“你想说这不过是明月楼的权宜之计,其实是一场阴谋。”
“怎么能说是阴谋,我家主人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小人。”
“唔,对,我们是小人,那我就以小人之心度一下君子之腹。明月楼在君山与襄阳王之间恐怕扮演了一个挑拨离间的角色吧。”
月蝉猛然间从唇间嗤出一声冷笑:“挑拨离间?哼,应该是替天行道。因为君山和襄阳王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明月楼这么做,不是又帮了朝廷么?坚强公子的死虽然是由于叛徒的出卖,但到底是被朝廷杀掉的。”
“这个……”月蝉傲然道,“我家主人自有区处。”
百晓生道:“难道说明月楼已经制订好了对付朝廷的策略?”
月蝉眉目冷冷:“想套我的话!”
“哈哈哈哈”,百晓生陡然大笑了起来,“别忘了,我是百晓生,我既然能做到无事不晓,自然有我的办法,何必要套一个小丫头的话。我只是奇怪顾太师怎么不阻止呢?”
月蝉仿佛抓住了反击的话柄,斜觑他:“你不是才说无事不晓,又很有办法么?怎么,这个你不知道?”
百晓生陡地止住笑声:“或许他想渔翁得利。”
月蝉蓦然怔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惴惴地说:“得利……”
百晓生的口音愈加诡异:“不错,是不是,那位吹笛的兄台?”
吹笛的黑衣人因为百晓生的问题而受到在场所有人的关照,无数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如果他没有斗篷,一定很不自在。
黑衣笛手稳若磐石,也没有任何表示。
百晓生冷冷道:“兄台打算继续保持沉默么?你来这里,除了看戏,想必还有演戏吧。”
只有风吹动斗蓬上的黑纱发出的摩挲声,黑衣笛手很沉默。
百晓生轻咳,眼里却有些焦急之意:“是不是一定要我说出你的身份,你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黑衣人握笛的手动了动,依旧无言。
百晓生的眼神蓦地亮了一亮,冷然道:“顾公子,京城一别,竟如此生分了么?”
我心中莫名一惊,不由把看黑衣人全身上下仔细瞧了个遍。
顾公子?什么顾公子?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么生分。”黑衣人总算开口,他既然开口,就是承认了百晓生给他定义的身份。
司马傻了眼:“怎么,你不是山海派的密使?”
“密使,早就被我杀了。”黑衣人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官飞白背叛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明白,他所找帮手自然不会是你想要的帮手。”
司马有些发怔,倚在神像的台基,不知说什么才好。
黑衣人摘下了斗篷,高鼻深目,很英俊。他看了看百晓生,眼眸深处颇有称许的意味。
“不愧是百晓生。”
这句话被江湖人经常用来评价百晓生,亦是对他的最高褒奖。是啊,有什么话比它更脍炙人口的呢?
百晓生静默了一会儿,说:“你比以前更加成熟了。”
“你却老了。”
“哈哈,是吗,”百晓生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勾起几根发丝,使劲拽下来。放到眼鼻子底下,几缕华发,“真是江湖催人老……哪里比得上你这位少女杀手呢。”
少女杀手!
我只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师奶杀手,专门勾引有夫之妇,那便是易倾河。他拐跑西夏王妃,可谓蜚声中外。这会子又多了一个少女杀手。
“先生真会说笑。”
“一剑连城,并不是虚的。”
一剑连城!我对黑衣人又格外看了两眼,心下默诵,一剑连城顾连城。顾公子,对了,就是顾连城了。顾太师的小儿子。看他的样子,目光炯炯,英气逼人,与夏侯的病态形成鲜明的对照。
百晓生说这话表面上是恭维,实际上是在暗讽顾连城的剑术比不上他迷死少女的本事。
顾连城摇摇头,缓缓笑了一下。
“先生还是那么风趣。”
百晓生话锋一转:“名剑山庄住得习惯么?”
顾连城的回答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不是自己的家,总是有些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