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一向不错,春天的阳光总是会带着花香和草香,风也会格外柔软,我从没有这么早出来过。
早上奶奶起得格外早,今天是爷爷和爹娘的忌日,按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本不必再祭奠,但奶奶愣是坚持了十六年。
在没有意外发生的前提下,这一天奶奶的心情是一年中最为糟糕的。
我很识相的跪坐在蒲团上看奶奶焚香、上香,然后跪坐在我旁边,静静地闭着眼,她会以这样的姿势跪坐一整天。
这个时候的奶奶有些奇怪,记得有一次我实在跪不下去了,跪得双腿发麻,一时不留神按住了奶奶的胳膊,我自然不是故意的,但她生了很长时间的气,整整三天我都没饭吃。
我纠结了半天,本着替她身体负责的原则悄声问她,“奶奶,今年您别再这么跪着了,我怕您身体吃不消。”
不出所料,奶奶果真不理我。
我向来不是个舍得委屈自己的人,一柱香都没燃完我就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说来也怪,一直以来奶奶只是不允许我打扰她,对于我的去留她没做过多要求。
恍恍惚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四处望了望,嗯,是厌止。
想起它来我也很是恼火,昨晚快到家的时候它才恢复成了原形,它说,“木子。”
它每次喊我名字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司允心思复杂,你以后最好不要同他来往。”
当下我就停住了步子,我知道自己脾气冲,所以我费劲压制住心口的火提前把不好听的话在肚子里说了一遍,过了好大一会才张口道:“司允是我目前遇到的唯一一个也能看到黑的人,我不可能不同他说话,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
厌止不愿再说,可我忍不住了,“厌止,我一直在奶奶那儿说黑的好话,我希望你也不要凭白无故地冤枉人类。”
它背对着我静静飘了会儿,最终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开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它。
到了山上后璃弥问我,“厌止怎么没跟来?”
“吵架了。”软软的树枝慵懒地把我拖了上去,古桐也在,我晃着双腿漫不经心地也跟它打了声招呼。
而这次璃弥竟然出乎意料地主动站到了旁边那棵树上过来安慰我,“黑之所以要想很长时间才能回答是因为它们要确保自己不会说错话,不像人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相信厌止不会说错什么。”
我咧了咧嘴,显然忽视了它的最后一句,“理是这个理,难道你平常说的那些话就顾及我的感受了吗?”
“我有时候说话的确刻薄了点。”
我顿时有点激动,今天的璃弥比我认识的要主动,话也说得有点人样了,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该道歉了,我说什么好呢,要不要原谅他呢,直接原谅会不会显得我太没原则了……
然而这次它没有想多长时间就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打算顾及你的感受。”
“木子,你放弃吧,璃弥其实很受大家欢迎,它这样对你只能说明,它真的很讨厌你。”
听了古桐的话我脸色更难看了,“好歹我现在在生气呢,你们虽然不是人,最起码也是公的,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女儿身的我?”
“你和厌止因为什么?”
“从哪说起好呢,我前几天和它去把云乌送回去,然后去了左一家,结果认识了一个也能看到黑的人……”我顿了顿,司桡说起来也弑过很多黑,我实在不知道璃弥和古桐跟他有没有过节,好在之前的核桃没白吃,于是急中生智道,“这个人极为神秘,穿着一身黑衣服,还戴着一层面纱,也不嫌热……”
“你有完没完?”
古桐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我干咳了两声,“关键就是厌止说他的坏话,不让我和他打交道。”
没声音了……
所以我才想多说点的嘛。
“木子,你可知道黑是不能随意谈论人的是非的?”古桐的眼睛又恢复成了圆圆的样子。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摇了摇头。
“黑的确是低人一等,正如植物无法谈论动物,我们也不能涉及你们的事情。”
我不解,“怎么算涉及?厌止也只是说不要我同他往来而已啊。”
“这已经是涉及了。”
璃弥的声音忽而让我想起很多事,我忙问它,“璃弥,你记不记得,之前我问你关于晚上不要照镜子的事,你不是也告诉我了吗?”
“这不一样,总之先找到厌止。”
“哎——”璃弥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我转而把目光投向古桐,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厌止会怎样?”
“是厌止的话,应该不会有事,以防万一,先找到它再说吧。”
我恍然明白为什么大多数黑看到我就会跑了,有害怕的成分,更多的是为了避免与我扯上关系。
“厌止!你出来好不好?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厌止!对不起!”
“厌止!你还好吗!有没有出问题!?”
我翻了大半个山头都不见厌止的踪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以前低沉时爱来的河边。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泉水都在流淌,干净冰凉,仿佛永远都流不完,在我以为它没什么变化的时候它早已不知道淌过了多少寂静的岁月。
突然河边的草上面蹦来了一只大蚂蚱,它绿色的身体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闪光的萤火虫,想起了那晚厌止带我去过的山头。
我就说嘛,我不可能找不到的,这座山头还真是漂亮,一草一木都生长得近乎完美,每一个分叉看似随心所欲又恰到好处。
俨然一看,那坐在树下的不是厌止还能是谁,我一蹦三跳地跑过去,“厌止,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但渐渐靠近我就有点走不动了,厌止的眼神狠戾又冰冷,充满了杀气,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往后退,脚下又好像被什么粘住了,沉沉地不能挪动丝毫。
“厌止,冷静,你冷静点,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见司允了行吗?”
厌止一点点朝我靠近,头上的小坠子来回摇晃,我见过它噬人,我都还没来得及问它怎么帮助直乔弑黑……
我本就没打算用蛰伏,直接拿出了漂亮,正好照在了它的眼睛上,而我的脚下也遽然没有了束缚,由于我没有防备,冷不丁地打了好几个滚。
俗话说,好事没有,坏事不断,就在我撑着胳膊想要起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寸草地上凭空多了一块黑影子。
我机械地抬起头,视线一点点上移,最后我欣喜的发现居然是璃弥,这下有救了。
“璃弥——”
你大爷的臭垃圾……
璃弥吐了我,从它嘴里吐出来的,黏黏的唾沫一样的东西,我擦了把脸,这份量,他是攒了多久?!
“你为什么吐我——”
我受不了啊啊啊,他又吐我!再烦我也不至于这样吧!!我去你大爷的璃弥!!!
等我再次擦干净,厌止也过来了,眼神依旧凶厉,行,璃弥,这笔账我先给你记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先看看厌止是怎么回事,它这眼神——”
“疼疼疼!厌止你干嘛!松开我,疼死我了!”
同样是面对厌止的攻击,我显然做不到爷爷那样镇定,太特么疼了,它这是狗吧!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了蛰伏,立马念了遍口诀,没想到真的起了作用,不过被收进去的是璃弥,所幸,厌止也松开了嘴。
肩头开始涌出血,透过我的指缝滴落到草地上,空气中渐渐弥漫着的都是铁锈的味道,眼皮越来越沉,压得我只想睡觉,厌止的身影慢慢缩小,我很想知道是它消失了还是我离开了……
后来我是被摔醒的,像是从床上掉下来了一样。睁眼一看,还在林子里,记忆朦朦胧胧地涌进来,似乎是躺在了一块会飞的毯子上,小小的颠簸着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是厌止回来了,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它,可最终我连一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分给它,因为顺着这条山路,正在朝我过来的是奶奶,以前她从没有来过这里找我。
往下跑的时候脖子上多了个凉凉的小坠子,这种形态的厌止能隐藏自己的气息,不容易被发现。
“奶奶,您怎么上来了?”
奶奶很是温柔的拉住我,她的手比厌止还要凉,有些埋怨地说,“也不看什么时辰了,还想不想吃饭了?”
突然鼻子一酸,我挽住奶奶的胳膊,换成一副调皮的模样,“嘻嘻,玩得太久了,肚子早就饿扁了,奶奶您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啊?”
奶奶只是笑笑,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成了一副山水画。眼前的视野愈渐开阔,小木屋里飘出缕缕青烟,那是奶奶在祭奠。
祭奠……奶奶应该在祭奠才对啊,我忙问道,“奶奶,这时候您不是该在祠堂烧香吗,怎么过来了?”
“那你就不知道回家了是吗?”
我讪讪地低下了头,余光里捕捉到的场景给了我一个觉悟:我的胳膊已经不疼了,活动自如,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情况不太对,然而还是太晚了,环顾四周,草木都被雾气笼罩着,大有越来越浓的趋势,奶奶也不见了。
我急忙拽紧小坠子,喊厌止出来,我试着走了两步,感觉没什么变化却不敢再往前了,背后的一阵凉风已经把情况说得很清楚了,有黑。
我胆战心惊地回了回头,看到的是厌止……
可明明,小坠子还握在我手里。那么刚才咬我的就是冒牌货了,但我怎么没受伤呢?还是说这是障眼法,让我看不到血流出来,以至于失血过多最后翘了辫子?
疑心之际手里的小坠子“唰”地一下变成了厌止,它说,“木子,那个是幻象,不要陷进去。”
听这声音我就知道这个是真的了,谁知对面那只居然说了同样的话,声音也没差,这下我分辨不出来了。
它看出了我的迷惑,又补充道,“司允。”
然而在天平倾斜的时候身边这只也说了个名字,“文苏。”
“荀岂。”
“窠遗。”
……
战况很是激烈,目前只要对面的说一句,眼前这只就不甘示弱地跟着吼一句。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对面那只朝我飘了过来,附着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立马分辨了出来。
怪不得我绞尽脑汁也搞不清状况,不过如果它是黯的话,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我慢慢往后退了退,不用我出手,单靠厌止就能把它揍得屁滚尿流。
死到临头它还在挣扎,“木子,你就这么相信它,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看了看厌止,它也朝我瞄了一眼,然后我笃定的告诉它,“我一定不会后悔。”
回到家的时候奶奶还在蒲团上跪坐着,一时间没忍住弯腰抱了抱她,奶奶明显地僵了一下,我抢先说,“奶奶早点休息,辛苦您了,锅里我给您熬了粥,睡前记得喝点。”
说完我就熬粥去了,希望她老人家能看在粥的份上多管我几顿饭吃。
晚上睡觉前我问厌止,“古桐说你干涉人类的事情会有报应,你受到什么报应了?”
它眼睛闭着,身体一团黑,只有头上的小坠子来回晃着,它似乎见我打定了要讨个回答这才懒洋洋道,“报应就是得一直守着你。”
“这算哪门子报应,还有,你为什么跑来屋里了?是你说我的睡姿丑的。”
它挪了挪身体,“所以说这是报应啊。”
我严重怀疑它变得这么小人是因为跟璃弥待得太久了。
半睡半醒间肚子上的重量似乎大了不少,我好像听见厌止说,谢谢你给我的担心。
我才没有害怕,我才不替它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