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色稀疏洒在皇宫一处废弃宫苑的雪地上,早已破烂不堪的牌匾被路过的野猫踩在脚下,发出一阵喑哑的声音,若是将牌匾上的积雪扫去,便可看见‘悠兰苑’三个大字。
“殿下有什么话便快些说吧,臣女不便久留。”黎青梅背着身,不愿与之对视。
“今日这出闹剧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却也与我脱不开干系,若非我责骂耿忠,将之逐出府外,耿忠也不会任性妄为,在大街上和小茶争执吵闹,更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演变至今……”褚映礼话还未说完,便被黎青梅抢了话。
“这事怪不得殿下,即便没有这一出,他们也会想别的招对付臣女,况且,也是臣女自己近来失神大意了,才令他们有机可趁,殿下无需自责。”
“是因为祖母吧。”褚映礼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
“……殿下若无其他事,便恕臣女先行告退了。”
黎青梅步子还未迈出便被褚映礼拦住,只听得褚映礼略显孤寂的声音漂浮在耳边,“祖母逝世前,我去看过祖母,祖母都和我说了……”
黎青梅深吸一口气,急切开口堵住他的话,只是依旧不愿多说。“……殿下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该再纠缠于臣女。”
“祖母只是要你不帮我登上皇位,却并未要我们这般老死不相往来啊。”
“臣女不觉得这二者有什么不同,殿下与臣女本就因利益而连在一起,如今既没了这层关系,便再无见面的必要,殿下可别忘了,这也是我们结盟时的约定。”黎青梅冷淡的语气有如冰刃,直插人心扉。
“……你是否还在介怀我假死之事,心里不肯原谅我,以至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殿下多想了,旧事已逝,你我都该朝前看才是……夜深了,殿下也早些回去吧,臣女告退。”说到这里,黎青梅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无奈和疲倦。
见黎青梅主仆二人离开,耿忠走向褚映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便说,恕你无罪。”褚映礼走向屋檐下的台阶,席地而坐,丝毫感觉不到冰冷。
“主子,其实……耿忠觉得黎小姐说得没错,主子当初不就是为了皇位才找了黎小姐这条捷径嘛,既然此路不通,主子又何必执着于此,白白浪费时间呢?”
听了耿忠这话,褚映礼并未立即作答,只是仰起头望着无边的夜空,似是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在我梦里出现的小女孩吗?”
“嗯,记得,主子是有什么新发现?怎么突然提起这事?”说这话时,耿忠显然有些心虚,可褚映礼似乎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根本没注意到。
“当年,在救你之前,我曾大病一场,在那之后,我儿时的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仇恨,夜里也多是噩梦缠身,可每次只要梦到她,心中便觉温暖许多,可惜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也想不起她是谁。”
看着褚映礼这般落寞,耿忠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褚映礼:“主子别灰心,迟早有一天您会找到她的。”
“……会吗?我派你暗查了这么多年,却一点消息都没有,真的会吗?”褚映礼忽然转过头问他,眼神里像是看透了一切。
“是耿忠办事不力,请主子降罪。”
“我若是想治你的罪,又何必等到今日。你是祖母派到我身边来的,夹在中间,自然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之所以还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相信我们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情分不是假的。”
“从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阻拦我找到她,可如今,我好像懂了……”
说着,褚映礼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日在御史府时,他和宋知希对话的场景。
“殿下在异国他乡数年,如今再见,还真是变得面目全非,叫人觉得陌生。殿下为了自己心中的仇恨,毫不犹豫地便将和青梅自小的情分抛之脑后,将青梅用作复仇路上的垫脚石不说,还这般狠心地伤害她,利用她,心性这般坚硬冷漠,丝毫不像我认识的殿下。”
“我本以为,纵然殿下横遭变故,心性大变,心中也总还是留有一方净土的,毕竟,殿下和青梅两小无猜,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彼此信任,可我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当年,青梅大病一场,忘掉了许多人和事,连带着将她和殿下的过去也都忘了,本来我还觉得可惜,如今却只觉庆幸,若非如此,她遭受的伤害便远不止这些了。”
……
黎青梅一出宫,便同宋知希等人回了御史府,只是一路上,大家都没开口说话,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有莫小茶一人悄悄观察着,觉得满头雾水。
“黎儿……”“知希……”
回了房,黎青梅和宋知希异口同声地打破这长久的沉默,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都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先说。”黎青梅道。
“殿下和你说什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也没什么,就是说了说今日大殿之上的闹剧,殿下觉得这事是因他而起,可其实,这不过是殷嫔娘娘和宫尚书给我的警告,甚至殿下也是他们攻击的目标之一。”
“殷嫔娘娘和宫尚书?你早就知道?”
“我事先并不知道,只是今早殷嫔娘娘急召我入宫,与我说了些话,我前后一联系,便不难明白其中的用意,在更吸引人的谣言出现之前,这谣言是不会平息的,甚至会愈演愈烈。”
“不过,名声于我而言,本就形同虚设,没有任何意义,我自出生起,便被陛下推到这风口浪尖而不自知,有关于我的议论何时停歇过呢?表面上把我夸得再好,暗地里的恶意却丝毫未减,我呢,早就习惯了……”
“说得对,名声这东西本就虚假,皆由他人杜撰而成,我们又岂能因此而将自己束缚住,这样岂不是称了他们的意!”宋知希很是义愤填膺,毕竟她是个很护短的人,又有侠义心肠,好管闲事。
“不过,这手段也实在是太奇怪了,既然是要构陷你和殿下,又为什么将你们画得面目全非,毫不相干呢?”宋知希觉得奇怪,甚至有些怀疑他们的智商,黎青梅听了也觉得想不通。
“……不过,殿下找你就只为了这事?再没其他?”
“当然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我和殿下早就没关系了。”黎青梅一副坦然的样子,实在叫人很难不信,可宋知希心中却还是疑惑,那日她明明都将话说得这样清楚了,也还是没能点醒他?可他的反应明明……
宋知希还要再问,黎青梅却趁机转移了话题,“那你呢?回来的路上怎么脸色这般不悦。”
“唉,别说了,还不是因为那个妖里妖气的伯言皇子,他今天竟然拿陛下威胁我,我这还没陪他出游呢,他就这样威胁我,这明天要是一不小心惹他不高兴了,我岂不是小命都不保?我就知道他找上我没好事,真是天要克我啊。”
说起伯言,宋知希就满肚子的怒火,她特别想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上天竟要派这么个妖孽来折磨她。
“话别说这么早,根据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呢,你宋知希也不是个善茬,你们俩谁克谁,还真不好说。”
能让宋知希这样抓狂生气的,世间少有,这伯言初次见面便可位列其中,实在叫人很难不感兴趣,黎青梅略作思索,便提议道:“那不如这样吧,明天你把我带上,这伯言皇子只说要你带他游玩,却并未说你不可带人随行,人多呢总是热闹些的。”
“好啊,这个提议好,有你在旁,也能帮我多出出主意,这说起来,我们姐妹俩也是许久没一起出去逛了,这次我可得好好带你逛逛,至于那个伯言,就当是带了个保镖出门咯,反正去哪总归是我说了算的,你说是吧?”
一想到有黎青梅出门作陪,宋知希的坏心情就一扫而光,激动的不得了,黎青梅平时就不怎么爱出门,而自宋知希回京州以来,发生在黎青梅身边的事一件接一件的,她就更是没机会找黎青梅一同出门游玩,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她自然是要玩个尽兴的。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便见莫小茶进了屋笑道:“小姐,前厅已经备好宴席,大家也都到齐了,就等您开席了。”
“好,你先将备好的年钱派发下去,我给娘亲上柱香就来。”
宫中宴席虽丰盛,却也不过是养养眼罢了,又有几个菜是能吃饱的,因而黎青梅每回从宫里赴宴回来都会再用一次膳,而今日恰好又是除夕,黎青梅自然是要将众人聚在一起守岁,好好热闹一番的。
……
祠堂内,黎青梅和宋知希给陶希然上完香,便打算换身轻便的衣服去前厅开席。
可她还没走出祠堂就被宋知希拉住,黎青梅疑惑地回头看了眼宋知希,只见她支支吾吾的,似是有话要讲。
“你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呃……嗯……就是……其实我就是想再确定一下,你对五殿下是什么想法。”犹豫再三,宋知希还是借着劲一股脑地说出心中疑问,不然她今晚是绝对睡不着觉的。
黎青梅听后,不过一瞬的愣神便开了口,语气很是认真。
“……知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般执着于我和五殿下之间的事,但既然你有这个疑问,那我就很认真地回答你一次。我和他之间从来只有两种关系,一种是盟友关系,另一种则是因为,他是兰姨的孩子。”
“我既然答应了太后跟他解除盟约,那第一种关系就不复存在了,而他实力本就不弱,我的帮助与关照也不过是多余,这第二种关系就更没必要了,如此,我和他根本就形同陌路,毫无瓜葛。”
“可是你们小时候是那么要好的一对啊,你连我都没忘,怎么偏就忘了他呢,即便记忆有失,可感觉总还是在的,怎么可能就沦落成了陌生人呢。”
“不论我和他儿时有多好,那都只是过去,如今,我们都变了,与陌生人无异,那段记忆存在与否,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宋知希还待要说,却被黎青梅的话头拦下,“好了,这个话题就到这结束吧,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们快些走吧,小茶他们还在前厅等我们呢。”说罢,黎青梅转身离去,留宋知希一人在原地自言自语。
……如果他对你而言,真的只是个陌生人,你又何至于因为他的死,而费心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你生在这风口浪尖,因为你而死的人何其多,偏只有他的死,惹得你反应这般大;
向来孤身一人,明哲保身的你,却这般轻易地和他结了盟,对他有了依赖,种种迹象,早已说明他在你心中的分量不轻,怎么可能只是陌生人那般简单;
还有温将军……你对他的爱恋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身上那些和殿下的相似之处呢?虽然你已经不记得殿下小时候的样子,可我却是记得的。
你可以骗我,骗别人,可你要如何欺骗自己的心……宋知希如是想着,心中满是无奈与怜惜。
宴席散后,黎青梅便独自进了西阁楼处的密室里,那是她和柳兰因见面的地方。
柳兰因自十年前假死后,便一直躲在这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黎青梅偶然闯入这里,发现了她的存在,她的日子才算有了些生机。
当年,摄魂香对柳兰因其实并无甚作用,她师从冼崇益,体质本就与寻常人不同,再加上她心性坚定,一点摄魂香怎能惑她心智,只是她却决定将计就计,借机逃离皇宫。
可她心太急,太冲动,还未将那假死之药研究透,便匆匆服用,没想到这摄魂香和假死药一结合,竟与她的体质这般冲突。
等她从这密室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然瘫痪,就连冼崇益也束手无策,可惜她一身武功,却再也没有可以施展的机会。
自从那日黎青梅说要接任这阁主之位,柳兰因便根据黎青梅的体质,将自己的内力一点一点地传给了她,这莯阁看似平静,实则遍布荆棘,谜团重重,单是柳兰因意外瘫痪这事,便让人觉得蹊跷,可时隔多年,却又无从查起……
黎青梅年纪轻,经验尚浅,贸贸然接下阁主之位,实在令人担心,若是有不错的武功傍身,总是能护她些安危的。
“黎儿,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前厅守岁吗?”柳兰因有些疑惑,往年她都是在前厅守完岁来,今日却早到了,想来定是有什么变数发生了。
“兰姨,这个我待会再跟您解释,现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跟您商量。”
“我记得您跟我说过,莯阁曾丢失了一些重要的机密,这其中便包括苏里的那几位皇室。”
“没错,是有这么件事,我出事后没多久,莯阁便意外损失了一批机密,那些地方的眼线也都相继暴露了身份,被一网打尽,后续再要布网却是没这么容易了。”
“依我看,这绝不是巧合,定是有人蓄意为之,只可惜我行动不便,许多事不好亲自调查,莯阁的内鬼又还未揪出,可信之人实在寥寥无几。”
柳兰因对于自己曾经的冲动大意很是后悔,如今这诸般祸端皆有自己的因果在内,叫她很是不好受,这莯阁乃是她和陶希然一起的心血,若是毁了,她将来有何颜面见陶希然。
“如今,苏里与我攸元停战,并派遣伯言皇子来与陛下和谈,这伯言皇子借着赏景游玩的由头逗留在此,必定还有其他目的,我想着借此机会,若能从他身上套些线索,或许是个突破口,您觉得如何?”黎青梅提出自己的想法,希望柳兰因能给自己些建议。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只是,我听闻这位伯言皇子心性难测,手段多变,怕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你需得小心行事才是,莫要暴露了身份,引来祸端。”虽然这确实是个突破口,可相比之下,柳兰因更在意的是黎青梅的安危。
“兰姨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只需将夏羽借我一用便可。”见该说的都已说完,黎青梅端出食盒中的酒菜,斟了两杯酒,一杯给柳兰因,一杯给自己,“兰姨,恕我今日不能像往常那般陪您了,知希他们还在等我,我不便在此久留,这一杯就当是我给您赔罪了。”
“好孩子,不必这般歉疚,我知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可惜你父亲他没这个福分,孤苦一人。”
“其实以我现在的身手,想偷溜去竹林看父亲,要比从前容易得多,只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七岁那年,我得知父亲还健在,冲动之下跑去竹林,却害得父亲失去了双腿,那个残酷的场面至今停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可终究是覆水难收。”
“而上一次,我本以为,宫中出了这诸多变故,他定无暇顾及我们,便贸然去了竹林,没成想,他还是知道了,虽然他嘴上并未表露什么,可他脸色并不好看,如若再有一次,父亲怕是性命堪忧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就不喜欢我忤逆他的意思,为了大局着想,我实在不能冒这个险去触怒他。”
“真是苦了你了,孩子。”柳兰因十分能体会黎青梅的心情,毕竟她曾在攸元帝身边陪伴了这么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