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婆,她现下可好?”李瑾似压迫语气中的急切,眼眸中迫切外露。
想到婆婆因自己而死,伊娜心怀愧疚:“不好。”
李瑾又走近几步,问:“她受伤了?”
“她去了”伊娜情凄意切,想到婆婆逝世,自己都没能让她有尊严的入土为安,还不知幕栾那变态会怎么对待婆婆的尸骨,心中更是神伤。
“去了?”李瑾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瞧着伊娜的神情,又不似说谎,他动了动嘴唇,负手哀伤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这么多年寻她不到,原来竟躲在幕府后院!
窗外已是秋初,天高气爽,远山重峦叠嶂略显微黄,日复一日,竟已过了十八载。
李瑾四岁那年,父皇新纳的孙美人给他生了一个皇弟。虽然德妃和贤妃娘娘一再叮嘱他,要离那小皇弟远些,可他见那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就分外喜爱,日日跑到孙美人的长乐宫同那小团子玩耍。
小团子后来被父皇赐名叫李傲,那时的李傲一笑露出四颗乳牙,分外可爱,咬着一口软软糯糯的奶音追在他的身后喊哥哥,他最喜捏着他那肉肉滑滑的圆脸回应他。
李瑾对这个皇弟是爱不释手,每日必要抱着他到御花园玩耍,他抱着李傲在前面跑,宫女在后面总是追不上。
李瑾出生那日,母妃韩昭仪便抛弃他离开朝阳宫,独自一人去了冷宫。那么大的朝阳宫,他的身侧只有孙嬷嬷,父皇又好久好久不来看他,他害怕独自一人呆在空旷的朝阳宫。见孙美人心肝宝贝一样疼李傲,甚是羡慕。
那时的孙美人甚是和蔼可亲,就和娘亲的一样。他和李傲玩耍累了,常常歇息在长乐宫。
如此过了两年,一日,他在长乐宫醒来,宫中空无一人,他很害怕,睡眼朦胧就往外走,想看看他们把小团子带到哪里了去了。
刚出长乐宫,太后奶奶的仪驾就来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笑着上前去请安,可太后的脸很难看,他面色铁青,指着李瑾骂道:“果然是个野狼仔,这样小就如此心狠手辣,傲儿那样小,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太后被气得发抖,指着他破口大骂。
李瑾不知道太后骂了些什么难听的话,他以前从未见过太后,也不知道她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跪在地上,俯首贴地,还一直在想:小团子到底去哪里了?长乐宫的宫女们又去哪了?
太后是很威风的,他是她的孙子,她想骂就让她骂吧,他一个小孩子又不好和一个老人家计较。李瑾如此一想,心中也不气了,反而笑眯眯回太后:“太后教训得是。”
不料太后见他一回话,反而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他莫名其妙,被那些雄壮的侍卫如拧小鸡一般拧到了敝司府,关起来。此后一月有余,里面的侍卫和宫女都欺负他,说他不是父皇的孩子,要被拉出去砍头,还不给饭他吃。
那段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已记不清。也不知过了多久,常年在外征战的父皇终于凯旋而归,等父皇打开敝司府的大门时,他已被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那时,父皇质问他:“李瑾,你可知罪?”
他什么也没做,何罪之有?
他用仅有的力气来摇头。
可许久不见的孙嬷嬷跪到了他的身旁,扇着自己的耳光,痛哭流涕说:“皇上,都是老奴的错啊,老奴糊涂啊,二皇子那样做,都是我看管不利,才让他犯下如此大错,老奴该死啊。”孙嬷嬷只顾哭着磕头求饶,磕到额头血肉模糊也不停下。
李瑾不明白,孙嬷嬷说他那样做,他到底做了何事?
他不过睡了一觉而已,为何每个人都觉得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小李瑾实在没有力气,只是漠然瞧着孙嬷嬷,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犯得着孙嬷嬷要这样在父皇面前血泪模糊来求情?
她都没有问问他,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孙嬷嬷那样陌生,再也不是那个在漆黑夜晚抱着自己入睡的人,再也不是为了哄他穿靴子而将他的小脚暖在怀里的人,再也不是为了哄他喝药而偷偷去膳宫偷糖的人。。。。。
那天的敝司府真冷啊,冷得六岁的李瑾脊梁如冰,冷得他的心都痛了,冷得他的脑海都空白了,冷得他再也不信这个世界还有黑白了。
“二皇子?”伊娜瞧着李瑾穿得单薄,如雕木一般杵在窗前,初秋的风已是冰凉,吹得他纱袍飘摆,墨发飞扬,他却毫无知觉。
“嗯?”李瑾幡然醒来,淡然一笑,指着窗外说:“你瞧,秋天的景色最是动人,我都瞧入迷了。”
“你记得那婆婆。”伊娜自是不信李瑾只是在瞧风景。
“大抵是认识的,只是我见过的婆婆那么多,又不知你说得是谁。”李瑾那股妖艳之气又回来了,全身笼罩在一个大大的浪字里。
伊娜自知不便多问,便又说:“幕栾菜园子里的菜,你可记得不要吃。”
李瑾斜依在窗棂上,睨了她一眼,淡淡问:“为何?”
想到那成百的森森白骨血肉,心中悲愤交集,伊娜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只怕那土太过肥沃,人吃了无福消受。”
幕栾的手段她是见识到了,她不过昨日知道他那菜园子的秘密,今日他就向皇上奏请办拔菜大赛,他是要当着全京都权贵的面洗白那菜园子的秘密。他敢如此做,那菜地里的尸骨必然早已挪走。如今,自己就是对李瑾提起此事,必然也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倒不如不提。
李瑾邪魅一笑,只当她是心中怨恨幕栾说的气话罢了。
闳国京都城大气磅礴,绵延数十里的城墙如一条巨龙盘在护城河上,铜制的城门要二十壮汉一起发力才能打开。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气势恢宏的城楼上时,城楼上的钟鼓被守城的将士敲响。钟声磅礴悠扬,直直传出数十里。
在崇山峻岭间,一队车马缓缓行驶,幡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皇”字格外耀眼。沉甸甸的马车上拉着满满的货物,车轮嘎吱作响,车队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见首不见尾,为首打马的正是送安图陵回兰国的程将军。
押运马车的将士听到隐隐钟声传来,格外兴奋,大呼:“将军,听,城楼的钟声,我们终于到京都了。”
从闳国到兰国,再从兰国回闳国,他们风尘仆仆穿越了两次大漠,其中滋味,只有去过那浩瀚黄沙世界的人才明白。
程将军昂起头,见群鸟惊起,晨光铺泄,欢喜道:“到京都了,就回家了。”
京都皇宫早已收到程将军的消息,早早安排了巡逻兵在城门迎接。
李瑾的马车从别宫驶到京都城外时,只见人山人海汇聚在城门口。
伊娜打开车帘,见巡逻兵兵分数列,三步一兵,五步一骑,场面甚是隆重。后面人头攒动的百姓纷纷攘攘,很是热闹。
别宫的马车到了城门门口,实在堵得寸步难行,马夫只好回禀李瑾。
李瑾笑,正好瞧瞧热闹。
拥挤的百姓翘首以盼,听闻程将军今日从大漠回来,他们都等着贸易司的人领了羊皮,在集市开卖。闳国百姓不喜畜牧牛羊,但都知道草原的牛羊皮做出的靴子,保暖又结实。
闳国和草原一向不和,原本开通的贸易通道也被皇上关闭,现在两地贸易只能通过兰国回旋交易,和一些冒着杀头危险的商人偷运过来。
程将军前六次从大漠回来,都带了百姓最爱的牛羊皮和最暖和的羊毛,虽然闳国地处中原,不似极北那般寒冷,但权贵追崇貂皮,百姓爱羊毛,似成了一种习俗,大抵就是物以稀为贵的原由罢。
不肖几步,守城的将军带了侍卫前来迎接李瑾,伊娜道:“我实不方便,那日城门的士兵大都认得我。”
为避不必要的麻烦,李瑾倒是痛快答应让伊娜先进城,他吹了个浅浅的口哨,人群里径直迎面出来一人。只见他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双大眼睛,颇为有神。梳着一个书童双鬓发髻,系上飘摆的蓝丝带,颇为忠诚的对李瑾拜礼:“二皇子,请吩咐。”
“孤云,将伊娜姑娘护送到长公主府,待会儿我去接她。”
“不,师傅只让我保护你,其他谁也不行。”孤云一脸倔强,瞟了伊娜一眼。
“你。。。。。。”李瑾一声叹息,似乎拿他没辙,一摆长袖,附耳给孤云道:“那不用你送她,你只管在后尾随她,瞧瞧她都和谁说过话,回来告诉我。”
“好”孤云这回答应痛快。
到长公主府要穿过一条集市,伊娜在前,孤云在后,这般磨磨蹭蹭闲逛着。集市喧嚣尘上,刚离土还沾着露珠的蔬菜,五彩斑斓的糖人,精致小巧的风筝,还有飘着香气的米糕,各种吃的用的满目琳琅。
只闻一声宏亮清脆的吆喝:“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只见一树红彤彤的糖葫芦和伊娜擦肩而过。她顿住本就悠闲的步子,回首,悲喜交加,如鲠在喉叫了一句:“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