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是漆黑的,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只隐约的感觉到这里有一条路,但不知道路通向何方。
她奔跑着,大口呼吸,像是要将所有的空气融进身体里,但她的肺部容量十分有限,她跑着跑着就觉得无法再呼吸。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缓慢的,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的追逐着她。
解羽桦蓦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也是黑暗,但有凄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宿舍内,模模糊糊之间,能看到同学们都在安睡,她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翻个身继续睡觉。
噩梦总是不容易退去的。
在那天登塔回来之后,她已经连续一周都在做同样的噩梦。
除了上课和看书之外,她再也不做任何的杂事,一心的铺在了学习上面,同时开始写诗。在这个时期里,她每天记日记的方式都是诗,所谓的点个回车就是一首诗,说的就是她现在。
寒假的时候,她再次跟她爸提出了退学的想法,不出所料,再次驳回。
她爸问她为什么一直要退学,她沉默不语。
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也或许是父女之间真的有什么感应,她爸说,“你要是不想在那里上学,我可以给你联系转学。”
在思考了十几天之后,她同意转学了。
那天,她把自己捂在被窝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哭的浑身麻木,全身无力。
这人间有万般罪恶,但活着,总能原谅一切。
无论是原谅别人,还是原谅自己。
那是2010年的正月初三。
正月初四的时候,晚间听说房后的一个哥去世了。
她虽然叫哥,但只是辈分相同,那位哥比她爸爸的年龄还大上几岁。
那天早上,她爸闲着无聊还出门唠嗑,路口一站,一会儿就有三四个五六个闲人聚集,过年在家,没有亲戚串,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无聊。
吃过午饭,家里一开摊,扑克牌一摆,一会儿就有四五个人过来。
他们这里常玩的扑克牌打法有两种,一种叫“进贡”。进贡就是123王最大,4最小,按照单张、两张、三张这样的出法,上家出的几张牌,你也要跟几张牌,直到无人压你,你就可以出自己想出的牌。
第二种则是比较常见的“斗地主”,斗地主他们这里常常是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两副牌,六张或者八张底,只能三带二,不能三带一,而且2不能和任何一张牌连着出。
比如她家此时人一数,六个,正好进贡。
这进贡其实还有个分队的问题,隔着一人的三个人为一队,相互之间是属于同一阵营。
六个大男人不来钱,纯粹打着玩,那叫一个开心,有时候火气上来了一队的也打,热闹非常。
她小时候就特别爱看这种打牌,大人们很热闹的在一起,似乎能冲散黑夜的阴霾。
但美中不足的是,她那时候也想像其他小孩儿那样粘着自己的爸爸,她爸只会说:“一边玩去!”
实在是伤人。
彼时她真心觉得她爹不是她爹。
下午的热闹散场之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房后却传来了一阵救护车的声音。
她当时心思沉重,自然是关注不了其他事,弟妹还小,叽叽喳喳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爸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吃过饭就去外面溜达,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沉重,跟她妈妈说,诚河犯了陡病,被送去医院了。
诚河就是她那位比她爸年纪还大的哥。
然后传来的就是死讯。
那时诚河的年纪大概才四十出头。
她爸坐在小板凳上,哭的像个孩子。
因为住的比较近的关系,年龄相差也不大,所以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后来辍学之后又一起做工上班,感情很是要好。
诚河还有一个兄长诚海,都是她家扑克牌场的熟人,两兄弟同样都是憨厚直爽的性格,很是得人喜欢。
解羽桦就经常羡慕诚河哥家的孩子,那个小女儿就比她小一岁,经常窝在她爸的怀里看大人打牌,后来年龄渐渐大了,她也不再羡慕这种跟自家父亲间的亲密无间,只是偶尔回想,略有些心酸。
童年好像还是缺失了一点什么。
那个经常窝在父亲怀里的小女孩如今也大了,十六七岁的少女,哭的眼眶通红,跪伏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而人死总不能复生。
解羽桦想起来她爸那会儿的伤心,觉得心里好像有某个点被触动了。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爸其实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天神,也并非无所不能的。在面对至交好友的死亡时,他也会情绪崩溃,伤心的不能自已。
老家的风俗,如果自家附近有什么红事白事,附近的人就会'请'过去帮忙,今日你给别人帮忙,来日别人也会给你帮忙。
诚河下葬的时候,爸爸被安排了‘抬重’的活计,抬重就是八个大汉抬棺材,出殡的时候,把棺材从灵堂抬到墓地,中间可以有轮换的人,但棺材是不能落地的。
她记得爸爸回来的时候肩膀疼了好几天,她没事就会给她爸捏肩膀。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觉得她爸开始变得人性化了一点。跟她讲话不会再是那种我是你老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状态,有时候甚至会跟她商量什么事情怎么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解羽桦心中猛地一酸。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提过不上学的想法。
高考的时候,为了让她好好学习,她爸每周周末都会去学校接她,即使学校不让回家,她爸也会带着她出去吃个饭逛个街,有时候会和她妈妈弟弟妹妹一起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去吃饭。
那时候她爸还没有那么皮,但已经学会了怎么去关心自家孩子,即使这关心从不在嘴上,解羽桦还是从他的行为中感受到了。
高考后的那个漫长的暑假,她跟她爸商量了要出去打工,那两个月,她跟着一位堂姐在一家很大的餐厅工作,当服务员。
工资不是很高,但是她体验到了生活的另一方面。在离开家里之后,再也不会受到侵犯,生活好像变得阳光起来,连思想都变得活跃,她开始认识更多的人,开始见到更多的事情。
女孩子开始变得开朗自信起来,笑容明媚,似乎重获了新生。
所以在工作结束回家之后,她很想和自己妈妈抱一抱分享开心。
回到家的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父母,而是从懵懂未知人事之时就在她心里种下黑色的人。其实她不恨,只是有一些怨念,和无尽的害怕。
记忆像是野草从尘封的泥土中冒出头来,带着獠牙侵蚀她的灵魂和身体,那天她举着菜刀,横亘在对方的脖子上,只要用力,就能结束一切。
他并不反抗,只是沉默地看着长大的少女。
他们年龄相同,对方却比解羽桦更加成熟,虽然女孩子在小时候的发育要超过男孩子,但在过了十六岁之后,似乎就是男孩儿的成长期,他们长得更高,长得更快,更加有力,更加成熟。
解羽桦崩溃的扔了刀,她突然想起了去世了两年多的生物老师,她记得对方给她看过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想起了一个心理学上的专业名词——斯德哥尔摩效应。
她为什么那时候不从塔上跳下来?
她为什么不把刀片在手腕上割的更深一些?
她为什么下不去手?她为什么不能杀死对方?
似乎在那个时候,她就产生了什么样的念头,在漫长的不间断的心里折磨之中,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但不知道能不能被原谅。
又或者,她要找到谁原谅自己?在自己还没有犯下错误的时候。
那年十一月,她认识了不眠。
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她屏蔽了自己的一切音讯,在离开家里之前,她给自己的爸爸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不念书了,想去远方看一看世界。
那样的信,大概像是十八岁的女孩对未来的渴望,和对要追求的自由抱着不顾一切的决心。
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崩溃和绝望,她其实是带着准备好的一切资料去的学校。
在课程繁多的大一就开始了打工的生涯,如果不做兼职,她就没有饭吃,还要准备一切的应急费用和学费。
她不想回家了,家是黑暗的窟窿,只会吞噬她一点不剩。
她想活着,开朗的、没有阴暗的活着,即使会很累,即使从此之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想活着。
在高中时候,那天晚上老大爷跟她说的话一直记在她的脑子里,人这一辈子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只有生与死。
生她无法选择,但她不会去死的。
让别人去死吧,让那些阴暗和龌龊都去死,她只想活着。
那年她十九岁,见到不眠的时候,她刚从咖啡厅下班,校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宿舍已经快落锁了,她跑的很快,她还要赶回去复习。
不眠就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叫住了她,问:“请问你是解羽桦同学么?”
解羽桦就抬头看他,在灯光下,他高高瘦瘦的,没有戴眼镜,一双眼睛沉静的注视狼狈的姑娘,微微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