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鳞你是怎么养的，长得这么肥。”那位叫柳妄的公子一边轻轻扇着炉火，一边用勺子撇去鱼汤上面的油。
“这鱼汤就是喝一个鲜口，肥成这样，少了许多滋味。”话是这么说，可嘴上一点也没闲着，刚喝完一碗鱼汤，柳妄又迫不及待的给自己盛了一块鱼肉。
“我吃啥，它也吃啥，这鱼可是价值连城，我听人说红鳞代表了福禄之运，公子这一口可少了不少福气。”傅枞依然赤脚站着，这宅子里随意的摆件都是名贵的珍品，眼下护院也不在，傅枞不敢大意。
“确实价值连城，这热泉之法可是精巧的工艺，养这一池子水的代价，都够再修一个南望园了，北山公子也是个风雅的人。”柳妄吹着碗里的热气看着白雪苍茫的湖面，枫桥上已经蓄上了雪，湖心亭下面是装有热泉的铜管，而湖有暗渠通向外面的护城河，一个庞大但精巧的阵术在湖里面成型，靠着不可思议的机括控制热泉和河水，使湖水永远保持着适宜红鳞的温度，可是在这样极端的天气下，湖心亭旁过热，而暗渠处却又偏冷，那些肥硕的鲤鱼只能在二者中间慢慢的游着，也不知道柳妄是怎样把它们捞起来的。
傅枞听到了北山二字，心里的戒备放下一大半，那位公子是个豪爽慷慨的人，来往客人一般都是萍水相逢或者慕名前来，鲜有奔着北山二字来的，既然这位柳妄道明了主人身份，那么他至少不是一个过来吃白食的无赖！
“老头你坐啊！”柳妄看着傅枞依然站着，有些无奈。“你这腿，泡不得这泉水。”
“这是温汤，沐之医百病，有什么泡不得的。”傅枞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他开始穿鞋袜。
“温汤医百病，是因为促血活脉，这血脉一通，自然药到病除，可你这是风寒入骨，这温汤虽热，但是终究性阴，用它来治风寒入骨，促血活脉，岂不是寒气四散？”柳妄说到，胸有成竹。
傅枞不懂医术，但是这些年借着这些温泉睡了不少好觉，自然不信，却无无法反驳，隐隐觉得柳妄说的有些道理。
“我知道我说你也不信，热气上涌，自然寒气退让，可是这寒气能到哪去呢？”柳妄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布包，里面尽是些傅枞不认识的小东西，不过他抽出来一根针，傅枞知道那是针灸的银针，柳妄拿着针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后快速的扎到了傅枞的小腹。
这一下极快，快到傅枞来不及躲避，傅枞几乎就要暴起，可是柳妄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干什么？”傅枞有些生气。
“让你看看热气上涌，则寒气入腹的感觉。”柳妄说到，满是得意的神情。
就在那么一瞬间，傅枞感觉到了冷，热气蒸腾的湖心亭，傅枞感到了冷，刚刚暖烘烘的身体仿佛被戳开了一个小口子，热气快速的喷发了出去，刺骨的寒意由上至下，他知道这是柳妄的把戏，不可思议的一针。
“风寒之气就在你身体里，你这样以热气逼迫，迟早寒气入心脉，到时候就是把你烤了，也救不回来咯。”
傅枞说不出话来了，就在柳妄讲话的时候，他搭手在了银针上，一股暖流沿着银针透了进来，他的小腹像是涂了姜汁那样的暖，又区别与泡温泉的暖，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从针里流进来的热流更像是火种，它点燃了傅枞。
絮雪悠悠，看起来并没有停的意思，傅枞闭上了眼睛，他在流汗，因为热气从身体深处蒸腾而出，却又很舒服，直到柳妄收手，那股暖流仿佛依然贯彻于他的四肢百骸。
“谢公子！”傅枞赶忙行礼，风寒之症是十分难缠的病，从艾灸到巫术，再到土方，傅枞也试过不少的办法，而柳妄就这么抬手之间，就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仅凭这份手段，柳妄就不至于是个贪图南望园里物件的小人。
柳妄并没有理会傅枞，他整了整衣袍，以一个极为严谨的姿势跪坐，看向了枫桥处。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样的情景，用这句诗来形容却是贴切不过。
风雪里传来一个声音。
傅枞明明记得自己把南望圆内外三层的门都锁死了，可是柳妄却能悄无声息的进来，现在又有来客。
“老师。”柳妄下拜，那是个极为隆重的礼节，柳妄从进园子起便丝毫不客气，看起来是个极为随性的公子，而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如此隆重的行师生之间的礼仪。
“辛苦你了。”风雪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形，傅枞看到了那是个颇为魁梧的人影，他穿着黑袍，上面却一片雪花也没有，风雪像是避开了他。
“学生只是依老师的令而行。”柳妄依然低着头。“老师难道不问问学生是否成功？”
“你是个出色的学生，这是我们俩的第三面，你已经能猜测到我的意图，我们顺应神的指引而行，如果神都不应允这件事的话，那么就证明他已经抛弃的世人。”
“感谢老师的教诲！”柳妄并没有抬起头，他依然保持者跪拜的姿势，额头紧紧的贴在亭子温热的地上。
“抬起头，我的学生，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老师么，你现在已经不输于我，我不值得你这样跪拜。”
“学生越进步，越觉得老师深不可测，犹如仰望星辰，即使身处山巅，依然遥不可及。”柳妄虽然这么说，但是却听老师的话抬起了头。
师父终于走了过来，傅枞看清了他，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材十分魁梧，穿着纯黑色的披风，上面一丝白色也没有落，反倒是老人的白发，在黑色的衬托下，白的仿佛要发出光来。
“我们都只是蒙昧的世人，只是我活得久些罢了，至少有一样你就比我强。”师父扶起了自己的弟子。
“你这鱼汤就炖的不错。”
柳妄师徒来了四日，大雪下了四日，燕下城的各处街道都蓄上了雪，起初城防和各户下人还出来打扫，后来雪实在积的太厚，出门的人就少了，燕北之地，各家都存有炭火，为冬天备下的粮食也不少，各家各户都准备暖暖的过一个冬。
南望圆也不例外，但是傅枞只准备了自己的粮食和炭火，如今多来了两人，那位老者持的还是自家主人的手信，傅枞丝毫不敢怠慢，只是囊中羞涩，后来还是柳妄看出了傅枞的窘迫，给了傅枞一百枚金株，燕国不比南方富庶，一枚金株就够普通人家阔气的过上一月有余，傅枞的年金也不过十几枚金株，有了这笔巨财，傅枞一下子阔绰了起来，本来都回家的侍女和仆从也招了回来，几间主屋书房里四角都架上炭火，这个南望圆一下子暖和起来，木制的房间不保暖，炭火便日夜不停，傅枞甚至还到城外猎户那里买了些野味，准备好好招待尊贵的客人。
二位客人虽然没有说明身份来意，但是傅枞看得出他们举止中的雍容大气，傅枞也不问，只是按时间添火送饭，吩咐下人门精心照顾，那位柳妄公子每天就是在书房打盹，或者到湖心亭上逗鱼玩，偶尔还要拉着傅枞喝两杯，而老师则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要侍从，柳妄解释道老师天性喜静，叫下人们不必打扰。
这是第五日，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傅枞不得不每日都催人去清扫飞檐画廊上的积雪，生怕压坏了这一园的精致。这一天是特别的一天，柳妄突然说有客人要来，叫傅枞扫清门前的积雪，而自己则是穿了一件带着狐毛的长袍等在门旁，可见客人身份重要。
从早晨一直等到了正午，雪没有要停的意思，柳妄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静静的侯在门外，像是一个石俑，这位公子平时随性自然，经常逗得侍女们咯咯娇笑，但是今天却严肃的让人不敢接近，而他那位老师居然也出了门，吩咐傅枞在湖心亭设了一张小案，两个小炉子，一个煮茶，一个温酒。
又从正午等到了傍晚，天暗的早，柳妄不得不提着灯笼，但是依然侯在门口，灯火融化在积雪里，印出一个朦胧的光晕，湖心亭煮茶的水也续了好几遍，傅枞心想，那位客人也算是无礼至极了，他走过去，给门口的柳妄递上了一杯热酒。
“公子，喝一口吧，这天冷的奇怪，您要不要进去避避风？”这样冷的日子里，傅枞都不愿意离开火盆，柳妄却在外面站了一整天，换成自己，估计关节都已经冻上了。
“不用，我早有准备。”柳妄的脸色居然还有一丝红润，看起来比自己还有精神，他掀起了自己厚厚的长袍，里面居然捆着极厚毛毡，柳妄的手里也没空着，居然拿着一个小酒壶，傅枞看着眼熟，那分明是南望园的藏酒。
“您又……”傅枞苦笑，自从柳妄来了，这园子的稀奇玩意便遭了殃，这位客人丝毫不客气，傅枞估计，要不是自己买了不少鲜鱼冻在雪里，估计池子里的红鳞怕是见不到自己主人了。
“放心，我喝你家主人的酒，他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怪罪到你。”柳妄拍了拍肩上的积雪，递给了傅枞，“来一口？”
傅枞没有接，问道：“您那位客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再晚一点城里可就禁严了。”
“约好了亥时，还有两个时辰，你先去歇着吧，这位客人我来侍奉。”柳妄说到。
“亥时？”傅枞吃惊。“那您为何在这站了一天？”
“怕老师嫌我怠慢，而且这北国雪景，以后怕是很难见到了。”傅枞顺着柳妄的眼神看过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看雪，他的眼里倒映着不远处北离宫的灯，像是烧着了那样。
傅枞没有躲到自己暖暖的房间里去，只是缩在了在了门房里，即使有着几面墙隔着，门房里面也没有比外面好到哪去，傅枞有些佩服这位柳公子的定力了。
两个时辰，柳妄像是完全没有感到时间流逝的人俑，傅枞怀疑，如果那位客人始终没到，柳妄可能会在这站上一天，两天，或者更久，直到被冻成冰雕也说不定。
柳妄吹熄了自己手中的灯，接着有取下了门口的灯笼，用雪盖灭，澄明的灯火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淡淡的雪色，傅枞看不清门口的景象，只是看到柳妄模模糊糊的身影弯下腰去，行礼的样子，风雪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许久没上油的门轴那样，咯吱声越来越近，傅枞能看到，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他的椅子有些奇怪，看起来是下面用机关之术装了些轮子，柳妄在后面推着，压过刚积上的薄雪，发出奇怪的声音。
“傅老头，客人到了，你可以安心的睡觉了，不要有人打扰我们！”柳妄远远大的喊道，看来他早就发现了傅枞，傅枞听出了柳妄的意思，以前主人在时，也招待过许多不便于暴露身份的客人，傅枞明白这时候该干什么，他小跑到西侧，锁住了下人门的房门，然后又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偷偷瞥了一眼，却发现柳妄已经推着客人走过了前堂，隐在了后院积雪的怪石中。
“我的客人来了么？”苍老但洪亮的声音远远的问道。
“来了！”柳妄回答道，客人却没有动静，依旧安静的缩在椅子里，任由柳妄推着他缓缓经过架在水面上的枫桥，水里的红色鲤鱼像是发现了什么，快速的向着枫桥两旁靠来，传出一阵击水声。
“这是你给我的威慑吗？我的朋友！安静下来！”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来，像是突然往湖里加了一大块冰那样，湖面瞬间平静下来，那些看起来蠢笨的鲤鱼像是听懂了湖心亭里面传来的声音，又沉到水下。
“我可不敢跟您这么高贵的人做朋友！”直到柳妄推车道湖心亭，客人才说了第一句话，声音轻且纯净，如果老人的声音像是洪钟那样浑厚，那么客人的声音就是萧声那样清肃。“眼下瀚海已经冻上了，蛮族的铁骑已经踏上了中州的土地，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您要的乱世，已经开始了。”
“我要的不是乱世，乱世是生灵的熔炉，我代表着神的旨意，神是慈悲的，他不希望更多的人死去，神告诉我这不是乱世，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老人回答道，说着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如果在大街上，他或许会被当成一个莫名其妙的神棍。
“我信奉神明，但是我却不相信您，您的慈悲里面，没有我和我的族人的位置。”
“我不是一个会背弃盟友的人，你知道，我不屑于这些事情。”老人回答道，并且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徒弟把客人扶过来。
客人挥手拒绝，自己站了起来，跪坐在老人对面的垫子上。“你是为数不多懂我的人，我只是不想踏上你们的土地而已，这个地方选的很好，如果不是这个地方，我跟本不想和你谈！”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地方，那么不如将它推翻，这将是一片全新的土地，慷慨的蛮族人不会排斥他可靠的盟友们。”老人说到，他斟了一杯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给客人。
客人并没有拒绝，他的脸色苍白，像是被冻僵的人那样，伸出来的那只手也是白的近乎透明，接过温酒，慢慢的抿了下去，脸上浮起一丝血色。
“你别无选择，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了，你和你的族人已经一无所有，而他们宁愿龟缩在阴暗的深渊里，也不愿意再次拿起武器。”
老人并没有喝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只是在手中把玩着，像是在端详杯子上的花纹。
“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那条横贯瀚海的冰路几乎要了我们的命！我还能做些什么，我的报酬呢？”客人突然吼道，他的声音并不高，压抑在嗓子里，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声音里喷薄的怒火，真正的愤怒未必要歇斯底里，压抑的火山永远比活着的火山要更恐怖。
“山河关的神迹源自你们的手中，我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打破那座天下第一关的消息。”
“够了！”客人生硬的打断老人。“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怎么踏破那该死的关隘，三十年前我的刀就已经砍到你的脖子里面了，我和你谈，不是听你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只想知道，我能得到些什么！”
“绝无破关的可能？”
“除非整个燕国人都瞎了，他们看不见蛮族的铁骑通过山河关那仅能两人并行的城门！”客人冷冷的回到道。“或许你还得准备些香料，来盖住那些令人作呕的膻味。”
“如果不从城门走呢？”老人耐心的问。
“你让蛮族的通过北邙山或封狼山？那些骏马在山上还不如一头山羊，穿云弓可以把他们射成羊肉串！或者走炎州，庞大的马队如何穿过沙漠，那些地方甚至能渴死骆驼！”客人越说越快，充满着不耐烦和莫名的怒火。
“我的爷爷一定是个疯子，才会帮你们修这样的关隘，那不可能是人的作品，那是神的遗迹！”
“不，我就是想让蛮族的铁骑走过山河关，哪也不去，就从山河关走。”老人把客人的酒盅斟满，认真的说到。
“我不是深夜来听你发疯的！我知道你很厉害，天下可能没有能阻挡你的，可是那座关除外，那是兵法上的死局。”
“你有没有想象过这座关是怎样修建起来的，我曾经上去看过，那些巨大的寒石硬的无法雕琢，每一个都有上千斤，你就不好奇他们是怎么样修建这样奇迹的建筑吗？”
客人一时语塞，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
“我来回答你。”老人缓缓举起装有茶水的杯子，温热的茶汤还冒着丝丝的热气，老人倾斜杯子，茶水很快流下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冒着热气的茶水并没有流到桌子上，它们在接触桌子的那一刻瞬间冻结，一条长长的冰挂凭空形成，即使是云州的寒冷，这样的事情也是匪夷所思，可是目睹这一切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惊慌失措，仿佛理所当然。
“你是在我面前展示你的寒术？”客人说到，并没有去看那条凭空形成的冰，而是对上了老人的眼睛。
“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老人轻笑，他没有回视对面的客人，只是轻轻的把瓷杯从冰上面掰下来，然后贴着倾斜的冰面，慢慢的推着瓷杯，像是在玩一个小玩具，瓷杯被推到了冰的最上面，老人的动作随之停止。
“你是说……”客人皱眉，没有立刻回答老人，他在思考。
“这就是我想到的方法，唯一的方法，马蹄不可能踏稳冰面，我也没有那样神乎奇迹的寒术，这就是你需要干的事。”老人说到。
“绝无可能，即使是我也办不到这样的事情，这么庞大的冰不可能瞬间形成，诸侯的联军也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客人否认，却还是忍不住去看桌子上的冰块。
“你会有一夜的时间，我只需要一夜的极寒，剩下的事情我来考虑。”老人肯定的说到，没有丝毫商量的可能。
“我们希望能在山河关外，看到一座冰雪的城！”柳妄说到，他替老师又斟了一杯酒，老人接过杯子，向着客人举杯。
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风雪声。
“叮！”黑暗里传来瓷杯相碰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