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怀安八年,冬,正月十六。
长安城,明堂。
“陛下不可!”玉阶下,老臣不住的叩首。
年轻的皇帝身着赤金重甲,竟是一身戎装,胸甲上两条金色龙纹蜿蜒而出,一直延申到两臂,龙首中,是握住剑的手。
这是皇家权威的象征,是统治东陆四州的强大家族的威严所在。
八百年前,那个名为姬启的替自己子孙打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龙旗之下,是千里赤土,生灵涂炭,人族第一个伟大帝国就在尸骸和烈焰中诞生,人们以龙来称呼那位伟大的君主,赞美他的威严与力量,笃信炽焰中的龙纹会给姬氏后人来带先祖的荣耀与意志,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辉煌与荣耀。
皇帝没有理会下面的老臣,笔势如飞,写完了一篇诏书,最后拿起身旁的大印,重重的盖了上去。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相传这是姬启祈天而得,代表了大周气运的镇国之宝。八个殷红的大字盖在了金色的诏书上,老臣更是急切,叩头不断,皇帝看去,地上竟磕出了一个血印。
皇帝扶起阶下的臣子,一时间君臣二人静了下来,皇帝看到,老臣的一双浊目里,竟流出两行血泪。
“陛下不可!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既得大宝,当知自己一身系天下,决计没有退位的道理!”老臣一双枯木般的大手,紧紧的握住皇帝,声音嘶哑。
“我叔父不也被诸侯逼迫退位?怎没没有先例?”皇帝也说道,对着老臣那双浊目,眼睛通红。
“那……那……是先帝失德,被废为昏德公,而后逐出姬氏,姬氏老人觉陛下年幼,未受昏德公荼毒,所以让陛下继承大宝,陛下即位以来,勤而好学,夙兴夜寐,这是老臣看在眼里的,绝不可和先帝相比!”老臣急切的说道。
“你说什么?”皇帝怒吼。“连你也称叔父为昏德公?”盛怒之下,居然一脚把身旁的老臣踹了出去。
“姜陵!你是先皇旧臣,更是托孤之人,你称他为昏德公?”年轻的皇帝气的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有名将之名?当年先帝北伐,重用李尘心,项渊,姜陵,称你等三人为柱国,可惜你故友皆战死沙场,让你这么个沽名钓誉,畏首畏尾的东西活了回来,我叔父与两位将军一生征战就毁在你这等软弱无能之人手上,皇帝没有退位的道理?那诸侯就有逼皇帝退位的道理?”
皇帝越吼越气,最后抽出佩剑,竟是要斩了姜陵。
内官们急忙抱住皇帝,皇帝在明堂剑弑老臣,传出去是极为不光彩的事情,身为内官,就算是用身体,也得挡住这一剑。
剑出鞘的那一刻,姜陵就认出了那柄佩剑。
剑身所篆四字,瀚海长风,是前朝大将李尘心的佩剑,由项岐亲手铸造,那四个字,是由他之手篆上去的。
当时这柄剑,是北伐兵权之象征,皇帝日夜佩戴从不离身,直至两次北伐失利,才授予李尘心之手,命他带军北伐。
三次北伐,斩去百万生灵,众人都认为这是柄不详之剑,更有传说,先皇故去那天有人看到这柄剑中渗出鲜血,无风的天气里,藏剑的阁楼里的灯火居然一齐熄灭,只留一盏孤灯,照在影壁上,是一个着甲之人的影子。
杀戮太重,这柄剑就算是暴露在烈日之下,也透出阴寒诡异的感觉,后来随昏德公一同葬于临安。
可是这柄剑居然又出现在新帝手中,剑鞘上书写的咒印被皇帝一把抹去,渺渺茫茫之间凭空生出一股杀气,姜陵抬头看去,发现新帝持剑着甲,眉眼之间,分明像而当年那位。
这是剑的宿命,也是姬氏的宿命,这柄不详之刃隔着悠悠时光把乱世的劫数带到了另一位皇帝手中。
姜陵一双大手兀的握住剑刃,寒光一闪之间已经割破他的手心,可是血凝而不坠,竟然缓缓的向剑柄处流去,血流过的地方剑刃耀出刺眼的寒芒,相隔三十载,这柄剑的剑刃依旧锋利如当年。
皇帝一下子愣住,他虽习剑,但是从未有过伤人的经验,刚才气急之下挥剑便斩,真看到了两朝老臣血溅明堂,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良久,皇帝轻叹。“您当年也是北伐大将,叔父称你为飞将军,更是曾带人越过玄阙原,挺进到涿光山下,李尘心项岐都无此等功绩,为何我今日要奋武卫国,你懦弱至此?”
“陛下要是执意出征,请将此剑给我,我代陛下出征。”老臣突然站起来,双手紧握剑刃,力气之大,让皇帝都握不住那柄剑。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对着空旷的明堂大吼。“我大周八百年国运,竟然要靠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将去守卫疆土?难道我大周当真,国祚将尽?”说道这里,更是心中隐痛,数十载的屈辱与愤怒一齐涌出,这是君王之怒,非一个前朝老臣挡得住的。
“朕虽未有幸跟尔等一齐纵横沙场,但依旧流的是我姬氏铁血,先祖之灵在天上看着呢!我姬氏如今无将可遣,我便退位亲征!”皇帝抽剑,宝剑锋利,竟然削去姜陵一截手指。“勤王令发出三月有余,各家诸侯都是望而不发,很好!朕今日便让那等逆臣看看,什么是皇族威严,什么是武帝血脉,昏德公?那等宵小也配评说我姬氏英雄,姜陵你告诉诸侯,没有什么昏德公,先帝谥号曰——武!”
皇帝一脚踢翻身旁的老臣,大踏步的向前走去,殿外便是披着金甲的战马,六万羽林天军跪于马下。
“诸将听令!随我出征!”皇帝大喝,
“杀——”六万人一同高呼,气破云霄。
姜陵拾起断指,摸索着爬起来,这位老臣面目狰狞,浑身血污,让太监们不敢靠近,他拿起皇帝诏书,这是大不敬,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他。
“你们当真以为我死了?”老臣面目狰狞,一双眸子犹如炭火。“武帝铁血,还没流尽呢!尔等轻皇权而重功业,我残躯无用,却也能撕尔等一块皮肉下来!”姜陵大吼,仿佛面前站着看不见的敌人。
二十三岁凭军功封候,三次北伐杀敌无数,飞将军姜陵从来不是什么懦弱老臣,他的战友都是咆哮于世间的英雄,那些年,他们弹剑饮酒,每个人心里都充斥着无尽的风暴,冲向遥不可及的命运。
“先帝!臣苟且至今,未能看到你所说的太平盛世,天下一统,如今垂垂老矣,外不能北伐蛮人,内不能威慑诸侯,当以死谢罪,追随先帝与地下,可是如今帝位飘摇,允臣晚到几日。”
姜陵对着南面的临安跪下。明堂外,马蹄声如打铁。
山河关。
“父亲日日眺望,是发现了什么?”楚奕在一旁问道。
“嗯!”
“不知道父亲看到了什么?请指点儿子一二。”楚奕又问。
“歌声。”楚离说道。
“歌?”
“传说始皇铸山河关时,曾强征数万鲛人,鲛人愤苦,便夜夜长歌,久而久之,灵气沾染在石壁上,每逢月圆,就能听到袅袅的歌声。”楚离解释道。
“国主好兴致!”黑袍的武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战到了城墙上。李漠日日整军,陪着楚离站在墙头的便是这位姓卫的将军。
这位将军据说是朝中派来的,无人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姓卫。
“这山河关处于两山中央,风势凌冽,吹到了墙缝楼台,自然发出声响,只不过是闲极无聊的军士们编造出来的传说罢了。”卫将军得意的说道,他的话里丝毫没有对楚氏父子的尊敬,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聊。
“卫将军。”楚奕微微行礼。
“世子也是好雅兴。”卫将军摆了摆手。
“这山河关建好以后,云州大地,已有百年未见鲛人踪迹,又怎么能听到鲛人的歌呢?分明是自欺欺人……”
他的话说道一半骤然刹住,轻笑也背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楚奕诧异的看着身旁放荡形骸的将军,发现他面色大变。
风中真的有歌。
凄凉的歌声,隔着悠悠时光,漫漫岁月,袅袅而来,裹在风里,透出令人窒息的,海潮般的悲伤。
卫将军看向旁边两个人,他们都神色有异,显然也听到了风中的歌,楚奕的双目之中居然有泪流出,他沉浸在悲伤里。
月光照在粼粼的冰面上,像是一条梦幻的路。
要是苏青衍在这里,他会惊讶的发现项渊所讲的鲛人夜泣变成了现实,无数的明珠在冰面下汇聚,光芒越来越盛,最后与月光呼应,整个瀚海为之辉煌。
每一颗明珠上,都附着着模糊的人影,他们在冰面下飘荡,他们尽情的歌唱——围绕着月光下的那个人。
月光下居然是一位白衣的公子,他隔着湛蓝的冰面和下面的人影对视,听着空气中如海潮般袭来的歌声,感受着每一个人的悲伤。他的手对空虚握,凭空抓住了月光,而后他将手中的光芒投射到冰面下,清澈的冰面瞬间透明,被月光照耀到的明珠上的人影,慢慢有了清晰的五官,是一张娇俏的,女孩子的脸,她轻轻的笑着,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果然你是第一个呀!”白衣的公子也笑了,他抚摸着冰面,仿佛摸到了当年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更多的月光在他手中汇聚,越来越多的脸在冰面下浮现,他们的脸上都有笑容,却唱着悲伤的歌,白衣的公子也轻唱着,那些深刻于血脉的东西开始浮现,冰海之上,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规律开始运转,月光在他们的歌声中明亮的像是太阳,空气,冰面都在颤抖,一个由月光凝聚的咒印浮现在空中。
“魂兮归来……”
蛮人的军帐外,黑袍的老人看着远处过于明亮的月光,静默着,他能感受到冰海上那前所未有的伟力,也能听到歌声里刺骨的悲伤。
“鲛人寒术,居然是借月光而行,我等星辰之光,果不能与日月争辉。”他对着远处行礼。
……
怀安八年冬,正月十六。
现魅影,闻鲸歌,歌甚凄切,闻者悲痛,恐为不祥之兆。
——《维叶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