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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个女人

一 时光于上几不留痕的面容

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通称为爱敦荒原的那未被篱垣围隔的广大地带逐渐暗下来。头顶漫漫铺开的苍苍白云遮住了天空,好像一座帐篷,把整个荒原当作了它的铺板。

天空伸展开这苍白的帐幔,大地铺满最乌黑的植被,它们在地平线上的相接界限清楚明显。在这样的对照中,荒原逐渐呈现出黑夜在天体时间到来之前先行占位的一部分面目:黑暗大范围来到了这里,白昼却依然清楚地滞留在天空。仰望上空,砍荆棘的人会想要继续劳作;俯视下方,他会决定收拾起柴捆回家了。大地和天空遥远的边缘似乎是时间的分界,也恰是物质的疆界。荒原的面容以它的肤色给夜晚添加了半个钟头;它又同样地延迟了黎明,凄冷了正午,使几乎尚未形成的风暴提前露出了阴郁的面目,加剧了无月亮的午夜阴沉沉的黑暗,成为令人战栗恐怖的起因。

实际上,恰恰在这每个夜晚由明入暗的过渡点上,爱敦荒原伟大而奇特的壮观景象开始了,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处于此地的人就不能说懂得了荒原。它不能被明晰地看清时,才能被最好地感受,它完满的印象和解释就伏在此时和继此之后黎明前的几个小时:此刻,仅仅此刻,它讲述着它真实的故事。这地方,实在是,黑夜的一个近亲,夜晚到来时在天空的阴暗和荒原的景色中能够察觉到它们呈现出明显的相互吸引的趋势。阴沉绵延的丘隆和幽谷似乎上升起来以纯粹的哀悯与黑暗相会,荒原喷吐黑暗与天空倾泻黑暗同样迅疾。于是空中的昏暗和地上的昏暗各进半途便如同黑兄弟般紧密相拥。

这地方现在成了一副十足警觉的专心致志的样子;此时其他物事深深地沉入了睡眠,而荒原却慢慢地显露了清醒和倾听。每一个夜晚,它泰坦般的形体都似乎等待着什么;可是它就这样等待着,一动不动,在这么多世纪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物的危机,如此这般,它只能让人想象它是在等待一个最后的危机——最终的倾覆。

它是热爱它的人们回想起来一处景色独特温蔼和谐的地方。鲜花明媚、果实鲜丽的平野难能做到这样;因为它们只是与一种就结局而论享有盛名而非现实的存在长久和谐。暮色与爱敦荒原的景色相结合,育化出一种风物,庄严而无凛厉,感人而不炫弄,于其劝诫中强调,于其简朴中宏丽。一座监狱的外观因其资性比规模双倍于它的宫殿往往带有更多威严,荒原也是因其特性被赋予了一种在那些公认为以婉丽著称的地方全然没有的崇高卓越。美丽的景色要与美丽的时光幸福地相配;可是,唉,如果时光不美丽呢?人通常感到痛苦是因为一个地方太多明丽而觉得受到了嘲弄,而不是因为环境过于惨淡从而感到压抑。形容憔悴的爱敦荒原诉诸一种精妙和罕有的直觉,一种新近获得的情感,而不是对那类被称作妩媚秀丽之美的反应。

的确,这是个问题,这正统的美丽独有的王国是否接近了最后的时刻。新的泰庇谷[2]也许是图勒[3]的一片苍凉荒野。人类的灵魂会在与外表呈现出阴沉郁暗的事物的日愈和谐中发现自我,那是我们这个物种年轻时厌弃嫌恶的。时间似乎接近了,设若它不是实际上来临了,一片荒野,一片海洋,或者一座高山惩戒性的崇高,将是与人类中更长于思考的精神完全保持一致的全部自然。最终,对于最普通的旅游者,类似于冰岛这样的地方现在对于他们或许会成为南欧的葡萄园和桃金娘园;海德堡[4]和巴登[5]就像他从阿尔卑斯山到席凡宁根[6]的沙丘匆促通过时一样被忽视了。

最彻底的苦行者会感到他有一种天然的权利漫游在爱敦荒原:他向这样的影响敞开自己的时候,又将其置于合法的沉溺界限之中。色彩与美丽柔和淡远到这种程度,无论如何,是与生俱来的全部权利。只有在情绪最高涨的夏日,它的心境才达到了欢快的程度。剧烈更常经由庄穆抵达,而非经由辉耀,这样的一类剧烈通常在冬天的黑暗、暴风雪、雾霭期间降临。此时爱敦荒原被唤醒而互惠;因为暴雪是它的情人,狂风是它的朋友。此后它成了怪异幽灵的家;它是已被发现迄今未被认识的那些蛮荒偏僻山野的原型。在午夜梦中模糊感觉到的困扰我们的逃离和灾难之地,梦醒后永不思想,看到它梦境便复现了。

它是目前与人的性情完美一致的一个地方——既不可怕,又不可恨,也不丑陋;既不平庸,又不呆板,也不驯服。可是,像人一样,被怠慢了,隐忍着;在它黝黑的单调中据以独特的庞大和神秘。正如长久独处的人,孤独似乎成了他面容上的神色。它拥有了一副孤独的面容,暗示着悲剧的可能性。

这昏暗、老朽、废弃的地区在《末日审判书》[7]中出现过。它的状况是以石楠、荆棘、杜鹃丛生的野地而记载着的——“布鲁阿瑞亚”。随后用古老的量度单位里格记录着它的长度和宽度;尽管就这古老的量度准确的尺寸而言有一些不确定的存在,但就数字来看,爱敦荒原的面积直到今天几乎没有减少。“特巴瑞阿·布鲁阿瑞亚”——挖荒草皮的权利——出现在有关这个地区的特许状中。“灌木丛生,苔藓遍野”,提到这黑苍苍的荒野时利兰[8]也说。

这里至少是有关景色明晓易懂的事实——真正令人满意的充分丰富的证据。爱敦荒原目前这野性难驯的、以实玛利人[9]的蛮荒风光亘古如此。文明是它的敌人;自从有了草木开始,它的地表就一直穿着同样的独有的褐色衣服,这自然的恒定的特殊形制的外套。在它古老的外衣中铺设着对于人类服饰虚荣中确凿的一丝嘲笑的纹理。一个人穿着现代式样色彩的衣装在荒原上或多或少会显得出格。在大地的服装如此原始的地方,我们似乎也需要最古老最简朴的人类衣服。

斜倚在爱敦荒原中部山谷一株棘树残桩上,下午与夜晚之间,即如现在,目力所及,外部世界别无所有,一望中满是荒原的起伏丘谷,知道了周围上下从史前时期就如头顶的星斗一样没有过改变,便给了在变动中漂泊不定的心一副镇静剂,那颗心正被不可控制的新潮骚扰着。这伟大的不受侵犯的地方拥有大海也不能具备的古老的永恒。谁能说一片独特的海洋是古老的?被太阳蒸发,被月亮揉捏,它在一年中,一天中,在一小时中更新了。海洋改变了,原野改变了,河流,村庄,人,改变了,爱敦荒原依然故我。它的表面既没有被气候破坏得陡峭,也没有变得平坦,成为江水和沉淤的牺牲。除了一条古老的公路,和一座即将提到的更为古老的古冢——它们本身几乎被长久延续而结晶为自然的产物了——甚至那微小的不规则也不是被镐、犁或铲引生的,只是保留了最后的地质变化微小的手指一触。

上面提到的公路横穿了荒原低处的水平面,从地平线一端到达另一端。它的有些路段铺在附近的一条老路上,那条老路是罗马人修的西方大道,即爱西尼或伊古尼尔德路的支路,就在邻近。在夜晚的凝神中它会被注意到,尽管黑暗增加得足以模糊了荒原较小的特征,那条路白色的表面几乎保持了如任何时候一样的清晰。

二 人出现在场景上,与烦忧携手

沿着这条路走来了一个老人。他苍苍白发像一座雪山,垂头缩肩,整个面貌枯槁了。他戴着一顶磨光了面的帽子,穿着一件老式的水手斗篷,皮鞋;他的铜纽扣上带有锚状雕饰。他的手中是一根银头手杖,他当作真正的第三条腿来用,每隔几英寸就坚持用它的尖在地上拄一下。人家看到他会说,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他做过海军军官之类,或者什么。

在他的前头铺展开长长的走起来十分吃力的路,干燥,空荡,白茫茫的,对于荒原两边它是相当开阔的,它像黑色头发的发线把那巨大的黑苍苍的地表一分为二,蜿蜒消失在极远的地平线上。

这老人频频极目瞩望他还要穿过的荒野。最后他看出了,在他前头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移动着的黑点,那看上去好像是一辆车,眼见的跟他本人要去的是同一方向。它是这场景容纳的唯一的生命原子,它只是足以使得整体的孤凉更为明显。它前进的速度是缓慢的,老人显然越来越近了。

他更加靠近的时候看出了它是一辆弹簧大篷车,样子普通,颜色却很特殊,是一种血红色。赶车人走在它的旁边;就像他的大篷车,他整个也是红色。同一种染料涂遍了他的衣服,他头上的帽子,他的靴子,他的脸,他的手。他不是暂时涂上了这种色彩:它渗透了他。

老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赶车的行客是个红土贩子——一个专业供应红土给乡下人染绵羊的人。他是在维塞克斯迅速濒临灭绝的阶层中的人,他目前在农业世界填充的位置,也就是上个世纪渡渡鸟在动物世界占据的地位。他是古怪的、有趣的,是老式的生活形态与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之间接近绝亡的环节。

这衰老的官员,渐渐地,赶上去走到同路人的旁边,向他道了晚安。红土贩子扭过头来,用悲哀的心事重重的语调回应了。他是年轻的,他的面容,假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漂亮,也接近漂亮,没有人会否认他生来实际上本是漂亮的这种断定。他的眼睛,由他染红的脸上那么奇怪地一瞪,本身就具有吸引力——又像鹰鹫一样敏锐,像秋雾一样蔚蓝。他既没有连鬓胡子,也没有唇髭,这使得他的脸的下部柔和的曲线十分明显。他的嘴唇是薄的,即便,看来好像,被心事压抑着,嘴角时而还是会有一下悦目的搐动。他穿着一套紧身的灯芯绒衣服,质料极好,不太旧,是用心挑选的;可是被他的生意剥夺了原初的颜色。它使他的优良身材更好地显示出来。这人某种富有的外观让人联想到,就他的地位而言他并不穷。一个观察者看到后会有一个自然的究问,为什么这样一个有前途的人要选定一种异常的职业掩藏起他令人喜爱的外表?

回应了老人的问好以后他没有表示继续谈话的倾向,尽管他们一直并排走着,因为年老的赶路人似乎渴望旅伴。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只有风吹过他们周围绵延的黄褐色草木鼓起的呜呜声、吱嘎的车轮声、人的脚步声、两匹拉车的鬃毛长乱的小马的蹄声。它们是矮小的、耐劳的牲畜,介于盖勒韦马与埃克斯穆尔马之间的马种,在这里以“荒原马”知名。

现在,他们就这样赶路,红土贩子偶尔会离开他同伴的身旁,到大篷车后边,通过一个小窗往里看看。那神色总是焦虑不安的。随后他又转向老人,老人谈论着乡村的状况,这个那个的,红土贩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而后他们又陷入沉默了。沉默并没有向他们传达尴尬的感觉;在这荒凉地方的赶路人,最初的致意之后,时常沉闷缓慢地走老远而不说一句话;在这里接触就相当于默默地交谈,不同于在城市,这样的接触只不过倾向于结束了,而在这里不结束实际上就是交流。

很可能这两个人直到分手也不会再说话,如果不是因为红土贩子看他的大篷车。他第五次看望后转回来的时候老人说:“除了货物你那里边还有别的东西?”

“是的。”

“一个需要照看的女人?”

“对。”

说了这话不大一会儿以后从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叫声。红土贩子赶紧转到后边,往里边看看,又走回来。

“你有个孩子在里边,我的伙计?”

“不,先生,我有一个女人。”

“你糟了,她为什么叫起来?”

“哦,她睡着了,她不常旅行,心神不安,老做梦。”

“一个年轻女人?”

“是的,一个年轻女人。”

“四十年前那会让我感兴趣。或许她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另一个抱怨地说,“像我这样的还攀不上她呢。可是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

“那是真的。可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说说呢?我能伤你或她什么?”

红土贩子紧盯着老人的脸。“唉,先生,”他终于说了,“我早就认识她了,可是,假如我不认识她,或许会好些。不过,她对我倒没有什么,我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是有好一点的车在那里拉上她,她就不会在我的车里了。”

“在哪里?我可以问问吗?”

“安格堡。”

“我很熟悉那个镇子。她在那里做什么?”

“哦,没有什么——闲聊聊吧。不过,她现在累得要死,浑身不舒服,所以让她这么烦躁不安。一个钟头以前她才睡着,睡一会儿能好些。”

“一个挺好看的姑娘,肯定是吧?”

“可以这么说。”

这赶路人颇有兴致地把眼转向车窗,没有移开目光,说:“我想我可以看看她吧?”

“不,”红土贩子粗鲁地说,“天太黑了,你看不清楚;再说啦,我也没有权利让你看。感谢上帝她睡得这么好,希望她一直到家别醒过来。”

“她是谁?这附近的人?”

“她是谁你不必在意,请原谅。”

“她莫不是布鲁姆斯-恩德的那个姑娘?近来人家多少有点风传的那个?如果是的话,我熟悉她;我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无关紧要……现在,先生,对不起,我要说我们得分手了。我的马累了,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想在这个坡边歇一个钟头。”

00年老的路人漠然点点头,红土贩子拉转马把车赶上草地,说:“晚安。”老人回应了一声,如前一般继续赶路了。

红土贩子看着他的形影逐渐缩小为路上的一个小点融入浓厚起来的夜色中。然后他从吊在车下的草捆中拿了一些干草,往马前面扔了一些,又做了一个休息的垫子,放在他车旁的地上。他在上面坐下来,背倚着车轮子。车里面传出低柔的呼吸送到他的耳边,这好像令他很感满足。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观,仿佛在思量着他下一步的走法。

深思熟虑地做事,渐次缓步,在这爱敦荒原地域昼夜过渡的时刻,似乎是一种必然。因为荒原本身的状态就类似于迟延的,踌躇着犹疑不定的。它是属于这场景的沉静品质。它不是实际上使之停滞的沉静,只是外观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缓慢的沉静。一种健康的生命状态如此近切地类同死灭的迟滞,是它的一种值得注意的品性。展示沙漠的无生气,同时又行使着好似草地,甚至森林的活力,正如留心思索那克制的有所保留的陈述,通常能够引发一种醒悟。

展现在红土贩子眼前的是由路平面向后渐渐升高进入荒原腹地的梯次景观。它包括小丘、洼谷、山脊、斜坡,一个跟在一个后头,直到一座高山横断了依然明亮的天际才完全消失。赶车人的眼睛在这些景物上逗留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一个显目的物体上。它是一座古冢。这地球之上专横的凸起物,它的自然水平线占据了荒原容纳的最孤零高度的最高处。尽管由溪谷看去它只像阿特拉斯[10]眉额上的一颗肉赘,它实际上的体积却是巨大的。它构成了这石楠丛生的世界的极点和轴心。

这歇着的人看着古冢的时候意识到,它的顶点是现今整个视野境域中最高的物体,又有什么更高的物体爬了上去。它从那半球状土墩上升起来,像一只头盔的尖顶。一个富于想象的陌生人以最初的直觉会猜想那是建造了古冢的凯尔特人[11],一切现代特征由目前这场景中完全退居了。那似乎是他们那类人中的最后一个,在和他的种族孑遗一起坠入永恒的长夜之前深思冥想一刻。

那形体在那里站立着,如同下方的山冈一动不动。旷野之上耸起山冈,山冈之上耸起古冢,古冢之上耸起人形。人形之上空无所有,只有在别处也能绘制的一幅天穹图。

这般完美、精致、必要的一笔终结使得这人形似乎赋予了山冈苍黑的堆积轮廓以仅有的明显整版。没有它,那里就是穹隆没有顶塔;有了它,总体的建筑要求才达到了标准。这场景是奇异地均衡,那峡谷,那高地,那古冢,在那之上的人形共同达成了极度统一。只看群体中这个或那个分子并不是观察一个整体,而只是一个物体的碎片。

那人形如此像完全静止的结构的一个有机部分,看他动起来会让人觉得是一个奇怪的现象。静止不动是那人构成其部分的整体主要的特征。而那一部分中断了静止状态便启动了混乱。

然而那正是已经发生的。可以看得出那人形放弃了它的固定性,移动了一两步,转过身来。好像受惊了,从古冢右边下来,一如露滴从花蕾上滑落,随之消失了。这移动更足以清楚地显示那人形的特征,那是一个女人。

她突然移动的原因现在显露出来了。随着她从右边退出视线,一个新来者,挑着一副担子,突入了左边天空,登上古冢,把担子放在顶上。第二个随后,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终整个古冢上满是挑着担子的人形了。

在这以天空为背景的哑剧剪影中仅有的可以明晓的含意是那女人跟占据了她的位置的那些人形没有什么关系,她倒是小心故意地躲避着那些人,她来到这里的目的跟他们不同。观察者的想象被对那消失的孤独人形的偏爱牵缠着,说来比那些新来者更为有趣,更为重要,更为可能有一些身世来历值得了解,无意中把那些新来者看作了入侵者。可是他们逗留下来,安定了他们自己;那孤独的人,这荒凉之地迄今为止的女王眼下似乎可能不回来了。

三 乡村风习

假如有一个置身于古冢最近处的观看者,他就会获悉那些人是附近村庄的小伙儿和汉子。他们登上古冢的时候,各自挑着沉重的荆棘柴捆,一根长长的杠棒两端削尖以便顺利地插进柴捆担到肩上——两捆在前两捆在后。他们来自荒原背面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里荆棘几乎成了独有的茂盛物产。

每一个个体都是这样,他挑柴捆的方式好似把他包裹在荆棘中,他看起来就像一丛置于腿上的灌木,直到他把它们放下。这伙人成一列纵队行进,像一群移动的羊;也就是说,最强壮的做排头,软弱的年轻的跟在后头。

重载全部放在一起了,一座围度三十英尺的荆棘金字塔现在占据了古冢的顶部,那是在方圆如许英里内以“雨冢”闻名的。他们有些人忙着找火柴,拣最干的荆棘枝条,另一些人松开把荆棘捆在一起的条蔓。还有一些人,趁着这一切进行的时候,举目眺望由他们所处的位置俯临的乡村广阔茫远的区域,那一切是将被夜色湮灭的状态了。在荒原的峡谷中白天里任何时候除了荒野的面容一无所见;但是在这个地点可以俯瞰地平线环围的远为广大的地带,有时候荒原乡野更加辽远的景观也会展现在眼前。它的面目现在没有人能够看清,只是整体令人感到一种模糊的悠远的绵延。

当汉子们和小伙儿们堆起柴堆的时候,那标志着远处场景的浓厚夜色中发生了一个变化。一团团一簇簇红火一团接一团一簇接一簇开始生起,星星点点装点着整个乡野四周。它们是另一些教区和村子从事同类纪念而点燃的篝火。有一些离得远,位于浓厚的夜色中,以致淡白的麦秆状光束围绕着它们辐射而构成了扇形。有一些大的近的,从夜色中发射着猩红的光,像黑色兽皮上的伤口。有一些是酒神的女祭司,带着酒气醺醺的脸和被风吹散的头发。这一切为他们头上默默的云朵着色,照亮它们短命的罅洞,这时候那似乎成了灼烫的大锅。在整个区域内大概能数出整整三十堆篝火;正如钟面上的数字已经看不清了仍能说得出时间一样,尽管景色已无可细辨了,却能够凭借角度和方向认出各堆篝火的位置。

第一道高高的火舌由雨冢蹿入天空,吸引着所有注视远距离火光爆发的目光转回到他们自己的同类意图上。这令人兴奋的火焰给围在里圈的人的外观加上了一道道灿亮的条纹——现在增加了另外一些流散的人,男的女的——用它本身金色的光华,甚至用它热烈活跃的光焰为周围暗黑的草皮镀上了一层光彩,随着古冢的斜坡逐渐柔和朦胧以至看不见了。它呈示了古冢一个球形的切片,如同它最初筑起时那般完美,甚至地上掘起的小小的沟渠也存留着。从来没有犁铧搅扰过那强固的土壤一丝一毫。荒原在对于农民的贫瘠中沉伏着对于历史学家的肥沃。在那里没有湮没,因为在那里没有过料理。

看起来篝火点燃者仿佛站在光芒四射的世界最上层,由延伸到下方的黑暗分离出来独立起来。荒原下面现在是广远的深渊,不再是他们站立地方的延伸;因为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火焰,不再能看到远离了它影响的深处。偶尔,真的,一条比通常更生猛强劲的火焰由他们的荆棘上发射光亮,好像军队的副官下了斜坡到达了远处的灌木丛、水塘,或者小块的沙地上,使这些地方发亮,产生同样光彩的回应,终而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于是下方整个昏黑的景象成了那卓越的佛罗伦萨人[12]描绘的梦幻中站在边缘看到的地狱的景观,谷穴中发出的咕哝声正如悬挂在那里的“价值非凡的灵魂”在叫屈和诉求。

好像这些汉子和小伙儿忽然突入了远古时代,从那里取来了先前这个地方熟悉的一个时节和行藏。最初不列颠人在山顶燃起的火葬的柴堆灰烬在他们踩踏下的古冢里藏伏如新,未被扰动。很久以前火葬柴垛的火焰闪耀在那里照亮低地,现在依然照耀着这些。托尔[13]节和沃登[14]节的节日之火也曾继续在同一地点按时燃起,兴盛一度。的确,这是明晓的,荒原的人们现在享受着火焰事实上与其说是有关“火药阴谋”[15]发明的流行感情,不如说是混合了德鲁伊特[16]祭礼和撒克逊[17]仪式的遗风。

再者,点燃一堆火也是此时人们的本能和抵御举动,正值冬天降临,宵禁的钟声响彻了自然界。它表示着一种自发的、普罗米修斯般对于这周期性时节将带来恶劣季候——酷冷黑暗,凄惨死亡——之法令的反抗。昏天黑地的混沌来临了,大地上被禁锢的众神说,要有光。

辉耀的光亮和乌黑的阴影争相投射到环围着人们的皮肤上、衣服上,使得他们的面貌和总体轮廓有了丢勒[18]绘画的活力和炫饰。每张脸上持久的道德神情仍然不能被发现,因为灵活的火焰冲飞着,摇曳着,飞扑穿越着周围的空气,这个时候闪耀在人群面容上的光花和打上去的暗影斑点便无尽地改变着形状和位置。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如树叶般颤抖着,如闪电般瞬息即逝。幽暗的眼窝,像骷髅上的一样深陷,突然又转为熠熠闪光的洞穴;瘦长的下巴下陷着,一会儿又闪闪发光了;皱纹被突出为沟壑,转而又被变化的光线完全泯灭了。鼻孔是黑洞洞的深井;苍老的脖子上的筋肉是镀金的浇铸;原本没有什么特殊光泽的东西全都上了一层釉;闪亮的物体,比如其中一个人拿的砍柴镰刀的尖,好像玻璃的一样;眼球像小灯般闪烁。自然雕琢的那些原本仅仅是离奇的成了怪诞的,怪诞的成了超自然的;因为一切都是极端的。

由此也许那一个老人的脸——老人像另外那些人一样被腾起的火焰召到了山顶——那显露的实在不只是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副可以看到的人类面容。他得意扬扬地站立沐浴在灼热火光中,用一根手杖,或是棍子,把散落在外边的零碎枝条挑起来扔到大火上,注视着柴堆中间,偶尔抬起眼睛目测着火焰的高度,或者目光追随着大的火花腾空飞离,坠入黑暗。这闪光的奇观,这暖透人身的温热,仿佛催生了他累积心中的一种快乐,致使他欢欣鼓舞起来,拄着手杖小快步开始跳起了幽僻的米奴哀舞[19],一串铜印章在他的马甲下边像钟摆似的闪射着,摇荡着;他还开始了唱歌,用一种蜜蜂进了烟道的声音嗡嗡着:

国王命贵族全部退下,

一个,两个,三个;

“典礼官,余要去听皇后忏悔,

汝随吾前往。”

“恳望,恳望,”典礼官跪倒在地,

苦苦求告,

“无论皇后说出什么,

还望莫要伤害她。”[20]

喘息不迭,妨碍了歌唱继续;唱歌中止,吸引了一个定定站立的中年男子的注意,那人月牙形的嘴的两个嘴角严峻地保持着扯向脸颊,好像排除了那附着在他身上的可能会发笑的嫌疑。

“一支相当好的歌,坎特尔大爷;可是恐怕太不适合像你这把年纪的老人过时的老嗓子了。”他对这皱纹满脸的欢舞者说,“别指望再回到二九年华啦,大爷,你还想回到刚学会唱它的时候?”

“什么?”坎特尔大爷说,停止了跳舞。

“我说,你还想今年八十明年十八吗?你那破风箱如今明显有窟窿啦。”

“可我的唱功还不错吧?我要是不能顺着调调溜几句,那就是真的老掉牙哼哼不动啦,对不对,提莫西?”

“山下静女酒店新结婚的一对儿怎么样啦?”另一个问,指着远处大路方向一点暗淡的灯光,那里与红土贩子此时休息的地方隔开了相当一段距离,“他们的真情实况怎样?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可也有点儿浪荡,是吧?我承认。坎特尔老爷子也有点儿,要不他就什么都不是。也就是一点寻欢作乐的小毛病,上上年纪就治好了。费尔韦乡亲。”

“我听说他们今天晚上回家。这时候肯定到家了。还有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们的了,去给他们贺喜,我猜是吧?”

“哦,不。”

“不去?听我说,我想我们一定要去,反正我是一定去,我要不去那就太不像我了——每一次凑热闹耍欢儿我总是第一个到场的。

你穿上一件修士长袍,

我穿上另一件修士长袍,

我们去见埃莉娜皇后,

好像修士和他的同道。

“昨天晚上我遇见约布赖特太太了,新娘子的伯母,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克莱姆圣诞节要回家。那小伙儿聪明极了,我认为,嘿,我真希望有那年轻人的一颗脑袋瓜儿。哦,然后,我就用我出了名的打哈哈的习惯跟她说话,她说:‘哎呀,看你的样子这么老成让人敬重了,还像个傻瓜一样说话。’——那就是她对我说的。我不在乎她说什么,我要是在乎我该死,我就这样告诉她。‘我要是在乎你我该死。’我说。我就这么把她镇在那儿了——咋样?”

“我宁肯认为她镇住了你。”费尔韦说。

“不,”坎特尔大爷说,他的脸傲慢地一沉,“我还不至于这么败劲吧?”

“看起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克莱姆是因为结婚赶在圣诞节回家——因为他母亲独自在家,他要回来做一些新的安排吧?”

“不错,不错——是这样。不过提莫西,听我说,”老爷子认真地说,“尽管都知道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不过你要是赶上我严肃起来,我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我现在就严肃起来了。我能告诉你那结了婚的一对儿的好多情况。嗳,今天早晨六点钟他们去区里办这事了,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再没见影儿,尽管我估计下午他们又回家了,男人和女人——妻子,那是。我这样说话像个男人了吧,提莫西,约布赖特太太是不是冤枉我了?”

“不错,可能吧。自从上年秋天以后我不知道那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那时候她的伯母禁止了结婚的预告。闹翻了以后又和好多久了,你知道吗,哈姆弗瑞?”

“是啊,多久了?”坎特尔大爷机灵地说,同样转向哈姆弗瑞,“我也想问问那个问题。”

“自从她的伯母转变了心思,说她终究可以嫁给那男人以后,”哈姆弗瑞回答说,没有把眼睛从火堆上移开,他是一个有几分严肃的年轻人,拿着镰刀,戴着砍荆棘的皮手套,他的腿,由于工作的原因,用鼓鼓的护腿包裹着,像非利士人[21]的铜胫甲一样僵硬挺直,“那就是他们要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结婚的原因,我琢磨着。你看,那样子在人眼皮子底下大吵大闹禁止了结婚预告以后,又在这同一个教区热热轰轰地办喜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反对过一样,那不是让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像个傻瓜吗?”

“一点儿不错——看上去真像个傻瓜;那事儿成了现在这样,那可是糟透了,当然,尽管我只是猜想。”坎特尔大爷说,一直尽力保持着一种明白事理的姿态和神情。

“哦,那个,我那天在教堂里,”费尔韦说,“碰巧赶上了那稀奇的事。”

“要是不稀奇,我就是个傻瓜蛋。”老爷子加重语气说,“我今年没去教堂;现在冬天来了,我想我就更不会去了。”

“我三年没去教堂了,”哈姆弗瑞说,“因为我星期天就死睡,去教堂又那么远,你到了那里的时候,你一个凡人被选上升天的可怜机会又那么少,那么多的人都上不去,所以我就窝在家里完全不出门了。”

“我不光碰巧在那里,”费尔韦说,带着一种进一步集中加强的语气,“我还和约布赖特太太坐在同一排长凳上。尽管你不可能照这样看出来,听她说话清清楚楚让我的血脉变冷了。不错,那是稀奇的事;可是它让我的血脉变冷了,因为我是靠近她的胳膊肘儿。”说话的人转着头看看周围的旁观者,那些人现在围拢到跟前听他说话了,他的嘴比先前收得更紧一些,表示他的陈说节制严密。

“事情出在那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后边一个女人说。

“‘你们要当众宣告。’[22]这是牧师的话。”费尔韦继续说,“于是一个妇女在我身旁站起来——碰了我一下。‘嘿,如果不是约布赖特太太站起来那就见鬼了。’我对我自己说。是的,乡亲们,尽管我是在祈福的神殿里,我也是这么说的。和大家在一起诅咒发誓这违背我的良心,我希望妇女们在此能够宽容。我说了什么我还是照实说,我要是不承认那就是撒谎了。”

“是这样的,费尔韦乡亲。”

“‘如果不是约布赖特太太站起来那就见鬼了。’我说。”讲述者重复着,发出这恶劣词语时仍然带着先前同样的不动感情的严肃面容,以此证明这种方式完全是必需的,而不是对重复申说的嗜好,“接下来我听到的是‘我禁止结婚预告’,是她说出来的。‘做完礼拜后我跟你谈谈。’牧师说,用一种完全家常的方式——不错,突然就转变成了一个比你或我都一点儿也不神圣的普通人了。哎呀,她的脸那个苍白呀!或许你还能记起风吹雨打的教堂里的像吧——胳膊被上学的孩子敲掉盘着腿的士兵?咳,他就赶得上那女人的脸了,当她说‘我禁止结婚预告’的时候。”

听众清清喉咙,往火堆上扔一点枝条,并不因为这些举动是迫切需要的,而是要给他们自己时间以便去衡量这故事的道德重量。

“我敢保证我听到他们被禁止结婚,我觉得就像有人给了我六便士一样开心。”一个诚挚的声音说——那是奥蕾·道顿的声音,一个靠编扎石楠扫帚为生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客气地对待敌人也同样客气地对待朋友,因让她存活而感激整个世界。

“现在那姑娘还是嫁给他了。”哈姆弗瑞说。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来完全同意了。”费尔韦重新开始了,带着一种不在意别人的神态,表示他的话不是附和哈姆弗瑞的,而是独立深思的结果。

“即便他们感到羞愧了,我也看不出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名正言顺地办喜事。”一个身板宽大的女人说,她无论站下还是转身的时候胸衣都吱吱嘎嘎作响,“乡亲们就应该时常聚聚热闹热闹;结婚啦过节啦正好也可以凑凑。我不喜欢藏藏掖掖的路子。”

“咳,现在,你简直不能相信,我就是不喜欢快快乐乐地办喜事。”提莫西·费尔韦说,他的眼睛又掠了一下周围,“我一点儿也不怪托马芯·约布赖特和维尔·戴蒙乡亲悄没声儿地办了事,要是我说实话。在家里办喜事五步舞、六步舞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转着圈摇晃;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他可没有那两条好腿。”

“这话当真。在女方家里,你很难说出跳舞不算一个的话,你总明白人家指望你做的抵得过你吃的。”

“你在圣诞节应当跳舞,因为那是一年一度;在婚礼上你非得跳舞,因为一辈子只这一次。在头一个、第二个孩子施洗命名的时候,亲戚们还会偷偷地转上一圈两圈呢。这还不是给你唱的那些歌儿命名……对我来说我喜欢葬礼也办得同样丰盛。你能像在别的聚会上一样吃好喝好,甚至更好。你只要议论议论那可怜的人的行事处世就行啦,不用让你的腿在号笛舞中站得像根柱子似的。”

“那种时候还跳舞,十个人中有九个会认为太过分了吧?我觉得。”坎特尔大爷评论道。

“咳,我不明白托马芯·约布赖特这样像个文静的贵妇人似的可人儿就这么小气地办了婚事。”苏珊·南萨奇说,这宽胖的女人,更喜欢最初的话题,“这比那最穷的人家做得还差劲。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尽管有人会说他长得好看。”

“给他个公里公道的说法吧,他算是个聪明的有学问的人——差不多像克莱姆·约布赖特素常一样聪明。他受了那么好的教育,应该做比经营一所静女酒店更好的事情。原本是工程师专业——那是那人做的事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可是他丢掉了他的机会,这才来办了个小酒店为生。他的学问对他完全没有用场。”

“常有的事。”奥蕾说,就是那编扫帚的,“不过还是有好多人苦争苦做以后,得到了成功!那班不能画个圆圈从地狱里拯救他们骨头的人,现在不用蘸一滴墨水就能写他们的名字了,往往不留一点墨渍;我说的是他们咋做呢?——噢,几乎是没有一张桌子在上面靠靠他们的肚子和肘子。”

“当真不假,这世界给教养得完美文明,真令人惊奇。”哈姆弗瑞说。

“咳,04年,我去义勇军[23]里当兵之前,”坎特尔大爷欢快地插嘴说,“我并不比汝等中间最普通的人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多。如今,经验遍啦,不能说还有我干不了的吧?嗨!”

“还能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名,没有疑问。”费尔韦说,“要是能年轻到足够再跟一个女人牵手,像维尔·戴蒙和托马芯那样,肯定比哈姆弗瑞强,因为他那点学问是随他爹了。啊,哈姆弗瑞,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结婚的时候在簿子上签下我的名字,你爹画的记号朝我的脸直瞪眼。他和你妈正好是在我们之前配对儿结婚,你爹画的十字伸着胳膊像个插草人站在那里吓唬雀儿。那可是个好吓人的黑十字——活脱脱像你爹那模样!可要我的命了,我那时候看见那十字怎么也忍不住笑,尽管热得我始终像在三伏天一样,要行婚礼,一个女人吊在身上,再加上杰克·常雷和一帮家伙在教堂窗口笑我。再过一刻一根草刺就能把我敲倒,因为我想起了你爹和你妈结婚前只吵过一次架,自从他们成了夫妻已经吵了二十次了,我自己真成了第二个傻瓜,往同一堆乱团里钻……咳——家伙,那一天过得!”

“维尔·戴蒙比托马芯·约布赖特可大了不少岁数。她也是标致的姑娘。一个年轻女人有房子,为了那样一个男人撕破衣服豁上脸面,肯定是个傻瓜。”

这说话的人,一个挖灰炭或草皮的,刚刚加入这一群中,他的肩上横着一把从事那种劳动用的奇特的心形大号铁铲,它的边沿磨得闪亮,在火光中像一张银弓。

“要是他求婚,会有一百个姑娘嫁给他。”那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你听说过吗,乡亲,有那完全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哈姆弗瑞问。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挖灰炭的人说。

“我也没有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我也没有听说过。”坎特尔大爷说。

“嘿,听我说,我可听说过。”提莫西·费尔韦说,把他的一条腿站得更稳一些,“我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可是,只听说过一次,注意。”他用力彻底地清了清嗓子,好像每一个人都有责任不要由于嗓音混浊而被误解。“不错,我知道这样一个男人。”他说。

“那可怜的家伙会是什么鬼模样,费尔韦先生?”挖灰炭的人问。

“咳,是个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的男人。什么模样我不说。”

“这个地带的人认识他吗?”奥蕾·道顿说。

“不大认识,”提莫西说,“我也说不出他姓什么叫什么……来,把火烧旺一些,年轻人。”

“克瑞斯汀·坎特尔的牙怎么直打架?”一个小子在火堆一边的烟雾影子中说,“你冷吗,克瑞斯汀?”

只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不,一点儿不冷。”

“往前点儿,克瑞斯汀,露露面儿。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费尔韦说,带着仁慈的样子朝那面看去。

这样请求着,于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头发脏腻成一绺一绺的,像芦苇,溜肩,一大截腕子和脚踝露在衣服外面,由着他自己的意愿往前挪了一两步,被别人推着往前走了六七步。他是坎特尔大爷最小的儿子。

“你颤颤什么,克瑞斯汀?”挖灰炭的人好心地问。

“我就是那个男人。”

“什么男人?”

“没有女人愿嫁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晦气鬼!”提莫西·费尔韦说,瞪大了眼盯着克瑞斯汀,把他整个外表上上下下看遍。坎特尔大爷同时也好像母鸡瞅着它孵出的小鸭子似的瞅着他。

“对,我就是那个人,这叫我害怕。”克瑞斯汀说,“你说它能不能把我伤透了?我总说我不在乎,我对它发誓,可是我始终很在乎。”

“咳,该死的,这是我听说的最古怪的事!”费尔韦先生说,“我可完全不是指的你。在这个地带还有另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不幸透露出来呢,克瑞斯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这么想。我不得不这样,是不是?”他痛苦的圆圆的眼睛转向他们,眼睛被同轴线纹围着,像一个靶子。

“不错,那是真的。这真是让人伤心的事,听你说的时候我的血脉都发冷了,我以为只有一个呢,结果有两个这么可怜的人。这真是让你难过的事,克瑞斯汀。你怎么知道女人不肯跟你呢?”

“我求过她们。”

“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个脸儿。咳,最末那个对你怎么说的?或许没有叫人过不去的吧,说到家?”

“‘滚开,你这窝囊货,瘦牙瘦口的干柴棍儿傻瓜!’这就是那女人对我说的。”

“叫人丧气,我承认。”费尔韦说,“‘滚开,你这窝囊货,瘦牙瘦口的干柴棍儿傻瓜!’是让人相当难忍受的说法。不过,那可总能被时间和耐心征服,以便让灰白的头发从那野丫头的头上出现。你多大啦,克瑞斯汀?”

“上次挖土豆的时候三十一了,费尔韦先生。”

“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过还是有希望的。”

“那是我受洗礼命名的年龄,因为那是关在教堂法衣室的生死簿子上记下的。可是我妈告诉我,我是受洗前有一些日子生的。”

“啊!”

“可是她说不准究竟是什么时候,除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要了她的命她也说不准。”

“没有月亮:那不吉利。嗨,乡亲们,那对他不吉利!”

“对,不吉利。”坎特尔大爷说,摇摇头。

“妈知道没有月亮,因为她去问过另一个有历书的女人,她每当生了男孩就去问她,因为有个说法,‘没有月亮,没有男人’[24],那说法让她每生一个男孩就害怕。你真的认为那很严重吗,生男子的晚上没有月亮?”

“是啊,‘没有月亮,没有男人’,老实说这是准灵准灵的一句俗话。新月时生下的男孩一事无成。你真倒霉,克瑞斯汀,一个月那么多日子,你偏在那个时候探头探脑地出来。”

“我想你出生的时候月亮是溜圆溜圆的吧?”克瑞斯汀说,带着又绝望又羡慕的神气看着费尔韦。

“嗯,反正不是新月。”费尔韦先生答道,他凝视的目光中带着冷漠的神气。

“我宁肯拉玛节[25]不喝酒也不愿生下时没有月亮。”克瑞斯汀接着说,用那种单调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背诵似的声腔说,“人家说我只有一副男人的空架子,生在人世完全没有一点用处,我想就是因为我生下时没有月亮。”

“咳,”坎特尔大爷说,有点儿垂头丧气了,“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妈还哭过好几回呢,怕他长得太快了,被拉去当兵。”

“咳,像他这样倒霉的多了去了。”费尔韦说,“阉羊得和别的羊一样活,可怜的人哪。”

“这么说或许我能凑合着过?我应该怕黑夜吗,费尔韦先生?”

“你得打一辈子光棍。鬼出来的时候,它不去找结了婚一对儿一对儿的,专找单身睡觉的。最近还有人见过一个鬼,一个非常奇怪的鬼。”

“别——别讲鬼,要是你讲它不快意就别讲!我晚上自己躺着的时候它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你要讲——咳,你要讲,我知道,提莫西;我会整夜做噩梦!一个非常奇怪的鬼?你这么说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个什么样的鬼?一个非常奇怪的鬼?提莫西——别、别——别告诉我。”

“我自己半点儿也不信鬼。不过我觉得它够吓人的——是人家告诉我的。是一个小孩看见的。”

“它像什么?——别、别——”

“一个红鬼。是的,大多数鬼都是白的;可是这个鬼好像在血里浸过。”

克瑞斯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让它在身体内扩充。哈姆弗瑞说:“在哪儿看到的?”

“不一定就在这里;可是它就在这同一片荒原上。不过它不是再去谈论的东西了。你们的那个什么,”费尔韦用比较轻快的语调接着说,转脸看着大家,好像这主意不是坎特尔大爷的,“你们说咱睡觉前去给新郎新娘唱唱歌儿好不好?——既然是他们的喜日子。人家刚刚新婚,咱同样也该看着高兴,因为看着难过也不能拆散他们。我是不喝酒的,这一点大家知道,不过等妇女和小孩回家以后我们可以下到静女酒店,在新婚夫妻的门前唱上一段。那会让新娘子高兴的,我也愿意让她高兴,因为她和她伯母一起住在布鲁姆斯-恩德的时候亲手送了我好几皮袋粮食。”

“嘿!那咱们一定去!”坎特尔大爷说,他轻快地转动着,以致他的铜印章大肆摇荡着,“给哄嚷到这大风里我是像根柴棍一样干干了,自从吃过晌午饭我还没见过酒模样呢。人家说静女酒店新酿的酒非常好喝。那么,乡亲们,要是我们结束得晚一点儿,唷嗬,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就是睡过头也不要紧吧?”

“坎特尔大爷,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做事太随意了!”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我做事随意;我做——我就是去让那女人高兴太随意了!咔啦咔!我要唱《快活的水手》,或者别的什么歌,就在一个软弱的老男人哭掉眼珠子的时候。奶奶的,我什么事都能顶起来。

国王扭头向左看,

冷冷的面孔难看的容颜,

典礼官,他说,只因为有我的誓言,

否则我让你绞刑架上悬。

“好,咱就那么做。”费尔韦说,“咱给他们唱支歌,让上帝也快活。托马芯的堂兄克莱姆喜事办过了才回家,那还有什么用处?要是他想制止这门亲事,自己娶了她,他就该提前回来。”

“或许他回来是想跟他妈一起住几天,现在那姑娘走了,她肯定会觉得孤单。”

“嗳,那就怪了,我可从来没觉得孤单——没有,一点儿没有,”坎特尔大爷说,“我在晚上就像个舰队司令一样勇敢!”

篝火到这时候开始弱下来了,因为燃料不是能够维持长时间燃烧的耐烧的那类材料。广阔的地平线之内的另外一些篝火也大都衰弱下去了。留心观察它们的光亮、色彩、存留时间的长短,能够辨出烧的是什么材料。由此,每一堆篝火所处地区的自然产物也能够大致推测出来。大多数篝火发出明亮灿烂雍容华贵的光辉,表明那里跟他们这里一样也是石楠和荆棘,这一切向着一个方向绵延无数英里;另一些地界的篝火烧得快灭得也快,表明那是不耐烧的燃料——麦秆,豆秸,耕地里出的最常见的废物。总其全部最能持久的——稳定不变像星星闪动着眼睛——表明是木头,比如榛树枝、荆条捆、粗壮的木块。刚刚提到的这些烧材的篝火是罕见的,是了,尽管相形之下在众多易逝的火焰旁边它显得比较弱小,但是倚仗持续长久,现在开始胜出了。火势大的那些熄灭了,但是这一些存留着。它们占据了最遥远的可以望见的位置——由繁茂的灌木林和人造林中背倚天穹超拔而起的山峰,那里土壤是不同的,荒原是异地的陌生的。

只剩下一堆了;这一堆最靠近它们,像群星中闪亮的一轮满月。它所处的方向正对着下面山谷中的那个小窗户。尽管它实际上并不大,但是由于近切,它的光辉便远远地超过了它们。

这安静的眼睛时而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当他们自己的篝火低落下去暗淡下去的时候它就更加吸引人注目;甚至一些最晚点燃的木头火的光亮也衰落了,可是这里也察觉不到改变。

“真的,那火多么近啊!”费尔韦说,“看上去,能看见有个人在围着它走。要说那火真是又小又好,肯定的。”

“我能把块石子扔到那儿。”一个男孩子说。

“那我也能!”坎特尔大爷说。

“不行,不行,你扔不到那里,我的小家伙。那火离这里不下一英里,尽管看上去这么近。”

“那是在荒原,可烧的不是荆棘。”挖灰炭的人说。

“那是劈柴。”提莫西·费尔韦说,“除了纯木料没有什么东西能烧得像那个样。那是在迷雾岗老舰长房前的小山上。那真是个怪人!在你自己的堤里渠里点一堆小火,也没有别的人能靠近它享受它!老家伙肯定是个大糊涂虫,没有小孩子逗乐的时候自己点一堆小篝火。”

“维尔舰长今天走远路了,肯定累草鸡了。”坎特尔大爷说,“看来不像他点的。”

“他也拿不出那么好的烧柴。”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那么肯定是他的外孙女儿。”费尔韦说,“不过像她那个年纪的人不会这么喜欢一堆火了吧。”

“她行事很古怪,自己住在那里,这样的事情能让她快活。”苏珊说。

“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砍荆棘的哈姆弗瑞说,“尤其是她穿上艳丽长袍的时候。”

“那是真的。”费尔韦说,“好吧,让她的篝火愿怎么烧就怎么烧吧。我们的眼瞅着就要灭了。”

“现在火弱下来了,多黑呀!”克瑞斯汀·坎特尔说,用他的兔子眼看看他身后,“你们没想想咱好一起回家了,乡亲们?这荒原上不闹鬼我知道;可是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啊,那是什么?”

“只是风。”那挖草皮的说。

“除了在城里,我认为十一月十五篝火节不该在晚上过。像咱这扳着脚丫子也数不到的地方,就应该白天过!”

“胡说,克瑞斯汀,打起你的精神来,像个男人!苏珊,亲爱的,跟我跳个快步舞吧——好吧,我的宝贝儿?——趁着天还没有太黑,让我看看你还是多么俏,尽管好多年过去了,自从你丈夫,那妖婆的儿子,把你从我手里夺走。”

这是对苏珊·南萨奇说的;紧接着大家觉察到的情形是一个女人胖大宽板的形影朝着刚刚燃起过篝火的地方闪身而去。意识到他的意图之前,她的身体已经被费尔韦先生的胳膊拦腰抱住抛举起来。那烧火的地方现在只是一圈灰了,带着星星点点的红火和余烬,荆棘已经完全烧光了。一到圈子里费尔韦就挟起她满圈子旋舞起来。她本是一个全身都响的女人:除了围束着鲸鱼骨胸衣和板条,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雨天还是晴天,她都穿着木套鞋,以便保护她穿的靴子。费尔韦和她蹦跳旋转的时候,那木套鞋的咔嗒声,胸衣的嘎啦声,和她突然惊厥的尖叫声,构成了一场听得见的音乐会。

“我敲碎你的笨脑瓜,你这野家伙!”南萨奇太太说,好像她随着他跳舞是身不由己,她的脚像鼓槌在火星里敲打,“我的脚脖子全都火辣辣的,先前从棘针丛里走扎过的,现在你让这些火星把它们烫得更坏啦!”

提莫西·费尔韦异常的举动具有感染力。那挖灰炭的抓住老奥蕾·道顿,于是,稍有几分文雅柔和地,同样旋舞起来;年轻人不肯怠慢,模仿年长者的样子,抱住了姑娘;坎特尔大爷和他的手杖也在其中构成了三条腿的物件快步舞蹈。半分钟之内,雨冢上只能看到迸溅的火星中旋转的黑影了,转着圈跳舞的人蹦得像他们的腰一样高。主要的声响是女人们的尖叫,男人们的笑声,苏珊的胸衣和木套鞋响,奥蕾·道顿“哎——呕——呕”的乱叫和风缭乱地吹打着荆棘丛的声音,这一切与他们踏出的着魔般的节拍构成了和谐的音调。克瑞斯汀避在旁边孤零零地站着,一边不安地自己摇晃着一边咕哝着:“他们不应该跳——火星乱飞!这是引诱鬼,这是引诱鬼……”

“那是什么?”一个小伙子说,他停下来。

“啊——在哪儿?”克瑞斯汀说,慌忙向人群靠近。

跳舞的人降下了他们的节奏。

“在你身后,克瑞斯汀,我听见在那儿——在下边那儿。”

“对——在我身后!”克瑞斯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保卫我躺的那张床;四位天使守卫——”

“闭上你的嘴!那是什么?”费尔韦说。

“嗬——咿——咿——咿!”从黑暗中传来呼叫声。

“哈啰——啰——啰——啰!”费尔韦应道。

“有没有从这儿通往约布赖特太太家的车道,通往布鲁姆斯-恩德的?”那同一个声音传向他们,同时,一个高高的、纤细的、模糊的身影靠近了雨冢。

“咱还不该尽着劲跑回家呀?乡亲们,天都这么晚了。”克瑞斯汀说,“不是各人跑各人的,你们知道;是聚堆儿一起跑,我的意思是。”

“把散乱的荆条枝拢起来,点个火,我们好看看那个人是谁。”费尔韦说。

火生起来的时候照出了一个穿着齐整的年轻人,从头到脚都是红的。“这里有车道通往约布赖特太太家吗?”他重复问道。

“啊——沿着下面那条路走。”

“我的意思是两匹马拉一辆车能过去吗?”

“啊,能过去;你用一会儿就能从下面的山谷上来。这道不平,不过你要是有个亮照着,你的马就能小心地顺着路往前走了。你的车赶上来了吗,卖红土的老乡?”

“我把它停在底下,大约半英里远。我到前面来把路探明,黑灯瞎火的,我好久没到这里来了。”

“噢,好吧,你能上来。”费尔韦说。“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又说给整个一群人,包括红土贩子在内,“老天爷,我想,这是个什么红烧鬼来找咱的麻烦?不是瞧不上你的模样,红土贩子,因为你长得原本不难看,尽管这身打扮古里古怪的。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觉得多么有意思。我差点儿以为是个妖怪呢,或者就是那小孩说的红鬼。”

“他也吓了我一跳,”苏珊·南萨奇说,“因为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死人骷髅。”

“你们别再说了。”克瑞斯汀说,“要是他用一块手帕扎起头来,怎么看他也像《试探画》[26]里的魔鬼。”

“好,谢谢你们给我指路。”年轻的红土贩子说,淡淡地微笑一下,“祝你们晚安。”

他退出他们的视线,下了雨冢。

“我想我以前见过那年轻人的面。”哈姆弗瑞说,“可是在哪里见到的,怎么见的,他叫什么名字,我却想不起来了。”

红土贩子走了不大一会儿,另一个人走到了没有完全生起来的篝火跟前。原来是邻居们都熟悉和尊重的寡妇,她的身份只能用“文雅”这个词来表达。她的脸,被荒原的黑暗后衬镶嵌着,显得白白的,没有暗影,像一颗浮雕宝石。

她是一个中年女性,拥有端庄的容貌,通常能够从中看出颖悟是其主要特质。仿佛时常是从尼波山[27]上瞩望世事而拒绝了周围的其他一切。她具有一种疏离什么的神情:这孤寂由荒原发散出来又集中在这张由荒原生发起来的脸上。她观看荒原人的神态表达了一种确凿的对他们存在的淡漠,他们对她在这种时刻独自走向这样的场地会怎么看她也不在意,这间接地暗示着在各个方面或者某一方面他们没有达到她的水准。其解释藏伏于这个事实之中:尽管她的丈夫是一个小小的农场主而她自己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却曾经梦想过更好的事情。

人大都携带着性格特征的重负,像一颗行星,他们的气场随同他们一起沿着轨道运行;现在进入这场境的妇人能够,通常也做到了,把她自己的格调带进一个群体。她雅正的风度在荒原人中间总保持着沉默寡言,那结果来自于她超越交际能力的意识。可是她独自漫行于黑暗之后来到群体和光明中给人的印象,是她困境中的合群程度在平素之上,用面容表达的甚至比用语言表达的更多。

“啊唷,是约布赖特太太。”费尔韦说,“约布赖特太太,不到十分钟前有个人问起过你——一个红土贩子。”

“他要做什么?”她问。

“他没有告诉我们。”

“是要卖东西吧,我想;能是什么东西我可就猜不透了。”

“我很高兴听说你的儿子克莱姆先生圣诞节要回家,太太。”萨姆说,就是那个挖灰炭的人,“他喜欢篝火可是欢天喜地的!”

“是的,我相信他是要回家了。”她说。

“他这时候肯定是个标致的小伙子了。”费尔韦说。

“他现在是个成年男子了。”她平静地回答道。

“今天晚上你自己来这荒原上太孤单了,太太。”克瑞斯汀说,从他至今一直待的隐蔽地方出来,“你可当心别迷了路。爱敦荒原是个常叫人迷路的坏地方,这个风今天晚上比我以前听见的刮得都怪。最熟悉爱敦荒原的人也常常在这里被妖怪勾走了。”

“是你吗,克瑞斯汀?”约布赖特太太说,“你怎么躲开我?”

“这火光晃得我没有认出你来,太太。生就一个沮丧透顶做工的男人,我有点儿怕吓怕唬的,就这个。你要是知道我常常多么满心丧气,那会让你十分紧张不安,担心我会自杀。”

“你不随你的父亲。”约布赖特太太说,朝火看去,坎特尔大爷在那里,没有什么新的创意,自己在火星里跳舞,像之前另一些人做的一样。

“我听说,大爷,”提莫西·费尔韦说,“我们都替你害臊。像你这样受人尊敬的老人——快七十岁了——还那样自己跳跳蹦蹦地跳号笛舞!”

“可真是一个敬不死的老人,约布赖特太太。”克瑞斯汀沮丧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住上一个星期,要是我能离开;他玩起来没有够儿!”

“你老老实实地站着欢迎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更像样子,你是这里最可敬的老人,坎特尔大爷。”那编扫帚的女人说。

“真的,是这样。”狂欢的人说,愧悔地检点着自己,“我的记性这么坏,约布赖特太太,我忘了别人怎么尊敬我。你们会说,我的心情肯定是好极了吧?并不总是这样。一个人被当作司令似的尊敬是一种负担,我常常能感觉到。”

“对不起,不谈了。”约布赖特太太说,“我现在必须离开你们了。我是穿过昂格尔巴瑞路,去我侄女的新房,她今天晚上和她的丈夫回来;看着这篝火,听见其中有奥蕾的声音,我就上来了,想问问她回不回家。我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正好我们是同路。”

“嗳,没错,太太,我正想走呢。”奥蕾说。

“嗨,你准定能遇上我告诉你的那个红土贩子。”弗尔韦说,“他只是回去赶他的车。我们听说你侄女和她丈夫一结婚就直接回家,我们一会儿就下去到那里,给他们唱唱欢迎歌。”

“实在感谢。”约布赖特太太说。

“不过我们要抄近道从荆棘中穿过去,比你穿着长衣服方便,所以就不麻烦你等了。”

“很好——准备好了吗,奥蕾?”

“好啦,太太。看,你侄女的窗户有灯光。它能帮着我们认道。”

她指了指费尔韦指示过的谷底那暗淡的光亮;两个女人下了古冢。

四 税栅路[28]上停车

向下,她们沿着向下的路走,更远地向下——她们下落的每一步似乎都超出了她们的步幅。她们的裙子被荆棘沙沙地刮擦着,她们的肩膀被蕨类拂掠着,那东西,尽管死了干了,仍然像活着时一样直挺挺地立着,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冬天的风雪将它们击倒。对于两个没有陪伴的女人,她们来到这阴曹地府会被人称为鲁莽的人。但是这草木丛生的深幽荒野对于奥蕾和约布赖特太太在所有季节都是熟悉的环境;附加的黑暗并没有给朋友的面容以恐怖。

“这,托马芯到底嫁给他了。”奥蕾说,当斜坡不那么陡了她们的脚步不再要求专心关注的时候。

约布赖特太太缓缓地回答:“是的:到底嫁给他了。”

“你会多么想她啊——像个女儿似的和你一起住着,始终住在一起。”

“我是想她。”

奥蕾,尽管她没有那种老练以察觉谈论的不合时宜,由于她的极其单纯便避免了成为唐突冒犯。在另外一些人那里会被抱怨的发问由她问起来则不会被怪罪。这就是一个明显伤心的话题再提起来而约布赖特太太却能够默许的原因。

“听说你同意了这门亲事我很吃惊,太太,我真的很吃惊。”编扫帚的人接着说。

“你不会比我上年这个时候听到它时更吃惊,奥蕾。关于这门亲事有好多层面,我不能给你说完全,即便我试着尽力那么做。”

“我自己觉得他简直不能实在牢靠地配你们家。开一个小酒馆——那算什么?不过他是个聪明人,那倒是真的,人家说他曾经是个工程师,可是他太喜欢在外边放荡才败落下来了。”

“我看基本上,还是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嫁人更好些。”

“可怜的小东西,她的感情胜过了她,毫无疑问,那是天性。好啦,人家说什么随他们好了——除了开酒馆之外,他还在荒原上开了几亩地,养了几匹马,他的举止也很像个绅士。做过的就做过了,不能再变成没做过的。”

“不能了。”约布赖特太太说,“看,终于到马车道了。现在我们往前走就好走了。”

那婚事的话题不再谈论了;一会儿一条渺茫的岔道到了,她们在那里分了手。分手前奥蕾先请求她的同伴提醒韦狄先生,他答应结婚时送给她有病的丈夫一瓶酒还没有送到。编扫帚的人转向左边朝她自己的家走去,那在一个山嘴的后面。约布赖特太太沿着直道向前,那条路再往前跟公路连接,静女酒店就在路旁,她猜想她的侄女和韦狄已经从白天结婚的安格堡回到了那里。

她先到了“韦狄田”,一如它被称谓的,一小块由荒原重新垦回的土地,经过了长久地多年劳苦之后实现了耕作。发现了它的那人是苦做至死的;继之而后的人在拥有中又将自己毁灭于使它肥沃之中。韦狄像阿美利加·韦思普奇[29]一样到来了,接受了应归于先此而去的那些人的荣誉。

约布赖特太太靠近了小酒店,正打算进去的时候,看见一匹马拉的车子距它二百码远,向她而来,一个男子手提一盏灯走在旁边。一会儿就清楚了那就是要找她的红土贩子。立刻取代了进小酒店,她从小酒店旁边走过,走向马车。

车子来到近前了,那人将要经过她身旁时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她转身对他说:“我想你是在找我吧?我是布鲁姆斯-恩德的约布赖特太太。”

红土贩子一惊,竖起了他的手指。他挽住了马,示意她跟他移向几码远的旁边,她照做了,疑惑着。

“你不认得我,太太,我猜是吧?”他说。

“不认得,”她说,“嗨,对啦,我认得!像是小维恩——你父亲是在这附近的一个牛奶场主。”

“对,我认识你的侄女,托马芯小姐,认识一点儿。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

“关于她的——不会吧?她刚刚回家了,我相信,和她的丈夫一起。他们商定了今天下午回家——去那边的酒店。”

“她没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这里。她在我的车里。”他慢慢地加上一句。

“来什么新的麻烦了?”约布赖特太太咕哝着,把手捂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我说不太清楚,太太。我所有知道的,也就是今天早晨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在出了安格堡一英里来远的地方,听到我身后有什么东西像一只鹿在小跑,回头一看是她在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噢,迪格瑞·维恩!’她说,‘我想是你吧。你能帮帮我吗?我遇上麻烦了。’”

“她怎么知道你的教名?”约布赖特太太有点疑惑地说。

“我小孩子时没做这个行当以前遇见过她。她问我可不可以搭车,就一阵眩晕倒下了。我抱起她放进车里,从那时候起,她就一直在那里了。她哭了好大一阵,可是她简直不说话;她告诉我的也就是她今天早晨结婚了。我试着让她吃点东西,可她不能吃;终于她睡过去了。”

“让我马上看看她。”约布赖特太太急匆匆地走向车子。

红土贩子提着灯跟在后头,他先上去,又帮着约布赖特太太爬到他的旁边。车门打开,她看出了在车一头临时搭成的床铺,围着床铺显然挂了红土贩子拥有的全部衣物,保持着小床铺的占有者与他卖的红色材料免得接触。一个年轻姑娘躺在上面,盖着一件斗篷。她正睡着,灯光落到了她的面庞上。

一张白净的、甜美的、清纯的乡下姑娘的脸展现了,安卧在一个波浪状栗色发窝里。她介于俏丽与优美之间。尽管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人们仍然能够很容易地想象到一旦这眸光必须闪亮的时候那便是这整件艺术品光彩闪耀的极点。这张脸基本上是怀有希望的;可是现在却露出了一层忧虑悲伤的类似异质材料的薄膜。这悲伤来得短暂以致还未抽取了青春的亮丽,现在只为那可能最终造成暗中损坏的东西赋予了一种庄严。她嘴唇的艳红尚无时间消退,由于缺少脸颊上短暂易逝的红润为邻而显得更加鲜明了。这嘴唇频频翕动着,低语喁哝。她好像恰恰归属于一支牧歌——要观察需经由节奏与和声。

有一件事情至少是显而易见的:她如此这般不是做出来让人看的。红土贩子看来好像同样意识到了,当约布赖特太太向她看的时候,他带着一种很好地成就了他的柔雅把目光投到了旁边。睡着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过了一会儿以后她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哎呀,是我,伯母。”她叫起来,“我知道可吓坏你了,你怎么也不能相信;不过还是,我还是这副样子回家了!”

“托马芯,托马芯!”约布赖特太太说着,俯身向着这年轻的女人吻着她,“哦,我亲爱的姑娘!”

托马芯此时正在啜泣的边缘,可是靠着一种意想不到的自控力,她没有发出泣声。伴着一种轻微的喘息,她直坐起来。

“我没有想到在这种状态中见你,你比我更没有想到。”她急促地说着,“我是在哪儿?伯母。”

“快到家了,亲爱的。在爱敦谷底。是什么可怕的事?”

“我一会儿告诉你。这么近了?那我出去走走。我想从小路回家。”

“可是这个好心人已经帮了咱大忙了,我相信,他一定能把你送到家吧?”伯母说着,转向红土贩子,那人在姑娘醒来时已经从车子前边退离,站在了路中间。

“你怎么能想到还得问问我?我能,当然能。”他说。

“他确实是一个好心的人。”姑娘低语着,“我以前跟他认识,伯母,我今天看见他的时候就想到我宁愿坐他的车而不坐陌生人的车。可是现在我想走走。红土贩子,请停下马。”

那人带着轻微的不情愿看了看她,但还是停下了。

伯母和侄女于是从车上下来,约布赖特太太对它的所有者说:“我现在完全认出你来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没有继承你父亲留给你的好生意?”

“哦,是我自己做的。”他说,看看托马芯,她的脸微微一红,“那么今天晚上你们不再需要我了吧,太太?”

约布赖特太太环视了一下乌黑的天空,山,熄灭着的篝火,他们接近的小酒店亮着灯光的窗户。“我想不用了,”她说,“既然托马芯想走走。我们一会儿就上了小道:我们很熟悉那条道。”

又说了几句话以后他们分别了,红土贩子赶着他的马车向前走,两个女人留下来站在路中间。一俟车子和赶车人远离,到了她的声音甚至完全不可能到达的地方,约布赖特太太就转向她的侄女。

“好啦,托马芯,”她严厉地说,“这丢脸的把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 诚实人间的困惑

托马芯看上去好像被她伯母态度的改变完全压倒了。“它也就是似乎表示,我是——没有结婚。”她怯弱地回答,“原谅我——让你丢脸,伯母,由于这不幸的事。我为它懊悔,可是我没有办法补救。”

“我?先想想你自己吧。”

“也不是谁的过错。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因为证书上一些琐细的不周全,牧师不能为我们主持婚礼。”

“什么不周全?”

“我不知道。韦狄先生能说明白。今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像这个样子回来。”天正黑着,托马芯一任她的情感经由默然流泪而发泄,眼泪滚滚落下她的脸颊却能够不被看见。

“我几乎要说那正好是你应得的——要是我不觉得你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约布赖特太太继续说,她,保持着紧密相邻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柔和的情绪和一种愤怒的情绪,由一种飞向另一种没有一点点微小的先兆,“记住,托马芯,这营生完全不是我找的;从一开始,你傻瓜似的迷上那男人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他不能让你幸福。我那么强烈地觉得我永远都不相信我可以做到——在教堂里站起来,让我自己成为几个星期的公众话题。不过既然同意了,我就不能忍受没有正当理由的这些空想。这事过后你一定要嫁给他。”

“你以为我一时还会想望别的?”托马芯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爱上他是我错到家了,不过别再说那样的话让我痛苦了,伯母!你不会让我跟他暂时住在那里的,对不对?——你的房子是我回去的唯一的家。他说我们能在一两天之内结婚。”

“我希望他从来没有见过你。”

“非常好!那么我就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女人了,不要让他再看到我。不要,我不要他了!”

“说这种话是太晚了。跟我来。我去小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我当然能马上弄到内情根底。韦狄先生一定别以为他可以耍弄手腕,耍弄到我头上,或者耍弄到属于我家族的任何人。”

“不是那样。那证书不周全,他当天不能办到另一个。他一会儿会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带你回来?”

“都是我!”托马芯又啜泣起来,“我发现了我们不能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不愿意跟他一起回来,我真的要病了。当时我看到了迪格利·维恩,乐意让他带我回家。我不能更好地解释了,你要是生气就铁定生我的气吧。”

“我一定把这事弄明白。”约布赖特太太说。她们转向小酒店走去,那小酒店在这附近以“静女酒店”为人知晓,以画了一个主妇在腋下挟了她的头的形象为标志,在那令人厌恶的构图下面写了这副对联为小酒店时常光顾者熟知:

既来静女酒店

不容男人骚乱

那房子前面向着荒原和雨冢,那些乌黑的形影似乎由天而来恐吓着它。挂在门上的是一块被人忽视的铜牌,带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铭文:“韦狄先生——工程师”——无用而又抱有希望的遗物,来自于他在布达茅斯一家公司经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的帮助开始了那个职业的时期,却又使得那些人大失所望了。花园在房子后边,再后面流过一条静静的深溪,形成了荒原在那个方位的边缘,丰茂的草地展现在溪流的那边。

不过眼下浓重的夜色只容许一些景物在空中的轮廓线可以看得见。房子后边的水流能够听到,悠闲地转着漩涡,在沿着两岸构成了一排栅栏的顶着枯干的羽状芦花的芦苇之间蜿蜒流去。它们的存在被一种好似教堂里会众谦卑的祈祷般的声音表示着,那声音由其在微风中互相摩擦着而产生。

那窗户,自从烛光亮起由溪谷映入那群点燃篝火的人的眼睛,就没有拉窗帘,但是窗台砌得太高,所以行人在外面看不到房间里面。一个大大的阴影,能够隐约辨出一个男性轮廓的部分,遮暗了一半天花板。

“他好像在家里。”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也非得进去吗,伯母?”托马芯低声问,“我觉得还是不进去;那太不好了。”

“你得进去,一定——要跟他对质,以便使他无法跟我说假话。我们在这屋子里待不过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回家。”

进了空荡荡的走廊,她拍了拍私人客厅的门,推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人的后背和肩膀出现在约布赖特太太的眼睛与烛火之间。韦狄,他本人的形体,即刻转过身,站起来,向前迎向他的来客。

他完全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两个特征中,形体和动作,首先是后者在他那里更为引人注目。他动作姿态的优雅是独特的:它是有过专门勾引女子经历的人所拥有的哑剧表达方式。随之引人注意的浓密的剪短的头发逼近他的额头,使他的前额呈现出早期哥特式高角盾牌的轮廓;脖子像一个圆柱体钢瓶似的光滑和圆滚。他身体的下半部是薄弱的建构。总起来说,在他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东西男人会钦慕,也没有什么东西女人会厌恶。

他看清了走廊上年轻姑娘的外形,说:“托马芯,这么说,到家了。你怎么就那样丢下我走了呢,亲爱的?”他又转身对约布赖特太太说,“跟她争论是没用的。她偏要走,自己一个人走。”

“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搞的?”约布赖特太太傲慢地质问道。

“请坐。”韦狄说着,为两个女人放好椅子,“咳,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不过这种错误常会发生的。那证书在安格堡没有用。它是适用于布达茅斯起草的,可是由于我没有读,我没有意识到那个。”

“但你不是住在安格堡吗?”

“不是。我是住在布达茅斯——直到两天前——那是我打算带她去的地方;可是当我来接她的时候我们又决定去安格堡,忘记了必须办一张新的证书。后来就没有时间赶到布达茅斯了。”

“我想差不多都要怪你。”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们选择了去安格堡完全是我的错。”托马芯申辩说,“是我提议去那里的,因为在那里没有人熟悉我。”

“我完全知道了,怪我,你不需要再提醒我。”韦狄即刻回应。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了就当没事一样。”伯母说,“对我和我的家族这是一个巨大的轻蔑;等它在那里传扬开那将是令我们最不愉快的时候。她来日怎么去见她的朋友?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伤害,我不能轻易原谅。它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名声。”

“没有的话。”韦狄说。

托马芯的大眼睛在他们谈论这些期间从一个人的脸上飞到另一个人的脸上,现在她焦虑地说:“你能允许我吗?伯母,让我跟戴蒙单独谈五分钟?好吧,戴蒙?”

“当然可以,亲爱的。”韦狄说,“假如你的伯母能饶过我们。”他带她进了隔壁的房间,把约布赖特太太留在了烛火旁边。

他们一会儿就独处了,门关上了,托马芯说话了,向他仰起她苍白的、满脸泪水的脸:“它是毁掉我啦,这事,戴蒙!今天早晨在安格堡我并不是生气跟你分开;可我是被吓坏了,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没让伯母知道今天我是多么遭罪;要控制我的表情和声音,要去微笑,好像这事对我微乎其微,实在是太难了;可是我试着去做,以便她不再一直跟你生气。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亲爱的,伯母无论怎么想都可以。”

“她是太讨厌了。”

“是的,”托马芯咕哝着,“我想我现在好像也很讨厌了……戴蒙,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处置你?”

“是的。那些不喜欢你的人时常嘀嘀咕咕说的事让我怀疑你。我猜,我们还打算结婚,是不是?”

“我们当然要结婚。我们只要星期一去了布达茅斯,我们立刻结婚。”

“那我们就去!——哦,戴蒙,你让我说了什么呀!”她把她的脸用手捂起来,“我在这里求你娶我了;按正理,你应该跪下来恳求我,求你残忍的爱人不要拒绝你,说我要是拒绝你就把你的心打碎了。我过去深深想象那样会是愉快的甜蜜的;可现在差别多大!”

“不错,现实生活从来全然不是那个样子。”

“可我个人并不在乎结不结婚,”她带着一些尊严进而说,“不在乎,没有你我也能生活。我是为伯母着想。她是那么高傲,为她家族的体面想得那么多,要是这事在结婚前传扬开,那她的面子就丢尽了——那就完了。我的堂兄克莱姆,也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那他就太不讲道理了。实际上,你们全都相当不讲道理。”

托马芯脸红了红,不是因爱情而红。但是不管那引她脸红的是什么情绪,它来去同样快,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从来没打算那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觉得你终于让我的伯母有点听你的了。”

“论究起来正理差不多都应该归于我。”韦狄说,“想一想我都做了什么去争取她的同意;对于任何男人,结婚预告被禁止都是一种侮辱;天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倒霉的足以被诅咒的人,又天生敏感,忧郁过人,那更是加倍的侮辱,我永远不能忘记那结婚预告。稍稍苛刻一些的男人现在会享有这个权利,利用不再办这件婚事来反击你的伯母。”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用悲伤的眼睛渴切愁闷地看着他,她的面容表示着,在这房间里不止一个人哀叹那拥有多愁善感的特性。看她是真的遭受着痛苦他似乎不安了,接着说:“这只是一种想法,你知道。我没有一点儿要拒绝完婚的意思,我的托马芯——我不忍心那么做。”

“你不忍心,我知道!”美丽的姑娘说着,欣快起来,“你,连看到一只昆虫痛苦,听到不愉快的声音,闻到讨厌的气味,都不忍心的人,是不会长时间让我和我的家人痛苦的。”

“我不会的,要是我有办法。”

“拍一下手,戴蒙。”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给她。

“啊,我的天,那是什么?”他突然说。

屋子前面众多嗓子唱歌的声音落到了他们耳畔。其中,有两个嗓音因其独特而显得十分突出:一个是浑厚有力的男低音;另一个是气喘吁吁的微弱的尖音。托马芯听出了它们分别属于提莫西·费尔韦和坎特尔大爷。

“它是什么意思——我希望不会是司奇明顿[30]游行吧?”

“当然不是;不是的,是荒原的人来为我们唱欢迎歌。这真无法忍受!”他开始踱步,外面的人欢跃活泼地唱着——

他告诉她她是他生命的欢乐,

如果她同意他将娶她为妻;

她不能拒绝他;于是他们去教堂,

小维尔被忘记,小苏心满意足;

于是她被亲吻坐在他的膝上,

在这世上没有男人像他这样爱恋!

约布赖特太太从外面的房间破门而入。“托马芯,托马芯!”她叫着,愤慨地看着韦狄,“在这里太丢人!我们马上躲开!”

可是,要从走廊上离开已经是太迟了。杂乱震耳的敲门声在前面房间的门上响起了。韦狄,走到窗口,又返回来。

“站住!”他专横地说,伸出他的手抓住了约布赖特太太的胳膊,“我们完全被包围了。外面总共不下五十个人。你和托马芯暂时待在屋子里,我出去见他们。你们现在必须待在这里,为我起见,直到他们走开——这样看上去仿佛像是一切正常。来,亲爱的托马芯,别发脾气——这个过后我们必定结婚;那一点我和你同样看得明白。坐着别动,那就行啦——别多说话。我去料理他们。胡乱闹哄的傻瓜!”

他把焦虑不安的姑娘按到座位上,转身走向外面的房间,打开门。外边紧接着的走廊上,出现了跟那些仍旧站在房前的人们一起唱着歌的坎特尔大爷。他走进房间,心不在焉地朝韦狄点点头,他的嘴唇一直张开着,他的面容在用力嚎唱时极其痛苦地扭曲着。歌唱结束了,他热烈尽情地说:“欢迎新婚的一对儿,上帝祝福你们!”

“谢谢。”韦狄说,带着冷冷的不满的语气,脸色像雷暴雨天气一样阴郁。

另外那帮人立刻紧跟着坎特尔大爷的脚跟进了屋,其中包括费尔韦,克瑞斯汀,挖草皮的萨姆,哈姆弗瑞,还有另外十几个人。他们全都微笑着,朝着韦狄,朝着他的桌子和椅子同样微笑,出于对物件和它们的所有者一般无二的友好观念。

“我们到底没有赶到约布赖特太太前头。”费尔韦说,透过把他们进入的房间与两个女人坐的房间分开为公用间的玻璃隔断,他认出了那顶已婚主妇的帽子,“你看,韦狄,我们从山上下来,她从小道绕过来。”

“我看见新娘的小脑瓜儿了!”坎特尔大爷说,他由同一个方向窥视着,认出了托马芯,她一副悲凄可怜尴尬难看的样子待在她的伯母身旁,“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呢——好的,好的,时间多着呢!”

韦狄没有回答;或许觉得越是早一些招待他们,他们越是会早一些离去,他搬出了一个粗陶酒坛子,立刻给事态投射了一团温暖遍覆的光润。

“是好酒样子,我能看出来。”坎特尔大爷说,带着一个男人过于守规矩的做作姿态表示不急于尝酒。

“不错,”韦狄说,“这是陈年老蜜酒。我希望你们能喜欢。”

“好,好。”客人们回答着,当话语被礼貌和真情恰好一致要求着的时候,语调也是真挚自然的,“天底下没有比这再好的酒了。”

“我敢发誓没有了。”坎特尔大爷又赘上说,“蜜酒唯一的缺点是太爱上头,容易把人放倒好久醒不过来。不过明天是礼拜天,感谢上帝。”

“我喝过一回,就觉得像个勇敢的大兵对挡全世界。”克瑞斯汀说。

“你又能觉得那样了。”韦狄说,带着一种屈尊恩赐的姿态,“瓷杯还是玻璃杯,先生们?”

“好,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用大杯,转着圈传;这比一滴一滴往外倒好多啦。”

“滑滑溜溜的玻璃杯见鬼去吧,”坎特尔大爷说,“嗨,不能放进灰里烤的东西算什么好玩意儿,乡亲们,我倒要问问哪!”

“对呀,大爷。”萨姆说。

蜜酒于是循环传起来。

“嗯,好。”提莫西·费尔韦说,觉得有必要就这个那个的说一说赞美的话,“结婚是人生大事,韦狄先生;你得到的女人是一颗钻石,我这样说了。没错,”他继续说下去,向着坎特尔大爷,提高了他的嗓音以便穿过隔断能让那边的人听见,“她的父亲(把头侧向里间)在世的时候永远是一个好伙计。他总是怀着极大的义愤准备反对任何阴险的东西。”

“那非常危险吧?”克瑞斯汀问。

“在这一带很少有人能跟他不分高低。”萨姆说,“每当游乐会游行的时候,他总是在乐队里走在前头吹单簧管,好像他一辈子只吹单簧管没碰过别的东西似的。而后,他们来到教堂门口的时候他就扔了单簧管,爬上廊台,抓起低音提琴,他拉得好啊,好像他一辈子只拉过低音提琴,没玩过别的东西似的。人们总是说——那些懂得真正的音乐的人说——肯定,我敢肯定,那绝不是我刚才看见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同一个人。”

“我能记得,”砍荆棘的说,“一个人握起单簧管来,所有的眼眼都能按到,手指头不乱,那真是太妙了。”

“在王埤教堂也是这样。”费尔韦又重新提起个头来,就像在同一座有兴趣的矿井里打开了一条新的矿脉。

韦狄厌烦得难以忍受地喘着粗气,看了看隔板那边失去自由的人。

“每到星期天下午他就去那里会他的老熟人安迪·布朗,那里吹单簧管的第一把好手;那是个大好人,可是他吹出来的调调尖得有点刺耳,你还记得?”

“记得。”

“做礼拜的时候约布赖特老乡总会替安迪吹上一会儿,让安迪打个盹儿,凡是朋友自然都会那样做的。”

“凡是朋友都会做的。”坎特尔大爷说,另外那些听众则用点点头这种简短的方式表达同样的附和。

“一会儿安迪睡着了,约布赖特乡亲把他的第一口气吹进安迪的单簧管,教堂里每个人立刻就觉出他们中间来了一个大人物。所有的头都转过来,他们说:‘啊,我料想到是他!’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星期天——那一回是拉低音提琴,约布赖特带了他自己的。用利第亚调[31]唱第一百三十三篇[32];当唱到‘昂贵的膏油湿漉漉地流下湿了他的胡须和长袍’的时候,约布赖特乡亲刚刚拉得热火起来,推着他的弓子拉着弦奏着那庄严的曲子,差一点把提琴锯成两片。教堂里每一扇窗户都像遭了大雷雨似的震得格格响。威廉姆斯老牧师穿着他显贵庄严的白色法衣就像穿着普通衣服一样自然,抬起手来好像自语似的说:‘唉,我们教区有这样的人多好啊!’但是在王埤没有一个人能够跟约布赖特相比。”

“窗户震动起来不太安全吧?”克瑞斯汀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这时候坐着的人全都在那演奏的形容中钦羡得入迷了。就像法里内利[33]在公主面前歌唱,谢里丹[34]著名的“公主演讲”,以及其他一些同类事例,已故的约布赖特在那个可资记忆的下午游历的意义,由于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存在的幸运便被赋予了累积的荣耀,假如有可能进行批评,相形之下,那荣誉就要减下去了。

“你原本以为好多人正当盛年走了,他也会是唯一剩下的那个。”哈姆弗瑞说。

“哎,听我说,他走之前好几个月就往土里望望着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去青山集上赛跑,跑赢的奖励衬衣和裙子布料。我现在的老婆,那时候是个长腿的能拉开腿跑的姑娘,还没长到嫁人那么高,和另外一些姑娘去了,她还没有胖到这么笨重的时候是个赛跑健将。她回到家里以后我问——那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往一块儿走——‘你得了什么奖品,我的宝贝儿?’‘我得的,嘿——我得的是——一块裙子布料。’她说,她的脸立刻红起来。那奖品是一件衬衣,我这么想;结果就是。唉,我想现在她跟我说什么脸也不会红一丝丝了,那时候都没脸说这么一件小事,看上去太奇怪了……不管怎么样吧,她那时候接着说下去,就是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提起这件事来,‘唉,不管我得的是什么衣料,素白的也好,花哨的也好,入得眼看也好,不入得眼看也好,’(那时候她一举一动很能节制自己),‘我宁肯失去它,也不想去看我看到的事。可怜的约布赖特先生一到集上就一下子病倒了,只得又回家去。’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这个教区。”

“从那以后他就绊绊磕磕一天不如一天了,后来我们就听说他走了。”

“你说他走的时候遭了大罪吗?”克瑞斯汀说。

“哦不,完全不同。他心里没有一点痛苦。他很庆幸他成了上帝的人。”

“别的人——你想他死的时候会很遭罪吗,费尔韦先生?”

“那得随他们是不是害怕而定。”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感谢上帝!”克瑞斯汀鼓着劲说,“我很高兴我不怕,到时候我就不遭罪了……我想我不会害怕——要是害怕我也没有办法,可我不应该遭罪。我希望我一点儿不害怕。”

一阵庄重的沉默,看看窗户,窗板没有关,也没有拉上窗帘,提莫西说:“嗬,那堆小篝火着得那个旺,是德鲁舰长家门外的那堆!我敢打赌说,它是从点上到现在一直这么烧着。”

所有的目光都朝窗外看去,没有人注意到韦狄流露了一丝不坦然的神情,又很快掩饰过去。远处昏暗的荒原峡谷里,雨冢的右方,的确能看到那火光,小小的,但是,像先前一样稳定,持久。

“它是在我们前头点起来的。”费尔韦接着说,“可是这周围远近的所有篝火都在它前头灭了。”

“或许那里面有什么意思。”克瑞斯汀咕哝着。

“怎么有意思?”韦狄警觉地问。

克瑞斯汀答不到点子上了,提莫西帮了帮他。

“他的意思是,先生,有个长久寂寞的黑眼睛的人在那里,人家说她是个女巫——我也老是叫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样的名字——她总是忙活着这样那样一些古里古怪狐狐道道的事;那火或许是她捣弄的。”

“我很愿意去向她求婚,要是她肯要我,我宁愿冒险让她那野不浪荡的黑眼睛给我带来坏运气。”坎特尔大爷坚定地说。

“你别说那个,爸!”克瑞斯汀恳求说。

“嗨,要是谁娶了她,他家里最好的客厅不用挂稀罕的画就晃花眼啦。”费尔韦清亮亮地说,他满满地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放下。

“那就是像北极星那样情深意厚的伴啊。”萨姆拿起杯子喝完剩下的一点酒说。

“咳,说真的,听我说,我想我们该走了。”哈姆弗瑞说,看着空了的酒杯。

“要不我们再给他们唱个歌?”坎特尔大爷说,“我像只鸟儿满满地装了一肚子歌呢。”

“谢谢你,大爷。”韦狄说,“不过我们现在不麻烦你了。改日一定唱——等我举行聚会的时候。”

“我要是不为你学十个新歌我就认罚,要么我就一句不学!”坎特尔大爷说,“你尽管放心,你只要邀请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韦狄先生。”

“我完全相信你。”那有教养的人说。

于是大家起身告别,照例祝愿他们的款待者婚后幸福长寿,祝愿的话一再重复,又絮絮叨叨拖拉了好大一会儿。韦狄送他们到门口,远处深深的黑暗主宰了他们的脚底,直到头顶,那里明确可见的形体是雨冢低垂的额头。一队人由挖草皮的萨姆带头投进了浓厚的昏暗里,他们追寻着没有人迹的路径回家了。

等到荆棘擦着他们绑腿的声音在耳边消失了,韦狄回到他把托马芯和她的伯母留下的房间。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她们只能有一条路离开这屋子,就是从后窗走;窗是打开的。

韦狄独自笑了,在房间里呆着想了一会儿,疏懒地回到前边的房间。来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立在壁炉架上的一瓶酒上。“啊——老道顿!”他喃喃着;他走到厨房门口喊着,“这里有人吗?谁给老道顿送点东西去。”

没有回答。房间里空无一人,给他打杂的小伙儿已经睡觉去了。韦狄返回去,戴上帽子,拿上酒瓶,离开屋子,把门锁上,因为今夜小酒店没有顾客。他一上路迷雾岗上那堆小小的篝火就再次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直等着,是吧,我的小姐?”他咕哝着。

可是,他当时并没有继续走那条路,而是把小山撇到他的左边,他蹒跚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走到一所农屋门前,这时候它像所有那些荒原的住宅一样,仅仅依靠卧室窗户发出的微弱亮光才没有让人看不见。这房子是那编扫帚的奥蕾·道顿的家,他走了进去。

楼下的房间在黑暗中;不过摸索走着他发现了一张桌子,他把酒放到桌子上,马上出来又回到了荒原上。他站立着看东北方向那堆未灭的小小的篝火——高起在他的上方,不过没有雨冢那么高。

我们曾被告知当一个女人深思熟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35];这格言并不总是限于女人,假如一个女人参与其中,而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时候。韦狄站立着,站了许久,茫然纠结地喘息着,后来无奈屈从地自语说:“是的——老天在上,我想,我必须去她那里!”

他不转往回家的方向,却迅速踏上雨冢下面的小道向着那显然是信号的火光走去。

六 以天空为背衬的人影

当整个爱敦荒原的人群离去的时候,点燃篝火的地方恢复了它惯常的孤寂,一个紧紧裹束的女人身影由荒原那一堆小小篝火的方向靠近了雨冢。要是被红土贩子看见,他就会认出她就是最初孤独地站在那里的女人,陌生人靠近便消失了。她登到她的老位置顶上,那里正熄灭的红红的余火像白天的死尸闪动着眼睛向她致意。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在她的四周绵延铺展着苍茫广漠的夜空,那尚未完成的黑暗与它下面的荒原完全的黑暗比较也许可以象征重罪相形之下的轻罪[36]。

她身影修长挺拔,她的举止像贵妇人,那是现在能够知道的她的全部,她的身上裹着按老式时尚对折的披巾,她的头上也包着一块方围巾,在这样的时刻和地方不算多余的保护。她的背迎着风,风从西北方吹来;不过是因为冷风戏玩着她所处的异常位置从而她避开了那个方向,还是因为她的兴趣贮藏在东南方,起初还没有显露。

她为了什么原因正当此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这荒原区域范围内的枢轴,还不清楚。她异乎寻常地固着不动,她惹人注目的孤独,她对黑暗的漫不经心,表示了其中恐惧的全然不存。一片地域使得恺撒每年秋分之前就急于摆脱它的阴郁黑暗[37],致使来自南国的游客把我们岛国的地形和气候描写为荷马笔下永驻黑暗的辛梅里安[38]国土,它的凶险不吉状态未曾改变,从外表判断它,它不会友好地对待女人。

可以合理地猜想到她是在听风声,它刮起来有几分像是夜的推进,使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那风,的确,似乎是为场境而生,一如这场境是为时间而创造。它的音调中有一种十分特别;只能在此地听到而不能在别处听到。一阵紧跟一阵的强风由西北方吹来,每一阵在疾速而过的进程中,都分为三个声部。高音部,次中音部,低音部三种音调都能从中找到。穿越坑凹和凸起的整体碰撞弹击形成最为庄重的编钟乐章。紧随其后能够听到冬青树发出的萨克斯蜂音。音量在这一些之下,音高在它们之上,一种微小的声音尽力挣扎出沙哑的调子,那就是刚刚提到的本地的独特音调。它微细淡弱,比起另外两种音调来难以进行追踪摹写,却比它们任何一种给人的印象远为深刻。其中敷设的或许就是所谓的荒原语言的独特性;除了荒原,在地球上再没有地方能够听到,它给予了一个女人神经紧张、持续依旧一动不动的些许原因。

这十一月的悲风吹彻,那可厌的音调与八九十岁的人破损不堪的老嗓子唱出的歌极其相似。它是残破力衰的低语,枯燥乏味,沙沙如纸,它如此明显地拂过耳朵,由习惯了的人听来,它源起的物质细节都能够如触摸到一般认清。它是微小植物产生的混合结果,这一切不是茎秆,不是叶柄、果实,也不是叶片、棘刺、苔藓、地衣。

它们是过去了的夏天干缩的石楠铃花,最初本是娇柔的紫色的,现在被米迦勒节[39]的雨冲洗得没有了颜色,被十月的太阳晒干成了死皮。单独一朵发出的声音那么低,几百朵联合发出的声音也仅仅才能从沉寂中浮现出来,整个岗坡上无数花朵形成的声音到达这女人的耳朵,也只像衰萎无力断断续续的吟咏。然而在今天晚上的众声喧浮中几乎没有一个音调能有这样的力量向一个聆听者表达它源出的思想。听的人向内看到了那众多联结的无限;感觉到那风抓住了每一朵小小的喇叭,钻进去,急速穿过,好像在一座巨大的火山口里一样彻底地巡查一番。

“圣灵感动了他们[40]。”这警句的意义本身强加给了注意听这音调的人;一个易动感情的聆听者的拜物教情绪会终成更高的品质。它不是,毕竟,它不是左边广阔区域里枯萎的花在说话,也不是右边,或前边山坡上的那些花在讲说;而是一个杰出的人格化的重要实物在通过每一朵花同时述说。

突然,在雨冢上,一种声音混合了黑夜全部的荒蛮话语,极其自然地转调融入了夜声,很难区分它的开始与结束。陡崖峭壁,灌木丛林,石楠花铃全部打破了沉默;终于,那女人也同样发出了声音,她的发声只是好像它们演说的同一个语句,掷向夜风与它们成为双胎一体随风飞逝而去。

她发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显然叹息是引她来到这里的心事。这声叹息中有一种痉挛般的放任弃置,好像允许她自己发出这声音,是她的头脑批准了她不能控制的事情。有一点是明显的:她是在压抑的状态中生活,而不是在消沉中,或者迟滞中。

远处山谷下小酒店窗户的微弱灯光一直亮着;再过一会儿将会证明,那窗户,或者那窗户里的事物,比她自己的行动或围绕身边的景物对于这女人的叹息更为有关。她举起左手,手中握着一架关闭的望远镜。她敏捷地打开望远镜,仿佛她完全习惯了操作,把它举到眼睛上对向了小酒店的灯光。

包头的围巾现在向后掀开了一点儿,她的脸仰起了一些。背衬着周围低沉单调的阴云,一副侧面像可以看出了:它好像是萨福[41]和西登斯夫人[42]从坟墓里站起来两个侧影汇聚成了一个影像,两个都不像,却能让人把两个都想起来。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涉及性格,一张脸的轮廓可以构成可靠的入场券,但是完全的袒露仅仅在它的变化中。太多的是这样的情形,面部表情的变化对于了解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比其他所有部分的努力通常帮助更大。因为她被夜色围拢,从而黑夜只是泄露了她整体形貌的一点儿,她面容部分的活动不能看出。

终于她放弃了侦察的姿势,关闭了望远镜,转向衰微的余烬。现在已经看不到光焰闪射了,除非一阵更异常强烈的风掠过它的表面,升起一阵像姑娘脸上的红润一样来去的红光。她向那圈沉寂的余烬俯下身子,从里面拣出一根顶端燃着最大炭火的树枝,拿着它来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树枝拿到地上,同时用嘴吹着红红的炭火;直到它微微照亮草地,照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结果是一个计时沙漏,虽然她戴了一块手表。她吹炭火的时间长得足够照着沙漏的沙子全部漏完。

“啊!”她叫一声,仿佛吃惊了。

被她的气息吹起的光亮极为明暗不定,瞬息间光亮闪射,她的面容也只瞬息间显露,仅露两片无与伦比的嘴唇和一副面颊,她的头一直包着。她扔掉树枝,把沙漏拿到手上,把望远镜挟到腋下,向前走去。

沿着山脊伸出了一条淡淡的踪迹,她顺着走去。那些熟悉它的人称其为小径,一个外地游人走过的时候甚至大白天也不会注意到它,定期经常来去的荒原人即便在午夜也不会迷失。在此环境中没有光亮能照出税栅路的时候,沿着这早期的小径前行的秘密,全在于脚下探触展延的感觉,那感觉来自人迹罕至地方的长年夜游。对于在这样的地方历练过的步行者,踏着原封未动的莽草与踏着小径上残缺草棵的不同效果,是无论穿着厚底靴还是穿着鞋子都能感觉到的。

走在这小径上的孤独人影没有在意那风在枯死的石楠花铃上一直奏出的音调。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一群向前跑去的黑乎乎的动物,它们沿着由她前面绕过的沟壑跑远了,它们在那里吃食。它们是通称为荒原马的二十几匹小野马。它们漫游在广漠的爱敦丘陵上,但是数量太少,不足以减少荒原的孤凉。

这步行的人现在什么也没有注意,她的心不在焉由一件琐细小事提供了端倪。黑莓藤刺钩剐住了她的裙子,妨碍了她的行进。她不是扯开加紧往前走,而是放弃行走,驯从被动地定定站住。她开始摆脱她自己的时候,就那样一圈一圈地转着解那些多刺的藤枝。她处于极度孤绝的沉思中。

她的路程在吸引了雨冢上的人和山谷下韦狄注意的那堆未灭的小篝火的方向。篝火发出的微弱光亮开始映在她的脸上了,那篝火很快便暴露了它点燃的所在,它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两条土堤相交接合点的凸角或者土墩上。土堤外边是一条沟渠,除了紧靠篝火下面有一个水塘,周围纷披杂生着石楠和灯芯草,其他地方都是干的。那篝火倒映在平静的坑水中。

土堤汇合点后边没有树篱,只有不相连接的丛丛荆棘,沿着堤顶立起茎秆,像城墙上钉住的头颅。一根白色的桅杆,装配着帆桁和别的船舶索具,每当火焰闪动光辉足以照到的时候,能看到它背衬着乌云耸起。整个场景看上去于是就像一座城堡点燃了烽火。

什么人也看不到;只是有一个苍白的东西从土堤后边不时往顶上一动,又消失了。那是一只人的小手,正在往火上加送一块块燃料;尽管能够这样看到那只手,可是它像那只让伯撒沙王[43]心慌意乱的手一样,在那里是孤独的。偶尔有余烬未灭的木头从堤上滚落,掉进水里发出咝咝声响。

水塘的一边筑有粗陋的土阶,想登上堤的人可以踏着上去;那女人就这样做了。堤内是一块围起来的处于荒芜状态的地,尽管有明显的耕作过的迹象;可是石楠和蕨草伺机蔓延而入,再度坚持它们旧有的至高霸权。再前边朦胧可见一幢形状不规则的住宅,花园,外屋,后边有一片杉树丛林。

这年轻的女人——她轻快地跳上堤去的风采展现了她的年轻——没有下到堤内而是沿着堤顶向前走,走向了燃着篝火的角落。那火焰持久的原因现在明白了:那是零零星星长在山坡上的老棘树疤瘌疙瘩的树干。还有没有烧过的这样的一堆堆在堤内夹角里;从这个角落一张男孩子的脸向上仰起迎着她。他拖拖拉拉地时而往火里扔上一块木头,那营生似乎是他这个晚上的主要职责,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分倦意了。

“我很高兴你来了,尤苔莎小姐。”他说,松了一口气,“我不愿自己待在这里。”

“瞎说。我只是走了走,我去了才二十分钟。”

“好像时间很长了,”哀哀的男孩子嘟囔说,“你走开好几次了。”

“怎么,我以为你有了一堆篝火会很高兴的。你不感谢我给你点了一堆?”

“是的,可是在这里没人跟我玩。”

“我猜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来吧?”

“除了你外公没有人来,他出门来找过你一次。我告诉他你到山上转转去看别的篝火。”

“好孩子。”

“我想我听见他来了,小姐。”

一个老人由家宅那个方向来到了这偏远的火光中。他就是下午追上了那红土贩子的人。他望眼欲穿地看着站在堤顶上的女人,他的牙齿一颗也未减损,从张开的唇间像帕罗斯大理石[44]一样显露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家,尤苔莎?”他问,“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了。我来家有两个小时了,累坏了。你出来玩篝火玩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了这么多烧柴,真是太孩子气了。我这些宝贵的棘树根,最稀罕的好烧柴,我是留着准备过圣诞节用的——你差不多快烧光了。”

“我答应约翰尼点一堆篝火,他还不愿让它马上就熄灭呢。”尤苔莎说,说话的方式立刻表明她是这里的绝对女王,“外公,你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去。你喜欢这篝火,对不对,约翰尼?”

男孩子疑惑不定地仰脸看着她咕哝说:“我不想再玩了。”

她的外公又转回来,没有听见男孩子的回答。白发老人一走开,她就用一种生气的语调说:“不知情意的,你怎么能顶撞我?你永远不会再有一堆篝火了,除非你现在把它烧得旺起来。来,告诉我你喜欢为我做事,不再反水。”

被压抑的孩子说:“好,我做,小姐。”接着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

“再待一会儿,我给你一个卷边的六便士。”尤苔莎说,语气柔和了一些,“每两三分钟填一块木头,不要一时填得太多。我沿着山脊走一走,时间长一点儿,我会不断地到你这儿来。你要是听见青蛙跳进水塘里就像扔进一块石头的声音,你一定要跑来告诉我,因为它是下雨的征兆。”

“好吧,尤苔莎。”

“叫我维尔小姐,先生。”

“维——苔莎小姐。”

“行了。现在再填一根树枝。”

这小奴隶如前一样继续侍弄着火。他仿佛只是一台自动装置,由尤苔莎反复无常的意愿激发操控着行动和说话。他可以成为阿尔伯图斯·马格努斯[45]造的那个据说栩栩如生甚至能聊天、行走做仆人的铜像了。

去散步之前,这年轻姑娘又定定地在堤上站了一会儿凝神谛听。这是完全像雨冢一样孤寂的地方,尽管地势低;北面的几棵杉树遮挡了一些风吹雨打。环围了住宅的土堤,把它由外面世界的蛮荒中保护起来,土堤筑得有点儿内倾或外斜。这地方由于风强,野荒树篱不能长起来,砌墙材料搞不到,土堤构成了不容轻视的防卫。另外这地段相当旷阔,俯临整条山谷,直到韦狄家后边的那条河。它的右方,雨冢模糊的形影耸起遮住了夜空,由这里去比从静女酒店去还要近得多。

留心察望了荒坡和空谷一阵以后,尤苔莎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不时发泄出气恼心烦使性子的言辞;不过在她的言辞之中有叹息,叹息之间又有蓦然谛听。从她站的高处下来她又向着雨冢漫步走去,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走完全程。

间隔几分钟她便再现了,回来了两次,每一次她都说——

“还没有什么东西跳进水塘,小男子汉?”

“没有,尤苔莎小姐。”孩子回答说。

“好吧,”她终于说,“我这就回家,到时我给你卷边的六便士,让你回家。”

“谢谢你,尤苔莎小姐。”疲倦的烧火士说,还轻松地喘了口气。尤苔莎又从篝火旁溜达着走开,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走向雨冢。她沿着土堤的边沿,绕到屋子的小门前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场景。

离开五十码远是两条土堤相交隆起的凸角,上面烧着篝火:土堤内,一次往火中填上一根树枝,恰如先前,是那小孩子的身影。她懒散地看着他偶尔爬上土堤的凹角站在柴堆旁边。风吹着烟,孩子的头发,他的围裙角,这一些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微风止息,围裙和头发定定地垂伏下来,烟直直地升上去。

尤苔莎由这个距离观望的时候可以看到男孩子的形体惊动了一下:他下了土堤跑向白色的大门。

“怎么啦?”尤苔莎说。

“一只青蛙跳进水塘里了。没错,我听见了!”

“那就要下雨了,你最好回家去。你不害怕吧?”她急切地说,好像她的心在听到男孩子的话的一刻跳到了嗓子眼。

“不害怕,因为我将有卷边的六便士了。”

“是的,它在这里。快跑吧,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不要走那条路——从这里穿过花园。在这荒原上没有哪一个男孩子有你这样的篝火。”

这孩子,显然拥有了太多的好事,欣然大步离去走进了荒原的庇隐里。他一走开,尤苔莎就把望远镜和沙漏留在门旁,擦过小门朝着篝火下面土堤的夹角走去。

在这里,借土堤这简易的外围掩蔽着,她等候着。一会儿能听得到水塘外面水声泼溅了。要是那男孩子还在那里,他会说是第二只青蛙跳进水里了;可是更多的人会把这声音比作石头落进水中。尤苔莎上了土堤。

“喂?”她说,屏住了呼吸。

随即一个男人的身影背衬着低垂山谷的夜空朦胧可见了,远在水塘的外沿。他绕过水塘,跳上土堤,来到她的旁边。一声低笑由她发出来——今天晚上她纵放出的第三种声音。第一种声音,她站在雨冢上的时候,表达了焦虑;第二种,在山脊上,表达不耐烦;现在则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她不说话,让她快乐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好像注视着她由混沌中创造的一宗奇物。

“我来了。”男人说,他是韦狄,“你不给我安宁。你为什么不让我清静?我整整一夜看你的篝火。”话语中不是没有情绪,但好像是在紧迫的极端之间靠小心的平衡保持着冷静的语调。

由于她的情人这意外克制的表达方式,这姑娘似乎也克制了自己。“当然你看到了我的篝火。”她带着故意造做出来的慵懒安静回答,“为什么我不能在十一月五日点一堆篝火,像荒原上的其他居民一样?”

“我知道它是为我点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有跟你说一句话,自从你——你选择了她,跟她走在一起,完全抛弃了我,好像我从来不是你的生命和灵魂似的,那样不可挽回!”

“尤苔莎!我怎么能忘记上一个秋天,恰恰在这个月的这一天,在这同一个地方,你点了这样一堆篝火做信号要我来看你?假如不是为了这同一个意图,德鲁舰长房前为什么能再点起篝火?”

“嗯,嗯——我承认。”她低声叫道,带着一种十分特殊的独属于她的既倦怠又热切的方式和音调,“不要像你曾经做的那样开始跟我说话,戴蒙;你会逼我说出我不愿对你说的话。我放弃你了,决心不再想你;后来我听到了那消息,我出来准备好篝火,因为我想到你对我是守信的。”

“你听到了什么让你想到了这个?”韦狄吃惊了,问。

“听说你没有跟她结婚!”她欣喜地低声说,“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你不能娶她……戴蒙,你离开我对我太残忍了,我说过我永不宽恕你。我没想我能完全宽恕你,甚至现在——对这种事一个有志气的女人太难宽容了。”

“要是我知道你把我召到这里只是为了责备我,我不会来的。”

“可是我在乎了,我现在宽恕你了,你没有娶她,又回到我这里了!”

“谁告诉你我没有跟她结婚?”

“我外公。他今天走了很长的路,他回家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告诉了他一桩中断的婚礼。他想到了可能是你的;我知道是。”

“还有人知道吗?”

“我猜没有。现在,戴蒙,你想到我为什么点起我的信号火了吗?要是我知道你成了那女人的丈夫,你不要指望我会点火。那么想就是伤害我的自尊。”

韦狄沉默了,显然他想到过这个。

“你真的想过我相信你是结过婚了?”她又热切地叮问,“那你就冤枉我了;赌上我的命我也无法忍受看到你这样错想我!戴蒙,你配不上我;可我知道,我依然爱你。不管他了,随他去——我必须尽量忍受你对我的卑鄙看法……是也罢,非也罢。”见他没做什么表示,她添了隐匿不了的焦虑,“你不能让你放弃我,你一直最最爱我是吧?”

“是的。要不我为什么来?”他极易触动地说,“你好意说了我怎么怎么卑鄙怎么怎么没有价值,那我的忠诚也不算什么多大的优点了,那些话要是没有人说,也该我自己说,由你说出来太不体面了。不过,我该死爱发脾气,我得带着这种坏脾气活着,忍受女人斥责拘管。这坏脾气已经让我从工程师跌落到开小酒店了;再什么样的低层为我准备着我还不知道。”他持续阴郁地瞅着她。

她抓住这个时机,把围巾向后掀开,以便让火光能完满地照着她的脸庞和脖颈,微笑着说:“你四处游荡看到过比这更好的吗?”

尤苔莎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把自己交付给这样一种姿态的。

他平静地说:“没见过。”

“甚至在托马芯身上也没见过?”

“托马芯是个让人喜欢的纯洁的女人。”

“那跟这完全无关!”她气急恼怒地叫起来,“我们撇开她;现在只想你和我。”看了他久久之后她又带着惯常那种沉静中有热烈的态度说:“我还得懦弱地向你坦白女人们应该隐瞒的事情;承认没有词语能表达我的郁闷,因为我两个小时之前相信了那可怕的消息——你彻底抛弃了我。”

“很抱歉我使你痛苦了。”

“不过我的郁闷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她又狡黠地说,“愿意郁闷是我的天性,我想。它是生在我的血液里。”

“疑病症。”

“不然就是从这原始的荒原得来的。我在布达茅斯是十分快活的。啊,那时光,在布达茅斯的日子!不过爱敦荒原现在又欢快起来了。”

“我希望能那样。”韦狄忧郁地说,“你知道把我叫来的后果吗?我的老宝贝儿?我又要像以前那样来会你了,在雨冢。”

“你当然要那样。”

“不过我声明今夜来到这里之前我原本的打算,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永远不再见你。”

“我并不为此感谢你。”她说,扭过脸去,与此同时愤慨如潜存的地热传遍了全身,“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再来雨冢,可是不会再见到我;你可以呼叫,但我不会听到;你可以引诱我,但我不会还把我给你。”

“你以前说过太多了,亲爱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天性要说到做到并不那么容易。关于这一点,像我这样的生性,也做不到。”

“这是我费心苦恼获得的乐趣。”她怨恨地低声说,“我为什么再把你叫来,戴蒙?一种奇怪的冲突,偶然在我心里产生了。受了你的伤害以后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终究抱了一团平常的云雾?’你是一条变色龙,现在是你最坏的颜色。回家吧,不然我将恨你!”

他心不在焉地朝雨冢望去,这段时间一个人数数可以数到二十,好像他对这一切全不在乎,他说:“不错,我要回家了。你还打算见到我吗?”

“假如你向我承认那婚礼夭折了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韦狄说,微笑着,“你会很清楚地知道你的力量限度。”

“可是告诉我。”

“你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愿跟你谈论她。我还没有娶她。我听从你的召唤来了,这就足够了。”

“我只不过是因为郁闷才点了这篝火,招你上来击败你就像隐多珥召上撒母耳[46]一样,我能得到一点小小的刺激兴奋。我断定你会来;你果然来了!我显示了我的力量。到这里一英里半,再回你的家也是一英里半——为我在黑暗中走了三英里。我还没有显示我的力量吗?”

他朝她摇摇头:“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尤苔莎;我太了解你了。在你那里没有一个调调我不知道;你那热辣辣的小胸口要了命也玩不出这样无情的诡计。我看到一个女人黄昏时在雨冢朝着我的家往下看。我想先把你招出来,你再招我。”

现在复燃的旧情余烬在韦狄那里显然发热了:他向前靠去,好像要用他的脸贴她的颊。

“哦不,”她说,倔强地走向将灭的篝火另一边,“那是什么意思?”

“或许我可以吻你的手?”

“不,你不可以。”

“那么我可以握握你的手?”

“不。”

“那两样都不在意了,我祝你晚安,再见,再见。”

她没有回答,他舞蹈教师般鞠了一躬,随之消失在来时走过的水塘另一边了。

尤苔莎叹了一口气:它不是脆弱的少女叹息,而是像一个寒战一样震动了她全身的浩叹。每当理性的闪光像电光一样投射到她的情人身上——它时有发生——显出了他的缺陷,她就会这样寒战。可是它瞬息而去,她依然爱他。她知道他玩弄了她;可是她依然爱他。她把半燃的树枝四处扔散,直接回家,没有亮灯,上了她的卧室。表示她在黑暗里脱衣服的窸窸声中一阵阵重重的叹息频频而来;十分钟以后,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同样的战栗还偶尔遍穿她的全身。

七 黑夜的女王

尤苔莎是生就做神的材料。在奥林匹斯山[47]上她稍稍准备一下就会像模像样。她有做典范女神的激情和本能,也就是说,她拥有的完全不是做典型女人的激情和本能。假如有可能把地球和人类完全交由她掌握一段时间,让她自主随意地操纵纺纱杆、纺锤和剪刀[48],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注意政体的改变。那将同样会有许多不平等,同样这里恩惠优厚,那里凌辱有加,同样公平之前宽宏大度,同样永恒的进退维谷,同样是吹毛求疵的爱抚与打击交替,与我们现在所忍受的相似。

身材上她是四肢丰满有点儿偏胖的;脸色不红,一如也不苍白;肌肤柔软,触着如同云团。看看她的头发将会想象整整一个冬天也不能汇集起乌黑足以形成它的阴影:它遮蔽了她的前额犹如黄昏抹灭了西边的光辉。

她的神经延伸进了那些头发中,她的脾气总能被抚摩着头发温柔下来。当她的头发梳理的时候她会立刻沉静下来,看上去好像斯芬克斯[49]。如果,她也从爱敦荒原的坡下走过,厚密的哪一束头发被挂住,正如有时候发生的那样,一丛带刺的荆棘作伐——那行状就像一把梳子——她就会退后几步,让它再来一次。

她有一双异教徒的眼睛,满是夜的神秘,它们的波光,来而即去,去而复来,大半为沉沉的眼睑和睫毛所遮碍,那下眼睑比一般英国女人更见饱满。这使她能够深入冥想,从外貌上看来却没有那样做:她具有不闭上它们也能睡觉的技能也是可信的。假设男人和女人的灵魂是看得见的实体,那么你可能想象尤苔莎灵魂的颜色如同火焰,由其闪烁的火花飞入乌黑的眸子也给人同样的印象。

她的嘴似乎宁愿为颤抖形成而不是为了说话,宁肯为了接吻而不是为了颤抖。有些人还可以进而说,宁肯为了卷曲而不是为了接吻。由侧面看上去,她的嘴唇闭合构成的线条,具有几何图形的精确,那弯曲一如人所熟知的艺术设计的上凹下凸的曲线,或者双弯曲线。如此娇柔弯曲的景观出现在爱敦荒原是相当神奇的现象。它立刻让人觉得这样的嘴唇不是来自石勒斯维格[50]撒克逊海盗的遗传,那一些嘴唇相合像两瓣松饼。人们会想象到这样的唇线多半作为被遗忘的大理石碎片深藏在南方的地下。她的唇线是如此精致,尽管唇厚饱满,那嘴角却如矛尖一样清晰地雕刻出来。嘴角的锋利只有在她突然忧郁之际才变钝了,作为她多愁善感的阴暗一面,那,就她的年龄而言是过于稔熟了。

她的风采让人记起这样一些物象,波旁玫瑰,红宝石,热带午夜;她的心态让人想起食莲人[51]和《阿达莉》[52]进行曲;她的行动,大海的潮落和涌动;她的声音,中提琴。在幽暗的光线中,她的头发稍微重新梳理一下,她的总体形态可以代表高贵女神中的任何一位。假如新月悬在她的脑后,旧盔戴在头上,零星露珠的冠冕环绕着她的前额,凭着这些饰物,足以各各造就阿耳特弥斯、雅典娜、赫拉[53]的特征,她与这些古希腊女神的逼真相似正如过世的大师们在一些受人敬慕的油画上的描绘。

可是天神的傲慢、爱情、狂怒和热情,在下界的爱敦荒原证明是有几分浪费掉了。她的力量被拘限了,意识到这拘限便影响了她的发展。爱敦荒原是她的牢狱,自从来到这里她便吸入了它太多黑暗的调子,尽管内心又对其永不顺从。她的外貌与这郁积的反叛十分一致,她的美丽幽闭的光彩是她内心悲哀与窒闷的热情真正的外表。一种真正的地狱的尊贵庄严置于她的额头,那不是矫揉造作的带着人为的痕迹,因为它是伴随着岁月与她一起生成发育的。横过她的上额她佩了一条薄薄的黑天鹅绒束发带,束着她丰美的乌发,参差不一地遮暗了她的前额又增添了几分威严风度。“没有什么比一条窄带系过前额更能够为美丽的面容增色。”里希特尔[54]说。附近的一些姑娘出于同样的意图佩一条彩带,还在别处炫佩了金银饰品;可是假如有人向尤苔莎·维尔建议佩戴彩带和金银饰,她就会一笑走开。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住在爱敦荒原?布达茅斯是她的出生地,那时是一处时髦的海滨胜地。她是驻扎在那里的军乐团指挥的女儿——考菲特血统的父亲,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未来的妻子随同其舰长父亲——一位有教养的家庭的男人旅行到那里期间,他与她相遇了。这桩婚姻几乎不合老人的心愿,因为音乐指挥的钱袋像他的职业一样轻微。不过这位音乐家做到了最佳;改随了他妻子的姓氏,把英格兰当成了他永久的家,不辞辛劳为孩子们的教育尽力,花费则由外公支付。作为本地的首席音乐家兴旺发达,到她的母亲去世,他便败落下来,酗酒,也死了,这姑娘撇给了她的外公照料。外公,自从在一次船难中断了三根肋骨,就栖住于这自在的爱敦荒原了,一处可以安下他的迷恋的场所,房子几乎没有花钱,因为山间地平线上遥远的蓝色可以由门口看见,历来认为那是英吉利海峡。她却恨这种改变,她觉得好像是一次放逐;可是她要被迫住在这里。

因而在尤苔莎的头脑里发生了最奇怪的观念的并置,旧日的和当今的。在她的展望中没有中间物:广场上阳光洒满的下午浪漫的回忆,军乐团,军官,献殷勤的骑士绕身,好像镀金的字母卓立镶嵌在周围爱敦荒原黑色的书板上。海滨胜地的华丽夺目与荒原的崇高庄重任意缠结产生的每一种稀奇古怪的效果,都能够在她的身上发现。人世生活现在看不到,她就越发想象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些。

她的尊贵来自哪里?经由一条艾勒辛厄斯世系的潜在血脉,她的父亲落生在夫爱夏岛[55]?——或者来自于菲扎伦和德·维尔[56],她的母系祖父有一个堂兄在贵族名册中?或许它是一种天赋——自然法则的一项幸运的会聚。近年来,有一些机会也拒绝了她去学习尊贵,因为她总是索寞独居。荒原上的孤独使得粗俗几乎不可能。要让她变俗,那么让荒原马、蝙蝠和蛇变俗就容易了。在布达茅斯的狭窄生活倒可能让她十足鄙俗下去。

没有国土或者京都去做女王而又要看上去像王后一般,唯一的途径就是看上去你像失去了它们;尤苔莎在此取得了成功。在老舰长的村舍里她能使人联想到她从未见到的公寓大厦。或许是因为她经常出入于比它们更加宏伟的大厦,空旷的山野。如同这地方夏天的环境环绕着她,她是那警句“稠密的孤寂”[57]的一个化身,——外观上这样倦怠,空暇,安静,她实际上是繁忙的,丰裕的。

被人爱到疯狂——这是她最大的欲望。爱情于她是驱走她的日子里蚀人孤独的兴奋剂。她渴望抽象的所谓热烈爱情似乎远胜过一个特定的情人。

她时而会显出一副严厉责备的神态,但它指向的与其说是现实存在的他人,不如说是她头脑的一些创造物,其中为首的是命运,她悲观隐约地臆想,由于命运的干预,爱情只降落于悄然逝去的青春——她能够赢得的爱情将与计时沙漏中的沙子同时消失。想到此,她的残酷意识愈益强烈,更容易促生不顾后果不从习俗的行动。无论在哪里,只要能够赢得的时候都要设法抓住,一年的,一周的,甚至一小时的恋情。因为没有了它她唱歌就没有欢乐,拥有却不能享受,灿烂过人却没有获胜。她的孤独深化了她的欲望。在爱敦荒原,最冷淡最卑贱的接吻也标以荒年的高价;与她的芳唇匹配的口唇哪里能够找到呢?

爱情中为忠诚而忠诚对她的吸引远小于大多数女人:忠诚由于爱情的控制才有意义。爱情的火焰燃烧迸射,然后熄灭,比一盏灯微光淡弱闪烁经年拖得长久要好。这样的才智好多女人仅靠经验学得,她凭预见便熟知了。她精神上环游爱情,辨析它的塔楼,凝视它的宫殿,得出结论:爱情只是悲哀的乐事。然而她渴望它,好像沙漠里的人为稍咸的水也心怀感激与欣慰。

她常常反复祈祷;不在特定的时间,只是,好像真挚虔诚的信徒,在她期望的时候。她的祈祷总是自发的一时冲动的,常常这样说着:“啊,把我的心从这可怕的阴郁和孤独中解救出来吧,从什么地方送给我伟大的爱情吧;否则我就要死了。”

她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58]、斯特拉福德伯爵[59]和拿破仑·波拿巴,因为他们出现在她受教育时开设的《女子历史教程》中。假如她做了母亲,为她的孩子洗礼命名会偏爱用“扫罗”[60]或“西西拉”[61],而不是“约伯”[62]或“大卫”[63],他们两个她都不喜欢。在学校时读到非利士人数次战役的时候她经常站在非利士人一边,很想知道旁提斯·彼拉多[64]坦诚公正是不是也同样漂亮。

因而她是一个思想有些激进的姑娘,的确,考虑到她在十分落后的思想环围中她的境遇,她是极具独创性的。她不墨守社会成规的本能便植根于此。关于假日,她的心境是那马放到草地上的时候,欣喜地观赏着它们的同类在大路上劳作。她唯独看重的她本人的休息是在别人正在劳动的时候来临。因此她恨星期天所有人都在休息的时刻,常说那将是她的死亡之日。看到荒原人在他们的星期天的状况,那副样子——把他们的手插在衣兜里,靴子新打了油,不扎起带子(独特的星期天标志),悠闲地走在他们一周里砍挖下的草皮和荆棘中间,不满地踢上一脚,好像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对于她是一种可怕的重压。为了减轻这不合时宜的日子的冗长乏味,她会翻弄橱柜里装着的她外公的那些旧海图和别的一些废物,哼着乡下人那些星期天夜晚的歌谣。可是在星期六晚上她却会常常唱着圣歌,读《圣经》她也总是在星期天以外的日子,那她就可以没有履行她的义务的压抑。

这样的生活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她所处的环境自然产生的天性。居住在荒原上而不研究它的内涵就像嫁给一个外国人而不学习他的语言。荒原微妙的美丽对于尤苔莎是失去了;她仅仅抓住了它的空蒙的云雾。这种环境原本能让心满意足的女人成为诗人,让经受苦难的女人成为信徒,让虔诚的女人成为赞美诗作者,让轻佻的女人沉静思考,让倔强反叛的女人深沉忧郁。

尤苔莎远离了无法形容的辉煌婚姻的梦幻;不过,尽管她的情感饱满强烈,她却不想要平庸的结合。就这样,我们看到她处于一种奇怪的孤立状态。失去了天神般为所欲为的自负,又没有获得力所能及的家常热情,显示一种性情的高贵,理论上无可非议,因为它意味着一种心态,尽管受挫失望,却断然放弃了妥协。可是,假如使其凝结为哲理,它对于国家社会却有危险的倾向。在一个有作为就意味着婚嫁的世界里,国家社会就是心和手,同样的危险伴随着这种状况。

这样我们便看到了我们的尤苔莎——因为有时她并不是全然不可爱——到达了一个启蒙阶段,感到一切都没有价值的时候,就把韦狄理想化为她想要的更好的对象来充实她现存的空闲时光。这是他的优势唯一的原因:她自己懂得它。时常,她的自尊反叛着她对他的热情,她甚至渴望摆脱。可是能够驱逐他的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一个更伟大的男人来临。

至于其余,她遭受着如许精神压抑,她漫步荒原以求恢复,她带上外公的望远镜和外婆的计时沙漏——后者因为能看着时间流逝的物质表现,她从中获取了一种独特的愉悦。她很少谋划,但是当她谋划的时候,她的方案更多地表现了一种大将的综合战略,而不是所谓女人气的小诡计,尽管当她不选择直截了当的时候她也能说出特尔斐[65]模棱两可的神谕似的话来。在天国她或许会坐在埃罗伊兹[66]和克娄巴特拉[67]之间。

八 在据说没有人的地方发现的那些人

那可怜的小男孩从篝火旁走开就把那硬币紧紧地握住,好像由此增强了他的勇气,撒腿跑了。让一个孩子在爱敦荒原的这个区域独自回家实在没有多少危险。到男孩子家的距离不过八分之三英里,他父亲的小屋,加上向前几码远的另一幢,构成了迷雾岗小村的一部分。第三幢也是仅存的屋子是维尔舰长和尤苔莎的那幢,那幢屋子坐落于离这两幢小屋相当远的地方,在这住户稀少的山坡上是孤零的房屋中最孤单的。

他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于是,胆气更大起来,放慢脚步向前走去,用一种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小曲,是关于一个水手和一个美女的,还有贮存着的光灿灿的金子。唱到中间这孩子停下来:从他前头山下的一个石坑里射出了一道亮光,从那里升起一团飘浮的尘土,发出一阵“啪啪”的响声。

只有非同寻常的景象和声音能让这孩子害怕。荒原那萧索枯寂之声并不能吓住他,因为那是熟悉的。路上时常矗起的荆棘树丛就很少可意了。因为它们阴郁地呼啸着,天黑以后有一种鬼一样的习性,像假装蹦跳的疯子、伸开四肢大躺的巨人、丑陋的瘸子的形影。这个晚上亮光并不是罕见的,但它们完全是自然的,与这道亮光不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谨慎促使这孩子转回去,而不是通过这道光,为的是要求尤苔莎·维尔小姐让她的仆人陪他回家。

等到这孩子再登上山谷顶的时候,他发现那火一直在土堤上独自燃着,尽管比先前火苗低了。在它的旁边,取代了尤苔莎孤独的身影,他看到了两个人,第二个是男人。这孩子顺着土堤爬去,想查明这事项的性质,再看看为了他无聊的琐屑原因去打扰像尤苔莎这样光彩的人物是否慎重。

在土堤下面听了几分钟谈话以后,他带着困惑疑问的样子转回身,像来时一样悄然无声地退回去。他不那样做了,基本上,他是明智地想到了去打断她和韦狄的谈话,他没有能力也不愿去准备承受她生气的全部重压,显而易见。

这里对于一个可怜的孩子是处于西西里礁岩和卡律布底斯漩涡之间[68]。等他由被发现的危险退到安全地带停下来的时候,他最终决定还是去面对那坑里较为小一些危害的现象。他重重地喘一口粗气,原路退下山坡,沿着他先前走的路继续走去。

那道亮光消失了,升起的尘土也消散了——他希望永久这样。他坚定地向前走去,一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来到离石坑几码远之内,他听到前边有一种轻微的声音,致使他停了下来。停了只是一霎,因为那声音转为了两匹动物吃草的咬嚼声。

“两匹荒原马下到这里了。”他大声说,“我以前从不知道它们跑这么远来。”

这两匹马正在他前面的路径上,但是男孩子没想太多;他从小就围着马腿玩儿。可是等到快要靠近了,孩子还是有一些惊奇地发现那两匹小马没有跑开,原来它们每匹都套了蹄绊,防止它们走上歧途;这表明它们都是被驯服过的。他现在能够看到石坑里边了,那石坑,是在山边,有一个平平的入口。在最里边的角落一辆篷车方方正正的轮廓出现了,它背对着他。一道光线从车内射出,把一个移动的影子投射到车门朝向的更远一边的砾石陡壁上。

孩子设想这是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他对那些漫游人的害怕只是达到了一个轻微的程度,好像是呵痒,而不是痛。仅仅几英寸厚的土墙使他和他的家人没有成为吉卜赛人。他离开一定的距离从石坑边绕过去,登上山坡,来到坡顶,以便看到大篷车敞开的门里面,看看那影子的本人。

那情景吓了孩子一跳。在车内的小火炉旁边坐了一个从头到脚全是赤红的人——这人就是托马芯的朋友。他在补一只袜子,那袜子也像他身上一样是红色的。再者,他一边补袜子一边抽烟斗,那烟杆和烟锅也是红色的。

这时听得见在外边昏暗中吃草的一匹荒原马摆脱了缚在蹄子上的索绊。被响声惊动的红土贩子放下他的袜子,点亮挂在他旁边的一盏灯笼,从篷车里走出。插起蜡烛的时候他把灯笼举到脸前边,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白和乳白的牙齿,那,与脸部四周的红色形成对照,给了他一副足以让一个注视的少年大吃一惊的面貌。男孩子十分清楚自己闯到了什么人的巢穴里,他的心无法安宁了。比吉卜赛人还要丑陋的人时而会穿过爱敦荒原为人所知,红土贩子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多么希望他只是一个吉卜赛人。”他咕哝着。

那人这时候从马那里回来了。男孩子害怕被人看见,便紧张不安地动弹,结果倒变得被确凿无疑地发现了。石楠和泥炭层呈草席状悬挂在石坑沿上,遮住了真正的坑沿。男孩子踏到了实地外边;石楠塌下去,他从灰色沙坡滚落到了那男人的脚跟前。

红土贩子打开灯笼小门,把烛光照到俯卧在地的男孩子身上。

“你是谁?”他问。

“约翰·南萨奇,先生。”

“你上那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

“看我,是吧?”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看我?”

“因为我是从维尔小姐的篝火那边回家到这儿了。”

“摔伤啦?”

“没有。”

“怎么没有,你摔伤了:你的手在流血。到我的车篷来,我给你包上。”

“请让我找找我的六便士。”

“你从哪儿来的那个?”

“维尔小姐因为我给她烧篝火给我的。”

那六便士找到了,那男子朝篷车走去,男孩子跟在后头,几乎屏住了呼吸。

男子从一个盛着针线的小袋里拿出一块破布,撕下一绺儿,那布,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也染成了红色,男子着手给男孩子包扎伤口。

“我的眼睛雾蒙蒙的——我可以坐下吗,先生?”男孩子说。

“当然可以,可怜的家伙。摔这一下够让你发晕了。坐在那个包裹上。”

男子包好了伤口,男孩子说:“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先生。”

“你很怕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孩子带着如许疑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通身赤红的形象最后说:“知道。”

“唷,干什么的?”

“红土贩子!”

“对,我就是卖红土的。可是不只我一个人卖红土。你们小孩子只知道有一只布谷鸟,一只狐狸,一个巨人,一个魔鬼,一个红土贩子,其实拢共有许多许多。”

“是吗?你不会把我装进你的袋子里带走吧,是不是,先生?人家说红土贩子有时候会那么做。”

“胡说。红土贩子干的只是卖红土。你看到我的车后面那些袋子了吗?它们装的不是孩子——只满装着红土。”

“你生下来就是一个红土贩子?”

“不是,我是后来干了这个。要是我丢掉了这买卖我会像你一样的——就是说,过些日子我能变白——或许六个月;开初不行,因为那红色扎进我的皮肤了,洗不掉。现在,你不会再怕红土贩子了吧,是不是?”

“不怕了,永远不怕了。威利·奥查德说他前几天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红色的鬼——或许那就是你?”

“前几天我是在这里。”

“我刚才看见的亮光里一片烟尘是你弄的?”

“哦,是的,我在拍打几个袋子。是你在那里点了一堆很旺的篝火?我看到了火光。维尔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烧一堆篝火,还给你六便士让你守着它?”

“我不知道。我累坏了,可她还是让我在那里死守着烧篝火,她自己却一趟趟往雨冢那里跑。”

“你给她守了多长时间?”

“直到一只青蛙跳进了水塘里。”

红土贩子顿然停止了闲聊。“青蛙?”他问,“青蛙这个季节不往水塘里跳。”

“它们跳了,我听见了一只。”

“千真万确?”

“嗯。她告诉我我能听到;结果我真的听到了。大家说她聪明深奥,或许是她念咒叫它们来的。”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下到这儿了,我害怕了,我又往回走;可我不愿跟她说话,因为那个绅士,我就又来这里了。”

“绅士?——啊!她对他说什么啦,小男子汉?”

“告诉他说她猜到他没有娶另一个女人,因为他最喜欢他的老情人。就那些话。”

“那绅士对她说什么了,小家伙?”

“他只说他最喜欢她,以后晚上再到雨冢下面来看她。”

“哈!”红土贩子叫了一声,用他的手猛拍了一下篷车一边,以致整个篷布都抖动了起来,“那就是内情机密了!”

小孩子从坐的地方兀地跳起来。

“小男子汉,你不要害怕。”做红土买卖的说,即刻变得温柔了,“我忘了你在这里了。这只是红土贩子一时发疯的古怪习惯;可是他们不伤害任何人。后来那女士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请问,红土贩子先生,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唉,当然可以。我送你一段路。”

他把男孩子带出石坑,走上通往孩子妈妈住屋的小道。那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以后红土贩子转回来,重新坐到火炉旁边,继续补他的袜子。

九 爱情导致精明的男人转入谋略

老派的红土贩子现在是难得见到了。自从通进了铁路,维塞克斯的农民没有这些魔鬼般的来客他们也能应付过去了,牧羊人准备把羊送往市场时所大量使用的鲜明颜料经由别的途径也能够获得;甚至幸存下来的那些也在失去存在的诗意。从事这种行业,意味着要定期去坑里挖红土料子,长年累月要露营在外,只除了隆冬岁末;还意味着一趟商旅要在数以百计的农户中奔走。尽管是这种阿拉伯人游走不定的生活方式,还是由于永不衰退的财源确保了体面的维持。

红土碰到任何物体都会将它鲜明的色彩铺展布满,任何人摸弄半个钟头,都会清楚无误地打上印鉴,好像该隐[69]的标记。

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看见红土贩子是他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事件。那红的形象得于自想象开始以来折磨着少年精神的所有噩梦的升华。“红土贩子抓你来了!”是维塞克斯的妈妈们多少代以来吓唬孩子的俗语。本世纪之初,它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过一时;但是一俟时间的进程使得后者这位名人变得陈腐和无效,那较为过时的俗语便重新占有了早先的声望。不过现在红土贩子追随着波拿巴来到这陈腐不堪的魔怪的国度,他的地位也要被现代发明挤占了。

红土贩子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但是对吉卜赛人他还蔑视。他像四处浪荡的编筐编席的人一样兴旺;然而他跟他们一点关系也不发生。他比那些赶牛的出生成长得更为体面,在他漫游时他们从他身旁通过,有的重复通过,他们也只是对他点点头。他的货物比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的更值钱;但是他们并不这样想,从他的车旁走过时眼睛只看着前头。他通身的颜色是这样怪异,看起来那些开旋转木马的人和塑蜡像的人在他的旁边倒显得好像绅士;不过他认为他们是低级的一伙,他跟他们保持疏离。在路上这所有流水般来往的人中,红土贩子依旧溺爱着自己;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跟他们相融。他的职业倾向于孤立他,看上去他多半是与世隔绝了。

不时有人说红土贩子是些罪犯,行为不端,却让另一些人不公地替他们受苦,他们逃脱了法律制裁,却逃脱不了自己的良心谴责,于是从事这个行业作为终生的赎罪。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干这个?在目前情形下这个问题是特别适当的。那天下午进入爱敦荒原的红土贩子就是一个毁掉可爱形象构成这独特基础的一个实例,而一个丑陋的坯子为了那个意图也同样能够干好。那红土贩子身上令人生畏的一点是他的颜色,没有了那个他就是一个常常能够看到的令人喜欢的乡村男子的标本。敏锐的观察者会倾向于去想——那,的确也是部分真相——他是因为生活中缺少兴趣才把完美的地位放弃了。看过他的人还会妄猜一下,他生性诚善,敏锐至极还没有接近诡诈,构成了他性格的框架。

他补袜子的时候脸上带着思考的严峻。随之表情重又柔和下来,尔后又重现了那天下午赶车走在公路上时温软的悲伤。现在他的针线停下了。他放下袜子,从座位上起来,从挂在车角落的钩上拿下一个小皮袋子。在装着的另外一些物件中有一个棕色纸包,那纸包,由它破旧折叠得像折页一般的特征来推断,似乎是好多次小心地打开又包上过。他坐到构成车内唯一座位的三条腿的挤奶凳子上,在烛光旁边细细查看他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封旧信展开。信当初是写在白纸上,现在由于它偶然的境遇呈现为一种淡淡的红色;黑色的笔触在上面看起来好像冬天的树枝背衬着朱红色的落日。信上落有早于两年前的日期,署名“托马芯·约布赖特”。如下写着:

亲爱的迪格利·维恩:

我从旁德·克罗斯回家时你赶上我向我提出的那个问题使我感到那么意外,我怕没能让你确切地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假如我的伯母没来接我,当时我马上就会说明一切,但是我没有机会。此后我十分不安,因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痛苦,不过我恐怕还是看来要像前后矛盾地让你痛苦了。我不能,迪格利,嫁给你,也不能让你把我看作你的情人。我不能,真的,迪格利。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说了这个,觉得太痛苦。当我想到或许会让你痛苦的时候让我非常悲伤,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在我的心里我的堂兄克莱姆之后就是你了。我们不能结婚有许多原因,我不能在一封信里列举。至少我没有料想到你跟上我要跟我讲这样一件事,因为我全然从未把你看作我的恋人。你一定不要因为你说时我发笑而骂我,你要是以为我笑你像个傻瓜男人那你就错了。我笑是因为你这个想法那么古怪,完全不是笑你。我不让你向我求爱的最主要原因,是在我个人方面,我同意跟你一起走走的时候,我却感觉不到一个女人应该感受到的打算做你的妻子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如你所想的,我有了另外心上人,因为我并没有鼓励任何人,从来一点儿也没有。另一个原因是我的伯母。她不会,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即使我愿意嫁给你。她很喜欢你,可是她想要我找一个比小奶牛场主地位高一点的人,嫁一个专业人士。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给你写了实话而恨我,不过我感觉到你可能会试着再跟我见面,我们还是不见面好些。我将永远把你当作一个好人记着,记挂着你的幸福。我托简·奥查德的小女仆把这封信送给你——你忠实的朋友

托马芯·约布赖特 敬上

奶牛场主 维恩先生收

自从这封信在很早以前某一个秋天的早晨送达,直到今天红土贩子和托马芯还没见过面。在这段间隔期间他改变了他的地位,甚至比当初距她更远了,由于他选择了贩红土行业;尽管他的境况实际上还是非常好的。的确,看看他的消费只是他的收入的四分之一,他可以称得上一个富裕的男人。

遭到拒绝的求婚者像失去了蜂窝的蜜蜂一样自然地去漫游,维恩愤世嫉俗投身的行业在好多方面倒与他的志趣相投。不过他的漫游,为旧情所压,频繁地取道爱敦荒原方向,尽管他从来没有打扰那吸引他来到那里的她。去往托马芯所处的荒原上,接近她,而不被看到,是带给他愉悦的“小母羊羔”[70]。

于是便发生了那一天的偶然事件,这红土贩子,仍然全心爱着她,为在一个紧要的节点上偶然帮助了她激励着,发誓主动为她尽力,而不是,如迄今为止似的,叹息度日,保持避开状态。那事发生以后,他不怀疑韦狄用情的真诚是不可能了。可是她的希望显然是集中在韦狄身上的;驱除了他的遗憾,维恩决意用他选定的独有的方式帮助她获得幸福。这方式,在所有的方式当中,对于他是最具压力的,是足够尴尬难堪的;但是红土贩子的爱情宽宏丰厚。他留心托马芯的利益的第一步行动是在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左右采取的,是由他从那悲伤的孩子那里得知的消息支配的。尤苔莎是韦狄对于结婚漫不经心疏忽大意的一个莫以名状的原因,维恩一听说了他们秘密相会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他还没有想到尤苔莎向韦狄点燃的爱情信号是她外公给这个被遗弃的智性美人带回家里的微妙影响。他的本能是把她看作策反托马芯幸福的阴谋家而不是居先的障碍。

白天里他极其焦虑地想知道托马芯的状况;可是他没有冒昧地去闯那个视他为陌生人的门槛,尤其是在类似这样的不愉快的时刻。他的时间都占用在他的矮种马把货物搬到荒原的新地点上了,由他先前的驻地向东;他在这里仔细经意地选择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幽僻角落,那似乎意味着他在这里的居留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尔后他步行沿着他来时走过的一段路往回走;现在,天黑下来了,他在岔路口向左走,直到站在了距雨冢不到二十码远的石坑边的一丛冬青后边为止。

他在那里为了监视一场相会,但是他看到了一场空。那天夜里除了他本人没有任何人走近那个地点。

不过白费了劳动并没有对红土贩子产生多少影响。他站在坦塔勒斯[71]的位置上,似乎把有定数的大宗失望当作了全部实现的自然序曲,没有那序曲反而会产生惊恐。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他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可是尤苔莎和韦狄,他期待的幽会的人,仍然没有来到。

他一连四个晚上准确地实施着同样的过程,都没有成功。但在紧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正好是他们前次相会的一个星期,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沿着山脊飘悠着,一个男人的轮廓从山谷登上去。他们在一条环绕着古冢的小沟渠里相会了——那小沟渠最初是不布列颠人堆土筑墓时挖出来的。

红土贩子怀疑他们会伤害托马芯,被刺激着立刻采取谋略。他即刻离开灌木丛,手脚并用往前爬去。等他爬到可以冒险行动又很安全不致被发现的地方,由于风是横穿的,那幽会的一对儿的谈话他不能偷听到。

靠近他的,像荒原的若干地方一样,是铺盖着大块大块草皮的区域,它们翻过来边对边伏铺着等待提莫西·费尔韦入冬前来搬走。他一躺下就拿了两块,拖着一块盖住他的头和肩膀,另一块盖着背和腿。红土贩子现在是完全不能让人看见了,即便是在大白天;这草皮,有石楠的一面向上靠着他站立,看上去恰好如同长着的。他又向前爬去,草皮靠着他的背随他往前爬。他在暮色中靠近,即便没有遮盖的可能性,也不会被发觉;这样靠近着,仿佛他在地上打洞。利用这种方式他来到了相当靠近那两个人站的地方。

“想就这件事跟我商量?”尤苔莎·维尔圆润的、冲动的口音传进了他的耳朵。“跟我商量?说这种话对我是一种侮辱,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开始哭了,“我爱上了你,向你表示了我爱你,我后悔极了;可你还能来用那种冷冷的方式,说你希望跟我商量是不是娶托马芯更好。更好——当然是更好啦。娶她吧,她比我更接近你的生活地位!”

“好,好;那很好。”韦狄高傲地说,“但是我们必须看看目前的情况。因为我导致了这个结果,无论什么责怪加给我都可以。托马芯眼下的状况比你糟多了。我只简单地告诉你她正处在窘迫的困境中。”

“可是你不要告诉我!你必须看到它只是在烦扰我。戴蒙,你行为不当;叫我看你是完蛋啦。你没有重视我的美意——一位女士以爱向你表达的美意——她常常怀有更为远大的志向。不过那是托马芯的错。她从我这里把你争去,她理当为此受罪。她现在住在哪里?那不是我在意,我都不在乎我自己住在哪里。啊,我要是死了她会多么高兴啊!我问你她在哪里?”

“托马芯现在住在她伯母整天关起来的卧室里,不许任何人看见。”他冷淡地说。

“我不认为你甚至现在还多么关心她。”尤苔莎带着突然而来的快乐说,“因为你要是关心她你谈起她来就不会这么冷淡,你会这么冷淡地跟她谈起我吗?啊,我想是的!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你,除非在一种条件下,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你抛弃了我,你又跑回来,觉得那么对不起我而对我百依百顺。”

“我永远不想抛弃你。”

“我不为那个感谢你。我会恨那种十足的平平稳稳。真的,我想我希望你时常抛弃我一小会儿。情人太诚实,爱情就成了沉闷无趣的事情。哦,这么说太羞人了;不过它是真的!”她沉迷地一笑,“一想到那种极其乏味的爱情我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你不要给我驯顺的爱情,否则你就走开!”

“我希望托马芯不是这样一个好得该死的小女人,”韦狄说,“那样我就不至于对你忠诚而伤害了一个可敬的人。终究我才是一个罪人;你们两个谁的小指头我都不值。”

“可是你不必出于一些公正的观念为了她而去牺牲你自己,”尤苔莎急切地回答说,“假如你不爱她,从长远来看离开她实际上是最仁慈的事情。那始终是最好的方式。瞧我现在的表现不像个女人了,我想。你离开我以后我总是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生我自己的气。”

韦狄在石楠中走了一两步没有回答。停顿之间充满了近处一株削了梢的棘树迎着风的叫声,微风穿过坚硬不屈的树枝像穿过筛网似的。那好像是夜晚咬紧牙齿在唱挽歌。

她继续说下去,半悲伤地:“自从上次遇见你,我一两次想到或许你并不是因为我才不跟她结婚。告诉我,戴蒙。我将努力承受。我跟这事是不是没有任何关系?”

“你逼我说?”

“是的,我一定要知道。我看我是太过相信我自己的力量了。”

“好吧,直接的原因是结婚证书不能在那个地方用,我还没有办法办到另一张她就跑走了。直到那个关节你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从那以后她的伯母就用一种我不喜欢的腔调对我说话。”

“是啊,是啊!我跟这事没有关系——我跟这事没有关系。你只是玩弄我。天哪,我算什么,尤苔莎·维尔,竟然这么想重视你!”

“胡说,不要这么冲动……尤苔莎,上一年我们是怎样在这些灌木丛中转悠的,那时候天气凉了,山影把我们隐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

她保持在忧郁的沉默中直至她开口说话:“是的,我那么常常笑你竟敢仰慕我!可是从那以后你就让我好受折磨了!”

“不错,你待我是足够残酷了,直到我认为我找到了一个比你更漂亮的。找到她我是有福了,尤苔莎。”

“你一直认为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漂亮的?”

“有时候我那么想,有时候我不那么想。天平恰好平衡得只用一根羽毛就能扳过来。”

“可是你真的不在乎我是否跟你相会?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乎一点儿,可是不足以破坏安静。”这年轻的男人懒洋洋地回答,“不,那都是过去了。我以为只有一朵花的地方我发现那里是两朵。或许是三朵,四朵,或者无数朵,像第一朵一样好……我的命运真是奇怪。谁能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她压下一股似乎可能导致爱也可能同等地引发怒的火打断他的话:“你现在还爱她吗?”

“谁知道呢?”

“告诉我,我要知道!”

“我爱,我又不爱。”他淘气地说,“也就是说,我有我的时间和季节。你一会儿太高傲,一会儿又太疏懒了,一会儿太忧郁,一会儿又太阴沉了,再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什么了,除了——除了知道你对于我不再是曾经常常是的整个世界,我的亲爱的。不过你是个让人乐意认识的小姐,见到了让人愉快,我敢说永远甜美——几乎是永远。”

尤苔莎沉默了,她从他身边转身走开,直到用一种高悬强力的声音说话才停下:“我走一走,这是我走的路!”

“好吧,我干别的更糟,还不如跟着你。”

“你知道你不能干别的,尽管你喜怒无常变心变节!”她挑战地说,“尽管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也可以干什么。尽你所能从我身边走开——可是你永远也不能忘了我。你将终生爱我。要是能娶我你会乐得跳起来!”

“那样我会跳起来的!”韦狄说,“这样的想法我时常会有,尤苔莎;它们这会儿又来了。你一直极恨荒原;那个我知道。”

“我恨。”她深沉地咕哝道,“这是我的十字架,是我的羞耻,也将是我的死亡。”

“我也憎恶它。”他说,“现在我们四周刮的风多么悲凄!”

她没有回答。风的音调的确是庄重而弥漫渗透的。混合发声亲自向感官说话,附近地域的形貌特征可以凭耳朵看出。听觉画面由黑暗的场景中反转出来;他们能够听到石楠地带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哪里荆棘长得粗壮高大;哪里刚刚被砍了;杉树丛朝什么方向长去;长着冬青的石坑离得有多么近;因为这些各各相异的场物的声音不少于它们的形态和色彩。

“上帝啊,它是多么孤凉!”韦狄重新开口说,“如画的山谷和云雾对于什么也看不见的我们算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你愿意跟我去美洲吗?我有亲戚在威斯康星。”

“那需要考虑。”

“在这里好像不可能干好了,除非人是一只野鸟或者一个风景画家。怎么样?”

“给我点时间。”她温柔地说,拉起了他的手,“美洲离得太远了,你陪我走一走好吗?”

尤苔莎一说出后边的话,她就从雨冢的墓座上退下来,韦狄跟上她。这样红土贩子就不再能听到什么了。

他掀开草皮站起来。他们背衬着夜空的黑影落下去消失了。他们好像懒洋洋的软体动物般的荒原从头顶向前伸出的两根触角,现在又缩了回去。

红土贩子步行穿过山谷,进入下一条他的篷车停的山谷,就一个细高个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来说他走得不算快。他的心神被搅扰得疼痛着。行走中微风吹过他的嘴边带走对他们将受天谴的威吓的声调。

他走进篷车,火炉还在那里燃烧着小火。他没有点亮蜡烛,在曾经坐过的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思虑着他看到和听到的触及他一直爱着的人的那些情形。他发出了一种既不是叹息也不是啜泣的声音,但是比叹息和啜泣更能够表示烦乱的心境。

“我的托马芯,”他重重地低语说,“到底该怎么办呢?对,我要去见那个尤苔莎·维尔。”

十 一场劝说孤注一掷百般努力

第二天早晨,太阳显露的高度跟雨冢的高度比起来无论从荒原的哪个部位看去都极其微不足道,低处的所有小山都像云雾构成的爱琴海中的群岛,这时候红土贩子从他选作住处的长满荆棘的凹角出来,登上了迷雾岗的山坡。

尽管这些草木丛生的山峦外貌如此荒凉,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早晨有几双敏锐的圆眼总是准备着汇聚到一个过路者身上。隐居在这里的羽毛族类要是在别处被发现将会引起惊奇。一只鸨经常出没在这里,不多年以前有一个时期,在爱敦荒原看到过二十五只。泽鹰由韦狄住处附近的山谷向上仰望。一只奶油色的走鸻常常造访这座山,这种鸟极为罕见,在全英格兰见到的不超过十二只;但是一个野蛮人白天黑夜都不休息,直到射下了这非洲逃逸者为止,此后奶油色的走鸻就想到不再适合进入爱敦荒原了。

一个像维恩这样能够徒步行走观察到它们的旅行者,现在会觉得自己在与人所不知的地区进行直接交流。在他的前头是一群野鸭——刚刚从北方风的家乡来到。这生物装载了大量的北方知识而来。冰川突变,雪暴事件,炫丽的极光印象,天穹中的北极星,富兰克林[72]脚下——它最平凡的一类见闻都令人惊奇。可是这鸟儿,好像另外一些哲学家似的,它看着红土贩子时仿佛在想,当下舒适的一刻现实相当于记忆中十年往事的价值。

维恩从它们中穿过,向着那生活在它们中间又鄙视它们的孤绝的美人住的房子走去。这一天是星期天;可是至于去教堂,除了结婚或者举行葬礼,在爱敦荒原是例外的,所以是不是星期天没有多少差别。他决定了这大胆的一举去见尤苔莎·维尔讨个说法——或用计谋取或直捣突袭,向托马芯情敌的阵地发起攻击,其中显示出,太过明显地,缺少了男人的一些豪侠气,从农夫到国王精明男人具有的特性。伟大的腓特烈曾经跟美丽的奥地利女大公开战[73],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皇后的条件[74],他们对不同的性别并不比红土贩子更为麻木不仁。红土贩子要以他独有的方式,用计谋将尤苔莎逐出。

造访老舰长的住所在下等居民总是或多或少有点事要做。尽管他偶尔也爱闲聊,但他的情绪飘忽不定,没有人能够把握他在什么特殊时刻运转。尤苔莎矜言寡行,完全孤独地过她自己的日子。除了一个佃农的女儿——是他们的仆人,一个在花园和马厩干活的小伙子,只有他们自己进入这所房子,再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去了。除了约布赖特家族,他们是这个地区仅有的斯文体面的人,尽管远不算富庶,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保持一张友好的脸向着每一个人,每一只鸟,每一只兽,而那是对他们贫穷的乡邻有影响的。

红土贩子走进花园时那老人正通过望远镜看着远景中着色的蔚蓝大海,他铜纽扣上的小船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认出了维恩便是在公路上的伙伴,但是他没有提起那事,只说:“噢,红土贩子——你上这里来啦?喝一杯格罗格酒吧?”

维恩谢绝了,借口天太早,声称他来找维尔小姐有事。老舰长把他从帽子到背心,从背心到绑腿审视了一会儿,最后请他进屋。

维尔小姐这时没有人看到;红土贩子坐在厨房窗下的长凳上等着,他的手交叉搭在岔开的膝上,帽子在手上垂着。

“我猜年轻小姐还没有起床吧?”他一会儿问仆人。

“还没有。从来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叫小姐。”

“那我到外边去吧。”维恩说,“要是她愿意见我,请她传出话来,我再进来。”

红土贩子离开这房子,在毗邻的山上溜荡。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过去了,没有要求他到场的话传来。他开始感到他的计划失败了,这时候他看到尤苔莎本人的身影悠闲地朝他而来。一种对那特异的人让步倾听的新奇感足以吸引她向前。

只瞥了一眼迪格利·维恩以后,她仿佛就感觉到了,这男人来此负有奇怪的使命,他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卑贱;因为她的逼近没有引起他不安的扭动,或者挪腾双脚,表现出质朴的乡下人在非同寻常的女性到来时禁不住露出的那些小迹象。在他询问可否跟她谈谈以后,她立即回答说:“可以,跟我一起走走。”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不多远,敏悟的红土贩子想到他如果神情少一些冷漠,他做事便更明智,他决定一有机会就纠正这个错误。

“我很冒昧,小姐,以至跑来告诉你传到我耳朵里的那个人的一些奇怪消息。”

“噢!什么人?”

他把胳膊肘向着东南方——静女酒店的方向——猛地一扭。

尤苔莎即刻转身问他:“你指的是韦狄先生?”

“不错,因为他的缘故,有一户人家有了麻烦,我跑来让你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有力量解除那麻烦。”

“我?什么麻烦?”

“那是十分秘密的。那就是,他最终或许会拒绝娶托马芯·约布赖特的。”

尤苔莎,尽管内心被他的话激发得搏跳起来,但是在这种戏剧里她还能胜任她的角色。她冷漠地回答:“我不愿听到这话,你一定不要指望我去干涉。”

“可是,小姐,你能听我一句话吗?”

“我不听。我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即便感兴趣我也不能强迫韦狄先生听从我的吩咐。”

“作为这荒原上唯一的尊贵小姐,我想你能。”维恩带着微妙的婉曲说,“事实上是这样的。韦狄先生原本能够跟托马芯立即结婚,所有事情顺顺当当,假如不是有另一个女人搅进来。这另一个女人是他早就结识的,我相信现在还偶尔在荒原上相会。他永远不会娶她,可是由于她,他也永远不可能娶深爱着他的女人。现在,如果你,小姐,对于我们男人有这么大左右力量的人,去坚决要求他用高尚的善意对待你年轻的邻居托马芯,放弃另一个女人,他或许会这么做,拯救她免遭许多苦难。”

“啊,我的天!”尤苔莎大叫一声,一边大笑起来,合不拢的嘴唇以致阳光照进去好像照进了郁金香花,给了她一束相同的猩红火焰,“你过高地想象我对男人的影响力了,红土贩子,如果我有像你想象的那种力量,我马上就去用它为那些友好待我的任何人谋取福利——托马芯·约布赖特对我并不格外好,据我所知。”

“可能是你真的不知道——她一直多么牵挂着你吧?”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字。虽然我们住得只隔了两英里,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进过她伯母的家。”

潜藏在她的举止态度中的傲慢告诉维恩至此他是完全失败了。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感到有必要揭开他的第二步论据了。

“好吧,撇开这个问题,用你的力量,我敢保,你,维尔小姐,能为另一个女人谋取大大的福利。”

她摇了摇头。

“你的秀丽是韦狄先生的法律。它是所有看到你的男人的法律,他们说:‘这么国色天香的小姐来了——她叫什么名字?多么漂亮!’比托马芯·约布赖特漂亮!”红土贩子一边坚持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饶恕一个撒谎的坏蛋吧!”她是比托马芯漂亮,但红土贩子远不这么想。尤苔莎的美丽笼着某种朦胧晦暗,维恩的眼睛却未受过训练。她身着冬装,即如现在,她好像披了虎甲,在阴暗的处境中观察,仿佛是素净的中性色彩,但是在强烈的光辉照耀下就会绚丽夺目。

尤苔莎不能不回答,尽管意识到由此会危及她的尊严。“有许多女人比托马芯漂亮,”她说,“所以你这话没有多大意义。”

红土贩子遭受了损伤,但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很注意女人容貌的男人,你可以像柳条那样随意捻弄他,只要你有心。”

“她跟他总在一起都不能做到,我住在这里跟他离得这么远,当然更做不了。”

红土贩子猛地转过身子盯着她的脸,“维尔小姐!”他说。

“你为什么说那个——好像你怀疑我?”她虚弱无力地说,她的呼吸急促了。“真想不到你竟然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她进而又说,带着一种强做出来的傲慢的冷笑,“你心里有什么东西导致你那样说话?”

“维尔小姐,你为什么要假装你不了解那个男人?——我知道为什么,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有失你的身份,你感到惭愧。”

“你弄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红土贩子决定出真牌。“我昨晚听到了你们在雨冢相会的每一句话。”他说,“那个竖在韦狄和托马芯之间的女人就是你本人。”

这是掀开了令人难受的帘子,坎多勒妻子的屈辱[75]在她心中燃起了怒火。一会儿她的嘴唇颤抖她自己也不顾了,喘息也不再能控制。

“我不舒服,”她慌促地说,“不——不是那个——我没有心情再听你说,请走开。”

“我一定要说,维尔小姐,我顾不上你是不是痛苦。我要摆在你面前的是不管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是她的责任,还是你的责任——她的状况无疑比你的更糟。你放弃韦狄先生对你会有真正的益处,因为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呢?现在她要解除不能那么容易——她要是失去了他,人人都会责怪她。因而我要求你——不是因为她的权利最正当,而是因为她的处境更恶劣——把他让给她吧。”

“不——我不能让,我不能让!”她冲动地说,完全忘记了她此前把红土贩子当作下属的姿态,“从来没有人受过这样的对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不会被打倒——被一个像她那样的下等女人。非常好,你跑来替她求情,可难道不是她自己引起了她的麻烦吗?没有要求一帮村夫同意我就不能向我选择的什么人表示喜爱吗?她跑到我和我的倾爱中间,现在她得到了她该得的惩罚,她又抓到你来替她求情!”

“实际上,”维恩诚恳地说,“关于这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我要求你放弃他。这对她对你都更好。人们要是发现一个有身份的小姐去跟一个虐待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秘密相会,他们会说些很难听的。”

“我没有伤害她,在她之前他就是我的!他又回来了——因为——因为他最喜欢的是我!”她狂热地说,“可是我失去全部自尊跟你说话,我真是退步了!”

“我能保守秘密。”维恩温和地说,“你不必担心,我是知道你和他相会的唯一的人。另外只有一件事情要说,然后我就走了。我听见你对他说你憎厌住在这里——爱敦荒原对你是牢狱。”

“我这样说过。在这景色中有一种美,这我知道;可是它对我是一座牢狱。你提到的那个男人也没有把我从那种感觉中搭救出来,尽管他也住在这里。我不嫌他是因为附近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红土贩子显得怀有希望了,这些话从她那里吐出来以后他的第三步企图似乎有指望了。“现在我们的心是敞开一点了,小姐。”他说,“我将告诉你我给你的建议。自从我干了红土行业我跑了好多地方,这一点你知道。”

她低下头,扫视了一下周围随之目光落在他们下方雾漫漫的山谷中。

“在我跑着做生意的时候直跑到了布达茅斯。现在布达茅斯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奇妙——一片美丽的冲入河流的海水光彩闪亮,像一张弓弯入陆地——成千上万高贵文雅的人在那里漫步——乐队演奏着——漫步的人群中有海军军官也有陆军军官——你遇到的十个人有九个在恋爱。”

“那我知道。”她倨傲地说,“我比你更了解布达茅斯。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父亲从国外跑到那里去当了军乐团乐师。啊,我的灵魂,布达茅斯!我希望我现在就在那里。”

看到慢火遇到机会时也能迸发烈焰,红土贩子吃惊了。“要是你,小姐,”他回答说,“在那里待上一周时间,韦狄,就像我们看到的远处的一匹荒原马了,你不会再想他。现在,我能带你到那里。”

“怎么去?”尤苔莎说,她的大眼睛中带着热切的好奇。

“我的叔叔在那里给一个有钱的寡妇管事,很受信任,已经二十五年了,那寡妇有一幢漂亮的房子面向大海。那寡妇老了,腿有残疾,她想要一个年轻姑娘陪伴照顾,给她读读书唱唱歌,但还没有找到一个对她心思、能顾全她的生活的,尽管她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试了六七个了。得到你她会乐得跳起来,我叔叔毫不费力就能办成。”

“我得去干活吧,大概?”

“不,不算真正的干活。你只有一点事做,比如读读书那样的。不到元旦你不必去。”

“我知道指定要干活。”她说,又萎靡到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承认为了给她消遣逗乐有一些琐碎的事儿要做;不过闲散的人会称为干活,干活的人却会叫它是玩儿。想象一下你将过的生活、你将来的同伴,小姐,你将看到的玩乐喜庆,你将嫁的绅士。我的叔叔要从乡下找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轻小姐,因为那寡妇不喜欢城里姑娘。”

“那就是把我自己耗尽了去讨她欢喜!我不去!啊,假如我能像一个贵妇人那样住在快乐的城市,走我自己愿走的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宁肯放弃皱纹遍布的大半生!是的,红土贩子,能那样我就愿意。”

“帮我让托马芯幸福,小姐,那机会就是你的。”她的同伴敦促她。

“机会——这不算什么机会。”她傲慢地说,“像你这样的一个穷人能提供我什么,实际上?——我要回家了。我再没有什么要说了。你的马不需要喂草?你的红土袋子不需要修补?你不想为你的货物找买主?你在这里就这样拖延闲逛?”

维恩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把手背在后头转身走开,这样她就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受挫的绝望了。从这孤独的姑娘身上发现的头脑明晰力量强大,甚至从他接近她的那一刻的头几分钟实际上就使得忧虑充满了他的神态。她的年轻和处境致使他期待着他的招式成为一个相当简单的召唤。一套能携走软弱的乡村少女随同而去的劝诱只是引起了尤苔莎的反感。通常,布达茅斯这个词在爱敦荒原就意味着魅力。堂皇的港口和海水浴场,假如在荒原人的心中逼真地映照出来,必定各色兼备,带着媚人的难以描述的风貌,拥有迦太基[76]建筑的繁闹、塔伦特[77]的奢华、巴伊恩[78]的兴旺与美丽。尤苔莎关于那地方的感觉一点也不少过分的夸饰;但是她不能为了去那里而沦落了她的独立。

迪格利·维恩走远了的时候,尤苔莎走上土堤俯视荒凉的美丽如画的山谷,又向着太阳望去,那也是韦狄家的方向。现在雾霭大都退散了,围绕着他的房子的树梢和灌木刚刚能够看出来,好像钻透了白日覆盖它们的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那里无疑是她的心倾向的地方;模糊不明地,沉湎空想地——把他缠缠解解当作她视界内独一无二的物体,可以使她的梦凝结为晶体。这个一开始仅仅供她消遣的男人,永远不会大于只因他在适当的时刻抛弃她的技巧以满足她癖好的价值,现在却又令她爱慕了。他调情中的休止又使她的爱复生了。尤苔莎无事消闲给予韦狄的这种感情由于托马芯的筑坝而转为了潮澜。她过去常常戏弄韦狄,但那是之前有另一个女人喜爱他。通常一滴冷嘲进入平淡无味的情境就会使得整体变为辛辣。

“我永远不放弃他——永不!”她冲动激烈地说。

红土贩子暗示那流言会给她造成损害没有持久地使尤苔莎恐慌。她像女神对于不着布丝的偶然批评一样漠不关心。这并非源起于生来的无耻,只是由于她太过远离世人而生活,便很难感觉到舆论的影响。沙漠中的芝诺比阿[79]难能在意罗马城中有关她的议论。在社会伦理范围内涉及尤苔莎,她更接近于野蛮状态,然而在情感方面她同时又完全是享乐主义者。她已进入了感官享受秘密的幽深处,然而却几乎没有跨过世俗常规的门槛。

十一 一位诚实女性的不诚实

红土贩子带着对托马芯未来的幸福沮丧失望的意识从尤苔莎眼前离开了;但是他沿着篷车路往回走,一看到约布赖特太太慢慢地走向静女酒店,他就醒悟到实际上还有另一条途径继续存在着而尚未尝试。他走到她的跟前;从她焦虑的脸上几乎能够察觉到,她去见韦狄这一趟与他本人去见尤苔莎从事的是同样的事务。

她没有隐瞒这个事实。“那么,”红土贩子说,“你同样可以随它去了,约布赖特太太。”

“我自己也多半这么想过。”她说,“不过除了把这个问题压到他身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想先说一句话。”维恩坚定地说,“韦狄先生不是向托马芯求婚的唯一的男人;为什么另一个人不能有个机会呢?约布赖特太太,我就很高兴娶你的侄女,在过去的两年中,我时常想娶她。好啦,现在把它说出来了,我以前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只对她本人说过。”

约布赖特太太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可是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地扫视着他古怪却也匀称的形体。

“相貌不是一切。”红土贩子说,他注意到了这扫视,“有一些行业并不能像我干的这行带来这么多;如果说到钱,或许我并不比韦狄糟多少。没有人穷到失败的专业人员那个样子;如果你不喜欢我身上的红色——咳,我也不是生来就红的,你知道;我只是一时任性干了这营生——我刚巧可以转手去干别的事情。”

“非常感谢你对我侄女的情意;不过我担心会有阻碍。最要紧的是,她一心不二专向着那个男人。”

“一点儿不错;否则我就不会去做今天早晨做的事了。”

“假如不那样也不会有什么痛苦,你也不会看见我这个时候去他家。你告诉了托马芯你对她的感情以后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写信说你会反对;还有别的一些事。”

“她有几分是对的。你一定不要认为这是什么对你刻薄;我只是照实说。你对她好,我们不会忘记。但因为她自己做主不肯嫁给你,这事在没有我的意见影响的情况下就定了。”

“不错。不过那时和现在不同了,太太。她现在很痛苦,假如你现在去跟她谈谈我,你自己认为很中意我,或许有机会争取她转过来,从韦狄来来回回的玩弄中获得完全独立。那韦狄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愿意娶她还不是愿娶她。”

约布赖特太太摇摇头:“托马芯认为,我和她同样认为,她应该做韦狄的妻子,假若她打算在世人前露面而不玷污她的名声。要是他们很快结婚,所有的人都会相信真的是那个偶然的小事阻碍了婚礼。要是不的话,就会在她的声誉上投一道阴影——无论如何会成为笑柄。总之,假如有任何可能他们都必须马上结婚。”

“半个小时之前我也是那么想。可是,归根到底,为什么她跟他去了安格堡才几个小时就给她造成了伤害?了解她是多么纯洁的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多么不公平。今天早上我就是在尽力想法促成她和韦狄的婚事,——是的,我,太太——我相信我应该去做,因为她全心全意在他身上。但是我怀疑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了。不管怎样,没有什么结果。现在我自己求婚了。”

约布赖特太太露出了不愿意再进一步谈这个问题的样子。“我恐怕得走了。”她说,“我看不出还有什么能做的了。”

她继续走去。可是尽管这场谈话没有扭转托马芯的伯母去见韦狄的意图,但是在她实施会见的方式上却产生了相当大的差别。她感谢上帝把红土贩子这件武器放入了她的手中。

当她到了小酒店的时候韦狄正在家里。他默默地带她进了客厅,关上门。约布赖特太太开始了——

“我想今天来拜访是我的责任。一个新的建议促使了我,那建议使我十分吃惊。它也会给托马芯造成重大的影响;我决定至少给你提一提。”

“是吗?什么事?”他客气地说。

“就是,当然,关于她的未来。你也许不知道另一个男人表示他渴望娶托马芯。现在,尽管我还没有鼓励他,但是凭良心我不能再拒绝给他一个机会。我不想简慢你;可是我必须对他和她也公平。”

“那男人是谁?”韦狄惊讶地说。

“一个爱上她的时间比她爱你的时间还要长的人。他两年前就向她求婚了。那时候她拒绝了他。”

“喔?”

“他最近见到了她,要求我允许他向她表示求爱。她不可能两次拒绝他。”

“他叫什么名字?”

约布赖特太太拒绝说出来。“他是托马芯喜欢的男人。”她又说,“至少是她经久不变尊重的人。在我看来,似乎当时拒绝的,现在她很高兴得到。她是太恼火她尴尬的境况了。”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个老情人。”

“最高贵文雅的女人不是那样的傻瓜,会去亮出每一张牌。”

“好吧,如果她想要他,我想她就嫁他好啦。”

“说说是够容易了;可是你没有想到那些难处。他要娶她远远地超过了她想要他;我在鼓动这桩事情之前,必须先从你这儿得到一个明确的认识,那就是你不会干涉损毁我相信是为了促成最佳而做的安排。猜想一下吧,等他们订了婚,桩桩件件都为了他们结婚而平稳地安排了,那时候你会不会在他们之间插足,重新求婚?”

“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韦狄说,“不过他们还没有订婚嘛。你怎么知道托马芯会接受他呢?”

“这个问题也是我自己一直在认真思虑的;总的来看她接受他的可能性赶巧会很大。我坦白自己一下吧,我对她是有一些影响的。她很柔顺,我会强有力地推荐他。”

“同时贬损我。”

“这个,你可以相信我不会赞美你。”她冷冷地说,“如果这看来像是操纵,你必须记住她的处境很特殊,她被搞惨了。她希望逃脱自己目前的屈辱状况,正好也会帮我促成这桩婚姻。一个女人的自尊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引导她走上康庄大道。稍稍一设法就能令她回转;不过我是平等相待,以你同意一件责无旁贷的事情为条件;那就是,去做一个清楚无误的声明,说明她不再认为你可能做她的丈夫。那就会激着她接受他。”

“现在我还很难说那种话,约布赖特太太,这太突然了。”

“那么我的整个计划都被扰乱了!你甚至连明确地说一声你跟我们没有关系这么小的忙都不肯帮我们家庭,那就太烦心了。”

韦狄不舒服地思虑着。“我承认我对这个没有准备。”他说,“我当然可以放弃她,如果你希望,如果那是必须的。可是我本来以为我是可以做她的丈夫的。”

“我们以前听你说过。”

“现在,约布赖特太太,我们不要争执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想横在路上阻碍她可能得到的任何好的机会;我只是希望你让我早一点知道。一两天之内我写信给你或登门拜访。那能满足你吧?”

“好吧,”她回答说,“以你承诺不经我知道不要跟托马芯联系为条件。”

“我答应。”他说。

这场会见于是结束了。约布赖特太太沿着来时的路回家去。

那一天她简单的策略产生的最为巨大的效果,正如通常所发生的,一时之间完全超出了筹划时的视域范围。首先,她的造访当天晚上落黑以后就把韦狄送到了迷雾岗尤苔莎的家。

这时候那孤零零的居所紧紧关闭了百叶窗板,拉上了窗帘,把寒冷和黑暗关在了外边。韦狄和她秘订的暗号是他手里拿一块小石子,捏着它从百叶窗顶外边的裂缝往下投,以便它带着轻柔的沙沙声落下去,类似于一只老鼠,在窗板和玻璃之间爬过。约她注意的暗号这样谨慎是为了避免引起她外公的疑心。

温柔的话语:“我听见了,等等我。”里面传出的尤苔莎的声音告诉他她是独自一人。

他按照习惯方式绕着土堤溜达,在水塘边闲站,由于他的自尊他从来未被邀请进家,虽然女主人以恩赐的态度相待。她没有表示出着急出来的迹象。时间逐渐消逝,他开始渐渐地不耐烦起来。过了有二十分钟她才从凸角那里出现了,好像只是户外散步似的向前走来。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就不会让我等这么长时间了。”他抱怨地说,“不过,你还是值得等的。”

“发生什么事了?”尤苔莎说,“我知道你遇上了麻烦。我也是够郁闷的了。”

“我没遇上麻烦。”他说,“只是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我必须拿出明确的方针。”

“什么方针?”她专注关切地问。

“那天晚上我给你的建议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呃,就是带你离开这地方,带着你跟我到国外去。”

“我没有想。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出其不意地来重复这个问题?你是约好了下个星期六来的。我原以为我会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

“那不错,可是现在情况变化了。”

“给我解释。”

“我不想解释,因为那会让你痛苦。”

“可是我必须知道这么匆促的原因。”

“很简单,就是我的热切,亲爱的尤苔莎。现在一切都很平顺。”

“那你为什么这样烦躁?”

“我没有意识到烦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约布赖特太太——不过她对我们不算什么。”

“噢,我知道她对这事做什么了!来,我不喜欢有所保留。”

“不——她没有什么。她只说她希望我放弃托马芯,因为另一个男人渴望娶她。这个女人,现在她不需要我了,竟然炫耀起来了!”韦狄的恼火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尤苔莎沉默了长长的一会儿。“你是处在一个人家不再想要的官员那种尴尬处境中了。”她用一种改变了的语调说。

“似乎是这样。不过我还没有见到托马芯。”

“这件事让你烦恼了。不要否认,戴蒙。你实际上是被来自意想不到的方面的轻蔑惹恼了。”

“哦?”

“因为你不能得到她你才来找我。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一个新情况。我成了补缺的了。”

“请记住那一天我就建议了同样的事情。”

尤苔莎又保持了一阵呆愣愣的沉默。是什么样奇异的感情来到了呢?她对韦狄的兴趣真的可能完全是那种与人对立的结果,一听到他不再被她的情敌觊觎了,这男人身上的光彩和幻梦便离他而去了吗?她,此时,终于把他弄到手了。托马芯不再需要他了。多么蒙羞丢脸的胜利!他最爱的是她,她认为;然而——她敢把这样背信弃义的批评极其柔和地喃喃说出吗?——连一个身份地位比她低下的女人都不重视的男人还有什么价值?一种情绪或多或少潜伏在所有生命本性中——那就是不愿要别人不希望得到的东西——这种观念在过分精细的贪爱享乐的尤苔莎心里一如爆发的激情般活跃强烈。她高于他的社会地位的优势,迄今为止极少给她深刻的印象,现在变得讨厌地逼人注意了,因为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爱他是屈尊降格了。

“这个,亲爱的,你同意吧?”韦狄说。

“要是能去伦敦,或者布达茅斯,而不是美国……”她没精打采地咕哝着,“我得想一想。这么大的事我不能马上决定。我希望恨荒原少一点儿或者对你的爱多一些。”

“你倒是真能令人痛苦地坦白直率。一个月前你爱我热烈得足够跟我一起去任何地方。”

“那时你爱的是托马芯。”

“不错,或许那就是原因所在。”他回嘴说,几乎带着一点冷冷的讥笑,“我现在也不恨她。”

“确实如此。唯一的事情是你不再能得到她了。”

“得啦——别再奚落人啦,尤苔莎,不然我们要吵架了。你要是不同意跟我走,或者不能很快同意,我就自己走。”

“要不你再去试试托马芯吧,戴蒙?看来多么奇怪,你娶她还是娶我都无关紧要,只是你来找我就是因为我是——最便宜的!是的,是的——这是事实。有一段时间我会大声呼喊着反对那类男人,而且十分狂烈激切;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去不去,最亲爱的?跟我秘密地去布里斯托尔[80],跟我结婚,转回来我们永远离开这狗洞般的英格兰?说好。”

“我几乎想付出一切代价离开这里,”她倦怠地说,“可是我不愿跟你走,多给我一点时间来决定。”

“我已经给你时间了。”韦狄说,“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星期。”

“再长一点儿,以便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有这么多事情要考虑。设想一下托马芯焦虑地要摆脱你!我不能忘了它。”

“不要惦着那个。由星期一说起再一个星期,我就在这时候来这里。”

“上雨冢去吧。”她说,“这里离家太近了,我外公会走出来。”

“谢谢你,亲爱的。由星期一说再一个星期一,我就在这个时候在雨冢。到那时候再见。”

“再见。不,不,现在你一定不要碰我。到我下定决心为止,握握手就足够了。”

尤苔莎望着他模糊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了。她把她的手放到额头上粗重地喘息着;而后她丰润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双唇在不好看的刺激下分开了——一个哈欠;甚至即刻对她自己泄漏了她对他的热情有可能瞬息消逝恼怒起来。她还不能马上承认她也许过高地估计了韦狄,因为现在察觉了他的平庸也就是承认了她自己此前极大的愚蠢。而且她纯然是狗占马槽[81]那种性情的所有者,起初,这个发现中的一些东西很令她羞愧。

约布赖特太太外交手腕的成果的确是显著的,尽管现在还不是她预期的那种。它大得可以看到影响了韦狄,不过它对尤苔莎的影响更大。她的情人不再是许多女人着力追求的令她兴奋的男人,她过去只能通过跟她们力争才能得到他。他是一个剩余品。

她在那种独特的痛苦状态下进了家,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伤,它特别伴随着晚近一场由于判断失误造成的、易逝爱情的理性晓悟。意识到大梦终止的接近,还没有完全来临,只是一场激情的开端与终结之间沿途既最为稀奇古怪又最令人厌烦的一个阶段。

她的外公回来了,忙着把新到的几加仑朗姆酒倒进方形酒柜的方瓶里。每当家里存的酒喝完他就会去静女酒店,背倚火炉站着,手拿一杯掺水烈酒,讲述他的舰船在水平线下怎样生活了七年的非凡故事,以及海军的另外一些奇事。对于本地土著,他们十分热切地希望从讲述者那里得到一杯啤酒的款待,对他的真相并不表示什么怀疑。

他这天晚上又去那里了。“我想你听到爱敦荒原的消息了吧,尤苔莎?”他说,没有从酒瓶上抬起眼来,“人们在静女酒店谈论它,好像是国家大事一样。”

“我一点没有听说。”她说。

“年轻人克莱姆·约布赖特——大家这样称呼他,下星期要回家跟他母亲一起过圣诞节。在现时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小伙子了,看来好像是。我估计你还记得他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啊,真的;他是你来这里之前离开的。我完全记得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这些年他都住在哪里?”

“在那浮华虚饰的群栖之地,巴黎,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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