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半岛——昌邑的潍河岸边,春草萋萋,野树寂寥,映入人们眼帘更多的还是花朵,是草木盛开着的美丽——数不清看不完的花朵。蔚蓝的天空在高处俯瞰着,花径上,浓郁的花香里暗藏着一种清凉,就像创世纪的第一个早晨那样明净安谧。昨日被风儿和艳阳打扰过的花蕊,经过夜晚的休憩和湿气的滋润,透出另一种妩媚。晨曦里,一个花的世界,流淌着一种生机勃然的气息,花朵聚集在眼中,带来的快乐是沁入心底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容,许久以前潜伏在我血液中的那种明艳之美和理性之光,此时,登上了一个绚丽的舞台。
河里清凌凌的水,河边轻柔柔的风,滋润轻抚着二月兰的花叶,它粉紫粉紫地盛开着。我带着一束从现代工业文明中出走的灵魂,带着一种孤独的清醒,徜徉在河边,弯腰,伸手,手指拈起花茎,欲采一束盛开的二月兰。
这是一个轻柔的动作。当杨树上俊鸟唧唧鸣叫的声音叫醒耳朵时,一朵二月兰摇曳着走进我心里,我眼里仿佛有一万个少女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枝,影子被风轻轻摇动,映照在这朵花上,有些迷离幻化的感觉。树林里的光线柔和而清纯,纷纷的杨花,雪一样飘落,梦幻,唯美。
二月兰细小的花形,一穗穗的样子,楚楚动人,一片连一片。花朵们是不寂寞的,它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私语,说什么呢?它们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谁是我?我是陶渊明的追随者吗?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给了我暗示和启发吗?我想,是的。我除了是一个忙碌着的普通人,还想做个追求精神之美的人,想在有限人生中,感受无限存在。
站在二月兰花丛里,不可抑制地想到陶渊明采菊。陶渊明在《饮酒·其五》诗中这样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的诗早已耳熟能详,但我忽然觉得有一种新的发现,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表达出的思想内涵,远远超出其同时代的人,在那一瞬间,他用诗传达出了自然平静、纯粹平和、朴真觉悟的人生状态。
我们知道,陶渊明当时官场落寞,心境是焦虑和愤激的,正因为这样,他才追求一种超然物外,静穆淡远。他努力在困境与悖谬中,寻找一种自然的生命状态。隐居山中,东篱采菊,扭头便见南山巍然。这弯腰抬头的动作,从东晋到现在,还在人们的心中不停重复,至少我现在还很喜欢他淡泊名利、田园荷锄的恬然之美。弯腰采花,一个寻常的动作,无数人曾经有过,已经渺然散落于苍茫之中了。知名文人以诗为记,千百年来口传文记,让我这等爱文喜花的酸女子,拈花惹草也能找到古人的影子。我们隔了时空,还能同声同气。我因此大赞陶渊明。
我又想,就在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陶渊明采菊送给谁呢?采菊给朋友还是给自己?他在思念远方的朋友吗?派童子飞马送给朋友,以示问候之意?或是采一大束菊花,插到泥瓦罐里,孤芳自赏地小酌一杯,赋诗作画,抒发一下文人的精神苦闷和汪洋恣肆的感慨?抑或就只是抒写一种心境,压根就没采菊?
生活在别处,灵魂在诗意里栖居。我来潍河边采二月兰,不是古板地仿照陶渊明的采菊之雅,而是想感受一种真。从古至今,人们的生活从远处而来,也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古时潍河边,嘴上衔着青草、摇着尾巴闲走的老牛;抬头四望、貌若沉思的羊儿;呼啸奔腾的大海;沉默不语的土地。对宇宙来说,谁能说它们不和人一样地不可忽视,一样地神圣伟大。它们的灵魂住在哪里?也许,这些灵魂就诗意地栖居在潍河之上吧。我想与这些远走的灵魂相知。
人常常习惯于高高在上,以万物之灵自居。把存在于自己周围的事物视为被自己认知和利用的对象。记得海德格尔呼吁我们要摆脱技术方式的统治,与万物平等相处。当我们摆脱了认知与被认知、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之后,人不再是主体,物不再是客体,一切存在者都是存在的本来状态,宇宙大家庭中,人和物都是平等的成员,花和人是能够平等对话的。对于听得懂的耳朵,河流、星辰、季节、野花都在说话,听不懂的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细想,很多时候,不是我在说“话”,而是“话”在说我、“物”在说我。我是发不出声音的,即使发出细微的声音,也被世界忽略不计。
一束束灵魂之花,开在自然之中。我搞不清楚,也不懂得。陶渊明懂得,这是他能够留在历史上,不被世事尘埃遮蔽的高明之处。我想懂陶渊明,也想懂二月兰。
现在有句时尚的话是:你懂的。如果你懂得了,懂得了藏匿在人和物背后的真相了,那你就不会企图谈论与花一样的事物,随意褒贬现实中的人和事。此时,你倏然便明白了哲学家康德说的道理:人类理性发明的词语,只能谈论现象,不能谈论世界的本质。
看花赏花,最好独自一人。和别人在一起时,看到的不是花的真相,身边人的喧闹,会成为你心灵的容器。你最好无处可去,只能与花儿们在一起,时间消失、空间消失,所谓的人类文明消失,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消失,这样你就和花儿们在一起了,融入花儿的世界了。人与花儿平等对话,花意灿灿,灵魂相悦。我作为观赏者,花儿再美也只是花,当我停止观赏,与花进行交流,花儿才和我倾谈,与我的灵魂对话。
这时,还想采束二月兰吗?我是停住了手的。只是拈花微笑才好。我知道,佛祖拈花微笑,所传的是一种至为祥和、宁静、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坦然自得、超脱一切,是一种“传法”“涅槃”过程的境界。我们只能感悟和领会,不需要用言语表达。陶渊明采菊和我采兰,在各自的时代各有不同的维度,陶渊明采菊是一种心境,我采兰是另一种况味。我要采的,不是花,而是对现实中的澄明心象和一种生命慰藉,是精神之梦在现实版图上的自由游走。我觉得,理性之光,灵魂之美,物我无间的修为,都应珍藏在我们的心底。
佛祖手中所拈之花是忘忧草。我手中所拈的二月兰,也应是忘忧草。禅悟无处不在,拈花微笑吧。
(发表于《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