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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何以入世

天涯无寒暑,光阴荏苒,如今已是景泰四年的秋天。当初上官道长收留丘胤明之后,原本无为的卧室就改为读书授课之用,在旧楼前搭了座新楼供二人居住。数年间又开垦了菜地,多添了些鸡鸭,越发生机勃勃。

傍晚微风习习,旧竹楼里很安静,只有道长一人。转眼天色渐暗,灯盏里的油却见底了。道长起身往前面去,想借些灯油,可新楼里鸦雀无声,徒弟都不在,跨过堆在廊下的竹篮竹筐,到无为门口,打起帘子。

枕边散落着一叠功课,方桌上放着只编了一半的竹老虎。道长会心而笑,徒儿的手艺无师自通,越来越好。随手将无为的功课拿起翻阅,心中思量,也许是该让他入世游历一番了,可转念又想到他那纯真无邪的模样,不免犹豫不决。

随意看了几篇无为的文章,却冷不防瞧见,其中有张纸上满是丘胤明的笔迹。仔细看,文题《入世论》,是无为所书,可余下的却是丘胤明所作,落笔潦草随意。道长心念一动,顺着念下。

人之初,性本善乎,性本恶乎,历世争说不休,余皆不取。人之初,法自然,纯如无物,何来善恶之分。知识之开,或得于父母,或取之眼见耳闻,而后获于师。是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长成,向善趋恶,一念之源。能勿如履薄冰欤。

每念往昔,莫不叹余之幸。余幼时,颠沛流离,食无果腹,衣无蔽寒,亦无父母兄长眷顾扶持,尝求者苟存而已。然天运不为人窥也。适举目无望之际,屡蒙恩惠,具衣食而拜蒙师,却懵钝而始知为人之道。一念之善其深也,苦厄艰险莫使异,身比盗匪莫使移。因思其就,盖广历世间诸恶在先,后方谙善之所以为贵也。犹瘴暍之中偶沐甘霖,知其贵而倍惜之矣。又何幸也,得遇师尊,高德普济,授文武经世之道,更博古论今,屡释吾惑。再造之恩余不知何以为报。夜阑深静处忆及过往诸般,犹自嗟曰:普天之下生如余者众也,或安为贩夫走卒,或沦落亡命之途者莫计其数,缘何余得僻此蹊径耶。遂念及老聃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非生而有殊于众耳,率无怨不弃而得善时是也。

自余至此,荏苒八载矣,安之乐之,无论甲子,不知寒暑。尘世纷繁久沉梦寐,恍惚不可及也。然近日忽萌入世之想,一念发而不可收。嗟乎天地之大,生而为人,沧海之一粟,其贵也,一瞬耳。会当不令虚度。余常自问,若怀今之才投于世,将至何地?非夙有所求,斯诚如怀有宝刀,经年砺其刃,为待一朝试其锋也。

古之贤者见诸经史,或当万乘之主,上下相亲,及卿相之位而泽天下,或出于乱世,运筹帷幄,立社稷而安黎民,亦或有布衣之侠,不轨礼法,言必行,行必果,趋人所急,诚其诺而轻其身。然世人咸美者,曷其少哉。余尝戏言,思贤崇德,不可深究。夫圣贤唯出于古,何也?盖因历世久远,凡俗细末俱不可考,譬如泥塑仙佛立于庙堂,端整肃穆,惟以教化后世,岂容千姿百态挑惑人心乎。故史家争鸣后,圣贤不可再世也。麟经之晦,太史记之明,笔意虽异,然历历如鉴,昭显人心之力莫不深透。感曰:善无常蕴,恶无常戾,所观因果轮转,是非曲直,其源在心,其成败在时势矣。持心贵以明,持德贵以恒,持才贵以矜,至于进退周旋,上冲下覆,时也,非人所能驭,是故,明心矢志克己怀德者,堪为人杰耳。

今常闻人言,世风日下,余不以为然。如今之世,食货丰饶,纵崖州边陲之地,娱目悦耳爽口之类亦比比皆是,量中州繁盛必远出其右,更水陆交通,货殖疏畅,犹涓流之汇江河,湟波之下百类竞游,滔滔然泥沙俱现。非泥沙不尝有,洪流之弗激是也。食色贪欲人所固有,毋强自欺以灭之,高俊殊秀所以别于凡俗庸陋者,为其常能修身自省,守诚克妄也。

余自知不比古之贤能,所及者,识人善忍,怀才不伐已。隔海遥看,想九州烟尘似旧,来途既没,去路茫茫,欲谓恩师曰:贫贱富贵皆身外之物,唯愿存善于己并广施予人,能兀立浊流而初心不染,斯或足以不负师尊之教焉。

看罢,上官道长若有所思,半晌,将那张纸仍塞回原处,取了灯油,踱出门去,信步走到山顶。

此时正当八月中秋,在这谷物丰收,天青月明之际,各族各寨都有欢庆场面。夕阳沉入南海,海天一片嫣红,前山的黎家人今晚又有歌会,家家青烟袅袅,隐约望见男女老幼身着艳装,穿梭不暇。经过村子的上山小路上,有个人向山顶跑来,正是无为。

“师父,徒儿回来了。”无为此时已有二十多岁了,面目依旧清秀温润。

“无为,你又去村里了?”

“我……”无为笑着搔了搔头,“我练功回来后,帮人家摘椰子去了,然后人家强留我吃饭。”

“哦,胤明在哪里?”

“他一早就去了珊瑚海,说是去采珍珠,现在快回来了吧。要不我去海边看看。”

“不急,你若见他回来了,就让他来见我。”

无为答应了,一路小跑下山。

山坡之下,葱郁婆娑的椰林外便是白沙海滩。夕阳没入水中,绯红的晚霞浸染着天幕,融成一片霓彩。海面微风轻揉,退潮的水波在沙滩和礁石上冲刷出层层碎响。一只小船搁浅在沙滩上,不远处的礁石上坐着一人。

“胤明!”无为的声音穿过温暖的风,惊起几只灰鸥。

礁石上的人闻声站了起来,是个高个宽肩的青年,赤着上身,长裤卷到膝盖,乍一看就个渔家小伙子。听见无为的喊声,他回过头,其人眉锋硬朗,颧骨微高,双目修长,瞳若点漆,目光中透着常人少有的精炼。

无为站在树下道:“别在那里乘凉了,师父要见你。”

丘胤明三两步从礁石上跳下来,先把小船推到岸边的椰树下拴好,从船里陆续拿出几样东西,首先映入无为眼帘的是竹篓里几支耀眼的红珊瑚。

无为惊叹:“我编一个月的竹器也没这个换的钱多啊。”

丘胤明笑解下腰间的小布袋,递给无为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无为解开袋子倒在掌心,原来是五颗珍珠,最大的一颗有拇指盖大小,隐隐透着蓝幽幽的光彩。“这回要发财了!”无为喜滋滋道。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山上去。

回想当年,丘胤明的到来,不仅给无为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最大的改变就是从此有了口福。上官道长常年清修,每日粗茶淡饭,有鸡蛋就算很丰盛了,除了黎家大娘会不时送来野味,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由寨子里的人一同送来些猪肉羊肉。可道长不善烹饪,每每水煮了事,以至无为很久都不知道肉该是什么滋味。可自从丘胤明来了之后,他便常会在山间打猎,又造了条小船下海捕鱼。更妙的是他善庖厨,令无为顿觉生活无比美好。

回到竹楼,丘胤明洗去身上的盐,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道长的竹楼。上官道长示意他在榻边的藤椅上坐。见道长神情有别平日,丘胤明不知所以,恭敬坐下,欠身问道:“老师有何指教?”

“胤明,”道长微捋长须,“你在这里有七八年了吧。”

丘胤明心感意外,问道:“学生不才,承蒙老师不弃,授业八年,至今愚钝,不知老师招我为何?”

道长莞尔一笑,“没什么。前日我与无为谈及‘入世’一说,无为似有探访人世之念,却又纠结于清修无为的道家本心。我问他‘何谓清静,何谓无为,为何道家本心归于此,’他虽能说些道理,可皆是书中之论。你非我道门中人,如今已年过弱冠,琼崖虽好,你未必愿意长居此地。”

丘胤明没想到道长竟会突然说出此番话来,迟疑了一会儿,方问道:“老师可是要遣我离去?”

道长道:“你如今文武皆有所成,是该去寻你自己的道路了,我怎能约束于你。”

丘胤明思量少顷,起身在榻前跪下道:“老师既出此言,我,便不推辞了。老师多年点化教导之恩,学生永生难忘。”

道长笑道:“莫说这些,凡人都有个归属。既然身怀宝刀,该去试试锋芒才是。”

丘胤明心里一动,莫非……见道长有意无意的笑容,心下即时明白三分,也不多言。

眼前这个年轻人,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倔犟老成的少年,不过现在变得愈发冷静内敛了。道长斟酌少顷,又道:“胤明,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老师请讲。”

“以你今日文武之才,任用其一皆可登庙堂。只是一桩,你熟读经典,若能有机缘入得仕途则最好,若不然,也莫管江湖事。”

这话道长早先也提过,可每当他要细问,道长便顾左右而言他,令人费解。丘胤明只好点头道:“老师远见,学生已领。但学生自小无父,先母带我出生入死,后丧于不白之屈。我此生已不能报答养育之恩,所以唯独此事无法忘怀。”

道长微微锁眉,道:“令先慈如此奇才,死得太凄惨,你要去了解,我当然没什么缘由去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情理之更乱,穷究也未必有果。万事莫要太执着。”

丘胤明轻叹一声,垂首问道:“老师,直到今天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先母师出何门么?”

道长缓缓道:“我本方外之人,不妄论人间恩怨。”话音落下许久,见丘胤明迟迟不愿抬起头来,摇头道:“罢了,罢了。与其你去苦寻,不如指你一条道路。杭州问剑阁是中原武林第一名门,你到那里去打听,自然能晓前因。”

丘胤明揣摩着道长言下之意,料其不愿再多言,只得点头。

道长又道:“你成人已久,尚未有字,为师今日送你一字吧,叫承显。望你承令先慈之德才,昭显于世。”

丘胤明附身拜道:“多谢老师赐字。”

“好了。”道长和声道,“你准备何时动身?”

“再等几日吧。”丘胤明站起身,“老师对我恩重如山,学生也不忍仓促离去。”略思又道:“无为知道我要走,定是不乐意。”

道长笑了:“待时候到了,我自会遣他离去。他呀,真需多多磨练,说不定将来还要劳你关照呢。”

当日晚间,上官道长对无为解释了他的安排。从师父房里出来,天已黑了,无为爬到山顶,向前山的寨子望去,火把荧荧,一群人似在跳舞,歌声阵阵,伴着悠悠鼻箫声随风飘散。八年过得太快,丘胤明初到时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时过景未迁,人世已不同。中原到底是什么样无为不知道,只在梦里想象过。他这一去,不知何年可再相见。圆月如镜,庄重地高挂天幕,清辉莹莹遍洒海面。

数日后,丘胤明拜别道长,无为顺便下山卖竹器,购杂物,送他一程。二人一路缓行两日,至崖州府,在府城里住了一宿,丘胤明第二天清晨搭上了去海口都的商客船。

码头告别之际,无为长舒一口气,说道:“胤明,就此别过了。天下如此之大,等我出山时,若要找你,恐怕如同大海捞针。”

丘胤明道:“你不是会卜卦么?”

无为点头:“你干什么都好,就是别做强盗。”说着,从怀里拿出那只装着珍珠的布袋,“要不这还是你拿去吧,外面要用钱的。”

丘胤明哈哈一笑,伸手推还给无为,将自己的包裹系好,又拍了拍小毛驴的脑袋,说道:“放心,我就是穷得没饭吃,还能去教书呢。钱总有用完的时候,不能靠这些。你留着用吧,少编些竹子,快把卜卦算命学好了。”

二人依依惜别。无为站在码头边目送船出海,直到那风帆消失在天际尽头。

次日船到海口都,丘胤明在码头上打听了一下,有支快起航的货船走温州,于是便搭了船,托福万里晴空,两日的旅程同海面一样平静,远远望见瓯江口的沙洲。

陆地越来越近,不出一个时辰,这支船融入了穿行于江口的大小船只中。暮色里,船进入泊位。从码头的人群中穿出来时,夕阳已没,城头乌鸦喧闹盘旋,而后纷纷藏入城墙边的大柳树中。此时出城的人已不多,只有刚到的商贩带着成车的南北货物等待进城的盘查。几个兵丁已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朝他挥挥手,“进去进去。”

城中华灯初上,熙熙攘攘,路边成行的鱼贩子陆续收拾生意,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帆布棚下的小灶烹饪,不乏鱼虾蟹贝。卖果子,甜粥的小板车缓缓徘徊其间,连说带唱的叫卖声在暖融融的灯火中唤醒了温州城的夜晚。丘胤明不由得记起小时候的泉州,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时隔多年,这样的夜色竟有些陌生。

此时腹中饥饿,他的盘缠不多,只有几两银子,自己尚没有一个明白的打算。试试锋芒?衣食无着,无行无业,怎么试?他摇了摇头,自嘲一声,向四周看去,街边有家极小的面馆,半开间门面,门口挂着一盏泛黄的灯笼,店里灯光如豆,没有客人,一个年过花甲的驼背老翁坐在门边的矮凳上面露愁容。

丘胤明见老翁开店如此可怜,便不再多想,径直走向小店。老头儿见有客人,颤巍巍立起身道:“客官请进,要用点什么?”

丘胤明问:“你这里有些什么?”

老翁道:“小店有蛤蜊面,肉丝面,有煎馄饨。客官要不要先喝点酒?”

丘胤明在靠门的一张方桌前面朝大街坐了下来,道:“酒就不用了,来盘煎馄饨吧。”

老头儿说了声:“好,好,一会儿就来。”拿了块抹布擦了擦桌面,取过一个陶盏,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便走进了里间。

丘胤明见这茶半黄半红,拿起喝了一口,味道倒还可以,卸下包裹随意打量着小店。石灰墙虽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也算白净,桌椅只有两副,擦得没有灰尘。面馆对门是个烤鱼的,生意甚好。管摊儿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被木柴烧出的青烟呛得直打喷嚏。等着买的大人小孩围了一圈,少年手忙脚乱。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粗声粗气地道:“哟,今天换人啦。小张,你哥呢?”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走在前头的便是说话人,膀大腰圆,是个练家子模样,身后跟着两个壮汉。三人来时,围在摊边的人都像被风吹开似的让出一条道。那人目中无人地将鼻子凑到快要烤好的鱿鱼前,说道:“小张啊,你烤得比你哥还要好。”

少年不停地用袖子擦鼻涕。

“你哥呢?”大汉问。

“他,他不在家。我,我娘病了,我哥码头上做工去了。”

“那钱谁还呀?”

“我们过年前一定还给你。”

“过年?做到明年也还不出二十两银子。你回去告诉他,这月十五还不拿钱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罢,转头对两名随从道:“来,全拿了去。”

两人一点头,上前将烤好的鱼串一下子全拿了,又搬起一边未上炉的生鱼。少年央求道:“王教头,这些生的就别拿了,我这生意还没做呢。”

大汉斜眼道:“去你妈的生意,要求去求我们大官人。再罗嗦砸了你的炉子!”三人大模大样地晃去。这时方才有人过来,似乎在劝说垂头丧气的少年。不一会儿,人也都散光,少年灰头土脸地收拾炉子走了。

丘胤明坐在桌前全都看在眼里。这帮地头蛇平日里也不知欺负了多少人,不知那大官人是个什么家伙。

这时墙上人影晃动,老翁端着一大碗煎馄饨走了出来,小心地搁在他面前道:“客官请慢用,当心烫。”

丘胤明连忙拉出旁边的凳子道:“老伯也坐。”

老头儿估摸着,没有别的客人会来光顾,便谢过坐下。

丘胤明此时饿极了,二话没说先吃了几口,方道:“老伯,这温州城里可还安宁?可有欺行霸市的恶人?”

老翁听得一愣,继而皱了皱眉,道:“客官远道而来,如何这样问?”

丘胤明便把方才所见描述了一遍。老翁听后,小声道:“我见你是个外乡人,说说倒也不妨,听过就算了,可别随便去说。”丘胤明点头。

“唉,方才那个王教头是丁大官人家护院的头头,平日在大聚财赌坊里坐庄。丁家是温州城里的大户,这几条街上的铺面大多都是他家的,开着赌场,酒楼,还放高利贷。仗着有靠山,呼风唤雨的。那卖鱼的小哥自己不争气,去赌钱,输了又借钱赌。也不想想,这丁大官人也是得罪得起的?”

“莫非是官家的亲戚?”

“不是。”老翁摇头,“那大官人的姐姐是永嘉县顾府老爷的夫人。公子你远道而来,不知道这顾家可不一般呐。我们靠海的地方一向不太平,习武的人多,方圆数百里就数顾家最强悍。温州府来来往往的人多,三教九流都有,老汉我日日听闻也知道一二,这永嘉顾氏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丁大官人仗着姐夫厉害,就无法无天。”

“岂有此理。官府不管么?”

“官府?官府只会管管小老百姓。那些大户人家只要送点钱,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丘胤明心想:所谓江湖名门,恐怕多有这样的。

老翁见他面上有不忿之色,叹道:“看不惯的人自然有。不瞒你说,这几年,有人告过官,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丁家的报复。也有江湖人看见了去打抱不平的,可人家有厉害的亲家,那些出头的最后还不是吃苦头。唉!我这小店眼看也开不下去了。回乡下去,过多久算多久。”

丘胤明见他脸色愁苦,安慰道:“老伯,别说丧气话。你这馄饨好吃得很,城里有家店总好过乡下。”

“客官,不是我不想开,而是这店过几天就不是我的了。”

丘胤明放下了筷子。老翁继续道:“丁大官人看上了这儿的市口,要新修一家茶楼,前几天派人来强买了店面,可怜我这小店,经营了几十年啊,真是舍不得!可又没办法。不论几个钱,卖了总好过被他们强拆了去。”

老翁说得快要落下泪来,低头道:“对不住,说这些搅了客官的兴致。我去给你添些茶水来。”起身颤巍巍地往后厨去。

丘胤明听得心中郁塞,闷头吃完了剩下的馄饨。老翁捧了壶热水出来,要给他添水,丘胤明推辞了,从包裹里摸出一块最大的碎银塞给老翁,站起身就走。

老翁忙道:“哎,别走,我去找你些铜钱来。”

丘胤明赶紧快步走出门外,老翁追不上,只好作罢。

右行不远,街市越发宽阔热闹,两旁屋檐下黄橙橙的灯笼连成长龙。正是宾客满堂的时候,车马穿梭,人影攒动,间和着吹拉弹唱,纷乱嘈杂。若不是心中有所挂念,他只想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

忽听前面有人大骂:“再不滚打断你的腿!”

只见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从一间门里被人推出,仰面跌到地上,一时里爬不起来,扶着帽子嘟嘟囔囊不知说什么。两个打手模样的走出来,其中一个走上前去揣了书生一脚,吼道:“下次看清了招牌,我们这里不赊账!这回饶了你,快滚!”书生点头唱喏,连滚带爬地遛了去。打手啐了一口,进去了。路人看也不看,似乎对此司空见惯。

丘胤明路过门口,见四开间大门面上挂着金字招牌“大聚财”,驻足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走过,在北门附近找了家小旅店,洗了脸喝几口茶水,便又出去了。

刚踏进大聚财的门槛,一阵哄乱迎面而来。

“去他妈的!丧气!”

“啊!老子今天撞神仙了!十两!哈哈……”

“高兴什么!一会儿输了去吃屎!”

“别吵别吵!下注啦!”

迎面正墙上挂着一幅财神像,旁边点着手臂粗的描金大红烛,房梁上挂下十多盏八角红木大灯,烟烛味中夹着发酸的汗臭。厅中央一张大桌,围得如同蜂窝一般。四周另有十张八仙桌,打手们在厅里晃来晃去。一条楼梯通向二楼,上面立着两个武师模样的,不时有堂倌儿捧着酒菜往楼上去。楼梯边帐台后掌柜的跷起二郎腿,忙着收钱给筹码。

这时忽听中间大桌上“哄”的一声,众赌徒拍桌子跺脚,有人大叫:“通吃!”接下来便是一阵唏哩哗啦的摸筹码声。

二三十个赌徒伸长脖子挤在桌子四周,有的卷起袖子裤腿,单脚踏在凳子上。泛红的灯光下人人额上油亮亮地冒着汗,挥拳瞪眼,粗话刺耳。

原来这里在玩骰宝,赢得快输得也快,是街坊痞子的最爱。桌布上画有大小方格,分出各种点数:大,小,双骰,围骰等分格下注。赌众一阵聒噪,纷纷摸出筹码。荷官儿一边理筹码一边道:“大家下注啊!赌大小一赔一,双骰一赔十,全围一赔十五。”

丘胤明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只见下注已毕,荷官三颗骰子握于掌心,揉搓了几下,放入硬木骰盅,盖上底盘翻过向下,托住骰盅,上下大摇,口中道:“骰子六面,行家自便,大小通达,财源广进!”丘胤明盯着荷官的右手,见他拇指上套着只黑色扳指,不时上下移动,心中已然明了,这是赌场常用的手段,骰子都是动过手脚的。

但听“通”的一声,荷官将骰盅压到桌上,左手揭开。赌众张牙咧嘴,捶胸顿足,一阵纷乱。就在此时,丘胤明突然抡起手朝桌上一拍,喝到:“狗头赌场!靠往骰子里做手脚骗人钱财,算什么东西!”

荷官一绷脸:“休要胡扯。看看这什么地方,要脸的快走!”

丘胤明叉手胸前,笑道:“有种的当场把骰子拆了我看。否则,大爷今天就不走了。怎么,不敢?”这时,四周赌徒也议论纷纷起来。

荷官见状,立即向身后招手,三名打手走了过来。

丘胤明大声喊道:“大家听好了!这赌场诈人钱财!”话音未落,双手将赌桌一把掀起。那荷官并数名赌徒躲避不及,被实木大桌迎面压倒。三名打手齐刷刷朝他扑来。他闪身让过,顺势擒住身侧二人的肩膀,那二人未待回神,已被甩到一边,面对面撞到一处。另一人见形式不妙,大叫来人。

堂上余下的四名打手慌忙中操起凳子向他砸来。丘胤明前后左右一阵拳脚,将那几人结实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几条板凳飞出,砸上了旁边的八仙桌。一时里店堂大乱,赌徒们相互挤踩,杯碎茶泼,叫骂声四起。忽听有人叫道:“还不快上去通报王教头!”

丘胤明循声一看,原来是掌柜的躲在帐台后面喊话。原本站在楼梯上的两个武师此时也朝他冲了过来。未待二人近身,他操起手边桌上的一只茶碗,掷向其中一人的脚踝。那人应声摔倒,另一人冲到他跟前,拳头刚出,便不知怎的被撞到一边,大声喊疼。抬头看时,丘胤明已夺梯而上。楼上传来人声:“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在大官人的地盘上撒野!”话音未落,便见一人抱头滚了下来,随即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声响。

丘胤明将前来堵截他的武师踹了下去,几步冲到二楼的大厅。楼上的人都已站了起来。丘胤明立定,只见又有数名武师一齐围了上来,屏风后面大圆桌旁一圈五人,眼角扫过,果然看见了方才在集市上耀武扬威的王教头,余下几名穿着考究的想必是大客人,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娼妓立在角落。

王教头喝道:“快给我将他拿下!”

丘胤明不屑周旋,三五下便将他们全都放倒。王教头见转眼之间,手下的人一个个都爬不起来了,这才突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道:“你,你是什么人?”

丘胤明大步走到屋子中央,环视众人道:“不相干的赶快走吧。”

众人愣了一会儿,忽然呼啦啦散了开去,夺梯而下,而楼下也是一阵人声躁动,间杂着有人喊报官。丘胤明盯着王教头道:“你就是丁家的护院头子?”

王教头满脸通红,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紧张,额上青筋暴露,大叫一声,攒紧双拳欲和丘胤明一搏。可毕竟相差太远,三招一过,便被踩在了地上,艰难地张嘴道:“你,你不知道这是永嘉顾府的地盘么?胆敢在这里,在这里闹事!”

“什么顾府,没听说过!”丘胤明朝他踹了一脚,踩住又道:“像你们这种习武的败类,即便被我失手打死了,也不冤枉。不过今日来此不想多事。你说,你家丁大官人住在什么地方?”

“在,在城东,十井街,过了观音庙牌坊就是。大侠,大侠饶命!”

丘胤明一拳将他打晕,推窗而出翻上屋顶,越过两处较高的风墙,回头瞭望,赌坊门前围了不少人,想必有人去报官,那些打手们亦会回去通风报信,不如先去看了地方,等到后半夜再行事。于是顺着屋脊一路向东,果然有座牌坊,不远便是一座大宅,前中后四进,灯火莹莹。他落下墙头,绕道至宅院对面,找街边小贩打听了一下,就是丁大官人家。于是将四周路径都记清楚了,便回客栈休息。

后半夜起风了,到处黑沉沉一片,偶尔有几滴细雨飘下。四更已过,打更的人都睡去了。丁家值夜的家丁护院巡视了大半夜,此时都忍不住困倦,沉入黑甜之中。

内院门口有一名值夜的小厮,睡得东倒西歪。丘胤明从墙头轻轻跃下,上前推了推小厮的肩膀。那小厮迷糊之中嘟囔:“谁呀?”揉揉眼睛,含糊道:“还没天亮呢,睡去,你谁呀?”半睁开眼,唬了一大跳,从椅子上跌下,结结巴巴道:“你,你是……”

丘胤明已将匕首抵在他在脖子下,轻声道:“我是强盗。”

小厮惊醒大半,凉风一吹,身上发抖,瞪着眼:“你,你就是……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开门。”

小厮不敢不从,摸了半天钥匙才将内院的门打开,立在一边瑟瑟发抖。丘胤明将他推入门中,关上院门,刀尖抵着他后腰道:“知道老爷睡在哪里吗?”小厮连连点头。“前面带路。”

来到一间屋子门口,小厮停了下来。丘胤明道:“敲门,把你家老爷叫出来。”

那小厮满脸苦相,犹豫道:“我,我……”

丘胤明道:“快叫,不叫我捅了你。”

小厮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拍门道:“老爷,老爷。醒醒!”

少顷,屋里有响动,一个女人道:“作死啊。干什么?”屋里亮起了灯。丘胤明朝小厮看了一眼,小厮声音发抖道:“奶奶,有人找老爷。”话刚说完,丘胤明一把将他敲晕,随后继续拍门。

“这小狗腿子疯啦。”一个男人的声音朝门边而来。

刚把门拉开一半,丘胤明当面就是一拳,将他打进屋里,仰面跌在地上。那人吃痛大叫。丘胤明上前将他一脚踏在地上,对一脸惊恐躲在帐子里的胖女人道:“你敢动我就不客气。”

胖女人跪在床上朝他直磕头,嘴里不停地道:“壮士,大侠,大爷,饶命。饶命。”

地下的人含糊道:“你,你就是那个……”

丘胤明道:“对,砸你赌场的就是我。你横行霸道多年,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快!贼人来了!快去保护老爷!”不一会儿,外头亮起了灯火,院子里涌进一伙手执棍棒的家丁打手。领头的还是那王教头,跑到门口,但见砸赌场之人此时正坐在椅子上,反手扣着丁大官人,一把匕首抵在他脖颈,面上似笑非笑,目光闪亮如刀,看得那王教头挪不动步子。

丘胤明对丁大官人道:“我正好没盘缠了,来你家借。”转头对胖女人道:“你去取。快点!”

胖女人从床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到床背后,捧出只红木箱,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打开箱子,捧上前来,战战兢兢道:“大爷,钱在这儿,放过我们吧。”

丘胤明粗略过目,只见金灿灿的一堆,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银锞子,便对那女人道:“你帮我都包起来。”趁着胖女人打包裹的当头,对在场诸人道:“别以为有靠山就能无法无天。今日暂且放过汝等,留个小小念想。”说着,匕首一挑,在丁大官人脸颊上狠狠划了个十字。大官人哇哇乱叫间,丘胤明一脚将他踢开,抓起包裹,闯出房门,跃上墙头,回首道:“将来莫要太张扬。恶名传得响了,自会有人来收拾你们!”飞身而去。

清晨,下着毛毛雨,守门的兵丁们一脸倦色。丘胤明快步向北沿大路而去。昨夜教训了那些人,他们不是去报官就会去通报顾家,他并不想多惹麻烦。

行过半日,天边一朵浓云压来,仿佛有大雨将至。

虽有意尽快离开,可看天色,实在不宜赶路,该赶着大雨之前寻个落脚处。走了不久,远远看见一面青色酒旗从路边探出。刚走进挂着酒旗的小店,豆大的雨点便稀疏落下。少顷,雨势瓢泼。

要了些米酒饭食,等了个把时辰,雨势渐歇。他正准备继续上路,却听篱笆墙外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探出头去,见店外陆续来了十来匹马,店家早已迎出门外,向来人低头行礼,而后对领头的说了些什么。丘胤明即刻想到,这里尚属永嘉县地界,想必有顾家的眼线。昨夜之事恐怕姓丁的已连夜通知亲家,散出消息。他在这里歇了许久,早够他们去通风报信的了。

果然,一行人快步走进。领头的不到三十,锦衣快靴,腰挂佩刀手执马鞭,步履矫健,身后十多名随从,一色衣帽,个个魁梧精神。

那人径直上前,对丘胤明作了个揖,道:“敢问阁下,是否昨夜去过温州府城的丁家大宅?”

丘胤明见那人尚有礼数,便也不怠慢,起身回礼道:“正是。昨日路过府城,见丁家人仗势欺人,便小小惩戒了一番。公子可是顾家的人?在下听闻,永嘉顾府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家,怎会容此等宵小狗仗人势,不怕辱没了名声么?”

那人听得皱眉,却也忍着不想发作,说道:“既然知道,也请阁下不要太目中无人了。”

“你想怎样?”丘胤明道。

“将钱财归还,随我回去赔个不是,这事就一笔勾销了。”

丘胤明失声笑道:“公子何必强要拘礼。钱财已在我手,岂有归还之理。还赔不是呢,亏你说得出口。你们江湖人就该干脆些,动手吧。”

“哼!敬酒不吃。”顾家公子将马鞭抛给随从,一个箭步挺身上前,双掌齐出。

这顾公子练了手好把式,下盘稳重,招式精准。丘胤明并不想伤他,于是也不主动,由着他上下腾挪左右击打,自家只是拆挡着。顾公子一口气抡出几十招,将小店的桌椅砸坏大半,却连丘胤明的袖子都没摸着,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寻了个空挡跳开,“唰”地抽出佩刀道:“你欺人太甚,别怪我不客气!”

丘胤明将衣襟塞进腰带,正色道:“我敬你是名门之后懂得礼数,分得清利害。你根本不是我对手,为了条家狗的脸面和我动刀,不值。”说罢,神色徒变,身形顿快,出手的样子和方才截然不同,没出几回合,顾公子就被逼到了墙角。

“公子且让开!让我等来会会他!”身后传来一声大吼,嗓音浑厚。

顾公子脚下一滞,即被丘胤明撩翻,刀也撒手了。丘胤明回头看去,说话的是随从中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印堂发亮,太阳穴隆起。方才没留意,没想到随从里倒有个可以过过招的。

丘胤明见那汉子领着六人,个个手中拿着一人来高的白蜡棍,颇有气势,于是也迎上前去,微微笑道:“好。外头去打。”

“正有此意。请!”

雨停了,但小店的场院里十分泥泞。丘胤明此时倒不敢太大意了,聚气凝神,端立中央,肃然凌人。那七人即刻感到了骑虎难下的一丝难堪,可情势已发,哪容迟疑。为首的汉子一声令下,七根棍子各行一路,上如疾矢,下如盘蛇,前后照应而来。

棍长且韧,七人阵法娴熟,紧密有道,和方才那顾公子的花架子迥然不同。丘胤明空手对应,一开局着实有些费力,尤其那为首的汉子,颇有功力,即便单打独斗恐怕也能在他手下过上些回合。不过毕竟是早早就经历过生死乱阵的人,任他来势汹汹,且来且应,不消一盏茶工夫,便已摸清了对手的路数。七人一番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眼看皆尽落空,个个泥水满身,脚下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为首汉子抹了把脸,左右招呼道:“打起精神来!”

丘胤明此时已将七人的行走换位暗自记下,就在其中一人稍稍慢了半步的当头,抓准了时机,猛然抢上,两步之间一带一撞将那人格出了围攻的圈子,紧接着夺了棍子,反手一杵,那人跌了出去,便捂着肚子爬不起来了。其余诸人骤惊之下,阵脚顿乱,眨眼间又被撩出去了两人。顷刻之间棍阵已破。余下三名随从见状,不由自主地手脚无措起来。为首的汉子气道:“不中用的东西。统统退下!”自己将棍子振起,大喝一声,朝丘胤明劈头盖脸地点来。

且说场院中泥水四溅,随从们扶起跌倒的同伴,顾公子在一旁看得脸红跺脚,见那对头功力惊人,招无虚发,为首的汉子已然落败,再也忍不住了,挥手喊道:“大侠请住手!手下留情!”

丘胤明听了,将手头劲道急收了几分,可棍头还是点到了那汉子的胸前,将他点得踉跄数步,差点摔倒。汉子捂着胸口,面色青白,喘了几口气才直起身来,上前躬身抱拳道:“甘拜下风。”

丘胤明回了礼,转身对顾公子道:“你们武林人家,何必和市井无赖搅合在一处,黑白不分,为虎作伥。即便是亲家,也该分清是非,免得传出去惹人耻笑。”

顾公子被说得抬不起头来,锁着眉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丘胤明神色不变地将手中的棍子向地下一杵,那棍头竟“噗”的一声没地两尺,吓得那顾公子一哆嗦。“我是个读书人,没兴趣搅合江湖事。就此别过吧。”

众人默不做声,收拾家伙,一溜烟地回去了。丘胤明松了口气,低头看,自己一身原本干净的布袍此时脏得不成样子,鞋子更是粘满污泥,又湿又重。

心中正不爽快,忽听身后店门口传来个笑呵呵的声音:“公子好身手啊。”

丘胤明扭头,见店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文质彬彬,身材高瘦,形容潇洒的文士。文士头戴方巾,身着宽大道袍,足下云履,三股长须随风微动,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身后站着个十几岁的小书童。

文士对躲在门板后的店家道:“还不快去生火烧水,给这位公子梳洗?”

丘胤明瞥见店门外停着辆马车,想必他们是方才自己和人交手时投店的。哪有读书先生观看江湖械斗看得那么得味的,想必亦不是一般的先生。正定睛朝那文士细看,小书童跑了过来。近前对他恭敬作了个揖:“公子,我家先生想请你喝杯酒。”

那文士满面微笑,向丘胤明作了个请进的手势。丘胤明见他态度可亲,便也不多虑了,欣然接受。回到店堂里,掌柜的不敢来见,只教小二殷勤预备了汤水。丘胤明换洗完毕出来,见那文士已让人摆好了酒菜。

重新见礼入座,这才看清了文士面貌。其人轮廓分明,眉角高扬,双目炯炯深邃有神,分明是个内力深厚的高人。文士笑起来分外的和善,自荐道:“在下祁慕田,恰巧路过歇脚,不想观看到公子大显身手,心中钦佩,故此贸然来请。公子莫要见怪。”

丘胤明微笑道:“晚生偶遇事端,有失体面,先生见笑。”

祁慕田端详着他道:“方才未得细看,公子气质不凡,令我隐约想起一位故人。萍水相逢,实属有缘,杯酒相敬,望能交个朋友。”

“不敢当。”丘胤明举杯道,“晚生丘胤明,初到中原,身无长物,得先生关照,亦感有幸。”

祁慕田眼中闪过光彩,捋须笑道:“方才听公子说,是个读书人,敢问此去何方?可是要去考取功名?”

丘胤明摇头道:“说来惭愧,晚生习武为生活所迫,习文又未能入得正途,不想虚度年华,这才到中原寻出路的。我看先生亦是武道中人,却又别有风骨,冒昧请教,先生在江湖上可有称呼?”

祁慕田哈哈一笑:“似乎并无称呼,如今我已不再牵扯江湖事了,和你一样,也自称是个读书人。老家在蜀中,后来在西北经商,来来去去几十年,如今家资已足,只喜欢游山玩水。这次,是要去雁荡山的。昨日路过温州府城,听说城里有人闹事,也听说了缘故,谁想竟能遇到公子。公子行事利落,大快人心啊。”

丘胤明见他言行洒脱,心中喜欢,亦笑道:“我纯是误打误撞。唉,说好听了是行侠仗义,不好听还不是强盗行径。自觉有愧,来日还须多多自省。”

祁慕田点头赞赏,又问:“公子此去欲往何处?”

“杭州。有些旧事要去了结。”丘胤明忽闪一念,问道:“先生可知道,杭州问剑阁是什么样的地方?”

祁慕田微微一怔,反问道:“公子不知道?”见他果真不知,这才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中原各大武林门派尊他们做盟主。听说问剑阁主家世显赫,德高望重,常常出面调停纷争。对了,昨日我还听说,那永嘉的顾府月前同宁波府的余家闹不合,争斗数番,伤了不少人,有江湖朋友请了问剑阁主出面,替他们说和,好像最近在金华城有个聚会。你若是感兴趣,倒可以去看看。”

见丘胤明神情认真,祁慕田不禁诧异起来,眼中透出隐隐思绪,却按耐住好奇,喝了一口酒,故作随意道:“去问剑阁了结旧事,公子可真不一般呐。”

丘胤明没看见他转瞬而过的神情,淡淡笑道:“哪里,只是听人说,他们知道的事多罢了。”

“我和公子投缘,不如,一会儿同坐我的车,载你一程。”

“好。”

不知为何,这半途偶遇的长者令丘胤明频感亲切,明知他内有玄虚,可索性不愿去多想,侃侃而谈,倒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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