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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秋 ?月 清 ?风

盛夏已渐渐远去,秋天又回来了。二梅坐在桥墩儿平台上,极目望去,满眼仲秋的萧瑟景象。岸边的丛丛竹林,渐渐退去了春夏的翠绿。桐子树下撒满了金色的落叶,枯枝上寥寥秋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间或蔚蓝色的天空,有成群的大雁,或排着人字队形,或又列成一字横阵,呱呱聒噪着,向南方飞去。田野里,农民们在结伴劳作。一些人在收割火红的高粱、挂满豆荚的黄豆秸杆。另一伙人在铲锄田里的稻根茬儿、割杂草,烧灰沤肥。堆堆火灰升起的袅袅白烟,慢慢向河道里散开去,在水面弥漫成一片薄雾。落霞余辉下,河面恰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各样船儿在轻纱中缓缓而行。一派秋天景色,极似画卷一般,煞是好看。二梅自从有了一群小伙伴儿,终日与他们厮混着一处,倒觉着日子过去得快了。晨间起来,一起离了栖身的洞穴,四下散去,去淘拾生活。傍晚,又聚在一处,各自叙述白天的所见和趣闻。在那风和日丽,夕阳西下时,一群衣裳褴褛,浑身肮脏的乞儿,在沙滩上,在水草边,奔跑,嬉戏,打闹,做些自趣自乐的游戏。或在齐人高的庄稼密丛里捉迷藏,混作一团,多般情趣,甚是快活。

在没爹没妈的蹉跎日子里,二梅乞讨、流浪、拾荒,一天一天熬过了一年多。她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甚或会一直持续下去。早先对妈妈的思念,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渐渐淡去。二人每天早出晚归,重复着昨天的日子,四处游荡,去拣拾垃圾废品,换钱度日。看着天气一天天转凉了,她们又开始了过冬的准备,储存柴火和食物。却未曾想到,突然而至的喜悦,准备的冬物再也用不着啦。新的生活,正在等待着她们。

这几天,河堤麻柳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瘦猴调侃道:“看来这我们一伙人当中,有人会有好事儿了。谁遇到喜事儿,谁就请客吃炸油果子!”可除了在河边捡到一条发臭的大鱼,被大伙儿烧烤吃了,再没有什么可庆可贺的事。话说这天出门时,又见喜鹊在枝头叫唤,瘦猴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骂道:“吵死了,叫了几天,也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喜事儿!”大伙哈哈笑着,四下散去,又开始一天的寻宝。日头西斜了,银梅和姐姐,各自背着一大捆泡沫、废纸和其它废品,吃力的往家走着。她们的头被背上蓬松的泡沫、废纸遮挡着,从外面几乎看不见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从她们身边驶过。车斗里坐着一个妇人,在擦身而过时,特别留意地扫视了二人一眼。乞讨和流浪儿的日子,遭人白眼,被人歧视,早已习以为常了,谁去管她看不看怎的?二人只顾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知为甚,那刚刚驶过去的拖拉机,在前面百十步处停了下来。俄顷,又嘭隆嘭隆地倒退了回来,停在二梅的身边。那妇人跳下车来,紧走两步赶到近前,弯腰低头,歪着脸来打量姊妹二人。突然一声震人心碎、惨绝人寰的嘶嚎:“金梅!银梅!”还没等姊妹二人作何反应,她以疾快的动作,只用三扒两抓,便除脱了两人背负的东西,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女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再走脱也似。又再来分头细看了一眼,猛然间将姐妹俩紧紧地搂到怀里,跺脚捶胸地嚎啕大哭起来。银梅木然间,猛然醒一下过神来,仰头看了看,整整一年了,虽然已有了一些陌生感,但一眼认出来,这不是日夜思念的妈妈又是何人呢?“妈妈!妈妈……!”姊妹俩顿时呼声不喋,母女三人搂着一团,涕泗滂沱。一时间,直哭得天昏地暗,大地动容。母子仨跌坐在地上,相互敲敲拍拍,摩挲着。妈妈捏捏左边的,再摸摸右边的。看看金梅,又看看银梅。看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再看一遍。银梅止住了涕泣,仰脸再细看看妈妈,生怕又是一场梦呢。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感觉到了疼痛,才看着妈妈,傻傻地笑起来。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梦见妈妈突然从天而降,来到面前。

却说,就在母女仨重逢喜极而泣之时,那男子车手站在旁边,被眼前这悲切凄凉的情景感染了,眼里亦溢出了泪花。在几人说话时,他悄然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一手拧着桶干净水,一手提着一大包食物和饮料回来了。见三人停止了啼哭,他瞅着刘秀花,晃了晃手里的水桶。秀花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极是感激的点点头。他便拧起水来,倾着桶缓缓浇淋着,让刘秀花给两个孩子,仔细地洗刷起手脸来。等洗得干净了,将那些吃物和饮料塞过来,亲热的招呼两个孩子吃喝。

看着两个孩子吃饱喝足了,秀花就让金梅姊妹二人,坐上手扶拖拉机,跟随她离去。天天想日日盼,望眼欲穿,盼着妈妈来接。今天妈妈突然到来,马上就要跟着妈妈走了,银梅和姐姐,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起来。这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就这样断然扔掉,抛弃所有一切,而不再去看一眼吗?天天厮混在一起,相互为伴一年,带来快乐的几个小伙伴儿,瘦猴、小刺猬、小呆妹、还有长寿,不与他们告别一下吗?尽管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到底还是有点依依不舍。秀花见两人支支吾吾,延宕着不动身,恍然明白了缘故。也忽然想起来,应该去看看两个孩子的栖身之地。看看这一年来,姊妹两个是怎么过来的。想到此,便与车手男子言谢一番,又一并唤过金梅和银梅,再三向他表示拜谢。这时,银梅才注意到那位拖拉机手,面目和善,身材轻瘦,时年与妈妈相仿。他的左下巴有一颗豆大的黑痦痣,上面长了一小撮胡子,十分显眼。当时未曾想到,日后与此人,倒还有一场恩缘。这是后事,暂且略过不提,留待再表。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消失在路的尽头,秀花牵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迳往她俩的家而来。走了几步,银梅与姐姐又突然折回去,各自背起她们一天的拾获。妈妈见了,并不作阻拦,走在二人中间,一手扯着一个,帮着提了重物,一起向桥下走去。

到得桥下,二梅便活跃了起来。就像两个小主人一样,欢快的带着妈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参观起她们的家园来。让妈妈看她们的厨房、锅碗瓢盆、菜地,还有那些堆积存在桥下,等待出卖的废品。最后,又顺着那个特制的梯子,爬上平台,钻进洞里,观看她们的栖身之地。刘秀花一边看一边止不住扑扑泪下,当看到两个女儿,一年多来,春夏秋冬,就蜗居在这个黑暗的桥洞里,不知道受尽多少饥寒和惊吓,又禁不住放声恸哭来。末了,心痛的对两个孩子说,妈妈今晚就住在洞里,要感受一下她们姊妹俩一年来的生活。

说话中,秋阳西坠,天色渐晚。母女仨移步到洞外,站在平台上,她们要让妈妈看看周围的黄昏景色。未曾想,低头瞧见瘦猴等四人,正围在桥墩儿下,一起举着头,静静的向他们张望呢。金梅见了,即刻引了妈妈下来,将这几个厮守的落难伙伴,一一向妈妈作了介绍。这一众人看到二梅的妈妈寻来了,好生羡慕。却又深知,作为他们头领的金梅姊妹二人,必然就要离去了,一时间,个个都依依不舍。金梅突然想起喜鹊与油果子的事,急忙返回洞中,取来车手叔叔买的那许多吃物,一一分发给大家。几人神情沮丧的分头去睡了,搁下不提。

是日夜里,母女仨人合衣而卧,躺在黑黑黢黢脏乎乎的洞中,通宵款款而谈,慢慢诉说起离别的这一年多来各自的情形,天将破晓才迷糊了一会儿。

前文已絮过,刘秀花借住在王家,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日子久了,怎经得不生情而相近起来,不知不觉彼此间便有了意思。终究合衾共枕,住到了一起。最初本来相处尚好,可因各自小儿互不相融,难免不会影响到双方家长的夫妻情份,就渐渐生分起来。这是其一。这王仁义,原本一个小生意人,在财物上手攥得很紧,常是精打细算,你的我的算得分明。刘秀花却是大手大脚,粗使惯了,厌烦男人小里小气,斤斤计较。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天天在一起过日子,难免会产生矛盾,生出纠葛。故此,二人渐生嫌隙,这是其二。二人关系交恶更为主要的,便是刘秀花的身世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秀花在清河的孬事,最终惹出来的惊天是非,后来到底传到了王仁义耳朵里,王就百般计较起来。子女不睦、经济纠葛、两家六个人的沉重生活负担,使双方矛盾渐深。到了后来,王仁义声称,刘秀花三人住他的房子,又多了几口人吃饭,月月必须缴纳多少多少钱,言语如同路人,两人之间最终便渐行疏远了。伊始,刘秀花着实还想保留住眼前的生活,无意轻易放弃这一段姻缘。但见天天吃住在一处,吵嚷不休,就想着离开这个家一段时间,让双方冷静一下,再观下情,便只身出走,暂去南方打工。原本打算三五月便回,但她自从与王仁义分开后,感觉心情、精神轻松了许多,好似脱离牢笼的鸟儿一般快活。慢慢的对王仁义和他那个家,已无半点思念之情了。静下心来,反反复复将王的言行所为,前前后后,细细思想了一番,认识到王不是一个可以托负终生之人,便决意另做打算。后来果然遇见了另外一个意中人,竟在外面延宕辗转了一年又余。

话说刘秀花回到隆山镇王家,方知两个女儿早已离开王家,不知了去向。王声称是她们自行出走,苦留不住。刘秀花这一惊非同小可,哪里肯相信王言,同其大吵大闹了一场,与他厮闹着要人。终无结果,便疾疾四处寻找两个女儿。怎奈找遍了镇里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并无孩子们的踪影。寻找了多日不见,刘秀花心里越发焦躁起来,各种不详的念头挥之不去,尤怕两个女儿遇着什么不测,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她思忖着镇里遍寻无望,两人会去哪里呢?猛然想起孩子的牛爷爷,还有孩子的舅舅——自己的娘家兄弟。便硬着头皮回到清河村,去牛爷爷和自己娘家打听两个女儿的下落。也无果,便又返回隆山镇来,继续寻找。后来终于听人说起,曾经见过两个小女子,在镇北荒野拣拾垃圾。便重新燃起了希望。事也凑巧,一天,刘秀花正在左顾右盼,胡乱行走中,居然意外遇着了一年前,曾搭过他车的李姓小哥,两人免不了闲侃一阵。真可谓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刘秀花只拣那可言之事,与李哥略略讲诉了一些。那李姓兄弟真是一位极其热心肠的之人,听了事情原委,对她甚是同情。他说偌大一个城镇,凭着你一双脚,去一步一步沿街丈量寻找,何时才能够找得到呢?何况她姊妹两个是活脱脱的孩子,会到处跑呢!到底好人一个,他竟毫不犹豫放下手头琐事,开着拖拉机,载着秀花各处寻找起来……。

待妈妈说完,二梅又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与妈妈诉说起离别后的情形。将遭王女如何欺侮、如何被那小王哥撵回下屋、王家不与饭吃,又如何被王伯伯欺骗,驱出家门,粗略讲了一通。再将如何在车站苦苦等待妈妈多日,夜晚蜷缩在黑暗街角,吓得彻夜不眠。又将如何讨口要饭、大病几殁、两人动手建起桥洞之家、和拾废品捡垃圾换钱为生等等,粗略叨念了一遍。刘秀花听了,难免心痛落泪。如此这般,不一一叙述,略过不表。

母女三人经夜长谈,不觉洞外已露出鱼肚白,天渐放明了。一家人起身,准备略做整理后离开这里。待出得洞来,但见瘦猴一众又在下面等候了,要来送别他们昔日的头儿。刘秀花见着这几个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儿,不禁一阵心酸。有意要周全他们,可自己又无甚能力。便嘱咐金梅,将被褥衣物,还有未鬻之物,全部分送给他们。妈妈的话正中金梅下怀,便唤过瘦猴,将一应家当悉数交付于他,让他均分几人。又指着一堆积累的废品,嘱咐瘦猴去卖了,所有钱拿去下一顿馆子,买油果子,让大家一次吃个够。末了,厮混一年的落难朋友,相互挥手,依依惜别。不需赘述。

银梅和姐姐跟随着娘,过了大桥往镇里移步而来。她还以为妈妈是要领着她们返回王家呢,一路上心里直是忐忑,纠结不住。那个刁蛮霸道的王女、面若冰雪的王伯伯、不给饭吃的尴尬情景,又一幕一幕浮上心头。别后一年,再回王家又会是何种情景,娘的到来会改变初衷吗?娘领着过了大桥,并未循路去王家,而是寻了一家干净的小客栈住了下来。进了客店,一家人便忙碌起来。妈妈用滚热的洗澡水,和香喷喷的衣皂,将姐妹二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刷起来,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二人露出红白皮肉来,方才住手。又去买来新衣裤,换得里外三新,干干净净。顿时流浪儿的模样,一下便荡然无存了。银梅思忖着,妈妈肯定是不想让王家人看到我们这般邋遢模样,待收拾得齐整、干净了再登门吧。一年多了,姐俩已经习惯于黑暗的桥洞。现在躺在客店柔软的床上,耀眼的电灯将房间照得亮亮的,四壁一片雪白,似乎一下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姊妹两人高兴得在房间里跑来跳去。刘秀花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喃喃说着“都长高了,也懂事了!”银梅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金梅一边由着妈妈梳理头发,修剪指甲,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妈妈,你说我们现在回去了,王伯伯一家人,对我们会比以前好些吗?我是真的不喜欢那个家,还有那一家人!”

“我们不去他家了,以后再也不去了。”

“真的啊,太好了!”金梅抬起头来,欢喜地看着娘的脸。

“嗯!”她看着大女儿,点了点头。摁下金梅的头,又继续给她梳理着。

“那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清河村,回我们自己的家里去?”一想起清河村,就想起了牛爷爷,想起来那温暖的牛背、宽阔的水草沙滩。金梅忽地一下又翻身坐起来,眼里放出欣喜的光彩。

秀花轻轻地摇了摇头,拽过金梅的一支手,继续默默的给她修剪着长长的指甲。

“那我们以后去哪里?”金梅脸上露出一丝惊愕。

银梅也听见了姐姐和妈妈的对话,急忙凑过来,一起看着妈妈,等待她的回答。

刘秀花略沉默了一会儿,看看长女,又瞧瞧幺女儿,脸上挂着一片阳光,温和的说道:“妈妈要带你们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新的家。”秀花说完,抬头看了看窗户,似乎是在观看那遥远的新家。她的脸上闪过一缕轻松和欣慰,轻轻地舒缓了一口气。

听说妈妈要带着自己出远门,又要去一个新的家,姊妹二人沉默起来,猜测着又要去哪里、新的家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家里有些什么人呢?银梅回想着这两年来,原本温馨的一家人,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残破不全,被迫离家出走,流落他乡。让自己一个坐在学堂,郎朗读书的学子,一夜之间,竟然成了乞丐和流浪儿。明天将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等待着我们呢?银梅想象着,憧憬着,心里夹杂着忐忑不安。

却说刘秀花负气出走,来到南方做工。日月逝过,渐渐一个男子闯入了她的心头。那男子就住在临近的工棚,人生得轻瘦,却又颇为精干。做事沉稳,为人实在坦诚,没有许多同行人中的粗俗。引人侧目的是,他出门做工居然身边带着一个几岁的毛头小儿。每天上工地时,他便把孩子留在工棚内,晚上父子一同挤在阴冷潮湿的地铺上过夜。工地上单一的粗食饭菜,饱一餐饥一顿,使得孩子面黄肌瘦。在一个工场做活计,日子久了,刘秀花与男子便相互认识,渐渐熟悉起来。慢慢了解到男子姓杨,来自家乡临省。父母、堂客都因病相继过世了,留下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又略有智障和腿脚残疾,因家中无人照管,为了清还欠债,只好把孩子带在身边,出来做工挣钱。几年下来倒是还清了所欠,家业渐兴,可苦了孩子。他盘算着再过年月,便返乡守着几分田园,耕种土地,抚养残儿度日。女人天生的母性本能,银梅见这没娘的孩子,可爱又可怜,便常给予一些关爱和照料。遇着好吃好玩的,便拿来把与孩子。孩子有些洗洗涮涮的衣被,刘秀花便从其父手中夺了过来,帮助洗刷料理一番。她见孩子晚间与其父睡在潮湿的地上,一个羸弱小儿,日子久了,哪能不生出病来!不觉心生怜爱之意,便每晚唤过孩子来,与自己同衾共铺而眠。一天,有嬉戏者,逗这小儿道:“你刘嬢嬢待你如你妈妈一般好,你干脆不叫嬢嬢了,就喊她妈妈吧!”这小儿自幼缺少母爱,见刘秀花这般疼爱他,真的立时改口,郎朗地叫喊了刘秀花一声妈妈。从此后便一发不改,终日围在刘秀花身边,妈妈长,妈妈短,叫个不停,竟作亲娘一般,慢慢地离不开秀花了。没有想到,由孩子作伐,倒引起来一桩美满姻缘,杨刘二人也因此渐渐走得近了。刘秀花经过一番观察斟酌,觉着这杨兄确为可靠之人,便大胆地与他表露了爱意。这杨兄当然也求之不得,两人一拍即合。几个月前,两人辞去了工作,一同来到了杨家。将他已久未居住的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安排齐整了,才回来接一双女儿过去,便遇到了上诉一番周折。

又盘桓了一两天,银梅与妈妈、姐姐,背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在晨曦中走向迷茫的远方;走向前途未卜的未来。

那一年,银梅刚十岁,金梅一十二岁。

一路上车下船,辗转倒腾,舟车劳顿了几日。途中种种新奇见闻,略过不提。且说汽车又在高山狭谷,崎岖险峻的山路上折腾了近一天,这天傍晚来到了一座偏僻的州城,寻店住下。明天起来,母女仨就在这城里稍作停留游玩。但见那一座古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谷底小平原上。一方背依苍翠青山,三面双江环绕,却是山清水秀,街景曲幽。城东一条河,水流湍急,清澈碧绿。水底鹅卵石、游动的鱼儿,垂目可见。一座大拱桥,彩虹般跨过河去,循路通向大山深处。城南是一条略宽阔的沙河,河面舒缓,水岸边洁白的银沙滩,丛丛绿苇点缀,几只白鹤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扑腾嬉戏。又一座大石桥,将古城与城南公路连接起来,从那里便是去往远方的惟一通途,也是昨日的来路。长长的石板街,两旁低矮的石库门木壁瓦房,悬挂着各式老旧匾额的店铺,无不承载着久远的历史。银梅和姐姐,被妈妈一手一个拽着,从东街走到西街。又从南街一路往北,走走看看,慢慢溜达。有些老街十分逼仄,头顶两街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处了,只留下窄窄的一线天。最窄处对面并排走过来两个人,需要侧身让过。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不时见着一些年长的人,穿着粗糙的土布,头上裹着厚厚的帕子。女人的帕子多为白色,而男人则黑色见多。有的男子穿着草鞋,用灰布条打着绑腿。不少的妇人光着脚,沾满尘土的五个脚趾,就像竹耙子一样张扬着。她们的衣服从旁边开襟,一溜长长的疙瘩钮扣,从脖颈横过胸前,一直排列到衣服右下摆。几个女人肥硕的**,就像在胸前吊着两个布口袋,随着脚步,在薄薄的衣服后面上下跳跃。他们说着鸟语一般的话语,让初从远道而来的二梅,好似到了另外一个国度一般,不觉心生奇异。

不觉走得饿了,妈妈见路边炉子上的铁锅里,煮着什么东西,上面漂着厚厚的油沫,通红通红的,香味扑鼻,便在旁边的小桌边坐了下来。见一下来了几个生意,老板笑眯眯的吆喝了一句什么,手中的勺子极熟练地在锅里翻动着,立时盛好了三碗,飞快地在上面撒上少许葱花,再倾了一点老陈醋,用一个方木盘一并端上来。银梅用筷子在碗里拨拉一拨拉,见是软软的猪肺片、血旺子、白喉管、洋芋,还有一些零零杂杂。呷了一口汤,倒也觉着辣味可口。肚饿心急,疾疾吃了起来,直辣得嘶呐着口舌。待吃完了,母女三人继续在那些窄街小巷游玩。猪肺汤过于咸口,银梅不觉口渴起来,便与娘嚷嚷着要喝水。要说真是异乡老城呢,那卖水的情节,也与其它处大不同。卖水的小摊尽摆在街边小树下,借树荫蔽日倒是其一。借着树枝丫杈上,挂着一个小铁皮桶一类的储水器物,底部接着一根比筷子还细的软管子。小桶里是取自深井的冰冷凉水,从小管子里不断喷出毛毛雨一般的细流,喷淋到下面的水杯上。再来看那水杯,十数个玻璃杯中,盛着茶红色的甜水,每个杯子用玻璃片盖着,叠罗汉一般摆在小几桌上。从小桶淋下的水流,正好浇在最上面的杯子上,再分散到下面每一个杯子。夏天,这水便是极清凉解暑。银梅娘仨,各喝了一杯甜甜的水,顿时觉着,解了渴燥,麻辣的胃肠也舒服了许多。

银梅原以为,这里就是行程的最后去处了。能够住在这样一个水秀山清,街衢闹热的城里,倒是心生几分欢喜。却不想游玩了一天,又回到了昨夜寄宿的客舍。洗漱毕,与妈妈同挤在一个床上,只听妈妈轻声细语说道:“今天耍得累了,我们早点睡瞌睡,明天还要早起赶路,争取早些到达你们杨爸爸家。”杨爸爸?!听了妈妈此言,银梅不觉心头愕然,咯噔了一下。一路走来,现在才知道最终要去的地方……杨爸爸家。又一个继父!这是真正的继父、杨爸爸,第一次闯入耳际。她心里猜测着,想象着,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继父,在等待着我们呢?躺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头枕着窗外东河潺潺流水声,脑际中杨爸爸、王伯伯,王伯伯、杨爸爸,来回翻腾着……。

次日一早,一家人又继续向不明的远方进发了。与众多人挤在一辆破旧的汽车里,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着。山路越来越高,越来越陡了,客车不停地颠簸摇晃着。嗡嗡的噪声、呛人的汽油味,让银梅昏昏欲睡,有些恶心起来,她焦眉愁眼的坚持着。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窄了,一路走走停停,延捱了多半天,在日头当顶时,客车终于在公路的尽头,一个小集镇上停了下来。那个集镇太小了,稀稀拉拉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几个小杂货铺子。路边竖着两个粗木桩,上面架着横梁。横梁上几个铮明瓦亮的铁钩子,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猪肉。苍蝇围着肉飞来飞去。案板后面石条上坐着屠夫,一脸浓黑的胡子茬儿,在悠闲地抽着旱烟。他旁边的竹背篓缘,插着几把锋利的刀具。屠夫的双手、他腰间的围裙、案板、整个竹背篓和刀把上,红艳艳的血迹斑斑,让人看着心生畏惧。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两个长凳子上搁了一扇门板,上面摆着一些粗糙的土碗,还有几样简单的佐料,那是一个妇人卖小面的摊子。案板边,有一个废旧汽油桶做成的炉灶,灶堂里的煤球燃烧得通红,铁锅里的水不停地翻腾着。一家人颠簸了大半天,水米未进,又饿又渴了。刘秀花买了三碗面,娘仨就站在面摊边,呼噜呼噜的吃起来。吃完面,秀花走进一个小杂货铺。货架上的商品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看得出来,那些货品,许久没有人触动过了。她看了看,让老板拿了巴掌大一封云片糕,一包饼干,还有一小袋指尖大的水果糖,她吹去上面的灰尘,放进背后的包袱里,付了钱,复又回到路边。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小集市,日后竟然成了银梅姊妹俩向往的地方。只有在不上学的时候,才与妈妈,杨爸爸一道来这里赶集,买些油盐灯火等生活物品。每当她们来到这个小集市,竟然有一种进城的感觉。这些都是后话了。

随后,娘三人又搭乘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继续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好像没有尽头地向前走着。随着车子的前行,银梅心头一点点揪紧起来。放眼望去,四面全是延绵不断的高山大岭,山梁接着山梁,沟壑连着沟壑。仰头看看天空,只剩下磨盘大小了。在坪坝生活惯了的银梅,一时竟心生焦躁,暗暗地责备起妈妈来。千里迢迢,怎么在这么个偏僻大山里,给我们找了个后爸呢?最后连三轮车也不能走了,三个人各自背着包袱,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迈步向一道山梁上吃力的爬去。又走了一两顿饭的工夫,转过一道山脊,远远瞧见对面山梁一个巨石陡崖下,有一户孤零零的房子。妈妈指着那个房子,气喘吁吁说道:“快看,到了,那个就是我们未来的家!”一路辗转走来,几乎到了天下道路的尽头,看着那个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孤零零房子,银梅顿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也似,心里一下子凉到了底:“这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我就要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永久生活下去,生活一辈子……?!”

极不情愿却又耐何不得,待近得前来,倒见这个家亭院洁净,房舍齐整。一位瘦削却又显得精干的男子,喜盈盈将她们接着。进了堂屋,待放下背上的包袱,刘秀花唤过两个女儿道:

“金梅,银梅,过来,见见你们的杨爸爸!快,叫杨爸爸!”

“杨,杨……,”姊妹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爸爸”两个字,一时间,觉得有些涩口,在口齿边转了两圈,就是羞涩得叫不出来。

男子见状,呵呵地乐了。“叫杨叔叔吧,就叫杨叔叔!”

二梅这才各自轻轻叫了一声“杨叔叔。”

“哎,好,好!快洗洗,吃饭吧。洗洗,吃饭!”杨叔叔显得有些兴奋,很高兴的样子。

“刘…妈妈,妈妈!”突然一个男孩儿,从外面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扑进刘秀花怀里,紧紧的抱住她,边喊着妈妈,边抽抽涕涕地哭起来。

“哎,哎!羊儿,羊儿!”秀花应着男孩儿的呼喊,急忙蹲下身来,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个手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的头,拍拍他的后背。须臾,她转身从包袱里,摸出那几包点心糖果,塞进孩子的怀里。很快,孩子止了眼泪,傻傻的笑了。

“羊儿,这是你金梅姐姐,你以后就叫大姐;这是你银梅姐姐,你就叫二姐。你现在叫声大姐,二姐好吗!”秀花又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对他说道。

“好!大…姐,二,二……姐。”孩子很听妈妈的话,扭脸朝着金梅和银梅,连着叫了两声。

“哎,哎。”姊妹二人赶紧各应了一声。

金梅,银梅,这是羊儿弟弟,今年八岁了,从小身体不是很好。以后你们要好好带他!妈妈看了看男孩,又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嘱咐道。

“嗯,嗯。”金梅,银梅两个分别点了点头答应道。银梅这时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小男孩儿,见他长得很精瘦,走起路来脚步不稳,一蹿蹿的,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他的头方方的,很特别,头顶两侧明显突出来一点,好像长了两个犄角。头又显得好大好大,与他的身体极不协调。再看他的颈项,细细的,让人看着担心,他细细的脖子,会不会支撑不起他硕大的头。虽然小男孩儿身有残疾,倒是很乖巧好玩,又很听话,让姐妹俩一下就喜欢了。

冷清的房子里,一下增加了三个人。妈妈,姐姐,弟弟,相互叫个不停,顿时喧嚷热闹了起来。看着眼前热闹、温馨的情景,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杨叔叔,高兴得了不得,眼圈里红红的,明显湿润了。“赶紧都去洗一洗,洗完了马上吃饭!”杨叔叔不停地搓着双手,催促娘仨道。

待母女三人洗漱完出来,主人早已摆上了一桌菜:一钵腊肉,一瓮炖野鸡,一盘辣子炒野兔,还有几样时令菜蔬。虽无九盘十二碗,倒也是山珍野味,肴馔满桌。杨叔叔竟让姐妹二人坐了上首,妈妈和羊儿打横,他自己坐在下席。就在孩子们要举箸哚饮时,男主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看了看秀花,又瞧瞧银梅姐俩。秀花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用眼神制止姊妹俩动筷子,说道:“等一下吃,你们杨伯伯有话要说!”

“杨叔叔,杨叔叔!”姊妹俩异口同声地纠正着妈妈的话,又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

“对,对,杨叔叔。听杨叔叔说话!”

因为那位王伯伯留下的不好印象和伤害,姊妹二人对伯伯两个字,有了本能的厌烦和抵触。所以,赶紧纠正了妈妈对男主人的称呼。

杨叔叔接过话头道:“秀花,接到你的电报,知道你们动身来了,我天天掰着手指头计算,算你们到达的大概日期。羊儿也天天缠着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爷俩真的是望眼欲穿啊!今天你们终于来了,现在我当着你的面,也当大家的面表个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虽然我不是金梅银梅的亲爸爸,但是我一定要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与羊儿同样对待。好吃的尽着你们先吃,好穿的尽着你们穿,绝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杨叔叔一番话,让银梅感觉心里暖暖的。斜眼觑见妈妈,她似乎亦动了真情,眼圈湿湿的眨巴着。一边吃着饭,银梅一边不自主的观看杨叔叔,见他面目和蔼,宽厚慈善。虽然一身轻瘦,却显得精明强干。说话口音有些不同,却也好听能懂。想着杨叔叔刚才一席心腹之言,对他便有了一份亲切好感。禁不住在心里,拿杨叔叔与那位王伯伯作比较。王只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小吏,却一身官气,完全没有杨叔叔的真诚朴实。在后来的日子,杨叔叔果不食言。在此略过不絮。

却说这位杨叔叔,名顺和,时年四十有余,却是一个仁义和宽厚的人。不嗜烟酒,勤谨持家,坦诚待人。早先也挣得一份家业,怎奈家运不顺,祸不单行,短短几年,先后病殁了二老和内人。单留下一个小儿,却因胎产不顺,落下了终身残疾。把一个好端端的家业,渐渐败落了。便带着儿子去南方做工,挣钱糊口和还债,幸运遇着同一处务工的刘秀花。二人整日厮混在一起,彼此慢慢熟悉了。他见秀花面目清秀,精明能干,性情爽快,就多了一份好感。后来知其是境遇,便渐渐相与甚厚起来。刘秀花也见杨为人实在本份,忠厚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后来二人便走到了一起,重新组织起家庭。

话说昨天的两个家庭,今日合作一处,成了亲密的一家人。围坐一桌,边吃饭边说话聊天,热热闹闹吃过晚饭。刘秀花对这个家已是极熟的了,见大家住了筷子,便以女主人的身势,起身来收拾了碗盏,打发两个女子安歇。不提。

山区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即使绣花针掉落到地上,也能听见悦耳之声。因为几日路途劳顿,银梅一觉睡到日上竹稍,直到被“叽叽喳喳”的鸟雀儿声唤醒。起床推窗,早晨乡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了几口湿润空气,顿时觉得透澈心肺的清爽。想着要熟悉一下新家的环境。便走下阁楼,移步来到地坝。见地坝坎边靠西头,卧着一块极大的山石。石顶平如碾盘,竟有一间屋子大小。石旁一株叫不出名的大树,茂密的枝叶从石上伸过,极似一把巨伞,遮挡着天上日头,那巨石便成了一个极好的观景平台。银梅站上平台,仰脸向后山顶上望去,但见山峰奇峻,气势巍峨。山巅上披着片片晨雾,一两只苍鹰,映衬着蔚蓝色天空,在绕着顶峰盘旋。落目看下来,陡崖山石间,散缀着株株大树。驻目杨叔叔家的房子,屋后一个偌大的山崖,不知何年何月,山神动怒,身子抖了一抖,把个山崖硬是抖落下来一半。巨石滚落在地坝坎外,便成了杨家一个天然的观景处。山崖却齐刷刷缺了半个崖壁,留下一个硕大的断壁崖龛。杨叔叔便巧夺天工,将房子建在这断崖龛壁里。房子后山墙和半个屋顶,就巧妙借用石壁。既省去了许多砖瓦,屋内又冬暖夏凉,居住其间甚是舒服安逸。房子东头,有一片墨竹林,还有稀稀拉拉十余棵楠竹。几只斑鸠和不知名的鸟儿,正在竹林间和树上,叽叽喳喳,鸣叫着跳跃来飞过去。杨叔叔的房子坐落在北山的半山坡上,站在石台上,放眼望去,四面群山环抱,山下是一个狭长的谷地。谷地越往东去越宽阔,在集市那里变成了一个大坝子,整个谷地看起来像个大喇叭。几里长的谷地景色尽收眼前,昨日下车的小集镇也依稀可见。从墨竹林边的小路,绕到东面的山梁,再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崎岖羊肠小道走到山脚下,那里便是昨天的来路,一直通往集上。晨曦中,遥望对面南山坡上,星星点点散落着几户农家茅舍,正升起袅袅炊烟。银梅看了,端的一个绝美的山乡景色。可距离杨叔叔家最近的邻居,也在一里路程之外。山涧深谷,对面说话相闻,往来却要费时一两个时辰。羊儿弟弟因为以前没有玩伴儿,两个梅姐姐的到来,使他高兴得如过年一样,从此结下了一生的姐弟情缘。房前一面朝阳缓坡,一直下到谷底。岩石和沟坎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贫瘠薄地。最大的梯田,也不过一两间屋子大小,小的地块则仅面盆一般。沙石坡地不扎水,不能种植水稻。主人便见缝插针,栽种着桃,李,柿,枣等果树,树下还有零零落落的庄稼和茶叶。这些就是杨叔叔家的全部收获,和一切生活开支的来源之地。看着秀色青山,想着和蔼可亲的杨叔叔,银梅心中,竟然开始喜欢起这个新家来了。

捣腾了几日,安置归一了家,杨顺和与刘秀花,便合计着送三个孩子去上学的事儿。听说又要开始上学,姊妹俩,尤其是金梅心里犯起嘀咕来。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二人上学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讨饭流浪,就再没有跨进学堂。两次中断学业,断断续续,二梅分别上了三两年学。一年多流浪儿的经历,她们已经散漫撒野惯了。辍学一年多,时光已过,学业不进,现在又要重新被禁锢起来,让姊妹两人如何能安分学堂,再静心坐下来读书呢!所以,一提及上学的事儿,金梅便噘着嘴,作出厌烦模样。那天晚上,一家五口人,围坐在堂屋,刘秀花给每个孩子分配书包和其它学习用具,嘱咐着明天去学校要注意的事情。只有羊儿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他就好像要出门进城也似。一会儿背起书包,做张做智一番。一会儿又取下来,翻腾着包里的物品。银梅则是呆坐着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妈妈说话。金梅终于忍禁不住,直拗拗的开口嚷出一句:“我不想去上学,宁愿在家干活!”

刘秀花一听大女儿声称不去上学,便心中不快道:“你十二三岁的女娃子,正是读书的时候,会干哪样子活儿?家里的活儿有我和你杨叔叔干!”

“反正我不想再上学了,去了也读不进去书。”金梅继续咕哝着。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我的话?你长大了,雀儿的翅膀硬了是吧!”刘秀花真的生气了,脸色阴沉了下来。

金梅不肯屈意,嘟着嘴,低着头,不言语了,用手里的小木棍在地下划啦着。

“金梅,听你妈妈话,还是去上学吧。以后做什么事情,没有文化是不行的,你看你妈妈和我,没有多少文化,出去打工,只能做些又赃又重的活路,出力受累还不挣钱。”杨叔叔见秀花和大女儿顶了牛,相互拗着,便赶紧出来解围。

见娘几个都默不作声,杨叔叔继续说道:“我是这样想的,羊儿今年八岁了,这几年被我带在身边,出去打工,已经耽误了上学时间,今年必须发萌读书。他和银梅都还小,羊儿脚杆还有残疾,如果只是让他两个人去学堂,天天上学放学走山路,两头不见太阳,我和你妈妈都不放心。你大些,带着他们,三个人一起上学,路上有你打伴儿我们就放心些!”金梅听了杨叔叔的话,这才明白,自己去上学,还有带着妹妹和羊儿弟弟的责任,便不再坚持了,点头应道:“好吧,我去!”见大女儿不再拗着不上学了,秀花才转怒为喜。欣赏地看了男人一眼,继续准备着孩子们上学的东西。

明天清晨,外面天色还是黑乎乎的,灶屋里便有了锅碗瓢盆的响动。男人呼隆呼隆地拉着风箱,秀花在锅台上忙碌着做早饭。看看饭快做好了,便招呼三个孩子起床。吃完饭收拾归宜,天还麻麻亮呢,一家五口人便出门了。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两个大人亲自去送孩子们上学。杨叔叔走在前面,妈妈殿后,三个小人儿走在队伍中间。一家人沿着房西头的一条羊肠峻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赶去。下到沟底,便是那喇叭形谷地的最窄处,两山之间仅仅留下丈余宽的溪谷。沿溪谷小迳西行约一华里,蓦然间,见前面陡崖上陲下一块巨石,那石头已与垓下顽石相触,去路看着已是尽头了。待捱至近前,方见石间遗有一隙,尚可过人。转过这个石隙口,前面忽地豁然开朗起来,一个村庄呈现在眼前。银梅放眼看去,真乃别有洞天,端的一个世外桃源。又是一个四面高山环绕的坝子谷地,谷地只有东西两端的豁口小路通向外面。小学堂就坐落在村子东头。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操场上早已是人声鼎沸了,众多小儿在跑跳、喧闹着,好生热闹。少倾,嘟嘟嘟几声哨子响,乱纷纷嘈杂的场子嘎然静了,孩儿们相互在呼唤中列起队来。金梅和银梅被分列在三,二学年,都站在队伍的最后端。看过去竟然比同窗高出半个头来,二人不觉难为情起来。金梅更觉非常尴尬,只见她面色黝黑,粗壮如石墩儿,站在队伍里,鹤立鸡群一般,那些低矮的小儿,竟然把她当作“稀奇”一样来偷看,窥笑不住。后来到底因为这些情节,金梅勉强坚持了一年半载,便死活再也不去学堂了。任妈妈百般劝说,甚至嗔骂。宽厚和蔼的杨叔叔也劝导了一番,见金梅执意不肯,便都作罢了。从此,金梅天天在家,帮助妈妈打猪草拾柴火,喂猪放羊,倒也落个快活。闲话略过不提。

母女三人的到来,杨赵两家的合并,使原本支离破碎的两个家庭,一时间,又兴旺起来了,竟然有了一段和睦、温馨、快活的日子。虽然是那么短暂,却给银梅留下了一段幸福的记忆。每天清晨,出门上学前,秀花给三个孩子的书包里,装上一个瓷盅子和几把米。细心的杨爸爸做了三个乖巧的竹筒罐儿,装上几样咸菜,让孩子们中午下饭吃。虽然每天爬坡下坎,要走一个时辰的山路,孩子们倒是十分快活。最高兴的就数羊儿了,他一会儿扯住大姐的衣角,一会儿又牵着二姐的手,跑前跑后,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整日姐姐长姐姐短,形影不离。到了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缸子送到食堂去。大师傅给缸子里加上合适的水,一层层码放进大蒸笼里。中午下课铃声一响,百十个小儿,蜂拥到食堂大案板前,寻找自己的饭钵。见三个孩子,每天快快乐乐结伴儿出入,两口子各自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乐趣。杨顺和常常对秀花说,自己的儿子羊儿,不求他学有所成,只求成长度日。看着儿子有两个小姐姐陪伴着,再也不为他担忧分心了。傍晚孩子们回到家里,吵吵嚷嚷地围着大桌子,边吃饭边各自述说着趣闻逸事。在秋高气爽时节,杨叔叔常常将饭桌摆放在大树下的石台上,一家人边吃晚饭,边观看远处黄昏景色。一家人热闹融洽的情景,渐渐抹去了各自心头曾经的痛楚和苦涩。那种闲情惬意,也永远烙在了银梅的记忆里。

每天,打发孩子们出门上学后,刘秀花和男人,便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农活。侍弄果树,剪枝、施肥、翻地、除草、收拾庄稼,或采摘茶叶。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看着渐渐富裕起来的美满日子,两口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公作美,连续两年风调雨顺,水果和庄稼,遇到了从来没有的好收成。夏秋时节,是一年中最繁忙,也是最快乐的季节。赶着孩子们不上学时,全家大小一起出动,连腿脚不灵便的羊儿,也加入到了秋收的队伍。摘果子时,两个大人爬上树去采摘,孩子们在树下跑来跑去拣拾,再一趟一趟往家里搬运。家里所有的筐筐篓篓,都装满了桃李柿杏各色果子。待树上摘收完了,再挑的挑,背的背,一起送到山下大路边,雇个三轮车子,运到集市上去卖。银梅和羊儿也背着小背篓,跌跌撞撞地跟随着,坡上坡下一次次的往返,一家大小好不欢乐。秋收时节,家里堆满了地里的收获,冬瓜,南瓜贴着墙根儿,堆码得整整齐齐,快有一人高了。花生、板栗、核桃,平常宽敞的几间屋子,堆得满满的,竟然走路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屋内充满了浓浓的秋收果实香味。杨叔叔在竹林里挖了两个深深的地窖,一个装洋芋,一个盛蕃芍。看着丰收的果实、鸡鸭成群、肥猪满圈,杨叔叔高兴得合不拢嘴。早早告诉孩子们,等到过年时杀大肥猪,要好好庆祝一下,过一个热闹年。

到了年根儿,学校终于放假了。那天,杨叔叔一大早便忙碌起来,在地坝边上挖了个土灶,支起一口大锅,烧起一锅滚水,请来杀猪匠,杀了家里最大的肥猪。看着烫洗得雪白的肥猪,羊儿兴奋得跑来跑去。银梅则和姐姐,帮助妈妈忙碌着杀猪饭。灌血肠、腌制熏烤腊肉、准备年饭,敬神祭祖。杨叔叔扎了两个红灯笼,年三十儿晚上,他将一个红灯笼高高挂在石台大树上,一个堂屋门口。又用竹扦穿了许多肉串,一家人围着火炉烤肉吃,满屋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小几桌上摆满了核桃、花生、板栗……,家里充满了少有的浓浓的年味。

在银梅心目中,杨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也是难得的父亲。刚进杨家门时,他说要把姊妹俩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在后来的日子里,果然没有食言,银梅甚至觉得,杨叔叔比起自己亲爸爸来,给予了更多的父爱。对孩子们说话,和言悦色,从不严厉苛责。从地里或集市回家,总会给孩子们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常常刚刚踏上地坝,就大声高喊着:“金梅,银梅,羊儿,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了?”当三个小人围着他时,便把手举得高高的,故意逗着几个孩子们,跳起来去攀爬他的手臂。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使银梅看到了杨叔叔对自己姊妹的宠爱,真是到了无微不至。那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房子两边的山沟里爆发了山洪。奔腾跌落而下的山洪,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二梅从小生长在清水河边,常常在河边玩耍。一下到了山区,没有了河流水泊,便不习惯了,总觉得少了什么。突然见发了洪水,高兴得不得了。看看雨住了,金梅姐妹两便带着羊儿,去溪边玩水。她们顺着轰隆作响的溪流,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去看陡崖下的瀑布,看深潭里翻腾的洪流。寻了一些枯树枝,抛向水中,看着它们随着激流急速漂去。玩起来便忘记了时间,到了吃饭时候,家里才发现不见了三个孩子,这可急坏刘秀花两口子,满山遍野地寻找,呼喊着。后来,杨顺和在奔腾的洪流边,找到了尽情玩水的三个孩子,这可把他吓坏了!若稍不留神,便会掉下水去,肯定就没命了。杨顺和见姊妹几个喜欢玩水,他竟然进行了一个“大工程。”从西边的山沟,开挖修建出一条小水渠来,渠水弯弯曲曲流经地坝坎下,再流向东面的溪沟里。后来再下雨时,渠里溢满了山水,就像一条小河。看着几个孩子用竹叶、桐子树叶,做成小船,在地坝边的小渠里尽情玩耍,又安全,刘秀花的心里,比孩子们更开心快乐。暗自庆幸,自己再醮的幸运和幸福。

“牛爷爷家的小黄狗可好玩啦!我们去上学它天天跟着。小黄狗的耳朵可尖了,我们放学回家时,才走到屋后,它听到声音,就跑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和牛爷爷去河边放牛,小狗儿还帮着看管牛呢,不让它吃庄稼。”银梅与羊儿,在堂屋饭桌上,一边做作业,一边聊着孩子们的事儿。杨顺和坐在门槛上编竹撮箕,孩子们无意间闲聊的只言片语,他便暗暗记在了心里。没有过多久,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条小小的黄狗儿。小狗渐渐长大了,银梅见那小狗狗,与牛爷爷家的狗,竟然一样的黄色,一样的尖尖耳朵,甚至脚爪上也是一样的白色,她喜欢的不得了。后来姐姐不去上学了,银梅就与羊儿为伴,往返在家与学堂之间。每天清晨麻麻亮,带着黄狗出门。待走到山脚下,天色完全明朗了,便让狗儿自己回家。渐渐地那精灵的小畜生,便养成了习惯,在两个小主人放学来到山下时,它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杨顺和厚爱、宽和、豁达,对银梅姊妹俩亲如生父,不久便得到了二梅的认可和爱戴,二人对杨叔叔的称呼,渐渐变成了杨爸爸。不知不觉中,又悄然去掉了一个杨字,直接称呼起爸爸来,一家人亲密无间。一天晚饭时妈妈说道:“咱一家人,吃饭一大桌,姓名却是各姓各,复杂繁琐,也生分了,索性将姐俩儿的名字改成杨姓吧!”杨阻止不过,便也就随了他。姊妹两个也乐得新奇。银梅牢牢记着杨爸爸的好,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报答这位胜过亲生父亲的杨爸爸。后来果然让他有了善终。暂且略过不提。

然而,快乐的日子、幸福的记忆,竟然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还没有容银梅好好品味,在她的坎坷人生中,再一次不幸,又悄然走来。

后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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