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意未退,夜市的喧嚣好似刚刚退潮,葵南市场的地界上就又重新忙碌起来了,洒扫搬运好不热闹。迎着未明的天光,街道上已经开始飘散起蔬果的芬芳,面食的麦香,吆喝声此起彼伏,端端一副繁荣温暖的景象。
葵南市场的街尾一隅还未被喧嚣侵袭,店铺的金漆招牌已被阳光投射的熠熠生辉,铺子的门板还是高高挂起,连门房也没有设一个,与街头巷尾的热闹气质格格不入。即便在这五洋杂处的葵南市场来说,这铺子都逃不脱奇葩之色。按照风水来说,静笃堂铺面的地段算是差的,再加上脖子长的户型,不适合招揽生意。打早是一家客栈,做往来客商临时落脚的生意,价格公道,生意原也过得去。偏生两队过路落脚的色目客商因琐事起了争执,两边都是火铳脾气,打的那叫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是该当晦气,老板外出盘账,店里留守的两三个伙计都是面软的年轻后生,哪里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人都吓呆了,等到老板回来差伙计去叫街面上的军巡史时也是迟了,店里被砸的乱七八糟不说,还有几个一命呜呼。发生命案本就晦气,军巡史又是调查又是训诫的,闹了近一个月才重新开张。落脚的散客一下子少了不少。重新开门还不到三日,店里厨娘生火时走了神,房子烧了大半,惊得房东星夜而来,店家自认倒霉,赔了好大一笔银钱,才将将免去了牢狱之灾。说也奇怪,自此以后这铺面就像遭了咒,接来盘的几家不是血光之灾就是官非不断,不到月余就偃旗息鼓,关门大吉了。久而久之,再眼红葵南市场生意兴隆的商人也决计不敢租这个铺面了。铺子就这么荒废下去了,时间长了左邻右舍悄悄的占了铺子当杂货库,本也是相安无事的。
去年的腊月初一午时,早市的热闹劲儿刚散去,各家都闲极无聊的缩在铺子里取暖。久未在葵南市场露面的房东耶律卢布图,腆着微胖的小圆肚,顶着一头油量的阿哥头,喝五吆六的让鸠占鹊巢的家伙赶快腾地。即使各家都还有着些不多不少的生意,还是引来不少人的围观,人群里满是窃窃私语之声,讨论着新铺面会做什么营生,能坚持多久。
来人的排场不小,带了五辆马车。领头的马车上下来小厮模样的青年人,头戴狐皮做的风帽,着白色棉袍,手脚敏捷的和两三个脚夫模样的人挂起了静笃堂的招牌。刚挂利索,第二辆马车上缓步下来个头戴裘皮风帽,身着鹤氅的中年男子,这主仆二人都是典型的南人打扮,南人在这可不少见,光说这葵南市场里大半条街都是汉人的铺子,然而像这富贵逼人的主却不多见,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中年男子一张口就是一嘴正宗的契丹话,和笑的一脸慈悲满身佛相的耶律卢布图交流起来,说了好一会儿,耶律卢布图交给了中年男子一大串钥匙和一个锡铁盒子,盒子上娟秀着精致的白马和青牛图刻,周遭围观的众人虽来自于五湖四海,在这谋生久了,契丹话自然能听个囫囵个的,这主真真的出手阔气,把房东在葵南市场里的两处铺子都买下来了,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的,真有些万国会议的架势。
小厮模样的年轻人收妥了东西,中年男子冲着探头探脑的众人拱手道:“鄙人姓韩名锐,字让石,以后与各位守望相助了”。说这话时,又改成了一口的南人官话音调。众人纷纷拱手相贺,耶律卢布图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人说溜了嘴,忙叽咕着小眼睛,几名猎人装扮的契丹汉子呼喝着驱散了人群,铺子前恢复了难得的雅静。
静笃堂就这么不动声色的开了业,结果营生一揭开,又一次惊呆了左邻右舍,居然是家医馆。汉人来北地开医馆也不在少数,在这南京城里颇为流行。怪就怪在,南京城里的医馆大都分布在南城中街上,零星的兽医馆开在环洲榷场,从来没有个医馆能开在三教九流杂处的葵南市场,更令大家惊讶的是说是做医馆的营生,却没有设坐堂的郎中。众人狐疑,那一墙的药柜子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摆设吗?过了二日那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走铺串巷的发传单送赠品,众人才知道这静笃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静笃堂专治未病,售卖一些时令节气所用的香囊药丸,传单上把这香囊药丸的功效写的清清楚楚,头头是道的。因着免费赠送,大家纷纷报着试试的心态用了起来,静笃堂的生意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开展起来。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到,静笃堂打破了魔咒,在这里安然跨年。
韩让石盘的那间茶铺也是波折,刚盘下来不过月余原来的店家就上门告饶,无论如何都不再续租,不得已宣布了关门大吉。此后也是有不少商家上门谈租铺子的事,价格给的都还不错,韩让石不知何故一并都打发掉了,久而久之铺子就闲置了下来。三个月前,韩让石把那家茶铺免费租给了一脸风霜凄苦、身无分文的蔡元重开了茶铺,这事重新让韩让石成为热门谈资,大家都在说这韩老板处处透着古怪。不过人多善遗忘,再古怪的事情也有被大家议论厌倦的时候,终归是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各自营生的。
…………
一早三沸茶铺的老板蔡元在前堂擦凳摆桌,后堂里蔡家娘子蔡许氏正在熬着茶底,沸水激荡着南盐晶莹的晶体,势如奔涛溅沫,茶团在大锅里翻滚,逐渐舒展出茶叶的本貌,茶香四溢的当口沿着灶边缓缓的倒入一壶新鲜的牛乳,红色透亮的茶底逐渐化作了咖色的画布,茶香混合着牛乳的甘甜。
“红儿,辛苦了”。蔡元一进后堂就看到妻子苗条的身影掩映在层层水汽之间。
“不辛苦,阿元”。蔡家娘子是典型的吴东美女,长得娇小可人,说起话来的语调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蔡元笑着走过去,接过妻子的竹舀,搅动着灶里奶茶,火候正当时后拉起细纱帐过滤起茶底。
“对了,一会儿给怡香坊的张妈妈送壶奶茶过去吧,昨晚夜市歇的时候,她特意和我说了一下”。乳名唤作阿红的蔡家娘子贴心的给夫君擦汗,边闲话着家常。
“行,我一会儿就把这头壶茶给送过去。还有呀,我打算下个月初五的时候和韩老爷谈谈租金的事情”。蔡元被热气腾腾的奶茶熏的一脸的汗,还是回复着妻子的话。
不出一刻的工夫,蔡元裹好铜壶出门往怡香坊走去。时间尚早,怡香坊的睡意远没有散去,蔡元摇醒了值夜的门房,交代了一句这是张妈妈要的奶茶就离开了。
再回到茶铺时,五张四人方桌都坐满了人,服饰各异的,临时抓来的小伙计忙着给各桌添茶送水,很是热闹。早市的高峰刚过,蔡元忙着点算着今早的收成。堂内就闯进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影,定睛一看,是怡香坊那个小门房,门房一进屋就结结巴巴的喊道:“蔡老板,不好了,您送去的奶茶吃死人了。”
蔡元一听如同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呆住了。这青天白日的,他怎么还沾上这么件晦气事,蔡元暗自心累,难道他这人天生与乐极生悲这事脱不了干系。铺面里还散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使得铺面瞬间慌乱起来,后堂里的蔡家娘子都被惊动了出来,站在蔡元身边。蔡元收了收心神,强装镇定的回复道:“不可能呀,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店里卖了这一早上奶茶了,一点意外都没有呀。”
“蔡老板,您快跟我去一趟吧”。门房急得不得了,顾不上和他打嘴皮子官司,拉着蔡元往外走。
静笃堂因着闹中取静的位置,一贯是辰时一刻开门,今日也不只是什么客人分神走了眼。卯时三刻刚过,门外响起了地动山摇的拍门声。
在前堂里舒展着筋骨的韩旌忙去应门,边下门板边说道:“您老缓些敲,门板坏了也是要赔钱的呀”。话音未落,就跳进一个年轻的身影,还抓着个失魂落魄一脸霉相的蔡元。
那人惶惶开口道:“韩郎中呢,我们怡香坊出了人命了,快叫上韩郎中跟我去一趟”。
韩旌稳了稳身形,说道:“您走错地方了,我们这里不出诊,快到南城中街回春堂寻位大夫吧”。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行行好,让韩郎中看一眼吧,人快不行了,南城中街的大夫赶不及了”,蔡元也顺势颓然跪倒在地。
堂前热闹的不成样子,韩让石快步而出,疾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如逢救星,竹筒倒豆子般合盘托出:“有个贵人老爷喝了蔡老板一早送来的奶茶,人不行了,现在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您快去看看吧,这人看着有点身份,真要是一命呜呼,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韩让石沉吟了一下也不再推辞,拿上个轻便的药箱子随着二人出了门,三人均有些着急,没注意他们后面悄悄跟了条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