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族……听上去好像有点耳熟?
叶朗在脑中速速搜刮了一圈,才唤起一点模糊的印象——
他曾听教书先生说过,九族指的是黎国九大豪门贵族,与皇族季氏被民间合称为“一皇九贵”。相传黎国自开国以来,就一直沿袭着贵族把持朝政的统治传统,虽说从四十多年的隆康朝开始就已辟设科举考试,可叶朗曾听方知县私下抱怨,当今朝中半壁江山皆出自九族,寒门子弟即使入朝为官也不免遭人排挤。
只是生性豁达的叶朗从未将此事置于心上,所以也不清楚这九族指的到底是哪几门姓氏,倒是今天之事正巧让他记住了九族中包括一门苏姓。
他今日遇到睿王已属意外惊喜,更不料碰上了事关九族的大命案,看来桑陇也有这人杰地灵的一天啊……
叶朗这下又涨了眼界,再反观那苏小姐被睿王一番劝慰后,一层忧黯之色逐渐笼罩她愈加苍白的脸庞:“苏氏的荣与辱,我与家父不胜承担,不求家门惦念吾辈安好,只求吾辈不为家门添耻。”
说罢,她深深地望向了睿王:“既然王爷执意彻查,小女也只好任凭差遣。”
占尽上风的睿王见状柔声道:“苏姑娘客气了,本王方才也是一时情急,言语上偶有冒犯,还望见谅。另外,本王已嘱咐方知县严查此案,姑娘若有任何疑心之处,皆可告知本王和方知县。”
说到这儿,睿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盯上了匍匐在地的方志淮:“方知县,你手下可有得力出众的捕快?若没有,那你暂且只需遣人封场,等今日晚些时候州府派人来了以后,让他们着手负责查案即可。”
瑟瑟发抖的方志淮正愁得如同热锅蚂蚁团团转,此时听到睿王如此表态简直喜极而泣,巴不得赶快甩了这口锅,谁知还未等他打好腹稿,却听书生捷足先登立马回道:
“王爷,我倒是认识这儿的两个捕快,他俩手脚可勤快了,人也很机灵,不妨给您引荐一下吧?”
睿王一脸怀疑:“哦?你怎么会认识这儿的捕快?”
书生莞尔一笑:“此事说来话长,我方才在城里等马车之时,遇到一个地痞流氓正在欺凌老人,我本想阻拦,谁知道那人竟想打我,正巧这二位捕快经过,不仅出手救了我,而且还替我解围赶跑了那个恶霸,所以他们可算得上是我的恩人!王爷你说,这样的捕快配不配得上‘得力出众’四个字?”
书生当着大庭广众之面将叶朗二人的义举娓娓道来,跪在底下的叶朗听得心中一暖,尤其是当书生叙述到“恩人”一词时,他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过睿王闻言后却是眉头微蹙,斜眼睨向了方知县:“本王竟不知,桑陇城的民风原来是这般彪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知县吓得冷汗连连,差点昏厥在地:“启…启禀王爷,城里偶尔有…有人生事,下官最近一直派人严加巡查,以后…以后绝不会再出这种事!”
熟知内情的书生对此自然嗤之以鼻,但她懒得和知县争论,只顾着追问睿王:“王爷你还不赶快召见这两个捕快?人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惩奸除恶本就是捕快的职责所在,‘救命恩人’未免有点言过了吧?”睿王嗔怪了一句,顿了顿后又继续说道,“不过,尽忠职守之人的确也算得上良才,既然连你都称赞不已,那不妨把他俩引荐给我看看吧!”
不知是叶朗隔得远听岔了,还是他多虑会错了意,叶朗居然从睿王的言语里品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这些琐碎之事,因为书生正在满地跪着的捕快中扫寻叶朗的踪迹。
叶朗赶紧抬头望向书生,二人视线瞬间交汇,找到人的书生不禁欣喜地向叶朗招了招手:“叶朗,你们俩快过来!”
叶朗连忙拽了一下秦绍的衣角,起身后便垂首一路碎步小跑进了内厅,随即单膝跪地行礼道:“卑职拜见睿王爷!”
秦绍没想到自己也被点名召见,进了内厅后一时手足无措,只好依样画葫芦地跟着叶朗拜了大礼,却紧张得说不出任何话。
睿王见秦绍缩着头战战兢兢,倒是叶朗礼节娴熟,神态泰然,便问叶朗:“你就是叶朗?”
叶朗低着头说:“回王爷的话,卑职的确名唤叶朗。”
睿王迟迟未回复,叶朗不由偷偷瞥了眼跟前的人,却见书生正挨着睿王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便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地面,只当作无事发生。
没过一会儿,只听睿王发话道:“本王听说你能说会道,功夫也不错,又是一个正直忠勇之人,所以想让你协助州府一同调查此案,只是不知你之前是否有过查命案的经验?”
叶朗心中一沉,于查命案一事上,他的确经验尚浅,若此时他回答“有”,那就是明摆着欺骗王爷,可若他回答“没有”,恐怕就要错失立功的良机。叶朗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诚实地回道:“卑职并无这方面的经验。”
睿王淡淡地“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那你恐怕难以胜任这份差事。”
不料叶朗却是镇定自若:“王爷所言在理,卑职的确经验不足,不过此案发生在桑陇境内,州府之人远道而来,对此地不甚了解,而卑职自小居住在此,熟知此地风土人情,若是州府派来的大人在办案时遇到任何疑难杂症,卑职也可在一旁协助解答,略尽绵薄之力。”
睿王稍稍迟疑了一下,书生急忙在旁趁热打铁:“叶捕快言之有理,正所谓入乡随俗,州府的人虽然办案经验足,但是毕竟不了解当地实情,难免有所疏忽遗漏,叶捕快若是可以参与其中,倒是可以帮忙查缺补漏,更何况人多力量大嘛!”
睿王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书生,然后再次望向了叶朗,话锋却陡然一转:“本王听你口齿分明,条理清晰,你可曾读过书?”
叶朗未曾想王爷会如此提问,他捉摸不透王爷的意图,便恳切地答道:“卑职少时曾于学堂读过几年书,不求精通诗书,只求识字罢了。”
“本王明白了,”睿王点了点头,眼神中流淌过一抹赞许之色,“既然你是灵欢极力推荐之人,本王也不必为难你,那你就跟着州府一同查案吧。”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忽然拂过庭内,一片树叶晃晃悠悠地飘进了厅内,也仿佛落入了叶朗的脑海中,不经意间荡起粼粼涟漪——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书生的名字。
灵欢?她原来叫灵欢?
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只不过是短暂的失神,叶朗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赶紧回了王爷的指令:“谢王爷赏识!另外,卑职的这位兄弟也熟知桑陇城中大小事务,素日里也与卑职一同搭档,形影不离,还望王爷开恩让他随卑职一起查办此案,我们兄弟二人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您的恩典。”
“至于你的这个兄弟……”睿王瞧了瞧闷头不语的秦绍,兴趣寥寥地摆了摆手,“还是让他跟着县衙里其它人一起看守山庄吧!”
叶朗本欲替秦绍争取,但见王爷一脸索然无味,只好就此打消这个念头。
正当他准备磕头谢恩之时,睿王却突然再次开口说道:“你不必这么快谢恩,本王给了你这次查案的机会,但若是在三日之内未破此案,你和方知县必须一同受罚。”
灵欢在一旁大惊失色:“王爷,这未免也太……”
“卑职遵命!三日之内必将凶手缉拿归案!”
叶朗坚定的承诺掩盖了灵欢的求情声,他信誓旦旦地接受了睿王委派的命令,整个人却莫名有一丝恍惚,胸中隐隐缠织着一团复杂的情绪。
这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虽然抓住了渴求的机遇,然而这一次的赌注却搭上了前途,叶朗心底一片空荡,只知功败垂成皆在此一举。
倒是身边的秦绍如释重负,他本就不善言辞,总算是熬过了这段难捱的时间,虽说没领到差事略有遗憾,可起码保住了饭碗,反观自己的兄弟叶朗……唉,秦绍也搞不懂是该恭喜他,还是该为他担忧。
睿王见叶朗如此毅然,于是对方志淮说:“方知县,本王已为你物色了合适的人选,希望能够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不能辜负本王的期望。”
“下官遵命!”
方志淮唯唯诺诺地拜了大礼,他先前听到自己的仕途再一次被牵扯进了这起命案,本已心乱如麻,但又平白无故有了一臂之力相助,一时竟哭笑不得,不知到底是喜是悲,只求这多灾多难的一天早点结束,可别再惹出别的事端了。
不过睿王也无意刁难众人:“那就请方知县派人在此驻守吧,本王就不打扰各位办案了。”
话毕,睿王迈开步伐朝着厅外走了出去,一众随从也尾随着他启程离开了内厅。
“下官恭送王爷!”
按照本朝礼数,方志淮本应将王爷送到山庄门口方可退下,好在那个黑衣侍卫一把拦住了正准备起身的他:“方大人且留步吧,无需如此多礼。”
“是,是。”方志淮讪讪地笑了笑,心头却是乐开了花,他盼星星盼月亮,这回总算是把王爷送走了。
靠近门口的叶朗赶紧为一行人让道,他一直行规蹈距地低头盯着地面,可当那道白色的身影经过跟前时,他好像捕到了一丝微弱的叹息声,初闻虽极是飘渺,传入耳中却如此清晰。
是灵欢姑娘在叹气吗?
叶朗心生奇怪,待众人都走出内厅后,他悄悄地抬头望了一眼远去的队伍,奈何睿王等人脚程轻快,不一会儿就已没了踪影。
方志淮遥望着睿王的人马离开了云昶山庄,不禁浑身舒坦地长吁了一口气,可转念又想起眼下这桩棘手的命案,尤其那“三日之限”犹如一把利剑高高悬于头顶,生怕过两天就削去了自己的乌纱帽,内心总是惴惴不安,始终无法踏实。
不过,还好王爷给自己找了个帮手,若是真破了案,功劳怎么算都有自己一份,而倘若真交待不了差事,起码也拖了个人一起下水垫背!
方志淮心中一边暗自筹谋着,一边忍不住将目光瞟向了叶朗,方才在王爷跟前还卑躬屈膝的他一眨眼便又重新摆出了平日里的官威:
“叶朗,本官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勾搭上了四王爷身边的小厮,还被王爷亲自点名委以重任,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叶朗知道这位知县大人一向喜欢拜高踩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嘲热讽,便也懒得同他斤斤计较,于是回应道:“知县大人误会小的了,我还不是为了您着想,王爷难得大驾光临,我若表现得好一点,也是给大人您长脸面,所以我哪敢怠慢呢?”
方志淮横了一眼叶朗,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话可别说太满,你刚刚在王爷面前说得有模有样,小心三天以后交不了差,连累我和你一起受罚。”
叶朗一眼看破了方志淮那点狭隘的小心思,不愿和他多费口舌,只是笑了笑说:“大人放宽心,小的家中有老有少,生怕一个差错就丢了谋生的差事,自然会更加上心。”
”那你就给本官老老实实查案子,小心王爷三天后扒了你的皮!“
一脸悻悻的方志淮大手一甩衣袖,便洋洋洒洒地领着其余捕快去了别的院落。
秦绍不便在山庄内逗留查案,可他听了知县的话后也已察觉事态严峻,临走前不由拍了拍叶朗的肩,一肚皮的话刚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叶朗见秦绍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反倒畅怀一笑:“你赶快走吧,可别耽误我办案了。”
秦绍熟悉叶朗为人,明白他素来不喜哀伤悲怅之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满面愁容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