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12月
到年末最后一个月,街上就满是营销策略了。南城是南方地带,但据说月末会有大雪将至。王未依喜欢雪,所以多少有点期待。她本来不是个对气象感兴趣的人,唯独雪,有着她最后一点的偏爱。
她一直认为,她是喜欢冬天的。
月考成绩出来,由于上一次物理异常简单,她也奇迹般的从800名往后变成了500名。算中等偏上了,因为这事,白樱还特别表扬了她。说她有灵气,肯吃苦,再上点心,会越来越好的。
而这次月考的作文,是描写一个自然景观,她本想写月,可觉得最近写了太多次月,有些腻了,于是下笔第一个字,峰回路转,从没写完撇的月字,变成了,有笔锋的雪字。
明天就周末了。王未依想,总算可以回家了。回家真好。
晚上下了晚自习,她回到了宿舍,把行李整理好了。打开手机,却是她的妈妈打电话给她。她顿了两秒,还是按下了接通键:“喂,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在抽泣,弱弱的说:“未依……爷爷,爷爷……故去了……我在校门口等你,接你回家。”
王未依愣住了。她双眼开始放空。电话差点摔了下去,是宋蒹葭帮她扶住,才避免碎屏危险的。
王未依大约放空了5分钟,好像时间在她那里,静止了一般。
之后从新拿起电话,那边没有挂断,上面的时间仍旧在流逝,“我,知道了,等我。”
她拿起行李就走了出去。不平静,不冷漠,楼道一片漆黑,她一边哭,一边提着箱子离开。
到了校门口,是有路灯的,她擦拭了眼泪,却碰见了周恒楚,周恒楚想要和她打招呼。她却没有理会。那一刻,并不是傲,而是王未依内心在逐渐的崩塌。
周恒楚只好,对着王未依的影子,挥了挥手。她……遇到什么事了吗?不然怎么会这样。周恒楚并不知道事情原因,所以有些疑惑。这个坚强的像冰山一样的女孩,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打击?
王未依看到了妈妈的车,打开车门,提着行李,做了上去。
妈妈眼眶是红的,面容很憔悴,挂着比熬夜还要重的黑眼圈。递给她一个包子。“未依,吃吧,回了家,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声音微微颤抖,声带似乎也像受损过一样。唯独熟悉的,是那股扑面而来的酒味。在王未依心中,那是妈妈的味道。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以前出过一个作文题目,叫妈妈的味道,别的同学写的都是红烧肉味,洗衣粉味之类的。唯独王未依,稚嫩的她,在作文上的第一句话是。“我很少见到我的妈妈,每次见到她,她身上都有奇怪的味道,妈妈告诉我,那是酒精的味道。所以在我心中,我的妈妈很独特,她身上是酒精的味道。”
这次她没有反抗,接过来包子和餐巾纸。她的泪一直落,一直落,想说什么,却发现此时的喉头根本不支持她能正常的说话。她做到了后视镜有些看不清的地方,开始哭。眼泪落在包子上,她不敢哭出声。她知道的,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比她还要难过。难过很多。
她依旧是一边吃,一边吐,她吃不下去。完全吃不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王未依努力控制住自己说话的语气,可声音还是带着哭腔。
前面传来了沙哑的回答:“中午之前……”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王未依想要质问原因,虽然她心知肚明。她不再开口了。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她一直她坚强得很,坚强的无坚不摧。可她错了,她一直都懦弱。
“奶奶说,不想打扰你学习……所以……”驾驶的女人握住方向盘,在等红灯的时候,呜咽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王未依没有反应,只是流泪。不停地流泪。她没有别的方法缓解情绪,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之后到了家门口,王未依远远就听见了哀乐的声音。她忍住了眼泪,和妈妈一起走进了家里。
“小澈啊……回来了。”那是王未依爷爷家的亲人。和她的妈妈,就是那群亲戚口中的小澈。
她的妈妈叫陈澈。今年不过40而已。在王未依5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之后抚养权归了妈妈。所以从她五岁开始,她就没有见过她的爸爸了。家里呢,连张相片都没有。
说是归母亲抚养,可当时年纪尚轻的母亲,把这份责任,扔给了自己的父母。也就是王未依口中的爷爷奶奶。其实呢,应该是外公外婆。
王未依看到了一群不熟悉的亲戚。她第一件事情。是把手机关了机。
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唐姐,唐姐远嫁南城很多年了,于是也变成了她和父辈家唯一来往的人。
唐姐摔断了腿,坐在爷爷以前的轮椅上。
她看见了王未依,有些难过。爷爷对唐姐,是很好的。
“未依,奶奶之前告诉我,爷爷快好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唐姐的眼镜泛起了一片雾气。
爷爷的遗体呢,则在他的房间。他是在他的房间里去世的。
早该料到,从几年前爷爷经常身体不好就该料到,从上个星期爷爷突然身体不适住院就该料到。她早应该想到的,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来的这么令脆弱的她,泣不成声。来的,在她足够强大面对一切事物发生之前。
王未依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属于爷爷的房间,红色布蒙住了他的全身,爷爷很瘦,常年被病痛折磨到176的人只有80斤。
奶奶说,爷爷是一瞬间走的。早上还好好的,本来说要在医院待到星期五,结果非要出院,生气砸东西不打针也要回家。现在想想,可能是知道自己命数要尽,希望回到家中离去吧。
他如愿了,他安详的去世在他日夜安眠的床上。王未依想,我们往往都知道大家都会离去,今天来的人,没有一个能永远活着。可我们只是不能接受这一天如此突然,如此快。
“未依,和姨婆去把爷爷的身份证复印一下。”奶奶的语气里满是哀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泪还含在眼窝,未落下。
王未依点了点头。
走出门,她想到狗血剧情里,女主角想哭的时候,都会望一望天空。于是她也抬头看了一看月亮。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光芒。南城的冬天,鲜少有的圆月。
原来重要的人离去了,所以她爱的月亮,也变圆了。
通体鹅黄色的光芒,比路灯,暗几分,暖意却多很多。
复印完,她走在姨婆的前面,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她不想哭。但泪落下来,不是她能控制的。
回到充满哀伤气氛的家,灵堂也布置起来了,照片也摆起来了。亲戚都在那里,安慰奶奶的安慰,办理后事的办理。王未依没有理会他们,她没有这种心情,她直径去书架拿了一本书,1982年出版的金瓶梅。爷爷最爱的书。他喜欢红楼梦和金瓶梅,也认为王未依拥有曹雪芹一般的才华。
爷爷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给人感觉出奇的有文化。比上过大学的奶奶还要文明。不太骂人,但是很有脾气。他特别喜欢给王未依巧克力吃。德芙的那种。小小一袋子。每年爷爷都能去拿退休工资。差不多2万多块钱吧。每次他会要很多10块钱,经常分给王未依,有的发了霉,王未依会笑他。
王未依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那本《金瓶梅》,往房间去。她推开她的房门,没来得及擦泪,就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亲戚的小孩在写作业,那个女孩盯着王未依看,眼神里,除了茫然,什么都没有,王未依只要扯了两张纸,立马逃离。回到奶奶的房间。
她不知道应该办,她还太年幼,可又不够年幼,若是孩提,年幼到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也好,若是成熟,能够抗住一切苦难来临,也好。只是她都不是。她才15岁,她什么都不是,却又拥有了思想和记忆的能力。
可是此时此刻,她真是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落泪吗?只能落泪了。
王未依坐在奶奶床上,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死死抱着,她想要躲起来大哭一场,但她知道,她没有那个资格。隔着房间,隐约听到他们还在讨论,讨论什么头七,什么烧纸,什么去墓地。什么又不要墓地。
王未依并不知道人死后为什么要那么多讲究,只是在这个初冬的夜晚,她知道知道此后世间再也没有像爷爷一样全心全意支持她写作的人了。
她曾经和楚河说,有个人是世界上最支持她写作的人。
那个人,就是她的爷爷。也是她的外公。
只是,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人那么支持她的写作了。
阿姨和表哥表姐都来了。她没有任何心情打招呼。那些亲戚在外,她也不想理。
王未依听着那些入馆,水葬,之类的词语,她不想说话。
床并不够,于是她和母亲一起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10多年前吗?这是她,小时候的梦想。她知道别的小朋友都有母亲陪着,唯独她没有。因为过了想要的时间点,梦想,就变成了讨厌。哪怕得到了,也只是不想要了,想要的是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后的自己,早已没有这种情感了。
“未依……今晚好好睡吧,明天很早就要起来了……”妈妈躺在了右边,侧了过去。她知道,女儿讨厌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为什么我是最晚一个到的。你告诉我啊……”王未依声音在颤抖,生气吗?比起生气,更多是哀怨吧。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对不起……”陈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欠王未依的,太多了。
为以前,还是为现在啊……王未依在心里想,只是没有问出来。奶奶房间没有窗帘,月亮的光透过玻璃映射进来,她知道的,一切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夺走,你最后一点的,勇敢。
一整晚,她睡不着,她在想,那个前段时间还和她聊金瓶梅的爷爷,她在想,逼迫她被童谣口诀的爷爷,她在想,那个爱给她吃巧克力的爷爷,她在想,那个全世界最支持她写作的爷爷。
只是没有了,她生命的光也没有了。
她唯一一个懂她的人,消失了。不见了
人类的悲欢总是不相通的。没有人可以懂你,你也懂不了别人。
曾经她不懂这句话,但当她看见,那个坐在她房间写作业的小女孩的,茫然的眼神。那一刻,她明白了。
人终究离群索居,却又在俗世假装昔昔相惜。剩到最后的,只有自己。会陪自己到最后一刻。
她打开手机点点光亮,看了看日子,是12月11号。冬天刚来的时令。
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日子。
第二天,是爷爷入棺,中午,大约人都到齐了。王未依默念了三遍,要勇敢。
可磕头上香在爷爷的棺椁前那一刻,她却忍不住了,她不停地哭。她总算了解了,那些爱哭的人的心情了。不是多喜欢哭,而是过于无能为力。发现出了哭,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入棺的时候,当爷爷的帽子一戴,那一刻,王未依的世界都快崩溃了,她想起了多年前和爷爷开玩笑说那个像圣诞老人的帽子一样。是灰色的,毛线织的,顶上一个圆球。那时候爷爷笑的特别开心。
可如今呢,帽子也随着爷爷去了。
爷爷爱看报纸,每年都订,奶奶说,前几天订报纸的人来了,问要不要定新一年的报纸。奶奶说,当时说晚一点。结果就真的没得订了。
堂姐跳着跪拜了爷爷。当年堂姐家里,嫌弃她是女孩子,不管她读书,她来南城,读大学的费用,是爷爷出的,爷爷说,堂姐有天赋,该读。
她哭的很伤心,她说,她之前还看中了一手机,想着过年送给爷爷。现在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王未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很无助,除了难过以外,她做不出任何举动了。
爷爷选的是水葬,在周一,王未依请了假。她跟陈澈讲,周二她也不想去了。
陈澈觉得自己愧对了女儿很多,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女儿心中,有多么的重要。
于是她提出了,让王未依直接周四再回去上课。
王未依没有回答,就当是默认而已。周四很好,是她喜欢的,全天的,难得的,文科时光。
应该为爷爷高兴的,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再也不用忍受医院那些仪器的痛苦了。呼吸机,被绑住,打针,不间断的吃药。
都没有了。
应该开心的,爷爷这样的身体,活到了世界平均年龄。应该开心的。可是王未依开心不起来。她眼中,最后一点点的星光,也暗淡了下去。她想,做一辈子孤岛也好,被骂一世是坚不可摧的冰川也好。她已经没有光了。没有光的人,是行尸走肉,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变成那样的。而她也认定,世间一切都不能把她从无尽的苦难中解脱。人生为苦海,世上每个人,都是和自己做抗争的平凡人,都是,一个时代巨幕下的,可怜人。
水葬在江中举行,4点钟起床,大堆人去了火葬场,之后来到了江边,很陡峭,王未依有一刻,就那么一刻,她心想,她要是摔死了,也很好。反正世界上,天天都有人在离去。
在船上,奶奶哭的很伤心。
等到了,9点多,骨灰开始抛洒了。是19分吧,爷爷的生日,是奇数,于是时间也要挑奇数。13号9点19分,正好,都是奇数。爷爷说,她要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候离开,9点钟的冬天,太阳,亮的刺眼,是王未依讨厌的那种刺眼,只是这一次,她直接看向了光芒。她想,她会更勇敢了。光芒算什么,在未来,哪怕是万丈深渊,沼泽林地,她都要扛下来。她一定要扛下来。
他们开始洒花瓣。王未依一边洒,一边念叨,是李清照的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停地念叨这首词,她感慨,千年之前的李清照,怎么能说出这几天,她全部的遭遇和心情呢。或许是前世有缘吧……
再回到岸上,这就像一场梦一样,只是恍惚间,就失去了很多。很多不可挽回的东西。
她看了看她的妈妈和奶奶,哭的很伤心。堂姐也是一样的。
在望向阿姨,她讨厌她的阿姨。哭的虚假,人也虚假。就在昨天,她还为了多几分钱而差点吵起来。这还是没有争家产的情况下,就能差点吵起来。可怕吗?
她以前不相信电视里那些可笑的综艺,总觉的是编剧写的,找人演的。
事实证明,确实可笑,因为现实,更加可怕。
她打开手机,是楚河。
楚河给她发的信息。
“这几天你都没上线,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大概知晓,你肯定是碰上什么难事了。你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处处暗藏危机。但我觉得,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未依看着这些,突然,手机的最新消息提醒的第一行蹦了出来,来自楚河,上面写着,“无论如何,希望你好好的。因为你是光。”
是光吗?
王未依在阳光初升的的早晨,好像看到了那天的月圆。温柔的,向人间洒下了,淡淡的光辉。比路灯温柔,比高楼大厦还要高的光芒。她又想到了爷爷。
像月光和落花一样,洒落在水中。
在满月难得一见的冬日,因为爷爷,连续3日满月映着青松。
南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了,或许他来自云端,所以离开连月亮也为他而亮。
一年的最后一月,在初冬,月亮出奇的圆且亮,可他终究是没等到来年春来的时候。
王未依想。
原来每一次月圆,都是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