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业认为,这个时代,对强大的认定已经不一样了。他很确定,如果他在老家建成一座精致的四点金,肯定是某种强大的标志,不单是寨里人,整个阳升乡都会承认的。
如果有能力,在城市里置下足够高档的房子,也是强大吧。周寻试着继续往周寻内心深处走。
孔世业顿了一下,说他不知怎么讲,想了好一会,绕了好一会,似乎把自己绕糊涂了,但周寻听出来了,他觉得那也是强大没错,但不是支撑,不是能让他安心的。
你对城市没感情?在城市打拼了这么多年,可以说你的青春都留在城市了。周寻说,城市还不能变成你的底气?
城市?孔世业沉吟着,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好一会,他说,每次回乡,人家都让我讲讲城市,或是寨里的老人,或是孔世成的女儿和她的那些小伙伴,或是他一些留在镇上或乡下的同学,他每次都讲得不一样,每次都觉得自己没讲清楚。
我们坐坐吧。孔世业在一户没人住的房子前停下,坐在门楼前的石阶上,他说这些年每次回来都喜欢来这里坐坐,坐半天后回去,身上好像装足了力气,有点像充了气的气球,飞得轻松了。
一坐下来,孔世业讲起他第一次随孔腾到镇上,那时才四岁,小镇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以至到了今天,他仍清楚记得那种感觉,他甚至觉得人生能记得的最初的事情就是那次上镇子。街两边的高楼,宽阔到难以想象的路,明亮得晃眼的商店门——后来知道楼才两三层,路才两车道,商店的玻璃门都有一层暗淡的灰——孔世业相信这是爷爷讲的故事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太多他不认识的神奇东西,有和乡下完全不一样的日子,特别是玩具店,多年之后,他仍记得走进玩具店时,像踩在软软的被子上,像冬天被包在好几层被子里。
那次回去后,孔世业就一直闹着要再进城——那时,他把镇子当成世上最大的城市,就像寨里的大人讲的,城里的楼呀、路呀、车呀、人呀、日子呀,都比乡下的好几百倍。
孔世业认为应该是那时起,城市就成了他的梦想。
八岁时,他在电视里看见了真正的城市——之前乡里放露天电影也放过背景为城市的电影,但他总是在看完前面的潮剧后就撑不住睡着了——孔世业形容,那时,他觉得面前的世界好像电影布幕,突然开了个大洞,他走进洞,里面的世界让他发昏发慌。从那时起,他有了个习惯,画城市,用手指在溪边的沙地上画,拿竹枝在地上画,拿铅笔在纸上画,高到夸张的楼,多到惊人的车,还总有些向上的射线,代表某种光芒,他也说不清光芒从哪来的,反正,他认定城市是个闪闪发光的地方。
后来,在电视电影里越来越多地看到城市,在别人口中越来越多地听到城市,特别是乡里那些进过城的人,他们口中的城市充满细节,城市不断地变换面目,但那种光芒一直在,孔世业渴望那种光芒。
谈谈你自己进城后的印象,那才是你的认识。周寻说。
我认识的?孔世业又沉吟了,很难,自己进城后我反而说不清了。孔世业起身,又慢慢顺着巷子往前走,好像这样思维能活泛些。周寻静静跟在他身后。
孔世业终于慢慢述说起来。
头晕。孔世业说,刚进城时我头晕,四周的东西老像在晃,脚老踩不实地,眼睛不知该看哪,看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又把目光勾过去了,睡不了觉,晚上在街上走来走去,睡觉像会错过很多好东西,我不甘心。
晕了一段时间后,孔世业感到极大的自由,城里人好像有一万种过日子的方式,让他眼花缭乱,那时,他以为他也有一万种选择,经常兴奋胸口怦怦发跳。他立在街中央,高举双手,想象两只手像树枝一样,往高处长,长得极大极长,可以抓住城里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又不一样了。孔世业转过身,对着周寻,眼睛发光,说,城市很神奇,看着像乱成一团,闹哄哄各忙各的,可里面是有规有矩的。
下班时,孔世业经常立在某个街口,楼、路、车渐渐幻化成一架极大的机器,这架机器有无数零件,表面运作得杂乱无章,实际上井井有序,它记着哪个零件做些什么,将得到什么样的报酬,一切会清清楚楚的。孔世业坚信城市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