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生婆婆说得很绕,很多地方含含糊糊,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往事,但周寻还是从中择出极有条理的东西。丹生婆婆认为这次不一样了,世道整个变样了,以前再怎么乱,人心再怎么变,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丹生婆婆提到一些敬神的事,提到对轮回的信念,提到因果对人的影响,以前不管什么世道,总是信着的,所以玉睛对阳间阴间看得清清楚楚的,对人心和日子看得明明白白的。现在什么都崩掉了,以前要紧的东西,灰尘一样让人扫掉了,没人信了,不单不信,心底里还看不起。总之,丹生婆婆对这个世道弄不明白了,所以玉睛也没法看了。
这些意思丹生婆婆之前不止一次提到过,周寻理解丹生婆婆他们这代人的疑惑和无措,他吃惊的是,每每说到这些,丹生婆婆的病似乎瞬间就好了。她的脑子好像分成许多抽屉,有那么几个抽屉放着她最珍视的东西,比如她刚刚说的这些,比如关于玉睛的故事,不管病得多么严重,这几个抽屉里的东西不会受伤害,这好像是生命对她最后的守护,这种守护又强大又神秘,周寻想,这里面或许含着人类某些本质性的、无法解释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些东西造就了人。
如果从孔青虬的角度来看,丹生婆婆应该是个极特别的病例。
但说完这些后,周寻想再问些什么,丹生婆婆又陷入了呆痴状态,满眼迷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
对丹生婆婆突然的清醒,何玉慧似乎并不吃惊,更多的是恐慌,丹生婆婆说的时候,她一直想转移话题,但丹生婆婆完全不受她影响,只管说下去。
何玉慧认为玉睛不会变质,不会因为对世道失望就变浊,就不想呆在孔家了,玉睛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管是它的灵力还是它对孔家的意义。她让丹生婆婆不要乱想,也恳她不要再说这种话。何玉慧是那么着急惶恐。她看着周寻,再次请他帮忙找一找。她对周寻充满期待,似乎确信他能找到玉睛,这种期待和相信让周寻紧张,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出了丹生婆婆的房间。
周寻碰上孔青虬,孔青虬问,怎么,又有什么高明的分析了,这次对象又是谁?
周寻耳根烫了一下,不声响地走进孔青虬的房间,倒了杯水,一口喝下去。
我不知自己成不成。周寻说,语调里满是怯意。
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大侦探还有这种时候。孔青虬半开着玩笑,但无法掩饰惊讶,你在自我怀疑?
其实我早自我怀疑了。周寻垂下头。
我一向很有自信的,自以为了解人,我读了那么多书,各种理论,我记忆力不错,谈起什么总能滔滔不绝,想举出些什么理论做支撑轻而易举。我查过那么多私案,都有很高的效率,玉睛的事情之前,还没难倒我的,没有反馈说出错的,我一向用得最顺手的是心理分析法,甚至认为自己有一只隐形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发现不了解人了?孔青虬试探着问,他很好奇,虽然这段时间周寻不管问到什么,分析了些什么都会告诉他,但他还是无法理解周寻的感受,是周寻想得太多了吧,他一向喜欢绕,将人心弄得高深莫测,现在把自己绕进去了?
周寻说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人的含义,以前所谓的了解都是轻浮的、自以为是的,他是一个残忍的人。
孔青虬吃了一惊,说周寻夸张了,走了极端。
我对人没有真正的敬畏。周寻立起身,绕着椅子转圈,说,其实我来孔家不久后就意识到了,但之前的骄傲让我端着,我还洋洋得意地分析这个分析那个。
你受什么打击了?孔青虬认真了,孔家人和别人一样。
确实一样,但我从没有这样用心的去接近人心。周寻说,因为这次的事实在太特别,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吧。
周寻提到孔腾不让他看族谱的事。
孔腾伯说我没资格看族谱,他说得太对了。周寻说,都说孔腾伯拙,他比我通透得多,一眼就看穿了我。
周寻说孔腾比他更懂得真正的人世,更尊重人,他之前竟没有意识到,自大地查事情,分析人的各种心理,是多可笑浅薄。
孔青虬拍拍周寻的肩,你也没必要想这么深。
其实你骂过我好几次了。周寻叹了口气,你以理智冷淡自称,其实有时比我用心得多。
再这么说下去,我头皮发麻了——这两天有没有跟蓝雀接近接近,谈得怎么样了。孔青虬转换话题。
周寻没心思顺孔青虬的话题,继续说,我用查案查事的心理,来窥探人的内心,嘴上说关注人的心灵,尊敬人的心灵,实际上把人当作一件事或一件东西了,想想我用的词——分析,坚硬,自以为是。
好了,你需要找个神父吗。孔青虬不习惯周寻这样,陌生。
周寻仍是说,我一直自认为很尊重人的,我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带了猎奇的心理,所以一直没查到真相,更重要的,这样是有罪过的。
你简直不像周寻了。孔青虬说,难道玉睛真的有魔法,你沾上玉睛后,整个人变了,是玉睛的灵力影响了你。
孔青虬是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周寻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