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青虬说他第一个梦想是当个算命先生。当时，周寻止不住哧地笑出声，算命？你这个科学家？
就是算命的，我第一个清晰的梦想。孔青虬一本正经。
寨里流传着关于算命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中心，某个算命先生多灵。有那么多的例子，建房无望的人从算命先生处得了信息，两年后将建起气派的下山虎，果然应验了；某个年轻力壮的人被算出将在某年壮年夭折，那人已经熬到年底，还是在大年三十去世了，没有意外事件也没有什么病症，就那么走了；待嫁的女子从算命先生那里得知的出嫁年岁总是准准的；某家将在哪年生男丁，将在哪年发财，将在哪年有难，将活多长，高明的算命先生都掐得准准的。
那时，孔青虬的眼中，算命先生近于神仙。他觉得算命先生掌握了生命的某种密码，知道人的秘密，所以知道人能活多长。特别是他的小狗死去后，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他甚至后悔没想过让算命先生给小狗算一算，如果算出来了，他也许会想出办法，让小狗活得长一点。这不是他异想天开，他听寨里的老辈人说过，道行高的算命先生是能改命的，比如说算出某个人有什么难，算命先生有办法化解那个难的。那时，孔青虬不懂什么是解难化难，他能理解到的就是，如果足够厉害，算命先生有办法延长人的生命。
有段时间，孔青虬打听到外寨有个算命先生，在乡里小有名气，便问着路找上门，带着他的压岁钱——孔青虬说这个还得感觉他父母，从小给他自己处理压岁钱的自由，不像寨里其它大人，把孩子的压岁钱全收光了——算命先生屋里有几个人，一个个向算命先生求问，有问做生意的，有问结婚的，问病症是否得治的。孔青虬坐在角落一张椅子上，看算命先生望望他，怯怯地回笑着。
几个人终于走了，很好，没有别的人来，孔青虬走向算命先生，好像走向自己的未来，胸口绷得紧紧的。孔青虬说要算命，算命先生笑问，算什么。孔青虬挺了挺胸膛，让算命先生看看怎么样。他的意思是，他这个身子怎样，可以活多长。他想，如果算命先生说了，就要追问怎么看出来的。
不用看，你以后不是一般人。算命先生握住孔青虬的手，会有一番不一样的作为。
孔青虬不太懂作为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是好的，挺高兴的，更多的是好奇，算命先生怎么知道的。他将自己的压岁钱放在桌子上，求算命先生将了解生命秘密的方法教给他。
当时，算命先生说了很多，孔青虬只记得算命先生不可思议的表情和其中一句话，他说，孩子，你不是算命的，你是掌命的。
孔青虬连续好几天去那个算命先生那里呆着，渐渐地，他看出一点东西，来算命的人都要报生辰八字，算的多是运气之类的。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跟他想弄明白的身体密码不是一回事。
孔青虬不再去缠算命先生，他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几年后，他慢慢琢磨出一点东西，算命先生那些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算命和丹生婆婆讲的玉睛故事一样，很飘忽，和人的身体没什么关系。孔青虬彻底抛弃了对算命的好奇。
孔青虬被困在疑惑里。
那段时间，孔青虬整日在寨子的巷道中来乱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发呆，这些人就这么走着，像老辈人说的，好好过着日子，然后就老了，然后死了，就没有了，成了坟山上的坟包——孔青虬第一次真正注意到田野那头的坟山，坟山上埋着那么多死人。巷头巷尾总三三两两坐着一些老人，都是老得干不太动活，带不了孙子的，他们聊着过去的事，或张着没牙的嘴喝粥，或晒太阳，孔青虬看着他们，皮肤像被霜打的蕃薯叶，失去水份，发皱发黑，他们眼睛像被灼伤了，撑不开，也没有了亮色，他们的腰背无力地弯垂着，整个人有一种要趴入土地的趋势，这就是老，丹生婆婆说，人的身子还不如一把木勺子那么耐磨。
孔青虬害怕了，人不如一把木勺子，这太让人沮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对自己的身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像父亲，他就那么倒下了，什么事也干不成，一躺两年。
孔青虬说那段时间他像被一团麻线缠住了，醒着睡着都在努力挣扎，但他发现那团麻线是有弹性的，他越挣扎线束得越紧。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种说不清的慌乱感，极想跟谁说一说，但找不到人。他想过跟父母谈谈的，但不知怎么谈。
长大之后，发现那时我感觉父亲母亲也处在迷茫之中。孔青虬说，而他们的迷茫跟我应该不一样，我找不到谈的点。还有一个，我和父母之间有说不清的羞怯感。也没法跟大伯和大伯母谈，会吓着他们的。
周寻只是点头，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那时太小。孔青虬说，无法弄清这些感觉，也毫无办法，只能任自己被这些情绪带着走。
这是你人生第一次感到孤独吧。周寻说。
也许我的小狗死掉后，我立在他坟前那一刻才是。孔青虬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