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死了,身首异处。据说是一个红袍女子所为,还打伤了天师道观的众道士。建康城内外,到处在胡乱搜捕,平民百姓不明所以下狱的不在少数。
这一天夜里,风雪诡异地停了。东南西北四个道士来到兰若寺,抬着掌门的尸身。
他们跪在院子里,“师父那日被落霞花主打伤,又逢赤云子刺杀王大人,师父勉为其难护他,伤上加伤,终于不治。他死前曾说,生前没什么朋友,大和尚算一个。”
“嗯,我都算朋友,可见他生前确实不讨人喜欢。你们把话带到就好了,抬这尸体要做什么?”
木头悄悄嘀咕了一句,“明明之前还监斩师父,打伤了花主姐姐,现在突然变成朋友,不会是为了讨帛金吧?”
四道士尴尬不已,硬着头皮说道:“师父说,此前种种,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况且他已经徇私留情,只是没有想到花主重伤在先。还说死者为大,想请大和尚主持后事,他生前钦慕落霞花主,求而不得,希望死后能将他葬入落霞林内。”
大和尚仔细地打量僵硬的掌门,用手指戳他的鼻子,感慨道:“保养得再好,死了也是硬邦邦的一堆冻肉。不过你倒是勇敢得近乎不要脸,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和尚再说:“只是,一个道士死后让和尚来主持来葬礼恐怕不妥吧。”
四道士跪地不起,叩首道:“师父说,建康城里没有可以和他比肩的道士,让不如他的人做法事,未免可笑。既然如此,不如让旗鼓相当的大和尚来超度他吧。”
“好吧。”大和尚两手空空望向天际,没有雪的厚厚层云,单调枯燥,“死都死了,还这么多计较,他这一生过得真累。那你们就把他放下,回去吧。”
谢过大和尚,四道士告辞。
木头有点畏惧,“师父,那今晚,我们是要和这条咸鱼一起过夜吗?”
大和尚摆摆手,“是你和他一起过夜。”
“师父,您也太奸诈了吧!我一个人怕啊。”
“我要去落霞林。”
“师父,您决定了吗?”
“木头,你觉得为师做错了吗?”
“不管怎样,我都支持您。反正您做过那么多不要脸的事,不在乎多一件还是少一件。”
“臭小子。”
昨夜,燕山大妖登门,他要取大和尚的一百部金刚经去救花主。
“我以丹药为她续命,但是药石渐渐无效。你有百部金刚经,我可以设法为她去除情根之伤。”
木头和尚吃惊,“百部金刚经是为缓解枉死城的怨气而收集,现在正是危急的时刻。”
“本来她的怨毒藏在情根之中,虽然痛苦,但只要忘情绝爱,自然会渐渐恢复。可是你偏偏要回来,要让她去救你,导致情毒和怨毒并发。如今就看你怎么抉择,最迟明日,我在落霞林等你。明日一过,她命丧黄泉,我便来杀你。”燕山妖拂袖而去。
百部金刚经拿去救人,那拿什么平息枉死城的怨气?大和尚跪在佛前一夜。
木头守夜,迷迷糊糊间问他:“师父,如果需要拿金刚经救我,您会救我吗?”
“当然!”大和尚顺口一答,心中一顿,瞬时柳暗花明,仰头大笑。
原来如此。众生平等,佛陀教导舍己为人,却没有传下舍旁人为众人的道理。
一座枉死城,并不比一个人重要。换作其他人遇难,他早已决断。需知因果不爽,那枉死城总会有枉死城的方法,大不了就以身殉道,等后来人再来解决烦恼。
他进退维谷,不过因为心境蒙尘,心中有鬼,只要放下心魔,救人的答案即刻浮出水面。
现在,显然大和尚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要带百部经文去落霞林。
“我和您同去吧,师父,您需要有人鞍前马后,背个锡杖,捧个热水。”
大和尚把大声法师抄的金刚经交给木头,又把法杖留下,嘱咐道:“不行,杀死赤云子的女妖不知道什么来历,但总不是善类。你得守着兰若寺,照顾好狐妖和十一,如果有危险就念经。”
“师父,如果念经不管用怎么办?”
“那你就跑吧,万一命都没有如何传法呢?当然,跑了以后,当不当和尚,随喜自在。”
“师父,您怎么像在交代后事?”木头说完躲到一旁,害怕师父揍他。
但大和尚十分坦然,“当和尚的人,更知道人世无常,死不过是生的延续。”
“那师父,当和尚这么危险,您为什么要当和尚呢?”
“因为和尚出生之前,就已经是和尚了。”
木头忽然感到害怕,“师父,我突然觉得我们不应该回来的,我宁愿在外漂泊,我们师徒不会分开。”
“傻弟子,出家人六根清净,因缘聚散,实属平常,你又何须执着。”大和尚坦然一笑,独自往落霞林去了。
落霞林里的妖怪,纷纷散了。此前枉死城差点破土而出,众妖无不畏惧,即便身而为妖,都害怕那蝗虫一样的枉死人涌出,带来灾祸。况且落霞花主重伤不醒,兰若寺的大和尚整日装疯卖傻,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本事。
燕山大妖,一个痴情的神经病,靠不住。
再不逃,可能要没命了。
只有青衣几人还在落霞林里,但她们见不到花主,燕山妖日夜守护,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一张石床上,落霞花主平躺,面目平静,恍如玉雕。一朵木菩提花长在她的胸前,花上有佛光,又有血色。赤云的怨毒借着情根蔓延,将要把她的生命消耗殆尽。
“姗姗来迟?哼!”燕山妖面露嘲讽。
大和尚点点头,摸了摸乾坤袋,百部金刚经,都在里面。
“作为一个男人,不敢爱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和尚,又为了救一个女人,放弃慈航普度。你活在世间,如何自处?”
“施主请随意,没脸没皮是贫僧的法宝。”大和尚居然心如止水,准备取出这百部经文。
燕山大妖按住乾坤袋,“她的人相已死,法相频危,纵然救回,也得重新修行才能获得人身。”
大和尚认真一看,花主的人相只是浮光掠影,石床之上只有木菩提花仍在。他伸手去碰,佛光和红光交替一闪,弹开了他的手。
大和尚喃喃自语道:“木菩提花,天竺奇物,频死时将以坚固力量抵御侵袭,任何外力都难以打破,作为高洁的花,即便粉身碎骨,绝不求全。”
“如今唯一的方法是让木菩提花卸下防备。”
“在这层保护之下,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大和尚试着呼唤她,但是没有回应。
“有胆子,就跟上来。”燕山大妖一掌起,千百张符箓从袖口飞出,如同千百只眼睛,他在模仿狐妖的百川映月之术。再一掌虚按向木菩提花,一个漩涡撕裂虚空,他遁入其中,大和尚随即跟上。
他确实是天纵之资,短短几日便从狐妖的百川映月之术中参悟出新的道法,名小道若巧。
狐妖之术只是勾人魂魄,使人自迷。但燕山此术犹如梦入他人心境,可真真切切地斩断迷根,打动人心。只是心境执着,主人的执迷带动变化,能否全身而退实数难料。
他确实对她有深情。
大和尚暗自感慨,此妖如弃爱潜修,必为一代妖王。
落霞花主的幻境,是重重山峦围成的铁桶,一圈又一圈,直到世界尽头,山高如天柱,插翅难飞。
千尊佛,万尊菩萨,恒河沙数的罗汉,大小无序的铜像壅塞整个世界,所有铜像的手掌都捧着一朵花。风吹一阵沙,一阵花,一阵雪,一阵雨,黄天昏昏,四季混乱。
大和尚看每一尊佛像的脸都像他,又都不像他,最初见到的佛像只有立坐卧三种形态,等跟着燕山妖一路向前走,慢慢出现哭泣、奔跑、倒立等奇形怪状的姿势。
这个世界没有道路,没有东南西北,这简直就是一座迷宫。
但是燕山妖似乎轻车熟路,他像一条狗一样,用鼻子轻轻嗅着,在无序的雕像中绕来绕去。
“这个幻境由你操纵?”
“木菩提花的世界,全凭她一念之间。要是我说了算,还需要你一起来?”
“那你怎么认得路?”
“她的气息,就算隔着千山万海,千万人群,我都能找到她。”
果不其然。走了片刻,见到她了。一尊坐佛,一手放在嘴边,作噤声状,一手托在胸前,她就坐在佛的手掌上,佛的面目是大声法师,她还是当年的小女孩。
“你又来了?”小女孩对着燕山妖奇怪地问道:“不管怎么变幻道路,你都能找到这里,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来接你出去的人。”燕山妖答她。
她摇头,“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又不能走路,出去了怎么办?”在花主的执念中,她始终是一个小女孩,谁都认不得。
“这个大和尚又是什么人?看着就讨厌。”小女孩话没说完,旁边一尊佛像突然伸脚踹中大和尚的屁股,赏他一个恶狗吃屎。
“胖妞,你出手好狠。”大和尚揉着屁股,又被踹了一脚。
“丑和尚,还敢嫌弃我胖?”
燕山妖出手制止他们胡闹,但二人不理他,燕山妖一怒之下一掌把佛像拍倒。
小女孩很不高兴,“看来你们今天是来砸场子的,可不怪我不客气了。”
千百尊佛像动了起来,金刚伏魔,手足并用,似孩童撒气。燕山妖拽起大和尚左闪右避,“废人,你快想想有什么办法让她平心静气。每次来,都和她说不到几句话,如何让她卸下心防。”
“你既然来过,可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她曾说她腿不能走,是一个遗憾。”
大和尚被摇得腹中翻江倒海,“你拽稳一点,我要吐了。”
“砰,砰,砰”。佛像击掌的声音沉闷决绝,燕山妖挨了几掌,吐出血来。他甩掉大和尚,出剑,但佛掌坚固,有五掌从东南西北上合击。燕山剑光裹身,轰隆一声巨响。
五掌吃痛收回,燕山妖狼狈不堪落地。另一边,大和尚被佛像追得疯狂逃窜,但他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不赖,兜兜转转,居然毫发无损。
千百尊佛像动,但小女孩端坐的佛像不动,小女孩不动。
燕山妖御剑飞行,抢到她跟前,一个擒拿手要把她抓住。她上身扭动似乎想要闪躲,但下身又纹丝不动。她所坐之佛像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气浪把燕山妖撞到地上。
大和尚趁机跑坐佛跟前,佛作噤声的那一指点下来,要把他像臭虫一样弹走。
大和尚高呼:“你不能走路是吗?我可以帮你治好。”
佛像停止动作,小女孩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腿不能走。”
“因为你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就算腿不能走,也要找个人背你到处跑。”
这话怎么这般熟悉,小女孩又问:“你能治我的腿?”
“你让我上来,治不好,我来当你的腿。”
小女孩犹豫了。大和尚迅速爬上佛掌,“你闭上眼睛,我马上就可以治好你的腿。”
“当真?”
“当真,只是如果我治好你的腿,你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且试试。”小女孩慢慢闭上眼睛。大和尚绕到她身后,果断出脚,把她踢下佛掌。这佛掌距离地面,可有几丈高。
小女孩面部着地,扑通一声,尘嚣直上。
“糟糕,不会毁容了吧。”大和尚顺着佛像的线条,迅速滑下来,站到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旁边一尊佛像突然一掌把大和尚按在地上。
小女孩满脸泥,怒气冲天地爬起来,冲过来照着大和尚的屁股就踹。
“让你踹我,让你踹我!”
燕山在一旁说道:“你的腿,这不就好了吗?”
“对喔。”小女孩蹦蹦跳跳几下,“我的腿没事,我的腿没事,那我为什么之前我不走路?”
“因为你想我背你。”大和尚仰头说道,佛像用力一按,他又惨叫一声。
“得了吧,你这么丑,我才不要你背。”说完这话,小女孩心里不自觉一直空落落的。
“既然我们治好你的腿,你可否答应我们一个请求?”大和尚哀求一声,惨叫一声。
“嗯。”小女孩想了很久,勉为其难说道:“你说来听听?”
燕山妖说道:“我们来为木菩提花去除赤云的毒,想请你交出木菩提花。”
“就凭你们?”
“胖妞,愿赌服输!啊!”佛掌又按了大和尚一下。
“看在你们治好我腿脚的份上,姑且让你们试试,现身吧。”
巨大坐佛的手掌上,小女孩原来所坐之处,生出一朵庄严的菩提花,花心之中一条紫黑色的纹路,状如毒蛇。雷云拥挤过来,罩住佛像。
“你们若能将木菩提花摘下,任凭你们折腾。但是我提醒你们,不能使用法术,否则佛像会发怒的,到时让你们重新投胎可不能怪我。”
燕山妖瞧了一眼大和尚,正被佛掌压得四脚朝天,骂骂咧咧,不知所谓。他也没想假手于大和尚,摘下木菩提花的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二十多年前,不就有这个说法吗?
虽然已经被人抢占先机,但他还是想为自己证明。
燕山大妖弃剑攀爬,那雷粗得像三两人不能合围的大树,砸到他身上,砸出了焦香的味道。
他吭都不吭一声,小女孩对比一下,那个躺在地上惨叫的大和尚真不像个男人。
燕山大妖的手要去碰菩提花,花心中的情根像毒蛇一般咬住他的手,手流出剧毒的脓血。他不以为意,雷劈中他的手,他就咬紧牙,雷劈中他的眼睛,他就闭上双眼。
他用力去拔菩提花,花不动。再拔,仿佛手里握住的是世间最锋利滚烫的刀刃。
他失手从佛掌上摔倒,响雷紧追不休,又砸得他生不如死。
“你停手吧,这样会死的。”小女孩劝他。
可他喘息一阵,还要再爬。大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佛掌,朝另外一尊佛像走去,小女孩吃惊地看着他。
燕山妖双眼难以睁开,一条缝隙朦朦胧胧地盯着大和尚,他要做什么?
大和尚轻轻松松爬到一尊小佛像身上,从他手里摘下了一朵平平无奇的花儿。
“这朵花才是你,对吗?”
燕山大妖不信,他绝望地望向小女孩。
“臭和尚,居然还是你。”小女孩笑了,化作十七八的模样,她心里酸楚得厉害,眼泪滚滚掉下来。
大和尚也不明白,只是他的心里觉得这朵平平无奇的花儿,才是他第一眼看中的,最喜欢的花。
燕山妖大怒,“你骗我,骗我!”
女孩略有愧疚,“我从未说过,那菩提花长在巨佛的掌中。”
“你输了,如约吧。”大和尚站在对面,轻轻地对她坏笑,一如少年时。
“臭和尚,那就把木菩提花托付给你吧。”女孩慢慢消失了,这朵平平无奇的花儿漂浮半空,变得花繁叶茂。这个执念的世界,千百万佛像,开始慢慢溶解。
大和尚一手拉开腰间的乾坤袋,一百部金刚经文如一群游鱼次第飞出,如转经筒一般将花儿团团围住。
一百个执念深重的人,一百个声音开始唱响。佛法无边,谆谆善诱,驱逐一切晦暗。
木菩提花,卸下防备,变得娇柔脆弱。
“哈哈,哈哈。”燕山妖突然大哭大笑,可笑我千难万难,不如他一笑拈花。可笑我十年一日,不如他一朝归来。既然如此,莫怪我心狠。
燕山一剑斜出,刺中其中一本佛经,正是赤云子的忏悔。剑抖,经文四分五裂,大和尚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经文之墙轰然倒塌,佛光凋敝,经文散落一地。
再一剑,从和尚胸口穿过去。剑一拔,大和尚血如泉涌,跪在地上。燕山大妖愤恨难平,再刺一剑,和尚倒在地上。
燕山妖五指罩下,一朵红云生出,将毫无防备的木菩提收纳入红云之中,再藏入怀中。
花主的菩提花和赤云的妖丹,坚固的佛法,怨恨的心,他都要据为己有。赤云的怨毒,令人可以和枉死城共鸣,有驾驭枉死人的本事,服食木菩提花炼成的丹药,保护人的神智,不被枉死城的怨念吞噬。
千万尊佛像悲悯,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他们回到落霞林里。大和尚的血在雪地里开花,比任何人的红衣红裙还要鲜艳。
“我以为你守护云梦这么多年,不至于是大奸大恶。”大和尚苦笑一声。
“大奸大恶还能守护她多年,你倒是慈悲,但是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那个女赤云是你变的?”
“是又如何?”燕山大妖摇身一变,红衣的女赤云子,再一变,又是粗壮的男子。
“你真恶心,好歹变个男人。”
“不变女赤云,怎么迷惑旁人。”
“你把赤云子吃了?”
“他的妖丹化成血肉,我便吃了他的血肉。接下来,我还要把木菩提花炼成丹药服下。到其时,大罗金仙,不过如此。”
燕山大妖准备跟大和尚一刀两断,但是这番动静太大,青衣几人察觉不对,赶到与燕山斗了起来。但是她们怎么是他对手,缠斗片刻,非死即伤。
另一边,此夜的兰若寺静悄悄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大概是因为众人离散了的原因,连寺外的孤魂野鬼都不吵不闹了。
木头和尚心中不安,盘腿坐在十八个石雕中间,缓缓念起了经。念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以平静。这侧殿里就放着天师道掌门的尸体,怪瘆得慌。
他把沉睡的狐狸抱出来,放在腿上,狐狸还有些温度,毛茸茸的,好歹是条鲜活的生命。
然后他又开始念经。
十一小姐扶着墙走出来,她披头散发,神情呆滞,寺里面都没有女人,对她确实照顾不到。
她忽然很清醒地问木头和尚,“大师父去哪里了?”
木头和尚答她:“师父去救花主了。姐姐,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天寒风大。”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一个男人,不方便。”
木头和尚脸一红,男女授受不亲。
十一扶着墙,缓缓离开。大和尚去救人了,那她的孩子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呢?她悄悄接近大殿。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她吃苦受罪,日夜祈盼都得不到上天的怜悯。十一小姐划开手腕,血流进了铁钵之中。她听到了,她的血和她的孩子一脉相承,只要铁钵中的血满了,就可以报复这个世界。
一滴血,一滴恨,枉死多良善,善良人的恨,就是枉死城苦难的根源。
兰若寺的伏魔钟鼓发出巨响。木头和尚两耳一鸣,仿佛后脑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炙热的红光爬满寺庙的裂缝,墙壁上的经文支离破碎,周围的气温忽冷忽热。
木头和尚冲进大殿的时候,铁钵嗡嗡震动,佛像渐渐裂开。他想把十一拉出来,但是寺庙一个摇晃,他摔回院子里。
积雪消融,兰若寺露出古朴青苍的面目,好像墓葬壁画上逐渐褪去颜色的神秘建筑。大地摇晃,如神牛换肩,这一次的破土,比二十年前来势更猛。
城墙绝地而起,高达十数丈,城阔方圆十数里。但此城虽大,却无城门。浑浊的黄泥沿着城墙水泄而下,内外如是。
五颜六色的亡魂前仆后继,攀着城墙要往上爬,又被湿滑的黄泥冲刷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这妖异的黄色之城转眼破土一半。妖风席卷,万物飞散,城中一股黄泉越涌越高,状如高峰,兰若寺,就镇压在这峰顶。枉死人见爬不出城墙,纷纷来爬这山峰,犹如蚂蚁爬树。
燕山妖在落霞林里眺望枉死城,御剑而起,“来了,我忽然改变主意,偏不杀你,让你看看这枉死城如何重现世间。到最后,我再把你丢入枉死城中,让你的慈悲在枉死城中发扬光大。”
大和尚的血止不住地流,他动不了,眼前的世界就像地狱。
终章破地狱杖
“师父说过,不行就跑。”木头和尚急忙忙要推开兰若寺的大门。
“不对,师父说过念经不行了才跑,还是要试试。”木头和尚转念一想,又盘坐回十八罗汉雕像之间,雕像的容貌浮现出来,他们隐隐感觉到,如果再不露面,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这十八张脸,或慈悲,或愤怒,或平静,或痛苦,不一而足,他们是伏魔大阵的精髓所在,此夜将拼尽全力。
木头因为诵经感到平静。兰若寺的伏魔大阵在夜空中璀璨无比,犹如星海图腾。枉死城再凶,一时也不能吞没兰若寺。
燕山妖御剑飞来,兰若寺前,伏魔金钟将整个兰若寺罩得固若金汤。他一剑一剑地劈,金钟一下一下地摇晃。这比打铁还难听的声音,连枉死人都纷纷捂耳。
燕山劈了七七四十九剑,十八尊石雕的从底部开始出现裂痕,伏魔金钟开始缩小,渐渐无法笼罩兰若寺,到最后只能罩住院子中的木头和尚。
狐妖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中惊醒,她吐出最后一口真元,化身为雪色巨狐。
“拿起法杖,站到我的身上来。我们哪怕死,也要斗他一斗。”
“狐妖姐姐,师父说念了经还打不过就跑。”木头和尚提醒她。
“那你看看,我们往哪里跑?”
木头环顾四周,兰若寺被顶在半空,高处不胜寒,如果跳下兰若寺,就得摔死枉死城中,确实无路可退。
“师父真是个大骗子,念完经就跑不了了。”木头和尚带着哭腔。
燕山大妖盔甲印着烈火,站在兰若寺大殿的屋脊的一端,檐角如钩,壮士威武。
“你不要怨他,他可能也已经死了。”狐妖眼中带着怒火望向燕山妖,哀伤莫名。
“我师父不会死的,他是个老滑头,我得等他来救我,现在先和他拼了!”木头和尚一脚踩到狐妖的头上。
“不要踩头,踩尾巴。”
“哦哦,我马上调整!”
狐妖一跃而上,立于燕山对面的勾檐,独剩的一尾托着木头和尚,木头和尚擎着六环锡杖与燕山大妖对峙。
仿佛一团火,一簇雪,一块黑炭在大殿的檐角上静静燃烧着。
燕山大妖出剑,扑朔的妖风被巨剑压住,剑将大殿的屋脊一刀两断,屋顶开始分崩离析。飞瓦如同利器,四处激射。
——
落霞林,枉死城墙,近在咫尺。
大和尚有心无力,他的心肝遭到重创,莫说站起来,再过片刻,就要失血而亡了。一道黑影飘过,遮住他的眼睛。
“是牛头马面吗?我还没死,你们再等等,要是有时间可以去前面兰若寺转一转,那里可好玩了。”
“大忽悠。”大和尚被啄了两下,“睁开眼睛,是我。”
原来是讨债鸟突然落到他的头上。
“不要踩我的脸,你这个倒霉东西。”
“那我走了。”
“别,你能帮帮我吗?”
“要不然你以为我是来给你送终的吗?你忍住疼,我来为你施针缝合伤口。”
“你哪里来的针线。”
讨债鸟骄傲地扬起头。鸟喙衔着羽毛,闪闪发光。
“施主,敢问一句,你平时刷牙吗?好脏的嘴,好脏的羽毛。”
“诸多挑剔,那我走了!”
“别,但是也没办法了,有劳施主快点吧。”
大和尚惨叫起来,讨债鸟以喙为针,以羽毛为线,缝合他心肝腑脏的伤口。
“你能带我飞上兰若寺吗?”大和尚挣扎着站起来。讨债鸟落到他肩膀上,冷冷瞄了他一眼。
“小马拉大车?你是傻瓜吗?”讨债鸟拽了拽他的衣服,表示无能为力。
大和尚看见兰若寺的天空雷光大作,心急如焚。
那光是燕山妖逼退狐妖和木头,持剑一指,天降神雷予剑尖,光华夺目。再一挥剑,雷光化作七十二道剑芒,击穿空中的伏魔金钟,伏魔金钟千疮百孔。
此时,有人御剑穿过落霞林,正是天师道观的东南西北四道士。
“大和尚,伸手出来。”东道士是大师兄,只有他刚刚掌握了御剑之诀,四个人挤在一柄剑上,已无立锥之地。
大和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被他们拖着低空飞行。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夜观天象,发现兰若寺的方向怨气冲天,想来是枉死城要出世了。本来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师父的遗体尚在你的偏殿放着,我们得把遗体救出来!”
“屁!这么大动静还需要观什么天象。再者,你们修道之人,应当慈悲为怀,怎么不关你们事了?”
“大和尚,寺庙出事,是和尚的事好不好!我们是道士。”
“你们抬你们师父过来的时候又不这么说,况且燕山妖化作女人,杀了你们师父,难道你们不报仇吗?”
“是吗?那此仇当真不共戴天,全速前进。”四道士运功入剑,滑行的速度即刻飙升,但是一剑负重太多,攀高缓慢。
大和尚眼前只有一堵高墙,“喂,喂,喂,安全驾驶,飞高点啊!”
他惨叫一声,撞到城墙上,掉落到地上。数丈高墙,大和尚躺在地上又呕血几升。
“对不起了,大和尚。”
“你们这群呆子,天师道真是后继无人了。”
大和尚强忍疼痛起身,那城墙仍在缓缓升高,黄泉水泥沙俱下,他没有入寺的方法。四道士御剑加入战局,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燕山大妖没有想到天师道的四道士会出现,在伏魔大阵的掣肘中,他未能完全施展。早知如此,他应当先将木菩提花炼化才是。
纵然不舍,也不应妇人之仁。燕山大妖下定决心,将木菩提花一抛,木菩提花凌空于枉死城上。
枉死城的冤魂感应到其宝贵,纷纷伸手要来抢它,千千万万只手,都没有隔空取物的方法,冤魂嗷嗷乱叫,欲念化作一股熊熊阴火炙烤木菩提花。
花心中的毒蛇伤痕,顿时跃跃欲试,伸出信子来舔吃木菩提花。也只有这样的火才能催动赤云之毒和菩提花相互融合,最后炼成不世丹药。
“今日之后,你我永生永世,再不分离。”燕山妖黯然说道,恍惚中被四道士的剑划出几道伤口。
大和尚的眼睛、耳朵聪慧无比,乃是天赐。黄泉城高高遥遥,城内之事他看不到,但他听到的声音,在眼中形成了画面。
火烧火燎,心急如焚。大和尚毫无办法,他尝试攀登城墙,不过登了五六尺,就摔了下来。黄泉水冷,腐蚀万物,他的手掌,依稀能见白骨。
他试图和木头说话,但是枉死城的墙隔断了一切,兰若寺土崩瓦解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讨债鸟高飞,“我为你传话,你且说来。”
“木头!念经!念经!”大和尚扯破喉咙,讨债鸟学舌,声音终于跨过枉死城传到木头和尚耳朵里。
“师父,念什么经?”他跪拜十八尊石雕,合掌以待。
“大声法师的《金刚经》。”
大和尚跪地忏悔,“师父,弟子从未求过您,如今求您助兰若寺渡过此劫吧。”
大声法师的金刚经从木头和尚衣襟中爬出,如衣带展开,逆风飘飘。
“阿弥陀佛。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
寺中遍刻的经文均大放光芒,大声法师布下的罗汉大阵缓缓舒张开,伏魔金钟化作火莲。
燕山大妖,剑一斩向佛经,却被四道士持剑拦住。
火莲照耀,荡尽一切邪魔,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枉死城中恶鬼怨魂,瑟瑟发抖。
燕山偏偏不服,他的剑就像夜空里一道银色的划痕,舞动时似乎连天空都被惊动得嘎吱作响。一剑妖风,一剑血,御青锋者如御龙。
但是兰若寺的火莲,一重火,两重火,转眼烧去了他的盔甲。狐妖不好意思地扭头回避。燕山再看自己,赤身裸体,毛发皆焦。
四道士嘲笑地竖起了小尾指,满脸的不可名状和蔑视,燕山怒得面若火烧。
当木头和尚念到心境空明之处。火莲又化作火焰伏魔宝剑,似有开天辟地之威。
一剑斩下,燕山举剑格挡,连剑带人一并劈落偏殿里,偏低倒塌。
“糟糕。”四个道士惊呼,“师父的臭皮囊。”
但是火焰宝剑,离地还有三尺,迟迟不能落下。大声法师的经文断裂,木头突然喷出一口血。
“燕山大妖,竟然不是妖。”木头笑得无可奈何,笑得心灰意冷,这世间的人啊,竟然如此恐怖。
“你们的伏魔大阵,能够杀妖,杀魔,但是敢杀人吗?”偏殿里传来一个声音。
天师道的掌门提着燕山的巨刃剑,走出偏殿的废墟。
四道士惊呼,“天啊,师父诈尸了,我们是要砍他还是救他?”
掌门握剑的手一紧,巨刃剑破碎,露出庐山真容,寒铁包裹的正是神剑轩辕。
轩辕一挥,雷霆大作,兰若寺院内十八尊罗汉雕像被劈成碎片,伏魔大阵溃散。
大和尚不敢置信,大声法师曾说,伏魔石雕,乃坚固佛法所化,能抵挡一切妖邪,如今却被象征正义的神剑摧毁。
木头和尚手里的经文自燃起来,化作灰烬。失去伏魔大阵,兰若寺摇摇欲坠,枉死城中一片欢呼。
“舒服,舒服,还是这个人的躯壳最舒服。”掌门伸展四肢,发出一声咆哮。
“你到底是燕山大妖?是掌门?还是一条狗?”木头问他。
“燕山大妖是掌门的元神,掌门是燕山大妖的躯壳。”掌门冷笑,“我救了赤云子,把他送入十一身体里保命,他又教会了我元神化妖的本事,我就如此在花主身边守护了她十年。”
四道士顿时了然,难怪师父这十年里辟谷入关,对世事不闻不问,原来是化了妖。
“师父,您化妖是为卧薪尝胆,降妖伏魔吗?”此语一出,四道士又觉得不对,他师父明显是个坏人。
“你们四个蠢货,还不将这狐妖和和尚拿下,为师再考虑饶恕你们嘲笑为师之过。”
“嘲笑他?”四个道士突然恍然大悟,又竖起了小尾指,“可是你真的很小啊!难怪追一个女人都偷偷摸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们持剑站到木头和尚这一边,他们四人可不能助纣为虐。
“好,很好!”掌门大笑。
“欺师灭祖,可以杀光你们了。”
众人和掌门缠斗一番,那掌门下了歹心,全然不顾旧情。四道士敬他为师,始终不忍以死相拼,但掌门两掌劈得西道士和南道士五脏俱碎,命丧当场。其余人等,更是不敌。
万事休矣。大和尚在城墙之外遥遥呼喊:“破石雕,你们怎么能被劈碎!”
“痴儿,你还不放下吗?连累我们遭罪。”
“你们不争气,如何怪我了?”
“如今种种,皆因你们二人情迷而起,不怪你,难道怪我们没有掌掴你,让你醍醐灌顶吗?”
“破石雕!快将神通予我,待到渡过此劫,弟子放弃此身,永不流连人世!”大和尚呐喊。
罗汉石雕回应他:“放下执着,本自具足,放下执着,能生万法!”
“如何放下?“
“你云游二十年,如何教人放下执着。”
“抄金刚经!”
“抄一百遍!”
“你们开什么玩笑?”
“痴儿,罢了,我们因缘将断,再助你一次又何妨。”
兰若寺的残砖碎瓦和分崩离析的石雕,顺着妖风飞出枉死城顶,从空中逐次落下,变成了一条越过枉死城墙,通往兰若寺的桥。只是这些瓦砾乃燕山大妖剑劈而碎,片片锐利,犹如尖刀。
“走过刀桥,越过火聚,愿你放下。”石雕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大和尚毫不犹豫地顺着刀桥向上爬去,越爬越快,刀尖刺穿他的脚背和手掌,“这身体怎么这般沉重,早知道这几日就不吃饭了。”
大和尚自嘲作乐。如果痛彻心扉就能令人悔悟,这世间还需要什么佛法。你们这些石雕,到底是榆木脑袋。让你们渡化世人,恐怕越渡越多。
他脚心的血和手心的血,一点一点滴下,有的滴进枉死城里,勾起了一片兴奋的嚎叫。
大和尚站到了枉死城上方。刀桥和兰若寺还隔着遥远的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再往前一步,堕入城中,万劫不复。
城中之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面目狰狞。枉死城乃人间和地府夹缝里的地狱,果然名不虚传。
枉死城里的人在挑衅地欢呼,“大和尚,你跳啊。”“你跳不跳?不跳滚蛋!”“跳啊,是个男人吗?不要浪费老子的表情!”
“你这只打不死的虫子,到底来了。”掌门遥遥一剑指向他,大风鼓动僧袍,“敢过来吗?”
“师父!不要啊!”木头大喊,狐妖化不出人形,喊不出话,只能焦虑地嘶叫。
木菩提花的花瓣凋零,只余六瓣,炼化了这最后的花瓣,花心就是可以吞服的丹药了。
大和尚解开乾坤袋,经文飞出,九十九本,将木菩提花和枉死城的阴火隔开。
但是不够,还差一本。
大和尚望向白狐,白狐也望着他,眼神仿佛在说:“我无能为力,现在连人身都失去了。”
木菩提花上,现出落霞花主的虚影,她眼中含泪,再痴痴看了大和尚一眼。
今日一别,再无来生,望君珍重。
“不要!云梦!不要!”这嚎叫压过了枉死城中所有的声音,枉死人们都惊了。
大和尚知道她的心思,不要死!他受燕山妖两剑穿胸,再一针一线缝合,都没有这么痛彻心扉。
但这一段距离仿佛是山与海的距离。
木菩提花折断最后六瓣花瓣,带着佛光飘飘贴在木头、狐妖和两个未死的道士身上。
“你到底是为了他。”一瓣花瓣漂浮在掌门面前,掌门伸手想握住她,佛光熹微,封住他的手脚。
还有一瓣要救大和尚,但是他摇摇头,伸手将花瓣紧紧捧在手心,不肯受她的好意。其他人已经被花瓣送到了枉死城的边缘。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掌门大喝一声,轩辕神光烈烈,花瓣撕裂。
兰若寺再有片刻就会被枉死城吞没。
“谁都走不了。”掌门大喝一声,枉死城的阴火高高窜起,将众人拦截。
木菩提花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花心,这个花心可以炼成丹药,长生不老,白日飞升。
大和尚含泪看着这个孤零零的花心,在火光中仿佛水月镜花,遥不可及。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得到人身的时候,好像见过她,那个时候花还没有绽放,只是一个花骨朵。他随着大声法师去落霞林看望她。
他亲了她一口,说:“你好可爱啊,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和我一样获得人身和自由。”
一语成谶,种下情劫。
“佛祖啊,我念了这么多年的经,我应当如何是好?才能渡一人,渡众生。”
一声惊雷,“求人不如求己,佛祖有难,还能求谁呢?”
“弟子懂了。”
大和尚张开双臂,毅然决然地跳下枉死城。狐妖和木头哭泣,道士不忍去看。人潮和黄泉水吞没了他,血光如火烧。
兰若寺即将落地,落到枉死城中,掌门伸手去取那木菩提的花心,他的脸上有泪。
“别碰她!”一个声音从枉死城里传来。
“既然还差一本经,求不到别人的忏悔,我就自己写吧。”
“以前我总觉得要放下,其实没有拿起来,要如何放下呢?我先拿起来,再放下。嗯,这样就对了。胖妞,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年就还了俗,上你的花轿。”
“可惜人时太短,无路可退。如今,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情字太苦,你尝一口就够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从枉死城的人堆里传出来。然后一本经文飞出,打掉了掌门的手,加入九十九部经文的队伍。
正是大和尚大彻大悟后变化出的金刚经。一气呵成,光华万丈,赤云的毒蛇湮灭。木菩提的花心冉冉上升,远离枉死城,百部经文化作花瓣,木菩提花,完好如初。但是今生的云梦,当真如天光一照,从此不再了。
兰若寺跟着木菩提花徐徐而上,摆脱枉死人的威胁。
黄泉水和人潮散开,大和尚凌空踏步,登上了兰若寺。刺骨的黄泉水和怨念的火焰,烧去了他的僧袍。
他上身赤裸,下身裤子破烂,蓬头垢脸,就是一个赤脚的苦难头陀。
他上半身有骨头折断后愈合造成的畸形,有刀剑伤腐烂后留下的伤疤、肉瘤,有失去血肉后的残缺,有烧伤,有冻伤,每一个疤痕都是二十年光阴的记载。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的身躯。但是他笑着,苦行的生涯让他更知道众生的执迷和苦难,让他知道自己的执迷和苦难。
“你好丑!”掌门剑指着他,一剑出,居然只刺破一个虚影,大和尚站到了他的背后。
“没办法啊,丑就丑吧,我只能尽力保护好我的脸,免得回来的时候,云梦都认不出我来。至于身体的创伤,我用衣服挡着,她就看不出了。嗯,现在她已经彻底忘记我了,被看到也没关系了,不过就是一个旁人。”
掉落一旁的锡杖叮当作响,欢快非常。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你不用这么高兴。”
大和尚伸手握住这柄锡杖,双股,六环。善恶两造,六道轮回,都在手里。
“龙啸九天!”掌门的轩辕神剑冲天而起,挟重而落。
神剑轩辕,好剑。
大和尚擎起杖,一团火从锡杖的底部开始燃烧,转眼席卷全杖。轩辕神剑劈落,正好灭了这火。
此杖露出真容,乃阴冷的寒铁所铸造,杖身阳刻十八层地狱受刑图。两股,阴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六环,画尽六道众生执迷。
“你到底是什么人?”掌门如临大敌。
此杖名“破地狱”。
乃十万恶鬼盗取冥府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寒铁,仿地藏王菩萨的法杖所铸。
这十万恶鬼将此杖托付人世,希望佛弟子以此杖慈航普度,为他们积攒功德,助他们早日洗清罪孽。
握此杖者,须日夜听恶鬼受刑时的哀嚎,为他们念经,为他们忏悔。
枉死城的人见兰若寺渐行渐远,大呼小叫,甚是不甘。
你们吵什么吵,这枉死城,本非恶土,只是你们心里怨恨,才化出恐怖。但比地狱已然好了许多,难道你们要入地狱。
大和尚手一摇,法杖一响,整个枉死城如堕八大热地狱。枉死人尖叫求饶。
再一响,又如堕八大寒地狱。枉死人伏地痛哭。
出来之后,枉死城中鸦雀无声,不敢动弹。
“大和尚,你果然是个妖物,看我如何收伏你!”掌门鱼死网破,人剑合一,显出伏魔神剑的最大威力,乾坤一剑,天地失色,诛杀一切妖邪。
既然你不怕十六个地狱,那这个如何?
阿鼻之苦,永无休止。大和尚的法杖一伸,撞上伏魔神剑,无声无息,如剑入深海,杖打棉花。
掌门撤剑,光影变化,随着大和尚掉落地狱,无间无止,八热过去,八寒又来。
掌门心惊肉跳,头疼欲裂,简直恨托世为人。
“妖僧装神弄鬼,区区幻术,也敢卖弄。”神剑轩辕划开地狱,他们又回到兰若寺。
能够在阳阳两界来去自如的神器,世间罕见,轩辕是其一。早在狐妖的情郎被人从地府救出时,我就该怀疑你的。
“那是你蠢。”
“你本魏国故旧,乃曹氏豢养的法师。后来皇权争夺,曹氏落败,你们满门被杀,唯你独活。拜入天师道,便是为了学习张角遗术,继承轩辕,报复仇人。奈何天不遂人愿,敌人势大,你忍辱负重,依然不是敌手。”
“你知道我的过去又如何?你依然要死。”轩辕劈向大和尚。
“你少年时爱上云梦,化作妖怪相伴左右,曾有放弃仇恨,逍遥一生之念,可对?”
“妖僧,若花主爱我,我当终身为妖,双宿双栖,但是她钟情之人不是我。我不如取了这枉死城,服了丹药,再寻我的仇人报仇。”
“孤独,因为求不得,而多么孤独,就随我到孤独地狱一走吧,法杖六环轮转。”
掌门堕入孤独地狱,此处山川湖海,辽阔无边,空无一人,苦痛折磨不说,终日自己一人彷徨受刑,身心俱碎。转眼千百年过去,再心硬如铁的人,也难免声泪俱下。
轩辕再破阴阳,返回人间。
“还不悟吗?”
“我是人,你的佛法不能杀我。”掌门趁着大和尚靠近和他说话,一剑横劈。
“小心,不要打到我的脸。”大和尚持杖挡住了。
“你是人,但你真的是人吗?你吃了赤云子,杀了徒弟,杀了妖,你看看你自己?”
掌门低头看自己,赤云缠身,赤云子的头从他腹部长了出来。他以为自己吃了她,没想到她寄宿在了他体内,与他融为一体。
手中轩辕神剑忽然一烫,他的手烧焦了,神剑脱手。
枉死城的人开始嚎叫,天要亮了,再不回去,他们会被晒伤的。他们在呼唤木菩提花入城为他们传法,助他们早日轮回。
“大和尚,百部金刚经你用来救了木菩提花,如今枉死城的人不肯回去,你会将木菩提花送给他们吗?”掌门得意地说道。
“不送,枉死城太苦,何必云梦去呢?”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枉死城的人要人传法,那就我去吧。我答应你们,枉死城不空,我绝不离开。可好?”
枉死城的人欢呼!
“妖僧去死!”掌门乘机掐住大和尚的脖子,要将他捻死。
“罢了,你就和我一起留在枉死城。我为他们讲经说法,你忏悔那日,方能重见天日。”
大和尚一笑光明生,轻轻松开法杖,佛音响起,犹如回音寺建成之日,星斗闪耀犹如晶莹湖泊,远山近谷有回音震荡。佛说:“放下。”
枉死城沉没。
兰若寺落地。
大和尚入了枉死城,与枉死人同苦同罪,不离不弃。
——
一夜过去,天放晴了。
木头在兰若寺的废墟里找里许久,才找到师父的真身。
师父说过,他本是回音寺中摆放破地狱法杖的木架子。木架子是各种杂木东拼西凑所成,即无本相,又无来源,本不可能修行成人。
但那法杖连通地狱,日夜传来恶鬼哀嚎,木架子产生恐惧之心,终于有一日忍受不住,化出灵魂向佛请愿,希望能够化为人身,脱离此种苦厄。
佛说:“若十万恶鬼同意,便可获得肉身。”
他向十万恶鬼承诺,当拜入佛门为他们积累功德,十万恶鬼方首肯。
于是我佛赐他人身,允许他到世间游历,一尝众生执迷之苦,希望他能勘破我执,知苦难深重而不惧苦难,普度众生。
结果,他因为害怕恶鬼的哀嚎来到人间,又为了平息他们的哀嚎,去到了枉死城,应了他的宏愿而去。
木头在师父的木架子旁,发现了破地狱法杖和轩辕神剑。他将神剑交还二道士。至于破地狱杖,他收了起来。
然后他开始修葺兰若寺。寺庙复原之时,青衣带着木菩提花向他辞行,她要带着木菩提花回南海之滨重新修行。
“菩提花再修成人身之后,还能记得我师父吗?”
青衣摇头,“今生人已死,再作人相,也已如来世。”
她又问木头和尚将来如何打算。
木头和尚告诉她,他要背着师父的木架子去找大声法师。他相信大声法师有办法让他们师徒再见面,而那只白狐就窝在师父的木架子上,执意随他同行。
——
那夜之后,十一小姐撒手人寰。
那武官因为失去王大人的打压青云直上,木头和尚曾设计惩戒他,可惜几次都没有成功。
这世间的人恶到极致,或许就只能依靠因果报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