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落在院落中,洁白的雪鸢花微微摇曳,碧茵茵的青草犹带着晶莹的露珠,空气中还带着些许雾气,沈月明走出房门,揉了揉有些昏沉的头,深吸了一口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咯吱”,东厢房的门也打开了,燕朝歌伸了伸懒腰,神色倦怠地走了出来,都是宿醉惹的祸,“哟,小侯爷起得挺早”,沈月明瞥了他一眼,回笑道:“世孙殿下也早啊,明日咱们就要启程了,看今儿天色不错,咱们再去街上逛逛,如何?”,燕朝歌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胡闹惯了的小孩性情,自打来了宣平之后,便时常结伴游玩,倒也没惹下什么烂摊子,燕同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了。
厚重的油桐木门缓缓打开,刺眼的光芒反射了一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森冷黝黑的箭头泛着可怖的光芒,燕朝歌暗叫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着沈月明就地打了滚,险险避开。
等两人七手八脚地爬起来一看,门外竟是乌压压的一片人马,身着银色铠甲,手持兵戟,银刀铜斧熠熠生辉,冷兵器的寒芒,令人望而生却。
“大胆贼子,还不速速退下,否则格杀勿论”,一个身着校尉服饰的人走上前来呵斥道,沈月明有些狼狈地拍拍身上的泥土,月白色的衣衫上沾染了黑色的污渍,这是爷爷今年刚给她做的新衣,才穿了一次,而且还以那般难堪的姿势被扑倒在地,顿时火冒三丈,“你才大胆,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燕朝歌冷冷地看着那将官,说道:“宣平可真是卧虎藏龙,就连一个小小的校尉官,也敢跑到本殿面前撒野”。
那尉官眼见两人衣着奢华,容貌俊雅,不太像是上峰所说的太湖水匪,略微思量后,答道:“本将乃陇右蜀的先锋官孙勉,日前接到宣平县丞阎大人的塘报,说是有一伙匪徒潜入城中,劫杀掳掠,还送来了调兵的兵符,上峰校验无误后,即刻派我等前来查看。入城后,县丞大人派人来报,说是匪徒藏于此驿馆之中,我等这才将此处团团围住,并非有意冒犯”。
两人闻言,皆心头一惊,居然是辖制四城军政要务的陇右蜀卫军,凭兵符调动,来此围城,听起来合理合情合法,并无半分破绽,看来是阎阙准备发难了。
沈月明眯了眯眼,说道:“孙校尉,我等与阎阙大人是故交,此处也是县衙的驿馆,其中怕是有些误会”。
孙勉循声望去,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年容貌精致,雌雄难辨,墨色的眸子流光溢彩,极是灵动,便心生喜爱,放缓了语气说道:“还望公子见谅,军令如山,我等不敢有违。本将会派人向上峰禀明详情,尽快查明此事,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转过身对一众兵士说道:“吩咐下去,没有本将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院中一步,院内之人也不得擅自外出,违令者,杀无赦”,话刚说完,他便快步离去。
两人闷闷不乐地回到院中,只见众人站在廊下,早将方才的情形看了个通透,沈月明愈发有些惭愧,心中的懊恼又平添了几分。
任凤池低眉敛目,手指交握,目光清亮。燕同律的俊脸有些难看,冷笑道:“真是小瞧了阎阙,居然真的有胆子敢谋逆”。
“他不过是个七品县丞,就算有这个胆子,但他是从何处调兵?陇右署是最接近京畿重地的地方卫戍部队,其辖制权非同寻常,怎么会有陇右署的兵符”?燕同律面色凝重地说道,“莫非是有人矫造了兵符?”燕朝歌问道。
燕同律想了想,摇摇头,答道:“不会,陇右署的指挥官袁枚,曾是廷尉府的掌印,天下一半儿的兵符都出自他手,一眼便能看出真假,既然他同意发兵,那兵符就必然是真的”。
“自从浮银现世,再到榕鹰被害,如今陇右署的兵马无端围困,阎阙背后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任凤池微微扬起嘴角,“朝中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确定是陇右署的兵”?燕同律再追问道,燕朝歌点了点头,说道:“的确是,方才我已仔细瞧过他的腰牌,错不了”,燕朝歌在军中任职,自然对各地军务熟悉,既然他说是,那便是。
沈月明闻言,目光微闪,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袁枚出身制印世家,原本只能当一辈子的制印官,可他生性洒脱,认为男儿当上沙场,建功立业方显痛快。
于是,他弃文从武,从小小的士兵做起,熬资历的时间漫长而痛苦。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得到了镇国大将军顾恒之的提携,沙场征战无数,最终累积军功至陇右署的四品军侯,孝安帝还曾以慧眼识珠,伯乐顾氏为由,大力嘉奖了顾恒之,朝中众人皆知,可以说袁枚是顾恒之的铁杆旧部。
沈月明与顾嫣然自小相熟,曾见过袁枚,此人身量颇高,体格壮硕,性情舒朗豪迈,若说他敢公然谋逆,她是绝不相信的,若是记得不错,宣平城外应该还驻扎着几支当地的守军,为何偏偏来的是他?
按捺下心中的不安,转过头去,看见萧简依旧是一副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模样,君子如玉,翩翩少年郎,她稳了稳心神,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低声问道:“阿简,这两日怎么没见着碧云?”。
萧简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正要答话,只见重风脚步匆匆地走过来,脸色有些古怪,说道:“公子,阎阙大人来了,在南厢房,说是想跟您单独见见面”。
推门而入,只见阎阙正看着墙上的一副字画,远山近墨,水色连天,栩栩如生,可见功力非凡,右下角题了一行字,“勇者,无所惧”,落款青衣客,笔力苍劲,如虬龙出水,只是画边有些斑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萧大人,近来可安好?”阎阙缓缓地转过身,依然是肥胖的身躯,圆圆的肚子,挤在一起的包子脸,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湛然有光,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萧简拱了拱手,答道:“阎大人真是大手笔,动动手指便调来了上千陇右署的兵将。怎么?难道这里真有太湖水匪?你确定没有找错人?”。
阎阙闻言,淡淡一笑,反问道:“萧大人,这幅画如何?”。
“此画构图独特,笔力浑厚,人物栩栩如生,景色淡泊宁静,可见这位青衣客是位虚怀若谷,心系天下的智者”,萧简认真地说道。
阎阙惨然一笑,目露悲凉,低声说道:“这青衣客便是阎某的恩师,三朝宰辅张云疆,张大人”。
萧简听闻,心中已有几分了然,百年世家,三朝宰辅,的确是可惜了,“斯人已逝,往事难追,阎大人还是要看开些”。
阎阙冷笑道:“如何看得开?他燕平荣早就忘记了当年恩师的辅佐之恩,若非恩师,他怎么坐得稳这天子之位?当初他百般恳求恩师,说恩师是忻梓桑桑,隆德重鼎之人,当为帝师典范,如今看来,简直就是一句天大的笑话!难道满门灭绝就是他对恩师的回报?不仅让恩师含恨九泉,抱憾终身,还把一盆子脏水泼在他的身上,这种人,也配做天下之君?也配受万民景仰?”。
“所以,阎大人就投靠了陵王?”萧简缓缓地说道,“大人就这么肯定陵王一定能够成为新帝?自古从龙之功,可不是这么容易的”,轻叹口气,他又继续说道:“你家陵王殿下是不是还吩咐,顺便找个由头将信王殿下一并杀了,为他的万古帝业立下首功啊?”。
阎阙眉头微挑,言道:“淮陵萧家果然不凡,萧大人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见识”,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陵王能不能成为皇帝?其实阎某并不关心,但唯有保住他,才有为恩师翻案的可能。下官并不打算伤害无辜人的性命,否则就不只是下令围困住你们而已。但是下官不动手,不代表别人不动手,信王殿下能否顺利脱身,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有一点疑惑,阎大人你聪慧多智,为何会选择陵王?比起胜算,信王殿下登基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萧简沉声问道。
阎阙自嘲的笑笑,言道:“信王有芸皇贵妃,还有护国侯府那样的母舅家,怎能轮得上我?毅王就是一介武夫,经年在外,剩下的五皇子还未成年,况且”,叹了口气,他说道:“陵王本是嫡长子,若不是端慧皇后被废,他早应该是太子。可偏偏还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反而在宫中备受冷落,大概我们是同病相怜,境遇相似罢了”。
萧简点点头,燕同律的确比燕旋更难把控,他又问道:“如今阎大人胜券在握,不日即将大功告成,此时请本官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本官曾受过你伯祖父,老定武侯萧老爷子的大恩”,阎阙说道,“当年有幸得到老侯爷的点拨,方能入仕,此番就当还了那时的恩情。萧大人只要不走出这间屋子,自然可保安全无虞,否则刀剑无眼,不小心伤了大人,可就没法子了”。
萧简看了阎阙一眼,说道:“阎大人真的决定动手了?”,“方才已说过,此事并非下官一力为之,能勉强保住大人,已是不易”,阎阙淡淡地说道。
萧简点点头,转身坐下,说道:“时辰尚早,阎大人,不如咱们再闲谈几句?”。
他神色自若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阎阙见他如此镇定,心中微有赞赏,当真坐了下来,“本官幼时曾随伯祖父拜谒过张云疆,张相”,萧简缓缓地说道,“相爷桃李满天下,德誉秀中,一直是本官极为钦慕的人,只是后来……”,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
阎阙已有多年未听见有人提起恩师,如今竟从一弱冠少年口中听闻,忆起昔日往事,眼角微微发酸,恩师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他本是寒门学子,恩师待他亲如子侄,手把手地教他研习科文,学会为官之道,让他知道为官者,当为民分忧,济百姓苦难,方得始终。
这样慈爱睿智的老人,只不过在朝堂之上说了几句实话,便被皇帝下令抄家灭族,挫骨扬灰,此恨难平,不共戴天。
“恩师一生光明磊落,下官绝不会让他身后的名声蒙羞,沉冤莫白”,阎阙一字一句地说道,“陵王殿下曾许诺过下官,他登基之时,便是为恩师平反之日……”。
果然是这个原因,萧简心中了然,他开口说道:“阎大人,你可真是糊涂啊,今日的这般作为,早已违背了张相当初教导你的初衷,他老人家一身忠君爱民,可你现在,明显是背道而驰,可觉心中有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恩师恢复名誉,讨回公道,是下官毕生的心愿。有些事情,如果不做,就完全没有希望。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能看见希望,就算只是萤火之光,阎某也想争一争”,阎阙答道。
指了指墙上的图,萧简说道:“倘若张相泉下有知,你为了替他复仇,居然敢以水匪作乱为由,私自调动地方卫戍军队,公然截杀皇子世孙,他会否安心?陇右署指挥官凭着来路不当的兵符,而非奉诏命,被蒙骗出兵,你可知,将会有多少的士兵遭受这无妄之灾?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阎阙,你如此泯灭良心,为虎作伥,又与那些亲手将你恩师推入深渊的恶人有何区别?”。
阎阙默然不语,闭目半晌,两行清泪悄然淌下,片刻之后,他长叹一口气,言道:“下官自知罪孽深重,待此事一了,便向他老人家请罪去”,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隐透狠绝之意,“但是,如今下官已经是骑虎难下,无路可退,不成功,则成仁”。
“那日初登贵府,便见庭院西北角种有一株银斛”,说到这里,萧简抬眼看了阎阙一眼,继续说道:“银斛又名碧渠,取自碧血青青照月渠之意,这是张相的表字,大人应该不陌生。据说他弱冠之时,启蒙老师所取,张相成年后用得极少,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不过是机缘巧合,恰巧得了他少时所作的一副寒松图才知晓的”。
言语中透出几分怅惘,萧简惋惜地说道:“张相蒙冤而亡,故去多年,你仍心中记挂,这份情谊,实属难得,只是没想到,你会铤而走险,亲手断送他的一世英名”。
阎阙看着萧简,半晌才说道:“只可惜你那时年幼,未曾见过恩师的风采,这么多年后,你竟成了他的知己”。
“督抚司的榕鹰突然悉数死亡,是你们的手笔吧?”,阎阙点点头,言道:“没有了报信的榕鹰,如今你们已然坐困围城,插翅难飞,大局已定,萧大人就别再徒劳挣扎了”。
萧简笑而不语,并未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阎阙轻捋胡须,又说道:“当然,下官也知道,若是想要解除眼下的危机,最快的办法就是调兵来援。只可惜,依照我大显的兵制,皇子在外,若要调兵,不仅要有皇子令,还要有调派部队的调兵令。当然,世孙殿下必定有淮阳卫令牌。但这仍然不够,还必须有陛下亲笔签批的兵符,三印校验,完全相符,方可调兵”。
“阎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只可惜还是棋差一招”,话音未落,萧简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张书签,问道:“阎大人说的可是此物?”,只见雪白的信纸上印有一枚大大的方印,皇帝敕造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