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怀忠的府宅原本是一位皇商的祖业,后来因犯了事,被罚没收家产,收归朝廷。后来,孝安帝便将这座宅院赐给了耿怀忠。皇商自然富得流油,居所之地风景自然不差,错落有致,假山鱼池应有尽有,尤其是一汪碧水湖,蔚蓝天彩,风光极美,沿岸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煞是好看,大家不由交口称赞。
众人行至湖边凉亭,见有仆妇手持鱼饵撒喂,湖中彩鲤高高跃起,红色、黄色、白色,犹如繁花盛开于半空,尤其以靠近岸处的地方更多,兵部侍郎李岩见了,笑着说:“古语有云,鱼跃龙门,耿大人如今圣恩眷浓,深得陛下器重,今日又见这般景象,真是好兆头啊”,耿怀忠微笑不语。
元天莺自幼长在北陵,见惯了大漠狂沙,粗犷厚重。这次南下,眼见江南的婉约之美,心中也生出几分喜爱,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凑上前去。
湖水岸边本是湿滑之地,人潮一涌,她不慎踩着自己穿的长裙上,身子一歪,“噗通”一声摔了下去,在岸边随侍的健壮仆妇见此情形,立刻跳下去将她抱了上来,万幸的是她只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只是身上的衣服却不能再穿了。
出行做客,自会随身携带几套常服,元天莺沐浴更衣后,喝了一大杯姜茶,方才慢慢缓过气来,她记得方才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把,为了勉强稳住身形,她才踩在长裙上滑倒,按说自己是大显的贵客,又怎会有人暗中算计于她?
元天莺出身皇族,自幼见惯了宫中的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她母后手中的人命就不少,想起临行前她叮嘱自己的话,心中暗自有了几分警惕。
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然后环顾四周,细细地打量着屋中的陈设,天青色的幔帐,鹅黄色的横楣,冷青石做的书架,上面搁置了不少古籍,海南花梨木的书桌上放有一些宣纸和笔墨,多宝阁上尽是一些玲珑小巧的玩意儿,还有一个快要编好的红色流苏,她起身走过去,刚想拿起来看看,忽然听见有人在窗后低声说话,便悄悄地靠了过去。
“穗儿,你别哭了,就算把眼睛哭瞎了,也无济于事的,我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人,贱命一条,有谁会为咱们做主?如今只能拜托门房的张大哥去找找,看看还能不能寻到你姐姐的尸身”,元天莺从窗缝中偷偷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绿衣婢女正在说话,她的身旁还有个约莫十来岁的小丫头,粗衣布服,像是个洒扫丫头,想来就是那女子口中的穗儿。
穗儿低声哭泣道:“昨日,姐姐还很高兴地跟我说,还差一两,便能攒够给咱们姐妹赎身的银子了,很快就可以一家团圆了,呜呜,呜,那个什么郡主又没有什么大碍,连根汗毛都没有伤着,可怜我姐姐竟被生生地打死了,呜呜,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性命连根草都不如,他们迟早都不得好死”。
绿衣婢女闻言,脸色大变,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道:“说什么胡话?你不想活了啦?编排主子是大不敬,随时会没命的”。
穗儿惨笑几声,说道:“紫云姐姐,我可没有胡说,方才我看见护国侯府的小侯爷跟那个什么北陵国的皇子嘀咕了几句,那皇子就跟小侯爷偷偷地走了。小侯爷本来就是女儿身,居然敢私会外男,你说他们这些贵人成日里又都做的是些什么勾当?男盗女娼,我呸!可怜我姐姐终日操劳,任劳任怨,却落得如此下场……”。
紫云见她如此,面露戚色,只得轻拍后背,低声劝慰她。
元天莺闻言,不由心惊,穗儿口中的北陵国皇子是九哥?还是十一哥?九哥素来沉稳,待人接物,颇有章法,莫非是十一哥?
以元天爵跳脱的性子,见了美人就挪不动腿,护国侯府的小侯爷虽常做男装打扮,但容貌甚美,难保十一哥不动什么歪心思,想到这里,她立刻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脚步声刚刚消失,刚才还在低声安慰穗儿的紫云霍然抬头,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午后微风徐徐,带来一丝清凉,沈月明对看鱼没有什么兴趣,便沿着丁香小道慢慢闲逛,一旁的半月红开得娇艳似火,鹅黄色的铃铛花犹如瀑布般垂下,绿色的藤蔓点缀其中,不得不说,耿怀忠是个颇有情趣的人。
她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影,白衣胜雪,君子如玉,翩翩少年郎,淮陵萧简,如今的正三品礼部侍郎,渭城多少人眼中的金龟婿。
“好巧啊,阿简”,沈月明走上去,笑眯眯地说道。
萧简闻言,点了点头,言道:“小侯爷来了”,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远处的枯枝,临近冬日,寒鸦枯树,残阳断雪,已有几分萧索之态了。
沈月明见他沉默不语,有些担心地问道:“阿简,自打你从淮陵回来后,我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虽说以前你也是这般清冷,但偶尔还是会说笑。可如今,我却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尊石像,莫非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看看我可否帮上忙?”。
萧简心中微微一震,面上却愈发冷淡,“生老病死,蝇营狗苟,今日不知明日事,小侯爷,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于当下呢?”,沈月明脸色微凝,复又笑道:“昨日之今日,今日之明日,无论明天会遭遇什么?今天还不是照常过,哭也过,笑也过,我又何苦为难自己?”。
恍惚中,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目舒朗,给人一种暖如冬阳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看着他垂眉不语的样子,沈月明知他有心事,不愿多说,只得长叹一声,告辞而去。
重风拿了一件雪貂大氅走过来,小心地给萧简披上,看着沈月明远去的背影,说道:“公子,这里风大,你又大病初愈,大夫交代需小心静养为上”,片刻过后,他又说道:“小侯爷倒是有些不一样了,不似小时候那般……”。
轻叹一声,萧简说道:“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你眼前所见的沈月明未必就是真的沈月明,此人虽为女子,却不可小觑,罢了,各人有各自的缘法”。
两人渐行渐远,不远处的大树后,露出一双皂色的皮靴,燕朝歌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目光微闪,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在这个世间,谁又比谁,活得逍遥自在……。
走在路上,忽觉一阵劲风袭来,沈月明闪身躲过,回头看去,只见一粒小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是谁?”,她低喝一声,出手如闪电,直拍向树丛,只听有人闷哼一声,低声叫道:“小侯爷,别打了,是我,岳林啊”。
岳林?临川卫左先锋安远山的副官,亦是他的妻弟。
沈月明暗自吃了一惊,走上前仔细查看,果真是他!可是,安大哥所率领的部众不是以叛乱之名,在渭城的永安门被定兴卫的精锐给悉数绞杀了吗?岳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有诈?
眼瞧四下无人,沈月明一把将他拉入僻静之处,岳林双膝跪地,虎目含泪,哽咽地说道:“小侯爷,可算是找着你了,咱们临川卫的弟兄死得好冤啊,顾帅,他是被阴险小人陷害而亡,死不瞑目,是王起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背叛了咱们。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之前被废弃的旧印,伪造了顾帅的手令,命令我等来京驰援。本来我姐夫想探明虚实后,再做打算,可王起非说顾帅已命悬一线,下令即刻出兵。可他反过来却又密告皇帝,说临川卫矫旨造反,小侯爷,你是没有看到,当时血流千里,尸横遍地的惨相啊,姐夫他,他与顾帅被一同斩首,曝尸城门,连块骨头都没有留下”。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沈月明冷冷地问道,此事颇为蹊跷,临川卫的精锐几乎伤亡殆尽,剩下的残兵游勇也被发配流放,怎么单单会留下岳林,而且还如此蹊跷地出现在这里?
虽说顾伯伯死得冤枉,但仍是谋逆的罪名,如今朝局纷乱,稍有不慎便会给爷爷带来麻烦,所以有些事情还是搞清楚得好。
“有几个兄弟拼死掩护,用他们的尸身和鲜血将末将层层盖住,我被压在最底下,这才逃过一劫”,岳林越说越悲伤,几乎泣不成声,他亦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杀敌无数,铁骨铮铮,如今却哭得像个孩子,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沈月明缓缓闭上了眼,在她心里,一直坚信顾氏满门的忠烈,之前已从忠勇侯夫妇那里得知了部分事实真相,只是还有些谜团没有解开。如今看来,此事恐怕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也许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正在操控着眼前的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对了,小侯爷,这是姐夫眼见情形不对,悄悄塞到我手中的,他命末将务必要把此物转交给你”,岳林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沈月明接过来,打开一看,紫青色的印石,海月清河的图纹,正是那枚从顾嫣然处遗失的临川卫废印。
“此印从何而来?又怎么会在安大哥手中?”,沈月明惊讶地问道,“是王起那王八犊子”,岳林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为了骗过我们,居然以自己为饵,所幸后来他的阴谋被识破,仓皇叛逃之时,不慎遗落的”,原来如此。
握着这枚旧印,沈月明百感交集,若不是此印被盗,也不会引发后面一系列事件,如今故主已逝,憾及终身。
“岳林,今日耿府大宴,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沈月明忽然问道。
岳林一呆,摸了摸头,说道:“兵部尚书嫡母的寿辰,这大半个帝都的达官显贵都来了,末将想,兴许还能遇上小侯爷。所以一大早便溜到后门附近,想碰碰运气,可没曾想这么一座显赫的府邸,后门的守卫竟然如此稀松平常,末将很容易就……”,说到这里,他猛一拍头,叫道:“不好,莫不是有人故意放我进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月明早已想到,她将印石收入怀中收好,急声对岳林说道:“你现在即刻出府,切记莫回头,从这里往东南方二十里外,有一座山神庙,你先去那里,等此间事了,我再去寻你”。
交代此事后,她快步返回,刚踏入宴客大厅,只见四周的气氛极度紧张,兵将林立,刀斧森森。元天莺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断了一条手臂的人,正哭得死去活来,沈月明认得,那是北陵国的十一皇子,元天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