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宫,华灯初上,宫人脚步匆匆,衣带飘飞,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皇帝最宠爱的周贵妃终于到了临产之期,瓜熟蒂落。
这里曾是前朝静安皇贵妃的居所,她一共生了六位皇子,三位公主,可谓是高产,孝安帝将云萝宫赐给周贵妃,也隐含了期望子孙繁茂,平安康宁的意思。
娇美俏丽的脸微微有些扭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掉,周贵妃微睁着双目,一手紧紧地拉着女官的衣角,低喘着问道:“可安排妥当?务必要保证本宫平安生产,倘若母子平安,本宫重重有赏”。
那女官名唤玉琢,原是尚衣局的司针,因不慎将宫中某位贵人的衣服弄破,正要被拖去浣衣局做杂役,刚巧遇上了周贵妃。眼见她是个机灵的,周雪瑛难得开口赦免了她。
玉琢自然是感激涕零,在贵妃跟前服侍得尽心尽力,如今已有五年时间了。她为人聪慧沉稳,办事妥当,周贵妃命人暗中调查了她的身世,家中只有一个老娘和妹妹,便也渐渐地放下心来。
“放心吧,娘娘”,玉琢柔柔地答道,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宫中上下,奴婢都已打点妥当了。这次是尹院正亲自前来,就在外面候着,您的身子素来都是由他照料的,最是稳妥不过”,周贵妃闻言,轻轻点点头,“还有,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陛下亲自出面去太后娘娘那里,讨要了两个稳婆,皆是身世清白之人,他们的家人都已被扣下,绝对不敢起二心”。
大约是疼得紧,周贵妃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只是嘴里轻声地哼着,玉琢看了看她,服身行了个礼,倒退了几步,转身走出门外。
白纸黑墨,劲透苍健,用笔娴熟,腕走龙飞,一个大大的“福”字,跃然纸上。孝文皇太后将毛笔搁下,一旁的云秋姑姑递上热茶,纤手如玉,容色若昔,仿佛时间十分优待这个美人,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小姐,您还是当年的功底,一点儿都没变”,主仆两人相伴三十年,早已亲如姐妹,云秋姑姑不经意间,便用了旧称。
皇太后轻笑道:“云秋的嘴,还是这么甜,分明上了年纪,已是大不如前了”,云秋抿抿嘴道:“奴婢说的可全是实话,还记得刚入宫那会儿,您最喜欢坐在窗前写字儿。有一次,您写得入了迷,连先帝来了都不知道,直到写完一篇《法华经》才发现,当时您吓得连笔都差点儿掉了”。
两人说起当年旧事,都会心一笑,“后来,先帝便写了这幅‘唯汝卿卿’的字,赐给小姐”,皇太后抬头看着墙上的字幅,想起刚进宫时的情形,帝后同心,鹣鲽情深,的确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只可惜入了宫门,成了皇家妇,有许多东西便不由自主了……。
“小姐,那日陛下过来讨要稳婆,您为何要点头同意?”云秋有些犹豫地问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情,万一有个好歹,那陛下岂不是……”,皇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必要为此等小事,直接拂了陛下的意,周雪瑛的算盘打得是好,她知道若是陛下亲自开口,哀家必定会同意”。
说到这里,她冷哼了两声,“贵妃娘娘自以为有了这两个稳婆,便可高枕无忧,想着哀家未免落人口实,定会照顾一二。可她不知,凡事皆有两面,哀家刚好也可藉此摆脱麻烦。现在满朝上下,谁不知道,这两人是哀家赐下的,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哀家只有尽心维护的份儿,怎么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呢?哼,说到底,皇帝还是信不过哀家,真难为他,这么多年在哀家跟前尽孝”。
云秋姑姑双眉微颦,眼中隐含泪光,说道:“当年陛下登基时,手段见不得光,若是宣仁太子还在,您也不会白白地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皇太后面露戚色,当年那孩子出生时,先帝也是真心疼爱过的,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字,亲自为他启蒙。宣仁太子聪慧,三岁识字,五岁颂文,只可惜天不假年,才二十岁便已故去。如今,她虽贵为皇太后,然而膝下空空,满室凄冷,待在这暗无天日的金丝笼子里,过了一年又一年,从青葱到白发……。
“小姐,若是周贵妃一举诞下皇子,这后宫之中,怕是又不得安生了”,云秋低声说道,皇太后微微闭目,将身子斜斜地靠在锦缎靠垫上,幽幽地说道:“这宫里的女子,佛口蛇心的人多了去,就算她能平安诞下孩子,也不见得就能平安长大,连自己的亲人都下得去手,更何况……,哼,云秋,你就等着瞧罢”。
“笃,笃,笃”,秋香色的软萝纱,垂在半空,偌大的青铜佛像屹立在云台之上,宝相庄严,菩提佛法,见之忘忧,皇贵妃沈芸静坐在蒲团,她潜心礼佛多年,每日早晚都有半个时辰闭门打坐。
浓翠欲滴的翡翠珠子,被一颗一颗地拨弄着,手指纤长细白,骨骼分明,女官颜敏轻步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娘娘,云萝宫的那位要生了,方才奴婢瞧见太医院的院正大人脚步匆匆地赶了过去,听说,是难产”。
沈岚闭着双眼,眉心微动,“虽说这女人生孩子,就等于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不过周贵妃到底年轻,身子骨保养得不错,稳婆又是太后娘娘亲自赐下的,想来没有什么大碍”。
颜敏见她如此说,也不再言语,微微服身,便退了下去。
过了良久,沈岚轻吐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她抬起头看着佛像,几缕青烟缓缓升起,菩萨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妙法高深,于众生皆度化,她喃喃自语地说道:“都说菩萨慈悲,救赎世人于危难,令恶人从善,还世间清平喜乐,可若是人人都身在地狱,又该如何呢?”。
自嘲地笑笑,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她弯腰伸手,在案桌下摸索了一会儿,取出来一个精巧的木盒子,打开后,只见两枚温润的玉珠,静静地躺在里面,光华流彩。她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由不得后悔,否则等待自己的,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想起这位周贵妃,入宫前原是一名绣娘,哥哥周云天操持着茶叶买卖的小生意,按理说,这等出身低微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入宫。碰巧那年选秀之时,正值圣文皇太后的生辰,太后亲下口谕,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大定,只要是家世清白,端庄聪慧的适龄女子,皆可入选,充盈后宫,为皇家延绵子嗣。
周雪瑛自幼容貌出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当地的县丞自然将她报了上去。果然雀屏中选,一朝封为贵人,恩宠日盛,年年晋封,去年便已是贵妃之位,仅次于皇贵妃沈岚。
若是此次能顺利诞下皇子,他日富贵,自然不可言语。因此周贵妃也异常紧张这一胎,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皇帝生下麟儿。
作为民间土生土长的人,身体自然要比闺阁千金强壮许多,再加上两位稳婆,皆是经验丰富的老人儿,尹院正医术卓绝,饶是难产,倒也是有惊无险。
周贵妃惨白着一张俏脸,嘴里含着千年老参,历经三个时辰的阵痛,终于在凌晨诞下一个男婴,大显王朝的皇六子。
孝安帝大喜过望,当场晋封周贵妃为贤皇贵妃,协同芸皇贵妃同掌后宫协理之权,皇六子赐名为“铨”,封为英王,大赦天下。
等周雪瑛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大群的宫女太监呼啦啦地围了上来,齐齐磕头说道:“恭喜皇贵妃,贺喜皇贵妃,平安诞下皇子,主子大喜了”,嘴角高高弯起,转过头看了看玉琢,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当下笑道:“赏,宫中上下每人双倍月钱”。
正说话间,孝安帝走了进来,看见满屋子跪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心头一乐,言道:“皇贵妃平安诞下皇子,你们今后更要尽心服侍,朕也来添个喜,每人赏二十两银子,都退下吧”。
皇帝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软软的身子,脸上微微发红,毛发有些稀疏,周雪瑛一脸慈爱地看着孩子,娇嗔道:“皇上,你可喜欢臣妾生下的小皇子”?,孝安帝哈哈大笑,说道:“朕的孩子,自然是宝贝,瑛儿,没曾想朕已到花甲之年,竟还能有弄璋之喜”。
周雪瑛柔柔地笑了,玉琢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言道:“娘娘,您该喝药了,这是院正大人亲手调配的,用来补身子的”,孝安帝站起身来,说道:“你好生歇着,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和孩子”。
看着离去的背影,周雪瑛一改恭谦有礼的样子,凤目高挑,面带得色地说道:“看来本宫的确技高一筹,让陛下亲自开口去求,太后那老虔婆,还不得乖乖就范?只要陛下宠爱本宫,整个后宫又有何惧?玉琢,咱们之前都太小心了,低估了自己,高看了别人”。
玉琢低垂双眉,轻声说道:“皇贵妃娘娘说的是,您现在可是陛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谁能不敬着您几分?就连芸皇贵妃,也要给您让出道来,如今咱们有了小皇子,娘娘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呃”,一声响亮的饱嗝声响起,燕同律走进来,看着满地的红蛋壳,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他抬头看着某只吃得脑满肥肠的货,顿觉无话可说,只得一脸嫌弃地转过头去。
“喂,燕同律,你这是什么态度嘛?我可是特地赶过来安慰你的,你瞧这宫里赏下来的红蛋,我也是怕你看着膈应,又不能扔掉,只能替你都吃了,瞧瞧你这张臭脸,简直不识好人心”,说话的人中气十足,神气活现,不是沈月明,又是谁?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想点别的事情么?”燕同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不过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本王尚未看在眼里,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倒是你,上次福叔还在本王面前抱怨,说给你做衣袍时,腰间又放宽了两寸”。
沈月明一口将手中的鸡蛋吞下,燕同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赶紧消失,沈月明见他的样子,并非故作轻松,心里稍安,知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自北境私自调兵后,虽然陛下已经解了他的禁闭,但恩宠的确不如从前了,册封太子的诏书迟迟未下,如今又添了六皇子。
她一脚跨出门时,仿佛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言道:“昨日清晨,去拜见皇太后时,刚巧皇贵妃娘娘也在,说是多日不见你进宫请安,心中有些挂念,让你抽空去趟青荇宫”,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宫中的御厨,手艺不过尔尔之类的话。
燕同律远远地瞧着她猴跃虎跳的精神头儿,哪有半分大家闺秀,侯门郡主的样子,真是操碎了心,又想起她方才说起的话,俊眉微微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