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理解,这场景确实是折煞了李璟。他素来不擅长和姑娘家打交道,以前在尧村,不少姑娘家看他生的不错,便有事没事来搭话,他话也不多,更多时候就是嗯一声这般简洁。如今面对的还是青楼中风情万种的女人,明明是他躲都来不及的一些人,如今却苦了他陪我坐在这风月场所。
若是有人能够舞文弄墨一番,想必他也不会这般无聊了。
我正想着,台上就升起了一层薄纱。我悄然附在孟瀚耳边道:“这些个姑娘为了拔得头筹,还真是别出心裁。”
孟瀚笑道:“故弄玄虚罢了。”
薄纱后有人影出现,身姿绰约,娉婷而来。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依稀看见她一挑衣服,轻轻坐在古琴旁。玉指开始在古琴上拨动,如流水潺潺泻出。刚开始时是平缓而婉转的乐曲,像是江南水乡的渔歌晚唱,又像是鸡鸣桑树颠的村庄,似乎是在描述一个世外桃源,让人安心。可是,仅仅是片刻,便是一个转折,急促而又沉重的调子,让我如此心慌。我仿佛看见了远处兵荒马乱,山河破碎,有妻子在战争前与夫君的诀别,还有孩子的哭喊,以及熊熊烈火中焚烧的宅居……伴随着一段凄凉的结尾之音,薄纱后传来女子的吟诵声:
楼外锦城笙箫过,月满庭院栖梧桐。
忆昔打马荔枝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贵妃犹今怨安史,民生不忘恨黄巢。
骏马奔驰逐中原,哀鸿遍野沃天涯。
辘辘战车狂嘶啸,剑指苍穹征八方。
七月流火烽烟起,九月授衣战火急。
天降横祸于轩辕,呦呦鹿鸣食野苹。
空有孟德温烈酒,不见今人煮青梅。
我劝纨绔惜韶华,提枪上马着盔甲。
等待盛世繁歌落,传唱绝代话桑麻。
好一个“我劝纨绔惜韶华,提枪上马着盔甲”!在这如怨如慕的诗歌中,她想让我们看见什么?有上阵杀敌的战士,有战火过后颓圮的篱墙,有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百姓,还有……这城中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是了,这里是成都,是大蜀的都城,这里海晏河清,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可我们身处乱世,还有多少人在战争中倍受煎熬。自从我来了锦城,险些也被这些纸醉金迷的假象骗了去。可是放眼望去,整个红袖阁中,又有谁是真真正正地懂这诗中的心酸,在他们看来,这顶多不过是一首玩乐的曲子。
“贵妃犹今怨安史,民生不忘恨黄巢。”李璟默念道,“安史之乱,黄巢起义……真是没想到,红袖阁中竟还有这样的姑娘。”果然,一说起这样的事来,他立马就来劲了。可惜其它人未必买账。
后面有人高声道:“这小妞弹琴就弹琴,非得用层纱帐挡着,不知是为何?莫不是瞧不起我们一群人?”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人附和:“兄台此言差矣,兴许是满脸麻子,貌似无盐,不好意思出来接客呢!”
我低笑一声,扭头问孟瀚:“集王殿下,成都城中的权贵都是这般知书达礼?”
孟瀚又晃起他的折扇,温和道:“然也。”
老鸨一见场面混乱了,立马上台赔笑:“各位客官息怒!我们璇儿姑娘平日里便只是吟诗作画,从不以真面目见人。公子们若是要姑娘,我那后院中姿色一等一的可多着呢!”
李璟长叹一声,继续闭着眼靠在木椅上。我瞥了他一眼,也不去打扰,转头和孟瀚套近乎:“集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上街来闲逛?”
“本王每日都有空,只是知道崇嘏要来,早早地就在红袖阁中等着罢了。”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若是位姑娘家想必也受了他的情。只可惜了,如今的我在他面前可没把自己当成姑娘家。
我干笑几声,应道:“殿下真是会说笑……”
我一抬头就看见孟瀚嘴角挂的一抹笑,这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用折扇半掩,附在我耳旁轻声道:“可是本王确实是来与你邂逅的。”
这要是换成正常人,早该以为他说出这般肉麻的话来,定当是个断袖,可我偏偏是不买账。我总觉着,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
不然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撒的。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正尴尬着不知如何接下去,感谢和蔼可亲的老鸨又帮了我一把。
“各位爷,姑娘们的歌舞也看够了,咱们今日是选花魁,各位爷若是心仪哪位姑娘,就把手中的花给哪位姑娘!”
我低声问孟瀚:“不知集王殿下心仪哪位?”
“南烛姑娘。崇嘏准备将花送给哪位?”
我朝着孟瀚灿然一笑:“穿得最少的!”
他轻笑一声,问:“为何?”
我托着腮想了一会,应道:“我就喜欢不穿衣服的姑娘。”
“男人都喜欢。”他一副“本王都懂”的模样,将身子微微后仰,问李璟,“不知李大人如何打算?”
我偏过头去,不禁对李璟肃然起敬――他睡着了。如此嘈杂,他竟然睡着了!我准备去捏他的鼻子,将他弄醒,孟瀚却先一步止住了我,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压低声音道:“他太累了,让他睡一会。”
我诧异:“为什么这样都能睡着?”
孟瀚把他合上的折扇又潇洒地打开,低声解释道:“朝中事物繁忙,尤其李大人,当真是个拼死命的,连十旬休假也不肯消停。之前大徐妃大寿,陛下宴请诸臣,李大人就睡着了。”
“陛下宴请他也敢睡?”
“拿东西挡着睡的。”
我汗颜,之前真不知道李璟还有这般本事。
孟瀚低笑:“李大人平日里不是在睡觉就是打哈欠,只有在处理政事时,本王才能感觉到他是个弱冠的少年。”
我想了想他昨天与我说的话,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
真能有这么困?
“崇嘏与李大人相识?”
我笑了两声,应道:“萍水相逢罢了。”
直到南烛来讨花,我才想起来此行的目地,于是急急地向孟瀚告别,这一回集王殿下倒是没有制止我了。至于李璟,我实在是不忍心弄醒他,红袖阁人来人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且让他睡着吧。
我正准备找老鸨问问南烛何在,便听见旁边的纨绔喝了酒,搂着一个姑娘说胡话:“我要去天字一号房……我要找南烛姑娘……”
被搂的姑娘一脸不悦:“你个死鬼,方才还说我怎么怎么好,这会就去找南烛了……”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赶紧趁着人不注意,蹑手蹑脚的上了二楼。
南烛,天字一号房。我抬手敲了敲门,里屋便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进来吧。”
屋子里布置的简单精致,用具都是极其朴素的。隔着一道屏风,我见另一边烟雾缭绕,看来是在沐浴。怎么说我现在也是男装加身,这般情境似乎有些不厚道。我正打算悄悄的退出去,等到这位南烛姑娘沐浴更衣后再讨论正事,哪知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小锦,帮我把桌上的亵衣拿来。”
我脚步一顿,硬着头皮将雪白的亵衣小心翼翼地呈送到她面前。搁着一道屏风,我只伸出一只手来,岂料此人的警觉超乎我的预料。
她警觉地探出身子来:“你是何人?”
顿时,春光乍现……
虽然我确实也是个姑娘家,可是此刻,面前的人却是真正的将我认作男人。正人君子遇到这事该是什么反应?我一哆嗦,立马捂住了眼睛。
正常姑娘家遇到这事不应该大叫“有色狼”,可是这位怎么半天没有丝毫动静?我将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却见那姑娘已经穿好了衣服。我上前道:“姑娘,真是抱歉了……在下并非……”我话还没有讲完,却见那姑娘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剪子便要往自己心窝捅去。好在我眼疾手快,赶在出事前将它夺下,却还是划破了我的手。我不顾手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了木地板上,颇有些担心地问道:“姑娘,对不住,在下并非有意偷看,实在是误会一场,姑娘千万不要想不开……”
那姑娘眼里泛起了涟漪,面色却平静道:“我黄璇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知礼仪明廉耻。饶是在这风月场所,也谨记父母教诲,如今被你这男人白白的看了身子,实在是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双亲,如今唯有以死谢罪!”她说完,头便要往墙上撞。我无奈地一叹息,用未受伤的右手止住了她。
“所以说姑娘此刻一心求死?”我拿下头上绾发的木簪,一头青丝倾洒,黄璇顿时愣住。我无奈道,“若我不是男人,姑娘可否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
我顺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一屁股坐在木凳上,看着尚处于惊讶之中的黄璇,笑道:“姑娘,你这性子未免太烈,就像草原上难以驯服的马儿,红袖阁中竟有你这样的姑娘,确实令我吃惊。”
黄璇见我不是男人,心中的警觉似乎消了一半,披着外衣翻箱倒柜地给我找伤药。我仔细一打量,突然恍然大悟:“姑娘你是方才在纱帐后吟诗的那位?”
“是。”黄璇找到了药,抬头对我一笑,“去求花的那是我的侍女,并非我本人。”
我眼睛转了两圈,笑道:“璇儿姑娘,其实方才我最中意的便是你那首诗,可是最终我的花并没有给你,你可愿听这是为何?”
黄璇轻轻拿起我的手,头也不抬道:“愿闻其详。”
我十分自然地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将另一只手递给黄璇包扎,侃侃道来:“姑娘谈吐不凡,想必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纵是沦落风尘,也定然不肯与那些下里巴人为伍。在这红袖阁中混的,多半是靠一张脸,姑娘却以薄纱遮面,估摸着也是对所谓花魁之争无所期待。正好,影儿姑娘为了花魁之位费尽心机,既然如此,我当然是把花投给影儿姑娘,成人之美不也是好事一桩?”
黄璇掩嘴轻笑:“那你就不问问,我既然不争这个花魁,又何必要去?”
我凝思一会,方道:“我听说在青楼中,若是姑娘们不肯听话,老鸨便会用藤条逼迫就范。所以璇儿姑娘想必是因为免受皮肉之苦才走了这一遭。”
“半对半错吧。”黄璇用手绢将我的手仔细包扎好,才抬起头问道,“我还没问,你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来到红袖阁,意欲何为?”
我无奈地一叹息,对黄璇道:“这就是我一直想要说的。实不相瞒,此次前来红袖阁是有要事缠身,本来是寻南烛姑娘,岂料天字一号房中住的是你啊!”
“不对,”黄璇轻轻摇头,“天字一号房住的着实是南烛,可我这里是地字一号房。”
我领着黄璇来到门口,指着门上的小木块,道:“你看,确实是天字一号房。”
黄璇皱眉:“门牌被换了。”
我抬脚就要走:“那我去看看地字一号房在哪。”黄璇轻轻止住了我,“这人既然换了门牌,便就是想要暗渡陈仓,你耽误了这么久,要找的人早已桃之夭夭。何况,看你这心急的模样,想必是来查案。那……听我一句劝,不要查。”
“为何?”
黄璇将我拉进屋,低声道:“红袖阁中往来的人都是些大人物,是整个锦城中最有效的情报网,你认为,朝中的大人们会不往这里塞几个自己的心腹?你若是执意去查,弄不好最后能把锦城中的权贵们翻个底朝天。对于一介布衣而言,这不见得是好事。”
她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唬到我了,之前被周律推下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可不想再出什么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