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赶到家时,那火势已经愈演愈烈。夏子陵心急如焚,正要冲进去,我欲劝他,他便被李璟一把拉住,郑重道:“我来,好歹我也是习武的人。你照顾好自己和熙儿。”他将院中那一小木桶的水悉数倾倒在身上,然后没再看我和夏子陵一眼,埋头冲进了烈火中。
大火没命地燃烧着,像是要吞噬天地。今天的火,与那日的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停有房梁倒塌的声音传来,还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我又开始打颤,只能和夏子陵一起,一桶水一桶水的往那铺天盖地的大火上。
根本不顶用!这火像是能吃水似的。
半晌,李璟才抱着毓秀出来,他一向干净的脸上如今全被烟灰熏的青黑。我和夏子陵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李璟便将毓秀推倒夏子陵怀里,开口很快而又凝重道:“方才我进到屋子里头,接到一只镖。你们快走,这附近有人!”
人?什么人……我尚未来得及反映,便见得矮灌木丛中射出来一只箭。李璟手疾眼快,抱着我一个旋身才幸而躲了过去。霎时间,七八个身着玄黑色夜行衣的人似乎是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有两人面面相觑,交谈了几句,他们没讲通语,也不是蜀地语言,那语速和腔调,竟是让我从回忆中找到了熟悉感。我和夏子陵对视一眼,是的,当年我家被灭门时,那些人说的也是这样的话。很明显,当年的仇家来了。他们说的是羌语。当年我和夏子陵刚来到村子里头,有一个会讲通语和羌语的羌语老先生帮过我们很多,尽管他已经去世多年,但是因为他,我也能听懂一些简单的羌语。不巧,这两个黑衣人说的这些我恰恰能听得出来意思。
“这四个人当中谁是当年的遗孤?”
“主上没交代,那便通通杀了。”
父亲被一剑贯穿胸膛,母亲倒在血泊中,这些场景还历历在目。我心头一紧,难道今日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那七八个人动作简单利落,似乎是首领一声令下,便举起手中的剑,渐渐地朝我们包围起来。月光照在剑面上,首领将手中的剑一转,那白色的利刃映得我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子陵兄,”李璟警觉地盯着那首领,低声对夏子陵道,“这些人交给我,你保护好熙儿和毓秀嫂嫂。”夏子陵不自觉皱眉,似乎是对李璟独自面对这些黑衣人颇不放心,却也还是点了点头。我只忧心地瞥了眼毓秀,她被烟熏得狠了,尚在昏沉中。夏子陵主要得护着毓秀,可李璟,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护住我们三个人。
首领再一声号令,七八个黑衣人剑锋一转,齐刷刷地指向我们处的包围圈。我不由得失声喊道:“李璟,当心!”与此同时,黑衣人出手极快,李璟很快便与他们纠缠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卷入这火烧眉头的打斗中,只知道一味地躲避,好几次,黑衣人的剑都快要劈到我和夏子陵的身上,李璟那头解决完了别人立刻以手代剑,替我们挡下。李璟有意将包围圈往别处引,好留给我们逃生的机会,无奈那首领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依然纠缠不休地向我和夏子陵发起攻击。
“子陵当心!”
伴随着一句惊呼,我看见毓秀突然扑身而来,一把推开夏子陵,一只泛着银光的镖竟然穿喉而过。毓秀死了,她兴许是听见了打斗声才醒来,或许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情,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连眼睛都未能合上。夏子陵几个踉跄,人还没能够站稳,毓秀已经断了气。我直直地往后退,我怕,我心中真的怕!李璟夺了一黑衣人的剑,胜算顿时多了几分。我听见夏子陵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心中油然生出不好的感觉。两个黑衣人正包围着他,他却云淡风轻道:“昔日我夏侯一家一百多人皆死于非命,我躲到乡下苟且偷生十几载,却依然不得一善终。既然躲不过,我便认了。我今日便是拼了命,也必定护我妹妹安生!”
夏子陵向来尚文,不曾习武,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更是被悲愤冲昏了头,只身扑向那两人。我脑子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便从背后抱住其中一人,使他无法自由动弹。夏子陵见状,一把夺过跟前那人的剑,极快的刺入我困住的这人的胸口。也是同时,被夺了剑的那人背后飞起一脚,夏子陵被踢到在地,疼得抽搐。那人将他的剑重新拿上手,一阵剑风袭来,略过我后剑尖直指夏子陵。我害怕不已,手哆嗦着去摸索已经倒下的这人的剑,运起全身的力气刺入那人的后背。那一下刀剑刺入皮肤的声音,大概会让我毕生难忘,那是我第一次去杀人。我全身一阵发麻,立刻松手,去扶夏子陵起身。无奈那一下踢的实在太重,夏子陵一时半会起不来身,半摊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李璟将那边的人全部杀光,只余了那首领,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语气冰冷:“你受何人指使?”岂料那人口吐鲜血,竟是咬舌自尽。李璟无奈,对着那人心窝刺了一剑,向我们走来。
我正欲开口,问他胳膊上的伤势如何,夏子陵却一把扑住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见有丝丝鲜血自他口中滴出――那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强撑起身体,掷出一把匕首,本来是要对着我的,夏子陵眼疾手快,却堪堪地替我挡下。他身子一松,整个人重重地摔在我身上,头埋在我的颈窝。耳畔是他的声音:“熙儿……活下去……”
“哥!”我急忙将他的头抬起来,却只看见他合上的双眼。我的手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已然断气……这一切怎么会发生的这么快!
我紧紧地抱住他,失声痛哭,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是在渐渐冷却,地上有鲜红的血蜿蜒着,身后的大火愈演愈烈,映照着夏子陵的脸。
“哥……”
我听见刀剑入身的声音,是李璟一剑杀了那黑衣人。可是,就算杀了他,夏子陵也不可能死而复生。我静静地抱着夏子陵,就像十多年前他带着我逃命,我和他露宿街头,夜里很冷,他便紧紧地抱住我,尽管他的身躯也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那时候我很小,他也才是个刚过十岁的小少年,本应当也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小纨绔,可是他硬生生被逼着一夜长大,因为他还有我。我从小到大听了许多英雄的故事,他们有的是潇洒的侠客,有的是巾帼枭雄,但是我似乎从未意识到,我生命中最大的英雄,是从小到大不会武的夏子陵。从小到大,他总归是盼着我好,长兄如父,他也如同父亲一般宠爱我,处处顺着我,常常在我惹了事后替我善后。可我从未去真正的体会他的苦心,我总是在追逐,追逐很多,有的没的,可是我忘记了回头来看看这个人,他从当年弱小的孩童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替我遮风挡雨,一心只想得我好,如今,他的身躯再高大,也终究是倒下了。
我再也遏制不住,眼泪如同出笼的困兽。
似乎是过了很久,李璟轻轻地将我和夏子陵分开,他将我扶起,一言不发,转身把那个死了的黑衣人丢进了火海之中。我知道,他是害怕今夜这场刺杀露出破绽,日后还招惹麻烦上身。这场刺杀背后的人,对,背后的人……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爬带滚地掀开地上一黑衣人的衣服,翻来覆去,终于在他的肩头发现了一朵紫色五瓣花,我掀开另一个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花瓣。那花瓣极其瘦长,我认得出来,是楝树花,又称为……哑巴花。原来他们本就是死士吗?
李璟处理了这些黑衣人,缓步走到我身边,他对着那裸露着楝花纹身的黑衣人看了许久,才柔声道:“熙儿,你哥哥他们,我们把他……埋了吧。”
“好。”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半晌,道,“就埋在这里吧。”
这里,我视为桃花源的地方,夏子陵亲手搭建起的地方,我们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
夜色不再浓郁,夏日的清晨总是比其它时候来的更早一些,天边已经浮现出了一抹彩霞。我和李璟将夏子陵和毓秀轻轻放置在挖好的大坑当中,一点一点地将土掩盖上。明明还是那么鲜活的人,如今却是入土为安了。我强忍着泪水。直到那土地变平,我和李璟心照不宣的,不再往下翻土。没有像样的棺材,我们也不能给他们立碑,甚至,这里不能让人看出来埋了两个人。何其残忍!
小时候夏子陵去镇上赶早市,常常前一天夜里就走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只会告诉我:“你现在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一睁开眼我就回来了。”他从未失约。我轻轻合上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母亲的呼救,夏子陵最后的眼神,似乎,有温热的血液溅到我的身上……再睁眼时,这世间依然没有变样,夏子陵回不来了。
“哥,我知你素来只求你我兄妹二人一个平安,可如今,新仇旧仇再也不是我们一再退让能算得了的。”早风轻轻吹起我的头发,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此仇不报,我夏言熙岂能再世为人!”
夏言熙,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生了。当年夏子陵为了保险,勒令我不准再称呼自己姓夏侯,要时刻谨记自己姓夏。可是,姓氏该是一个人刻入骨髓的东西,我如何能忘记?夏侯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再添两座新坟,我如何能不恨!
手上的伤依旧血淋淋地疼,可比起这样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夏子陵要我活下去,可是余生那么长,我该如何走下去……
我缓慢地起身,对李璟道:“我们……去瑞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