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黄崇嘏走了一路,仅仅是那么个把时辰,我便暴露了本性!刚认识的时候吧,我是想着,怎么说黄崇嘏也救了我一命,我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结果我发现他虽然人很机灵,但我就是觉得他很好玩,很容易被我欺负。
就比方说,我问他名字里头那个“嘏”是哪个“嘏”,他道是《诗经》里头“锡尔纯嘏,子孙甚湛”的“嘏”。本来他父亲给他取的名是“黄崇古”,因为他父亲十分喜欢古时候的趣闻。黄崇嘏长大后,开始读书了肚子里开始有墨水了,便同他父亲商议,能不能把“古”改成“嘏”。究其缘由,竟然只是因为他觉得“嘏”的笔画多,看起来显得更有文化些。
自从我知道这事后,我就越发觉得他好欺负,他被我欺负的次数多了,也不反抗,反而顺着性子叫我“夏姐姐”。
过了小镇就是锦城,不过如今要入锦城也是颇为麻烦,过重重关卡,还得检查。
年轻的小将一边检查黄崇嘏的包袱,一边不好意思道:“你们也不要嫌麻烦,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成都又是我大蜀的都城,上头吩咐了进出的人都得仔细查着。对了,你们是来参加科举的吧?这小哥,你可真是风流,考试还带着娘子啊!”
黄崇嘏揉了揉额角,低声解释道:“我们不是……”
守城的小将根本没听见,自顾自道:“检查好了,你们去吧。祝你高中!”
我走之前不忘瞪那小将一眼,对黄崇嘏道:“你今年多大?”
“十五。”
“就是啊,你不过十五,我都十七了,这站在一起你都没我高,哪像夫妻!”要是有桌子在面前,我肯定给它掀了,“这人什么眼神啊!”
“夏姐姐……”黄崇嘏用手比划了一下,唯唯诺诺道,“其实我比你高了一个头……”
瞎说什么大实话啊……果然是未经世事,一点不懂得做人!念在他年纪轻,我便不同他计较了,只幽幽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科举啊……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吧。前面小镇上客栈我们已经住不起了,成都这里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要不然……咱们再看看哪个墙角能待人?”
我一巴掌拍到他头上:“你马上要考试了,这几日肯定得好好休息着,必须住客栈里!”
“可是……”黄崇嘏可怜巴巴道,“我们真的没钱啊。”
着实是个头疼的问题,可是这黄崇嘏好歹也算是救过我命的人,总不能让他考试还露宿街头吧!可惜他看上去瘦瘦小小,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估计让他去干苦力活来赚钱是不行了。
我双手支着额头,想着怎么样才能赚到住客栈的钱,黄崇嘏好奇,低声询问道:“夏姐姐?”
我回过神来,问道:“你有纸吗?”
“有啊,”黄崇嘏拎了拎他的包袱,道,“笔墨纸砚都在这里头呢。”
“铺纸,磨砚!”
黄崇嘏虽然好奇,但也照着我的话做了。我拿着毛笔正仔细回想着,黄崇嘏轻轻地问道:“夏姐姐,你要做什么?”
“别吵!我们一会就有钱了!”
我曾在幼时得以见到顾恺之的《水府图》,虽然现在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是我的记性很好,而且对于书画这种事还是比较有天赋的,那样的好画,我觉得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画面刻画地极为细腻,人物栩栩如生,所谓妙手丹青也不过如此!
随着脑海中整个画面的展开,我的笔也使得越来越流利。等我画完最后一笔,黄崇嘏目瞪口呆道:“夏姐姐,你这画得好生利索,可是……你画的是什么?”
“东晋名画家顾恺之的《水府图》,因为名气没有《女史箴图》《洛神赋图》这种名画来得大,听说过的人少,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将画缓缓拿起,吩咐黄崇嘏道,“摆个摊子,我们卖画”
成都繁华,那些爱好谈诗作画的富家公子哥自然也多。我就不信了,难道就没有那种游手好闲到愿意买临本的人吗?没多大一会,摊子前也就有了些人。
“赵兄可知这是什么画?”
“王兄说笑了,顾恺之的《水府图》我又怎会不知。”被称为赵兄的公子哥看向黄崇嘏,“你这临摹得倒是不错,只是画工略有些粗糙,还欠些火候。”
“多谢指点。”
我在一旁看着黄崇嘏一脸谄媚地赔笑,搞得这临本真的是他画的似的。
半天过去,也只是一群富家公子和黄崇嘏探讨绘画理论,没一个人说要买的。最后,赵姓的公子哥语重心长道:“小兄弟,据我所知,集王府中倒是有《水府图》的真迹,若是你日后得以结交到集王,说不定有幸得见真正的《水府图》。”
我没好气道:“好歹是个王,集王殿下岂是我等小民可能结交的?”
公子哥中有人开口了:“姑娘此言差矣,集王是我们陛下的侄子,后来被陛下收为义子,虽然身居王位,却颇为平易近人,时常礼贤下士广结好友,也很喜欢琴棋书画,小兄弟若真是个俊杰,倒是有可能结交到集王。”
听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是现在我不想结交什么集王,我只想弄到住客栈的银子……尽说些没用的,你们倒是买啊!
天边的云渐渐染成彩色,富家公子们也都三两个地散了。
黄崇嘏看着被指点过无数次的《水府图》临本,有些丧气道:“夏姐姐,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咬牙切齿道:“待会看看那个犄角旮旯能待人,把临本烧了取暖。”
黄崇嘏尚未开口,我头顶便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这样好的临本,烧了不觉得可惜?”
我抬头瞥了一眼那锦衣玉服的公子,他正摇晃着自己的扇子,颇有兴趣地看向临本。今天这种花花绿绿的公子哥我已经见得太多了,虽然他们都和眼前这人一样长的不赖,但是他们都不愿意买我的临本,让我深深感受到了赚钱的痛苦,于是我就不爽了。尤其,还没到夏日呢,这人拿把扇子晃什么晃,看起来更是碍眼。我对着眼前这光风霁月的公子呛道:“你没事就滚蛋,别在这说闲话!”
旁边的侍卫大喝一声:“你大胆!”
我的火气噌的一声窜了上来,气焰不饶人:“大什么胆!这是天子脚下,你要不是什么什么王,别来妨碍我们老百姓做生意。”
侍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锦衣公子轻轻拦下。锦衣公子从钱袋中拿出一锭银子,问黄崇嘏:“够买这个临本了吗?”
“够啊!”我感觉黄崇嘏的眼睛立马就直了,一把扯过我,“把她卖给你都够了!”
谁知道他真的愿意买这种东西啊……侍卫弯下身去将临本小心地收好,我拍开黄崇嘏,轻声道:“这画不值这么多钱的,你不必如此照顾。”刚才凶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锦衣公子一声嗤笑,继而正色道:“陛下向来敬重读书人,我等身为臣民,自是应当照顾着读书人些。”他看了眼黄崇嘏,“见兄台这装束,是要来科举?前几日陛下有令,凡是来锦城科举的读书人,只要亮出考生身份,食宿费用皆减半。”
黄崇嘏感激涕零:“多谢告知。”
锦衣公子转身离去,我听见侍卫小声道:“……咱们府中不……您何必要买这不上台面的临本?”
可恨的是锦衣公子,故意提高声音道:“当然是……烧火取暖用。”
黄崇嘏这个不成器的竟然笑出了声来,被我一瞪立马止住。他好言相劝道:“夏姐姐,好在现在我们有了钱,先去吃顿好的吧?”
我这人豁达得很,从来不跟自己的胃口过不去。黄崇嘏带着我来到一家还比较体面的酒肆,名曰“归云阁”,听起来是个风雅的地方。正是百花齐放的春天,归云阁周围的环境还是不错的,有袅袅的花香不时传来。可惜我和黄崇嘏吃得狼狈,哪有闲情逸致关注这些。
没多大时辰,几个精致的小菜被我俩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全部吃完。黄崇嘏拍拍肚子,心满意足道:“夏姐姐,我去结账,你等会。”
我嗯了一声,然后站在酒肆外头。
有几个穿着花花绿绿官服的人走来,柔和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我反而看不清脸。
“不知李大人明日可有时间,我等一道去红袖阁商议商议……”
“明日太子殿下约我去谈事,只怕要失陪了,此事日后再说吧。”
那人道完这一句,便朝那几人一作揖,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打我听见这声音开始,我就愣住了。李璟还是同往常一样,同不熟的人说起话来,利落干脆。
我不就是来找他的!我在这发什么愣!现在不去同他相认,难道要改天去他家门口然后被仆人丢出来吗?
待到我回过神来,街头却是已经找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倒是那几个被他甩下的官员,似乎很是不满,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跳脚。
“入朝不多久,也不见得有几斤斤俩,倒是架子大的很!不过比我等会投胎罢了!”
“大人慎言,慎言呐!当心隔墙有耳。说来李家这公子真是不识趣,仗着几分家世竟然不将大人您放在眼里,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竟然敢拂了大人您的面子……”
这几人一边旁若无人地絮絮叨叨发牢骚,一边慢慢悠悠朝前走去。
似乎对李璟很不满的样子。
难道李璟如今在朝中已经到了受人排挤到举步维艰的地步?
“夏姐姐?”黄崇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你怎么又在发呆?”
“我……我刚才好像遇见我那位朋友了。”
黄崇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不就是找他嘛,怎么不和他聊一会?”
我泱泱道:“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好朋友直接哪有这么多讲究……”语毕,黄崇嘏突然愣住了,然后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若有所思道,“姑娘家嘛,你大抵是喜欢他吧。””
我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心烦意乱道:“不是,你个小孩子不要乱猜!”我走下归云阁的门前的台阶,郁郁道,“我们还是去找家客栈落脚吧。”
天色已晚,十里长街渐渐安静下来,歌楼舞馆不再如白日般热闹,只有各家店铺前悬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晃。
这就是成都,是李璟生活的地方,是我朝思暮想向往了一年多的地方,原来,夜晚安静下来的它是如此地孤寂。
“夏姐姐,”黄崇嘏低声唤道,“其实……之前我是订过亲的,她叫阿敏,我对她也很钟意,可惜她嫌我家里贫穷,把亲给退了。所以我就想,我一定要有点出息,我要让他们都看看,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是个**!”
我心中略有些诧异――向来温和的黄崇嘏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中不禁有些感触,口气也放缓了许多,“其实你人啊,是很好的,那姑娘看不上你是她的损失。那你……是想要成就了功业之后再去迎娶你的那位姑娘?”
“她已经嫁人了。”黄崇嘏瞬间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更何况,孟子老先生还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嫌弃过我穷,就算我真能通过科举考个一官半职,也难保她真心待我。”
我叹了声气,微颔了下首道:“我觉得啊,这样的世道里,人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万幸了,还在乎什么穷不穷富不富的啊,有吃有喝就已经很好了。”
“人各有志吧。”黄崇嘏淡淡一笑,“希望你心想事成,早日将你那心上人拖回家去好好过日子。”
我慈祥和蔼地又一次纠正:“谁跟你说的他是我心上人!”
我和黄崇嘏分别住在了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正好面对面。他进房间后洗漱一番,不久我就看见他屋子里头的灯灭了。他那睡觉的本领向来是无人能及,而且这几天赶路也确实累人。
我推开窗户,夜阑人静,颇有些‘灯火万家城四畔’的意味。成都啊成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一群人,留住了李璟呢?
夜里灯火阑珊的地方,听说那是成都城里头官员府邸聚集之处,李璟大抵也是住在那里吧……困意来袭,我打了个哈欠,把窗户关好,熄了灯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