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秦逸未再襄樊城过多停留,早早离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显得很是随性。除了调养疗伤外,秦逸也在不停的梳理着襄樊一行的见闻。虽说秦逸年纪不大,但绝不是初入江湖的嫩芽儿,但此次所见所闻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也让秦逸对江湖有了新的认识。
贾家所有的鬼蜮龌龊勾当都随着襄樊城的塌陷而埋在了城市的废墟之下,而那些冤死惨死的不计其数的难民约莫也再难沉冤得雪,而此事的罪魁祸首都销声匿迹,贾家家主贾纪不见踪影,贾家神秘的客卿“张神仙”也不知底细,让秦逸根本无从推断。
但秦逸可以肯定的是,贾府背后的这股掌握着尸傀手段的势力,以及潜藏在贾府许久的家丁背后的“组织”,绝对都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光凭秦逸一人想要给襄樊城下的数万冤魂讨要公道,恐怕有些痴人说梦。
秦逸叹了口气,感到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算了,上山问问老家伙吧,说不定他神通广大,有办法有门路。”秦逸默默安慰自己。他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蜿蜒而上的山路,加快了脚步。
九渠山坐落于襄樊城西南三百余里,横看成岭侧成峰,钟灵毓秀,山顶有一奇水潭,清澈见底,有九道水渠自水潭向下沿着山道奔腾而下,或湍急或迟缓,各有其势,其中又已一条自山顶飞流直下的瀑布为最湍急,水渠日夜流淌,水潭不见源头,却能不旱不涝,既不枯竭也不溢满,让人啧啧称奇。
有一白发老翁,身着普通粗麻布衣,体态佝偻的站在瀑布旁的山路上,由此能一眼望见山脚下,有一身影正在登山,山风夹杂着水汽,吹起老翁满头银丝,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山下登山的身影,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秦逸还是那副樵夫打扮,脸上蒙皮也没有脱下,低头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听着熟悉的水流声,紧缩的眉头才一点点舒展开。
突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佝偻老翁,腰后竹隐在鞘簌簌作响,如燕归巢。
秦逸叹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的走到老人身前,才说道:“我回来了。”
老人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一番眼前樵夫模样的人,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说道:“回来就先好好修养一番,快去吧,药浴给你准备好了。”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秦逸一人欲言又止。
秦逸的小屋正对着水潭,推门而入,看着屋子里茶几桌椅上积攒的浮沉,秦逸微微皱了皱眉,他看了看房间中央放着的一个大木桶,桶里装满了茶绿色的药液,熟悉而刺鼻的药味充斥着秦逸的鼻窍,不禁让秦逸微微有些出神。他想起小时候只要被“影”操练的遍体鳞伤,都会被丢进这个用山上水潭为药引子熬出来的药液。秦逸笑着摇摇头,双手在脸上慢慢搓揉,一层薄薄的脸皮被取了下来,显露出下面遮掩着的年轻而略显俊朗的少年面庞。接着他慢慢拖去身上穿着的粗麻布衣,将之整整齐齐的叠在床榻上,再将竹隐横放在衣服上,这才慢慢走进木桶。
在一阵阵熟悉的刺痛中,秦逸渐渐沉睡过去。
一觉好梦,醒来竟不知时日,秦逸从桶中站起身来,只觉得除了久坐双腿略有酸麻外,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内伤都好了七七八八,一时感到身体无比轻盈,浑身通透,再没往日气息阻塞,四肢无力之感。甚至通过那几次生死搏杀,连自身内力都有所精进,往日顽固不堪的几处窍穴都有松动之感,秦逸默默运起内力,只觉得内力奔腾如龙蛇起陆,在体内循环大小周天,比往常要通透舒畅得多。
秦逸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停止循环,走出木桶,就这样推门而出,外面正直清晨,让秦逸拿不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他径直来到水潭边,一个鱼跃跃入水潭,洗去身上残留的刺鼻药物,这才上岸回到屋内。
秦逸打开衣柜,取出自己贴身衣物穿上,想了想,又取出一袭青衣。待他穿戴整齐,将竹隐插于腰间,推门离去。
“影”的小屋里秦逸不远,不过与秦逸不同的是,“影”的小屋旁没有水潭,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
不出秦逸的预料,他在竹林里找到了“影。”
只见竹林里摆着一张小桌,一对小竹椅,小桌旁还有一张用竹子编织成的小茶几,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小桌旁不远处立着一个香炉,正向外袅袅的冒着青烟。
那白发老翁还是秦逸上次所见装扮,躬身驼背,体态佝偻,端坐在小桌一端,盯着桌上的象棋怔怔出神。
秦逸微微勾起嘴角,也落座小桌另一段,盯着老翁,一时间两两无言。
清风抚竹林,竹叶沙沙响。袅袅青烟,寥寥茶香,对坐两人,神游千万里。
青衣对粗麻。
许久,老翁率先提起黑子,子落闻声:“下棋。”
一时间二人先后提子,二人互有起落,粗麻佝偻老人下棋擅坐隐造势,来回数十手显得中正平和,山水不漏,几颗棋子错落排来,棋意深远,而青衣少年,一开始就锋芒毕露,下棋犹如狼奔豕突,棋势大起大落,多次与老翁主动对子,攻势凌厉,却被老翁几次变阵化解于无形。
棋盘局势渐渐明朗,青衣少年执红子,锋芒有余而后劲不足,棋势渐散,棋盘上强子不少,却分散开来各自为战,难成气候,反观粗麻老翁,随阵型被压缩,但棋子连成一片互有照映,进退有据,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气势。
突然,老翁一马当先,由守转攻,气势磅礴如银河飞流直下三千尺,锋芒直捣黄龙,少年只得仓促回防勉强结阵,却不曾想老翁并无定盘之意,转而开始杀伐少年的棋子,一时竟杀得难解难分,互有来回。
期间老翁本有定乾坤的胜负手,但他竟然选择拱卒,少年抓住机会抽掉胜负手的关键棋子,但老翁视而不见,继续拱卒。
少年轻声嗤笑:“老眼昏花。”
老翁不理他,继续盯着棋盘,落子铿锵。
还是拱卒。
“休息好了就下山吧。”老翁莫名其妙的说道。
秦逸不再看着棋盘,他凝视着老翁:“为什么,刚回来,就不能消停会儿?”
老翁不曾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曾理会他的非议。
秦逸只能低头下棋,他发现老翁除了化解他的杀招外,其余每一手都在拱卒。
“总得告诉我,这次的目标是什么吧?”秦逸纠结的问道。
伴随着落子的声音,老翁说道:“下山后你自然知道。”
秦逸脸色一僵。
“喂,老头儿,关于贾府一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你事先就知道其中另有隐情?”秦逸接着问道。
“下山后你自然知道。”老翁继续拱卒。
“老头儿,你是不是故意耍我?还是年龄大了老糊涂了?”秦逸有些气急败坏。
“磅”老翁落子如惊雷,不知不觉,那个卒已经拱到里自己的帅棋只有一步之遥了。
临帅的卒子当車用。
老翁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盯着少年。
秦逸知道,小时候“影”每次揍他前,都是这个表情。
少年讪讪一笑,信手落子,嘴上轻佻道:“好嘛好嘛,不说就不说,别打人,一把年纪了脾气还这么暴躁。”
“哎,影老头儿,要不你把你脸上的蒙皮褪下来让我瞧瞧你的真容呗?每次都以不同面貌示人累不累?”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老翁低着头,目不斜视。
一时间两人又没了言语,盯着棋盘上的残局各自思索着什么。
秦逸又打破沉默:“我说,老头儿,当初你为啥不教我学学剑啊刀啊这类威武帅气的兵器啊,可怜我好好一少年行走江湖天天伪装成别人样子,打起架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招,还没个帅气的名字……”少年絮絮叨叨的唠叨半天,老翁不曾抬头,只是竹林无风自动,竹叶片片飘落。
有竹刀在少年背后阵阵铮鸣,宛若潜龙在渊,随时准备锋芒毕露。
“想挨揍就直说。”老翁还是不曾抬头。
秦逸捂住刀鞘,嬉皮笑脸道:“好好好,走就走,马上走,这破地方小爷还不稀罕待咧。”
老翁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年,突然又莫名其妙的说:“荆州引发难民潮,便是那临州兖州为何年年灾害?官府的赈灾粱去往何处了?奇了怪哉。”
秦逸听罢,略一思索,点头称道:“知道了,就知道老头儿你关心我。”说罢起身,转头离去。
老翁见秦逸准备离去,也站起身来,喊到:“小子。”
秦逸转身,直视老翁的眼睛。
老翁对少年。
“保重。”老翁沉声道。
秦逸微微一笑,转身,举手轻轻的摆了摆。
老翁盯着秦逸离去的背影,坐下身来,叹了口气,看了看棋盘,那个卒死死的卡在帅的身侧。
老翁拿起这枚卒,轻轻落下,转身离开。
过河的卒,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