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一个出口便带着诗意的字眼。相比于刚刚离去,火热躁动的夏;相比于尚未来临,寒气逼人的冬;不急不躁的秋,更受人们的喜爱—至少在出门游玩方面更胜一筹。
秋天虽然难免会耍耍脾气,但天高气爽才是常态。对于生性好动,却被关在房中整整七天的秋涵来说,今日尤其是个好天气!
凌轩看着犹如脱笼之鸟,在大街上左蹦右跳的秋涵,笑道:“这些天关在家里憋坏了吧,今儿是用了什么法子溜出来的?”
秋涵嫣然一笑,说道:“今日爹爹与怀王一早便出门去了,本姑娘光明正大从大门走出来的!”
凌轩说道:“今日准备去何处逛逛呢?”
烨王立刻似有意似无意的提议道:“许久未听萧先生说书了,不如今日咱们上香影廊瞧瞧去?”
凌轩知道烨王的心思,忍不住揶揄道:“萧先生今日怎么有这么大的面子,连烨兄都赶着去听他的书?”
秋涵捂嘴偷笑道:“殿下这哪是去听萧先生的书啊,只怕去见那魂牵梦绕的魏姑娘是真。”
凌轩故意表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哎呀,这么些日子不见烨兄,魏姑娘只怕要日日倚楼望穿天涯路……”
秋涵立即用右手刮着俏脸,附和道:“殿下想见人家却不肯明说,每次都硬要说是去听萧先生的书,连我也替你害臊。”
烨王慌慌张张的反驳道:“我和魏姑娘是君子之交,你们万不可胡说,平白辱人家姑娘清白……”
他抬手指着秋涵与凌轩,继续说道:“我可算是明白了!下次你们在要拌嘴可别想我再劝说了,否则你们倒是相安无事了,却要串通一气的取笑我。”
秋涵见烨王急了,也不好再去调笑,便转而问道:“昨日公孙大人回去,我被关在房内,竟未能相送,实在是遗憾。”
凌轩说道:“公孙大人虽被罢官免职,但能阖家团圆,已算是万幸。”
烨王说道:“圣上能恩赦他死罪,除他自身原因外,好似还因为特别喜欢他那聪明伶俐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看着皱着眉头,看向一脸笑意的凌轩,继续说道:“那孩子在大殿之上的那些话,到底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教得他?”
凌轩却似没有听到,只晃着脑袋聚精会神的望着前面的十字路口,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繁华富庶的十字路口,人潮涌动,实在是热闹非凡。这路口每天都是这么热闹,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是,今天却有一个少年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破碗里面不多不少装着两个铜板。
一个人若是穷的叮当响,勤劳且有能耐的,自然出力干活养活自己;懒惰且无能的,免不了是要去乞讨的。诚然这世上大多都是勤劳且有能耐的人,可懒惰且无能的人却也实在不少。街头若是有人行乞,这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这行乞少年一袭白衣胜雪,纤尘不染,而且头上的冠饰与腰间的玉佩等佩戴之物,也俱是不俗之物。他随便出售一件饰物便可供人挥霍数天,偏偏在做行乞之事,却也实在是容不得人不好奇。
凌轩、烨王和来来往往的人一样,都好奇的打量着白衣少年。而好奇心最重的秋涵,早已经向着十字街口跑了过去。
秋涵好奇的伸长脑袋瓜,要仔细瞧瞧这古怪的少年。谁知瞧着瞧着竟再移不开眼睛,只是不由自主的轻声感叹道:“真漂亮……”
白衣少年脸如冠玉,眉目如画,玲珑小嘴似启非启,一对虎牙似现非现,明星般的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然神态高傲,好似谪仙临尘,虽置身于凡尘之中,却绝无凡俗之气。他虽是男子,秋涵说他“漂亮”,实在也不能算是错的。
此刻,少年突然抬头瞧了一眼呆在一旁的秋涵。他冷落冰霜的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却让秋涵俏脸微红,竟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来躲避他的目光。
凌轩也已走至少年身旁,好奇问道:“不知兄台这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少年头也不抬,声音意料之中的清冷。
“莫不是在行……行乞吗?”凌轩说到行乞时竟有些不敢说不出口来,似乎怕这个“乞”字会玷污了这高傲的少年。
少年依旧是冷清清的说道:“行乞?垂钓而已。”
这下不仅是秋涵,连烨王也是摸不清头脑,简直无人明白少年的意思。周围的行人也都看待疯子似的看着少年,若有人说在大街上垂钓,不是傻子,岂非就是疯子?
凌轩却拍手笑道:“妙,妙,行乞岂非就是垂钓,垂钓岂非也是行乞。”
众人不免又惊奇的瞪着凌轩,想着疯病也会传染不成?白衣少年和凌轩自然都没有疯,不仅没有疯,简直再明白不过:行乞岂非就是在垂钓行人,垂钓岂非就是向自然行乞,而二者的核心岂非都是愿者上钩也?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凌轩,轻轻的敲了敲身旁的破碗,缓缓道:“你可愿上钩?”
凌轩笑着掏出来一两碎银子,便要放进破碗里。谁知道少年却突然伸手盖住了碗口。凌轩愣了愣,只得打开手掌,解释道:“这是一两银子。”
少年一瞬不瞬的盯着凌轩,不屑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一两银子,可你却不知道我这碗只收五两足称的雪花银。”
秋涵见这少年如此无理,愤愤道:“明明是行乞,却活像是在要账!”
少年只道一个“俗”字,便又冷着脸不再开口。
凌轩却似毫不在意,只是指着破碗,问道:“只不知这碗里的两个铜板是何方神圣,竟能和五两雪花银一般贵重。”
少年扬了扬眉毛,歪着脑袋说道:“姜太公钓鱼虽不要鱼饵,我却是万万不行的。”
秋涵实在忍不住,又插嘴道:“你如此模样却要乞讨,还满嘴胡言乱语,难道竟是个傻子不成?”
少年冷脸瞧着秋涵,缓缓说道:“我这人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便说鬼话。如今见了傻子,难免是要说些傻话的。”
秋涵俏脸气的煞白,虽张着嘴,却一时无言以对。
烨王见状,大笑道:“万万想不到,从小伶牙俐齿的秋大小姐,竟也有吃瘪的时候。”
秋涵冷笑道:“别人也一定不会知道,在外人面前端正严肃的烨……公子,实际竟是个喜欢多嘴多舌的人。”
烨王立即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凌轩却又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银锭子,将它递给少年,笑道:“我身上也就只有这个了。”
少年接过这银锭子,在手上颠了颠。
秋涵见状,冷笑道:“你不必颠,这是足足十两雪花银,总配得上你这破碗了吧?”
少年却将银子又递到凌轩面前,说道:“我说只收五两,便一分不能少要,却一分也不会多要。”
秋涵抢着道:“我们没有你要的五两雪花银,这十两银子你若是不要,还我便是!”
秋涵说完还未及伸手去拿,少年却又立即将这银子放进了碗里。见此,秋涵忍不住嘲讽道:“公子莫不是糊涂了?这可不是你那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的五两雪花银。”
少年不答言,只从怀里也拿出一个银锭子,抛到了秋涵手中。
秋涵看着手中的银锭子正愣神,就听冷清清的声音道:“你也不必看,这就是你们没有的那五两雪花银。”
秋涵免不得又糊涂起来,竟忘了生气,只是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冷笑道:“五两银子你虽没有,我这可多得是。你既给了我十两,我便找还你五两,怎么,这笔账你也不会算吗?”
秋涵哼道:“原来你不是个傻子,却是个疯子。你既然不缺银子,又何必如此?”
少年看也不看秋涵,却将破碗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两个时辰未到,你可认输?”
街边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着破衣烂衫的中年男子应声站起身,从腰间解下大大的酒葫芦“咕噜咕噜”狠狠的喝了一大口,大笑数声,说道:“认输,认输,你小子可真神了,我算是服了!”
少年这才满意一笑,笑容却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好似容不得人多看。他起身望着凌轩,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冰冷,问道:“你倒也有趣的很,我喜欢你,要去喝一杯茶吗?”
凌轩摊开手,笑道:“喝茶是要银子的,我恰好没有银子。”
少年颠了颠手里的破碗,说道:“你虽没银子,我这碗里却有。”
破衣烂衫的中年男子嚷道:“喝茶实在无趣,我还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喝酒去喽!”
少年出声挽留道:“我们虽去喝茶,你却可以在一旁喝酒。”
中年男子笑道:“如今茶馆也卖起酒来了吗?”
少年指着他的葫芦,说道:“茶馆虽没有酒,可你这葫芦里却有。”
中年男子大笑道:“说的好,说得对,说得妙极了!”
少年不再说话,转身便朝前面的茶馆走去。中年男子醉醺醺的跟在后面。凌轩对着烨王一笑,拉着秋涵便也跟了上去。
如今时辰尚早,茶馆冷冷清清,远未到热闹的时候。伙计趴在桌上,呼噜噜的做着美梦。少年将破碗“砰”的一声重重的放在桌上,伙计登时吓得跳将起来,待要发火,却一眼望见碗内的银锭子,又立刻收起怒容,满脸堆笑道:“客官快请上坐。”
少年冷冷道:“沏一壶上好的铁观音来。”
伙计将桌子麻利的擦了一遍,答应着便去了。
待众人安坐罢,凌轩便向少年问道:“兄台何故要去行……垂钓?”
少年只是不答。中年男子却笑呵呵的说道:“只因他和我打赌说能在两个时辰内要到五两雪花银。”
凌轩点头说道:“两位皆是旷达之士,经常做些意想不到的赌约也是有的。”
中年男子指着少年,笑道:“何来的经常?我认识这小子也不过比你早两个时辰罢了。”
他拿起葫芦嘬了口酒,继续说道:“我在这街口坐了一天,硬是一文钱也没有要来,正是心灰意冷之际,这小子突然往我碗里丢了两个铜板。我一时高兴,就丢给他五两雪花银。谁知道这小子立刻便就和我赌上了,有趣,实在有趣!”
秋涵在一旁听愣了神,简直未料到世上还有如此有趣之事,笑问道:“大叔既然不缺钱,为何也要去行……不,是垂钓呢?”
中年男子摆手道:“我可不是垂钓,我正是行乞去的。我虽不缺钱,却也想试试行乞是什么滋味……不好受,实在是不好受……”
中年男子看向白衣少年,问道:“小子,还不知道你叫名字呢?”
少年沉默片刻,只回道:“林落曦。”
烨王见少年的举手投足皆是不俗,想必出身也是不凡。但大周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林落曦”这个名字,想必定是化名,因此问道:“林落曦又是何人?”
少年冷冷道:“林落曦谁也不是,林落曦就是林落曦,我就是林落曦。”
凌轩却突然说道:“林落曦虽不是别人,却一定是个女人,对吗?”
林落曦看着凌轩顿了顿,突然伸手将发冠拆开,一头青丝顷刻散落下来。她已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犹如幽谷鸟啼,清新空灵。她不笑也罢,此时一笑,冰霜尽退,脸上满是狡黠灵动之感,与方才判若两人。笑罢,三分冷清七分空灵之声缓缓响起:“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男子,对吗?”
“少年”如此的绝代风华,先不说其他人,就连秋涵都已看呆了过去。片刻之后,秋涵摇了摇脑袋,问道:“可你为何打扮成个男子?”
林落曦抬起头,又复冷清之态,高傲的说道:“我只高兴怎么穿便怎么穿,就是一件也不穿,也没人管得着我。”
中年男子一拍桌子,大叫道:“说得好极了,实在对我的胃口!只是我问了你的名字,你难道从来就不问问别人的名字吗?”
林落曦只瞟了他一眼,说道:“我这人懒得很,若是我迟早会知道的事情,我就绝不会费力去问的。”
中年男子撇嘴道:“你就如此确认我会说?”
林落曦反问道:“你因何不告诉我呢?”
中年男子想了想,叹气道:“实在是没有……孔迟暮,我叫孔迟暮。”
除了林落曦外,其他人皆是吃了一惊,凌轩诧异道:“您就是大名鼎鼎‘气死孔圣人,醉死刘伯伦’的孔迟暮、孔先生吗?”
孔迟暮再次嘬了口酒,笑道:“怎么,不像吗?”
凌轩笑道:“像,像极了!实在没有更像的了!”
孔迟暮拍了拍凌轩的肩膀,笑道:“你小子也有趣的很,人人都说知己难求,怎么就让我碰到两位?老天果然眷顾我,痛快,实在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