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答应了依依戒烟,盛沣抽烟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但是这一晚,他一个人坐在套房的客厅里,把兜里整整一包烟都抽完了。
裤裆里那玩意儿一硬就是半个多钟头。作为一个男人,他向来对自己的这项功能很自豪,但是这会儿,他只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那玩意儿灼烧胀痛着,他一下都没碰,硬生生憋着,等着那股劲儿自己沉下去。
——他做不到一边想着小丫头的脸,一边干那事儿。
自己干也不行。
尤其是她还伤痕累累,全心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的时候。
盛沣从未觉得一个晚上可以如此漫长。
幸好,夜再长,天也还是亮了。
过了一夜,程晓星脸上红肿消了些,但青青紫紫沉淀后,在那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扎眼了。
盛沣没带她回家,又安排她在酒店歇了两天,等她伤处看着没那么吓人,才把她接回去了。
接她回家之前,他提前和依依打了招呼。
怕吓着孩子,他把事情说得隐晦,但女儿还是听懂了,张大嘴瞪大眼,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哇哇哭出了声。
他吓得连忙去哄:“怎么了?你姐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啊。”
盛依依抽噎着说:“都是我不好……”
“和你有什么关系?”
“要是那天,我没让她陪我出去吃饭,就不会碰上那个姓韩的,也就不会……”
盛沣听得云里雾里,哄着依依把事情经过讲了,这才揉着她脑袋安慰:“傻孩子,这怎么能怨你呢?是那小畜生心术不正,不关你事,知道了么?”
盛依依在他怀里抬起头,咬牙说:“不要放过他。”
盛沣点点头,“放心,爸爸收拾他。”
如果之前的愤怒只是出于那份原始正义感,那么在那晚……那晚他发现了自己对小丫头的那份心思之后,这愤怒就更沉了。
他打飞机都舍不得去想的女孩儿,他肖想一下都觉得是亵渎的女孩儿,他怎么可能由着她被别人那样欺负?
怕怒气吓着女儿,他只暗暗攥了攥拳,没敢表现出更多。他半蹲下身子,仰望着女儿挂满泪花的小脸儿,帮她把眼泪擦了,才叮嘱说:“这事儿提起来你姐害怕,所以等她回来了,就别在她跟前儿说了,也别对着她哭,能办到吗?”
盛依依用力点头。
他这才放心,去酒店把程晓星接回家。
这两天里,他大半时间在酒店陪着她。
老陈那些话,他始终没和她说。因为知道,小丫头心里还盼望着,法理正义能还她一个公道,他舍不得这么快打破她的期待。
至于他自己的计划,更是提都没提。一来怕吓着她,二来……他也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还有另一副面孔。
这另一副面孔,他倒并不觉得丢人。
在他看来,什么黑道白道明道暗道,只要惩治的是恶人,办的是好事,那就是替天行道。有些道不能明目张胆地走,不过尊重这个社会的规则,只要没昧着良心,就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但是小丫头年纪还小,又是读书人的家庭里长大的。文化人有好的地方,但也容易死脑筋,他怕她脑袋里转不过那个弯儿,反而害怕他、疏远他。
盛沣活了三十多年,行事从来爽快。
这么瞻前顾后,还真是头一回。
程晓星回家后,盛依依和盛沣对她一切如常,没有过多的小心和关切,也没有任何窥探和好奇的眼光,就只是平平常常的。
这份平常,让她格外受用。
和他们在一起,就好像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盛沣怕两个小丫头遇上这种事,心里害怕,所以这几天都在家过夜。
本来以为程晓星会不安或者害羞,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在他面前和依依一样自然。就好像,在她心里,他已经不是个具有威胁的男人,只是个可以安心依靠的长辈。
这是他从前求之不得的,但现在……
现在他格外想念,小丫头被他一碰就面红耳赤,把他当贼一样防着的日子。
因为被她防备着,至少证明,他还有机会。
如今……
他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想从前,他每回见她扭捏就板着面孔教训她,告诉她自己女儿就比她小几岁,警告她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
他真是……后悔莫及。
程晓星是一个星期后,得到派出所消息的。
那天正好盛沣没在家,小吴开车送她过去的。
她满怀希望地进门,可警察的话让她的心一寸寸凉下来。
和当初老陈对盛沣交代的差不多,无非是没有强奸的既成事实,缺少必要的人证物证,受害者伤势轻微不构成刑事立案标准……最后警察给她的建议是,放弃诉讼。
她不是喜欢死缠烂打的人,警察的态度很明确,她没再多说,转身出来了。
抬头望望天空,灰蒙蒙的,还是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想到那天暗巷里,被人撕破衣服压在地上的绝望。
身体的伤害都是小事,可她忍不下那口气。
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都一样一身骨架子撑出一个人形。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羞辱她、玩弄她、强迫她?
人的肉体可以被摧残,但是灵魂生而高贵,怎么可以被折辱?
而那些人,在折辱过别人之后,又怎么可以逍遥法外?
程晓星没回家,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垂头埋在双膝间,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失望。
失望,不是因为发现世界上有坏人,她早知道有坏人。
她失望,是因为坏人没有恶报。
天理昭彰,如同笑话。
正茫然遥想着,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对他那么熟悉了,只看一双鞋子也认得出是谁。她没有半点惊惶地抬起头来,淡然的双眸里果然映出那人高大挺拔的身影。
“盛先生。”
她带着点儿委屈,低低地喊他。
盛沣矮她两个台阶,在她身前蹲下。
两人视线齐平,他和她面对面地看着彼此。
小丫头眼神向来清澈,哪怕是那晚被人欺负了,也只茫然混沌了片刻,很快就又是黑白分明的清冽模样。
而现在……
望着那双雾茫茫没有焦点的眼睛,他沉声问:“上回报案的事有结果了?”
“嗯。”
“他们不管是不是?”
“……嗯。”
“觉得不甘心?”
“是。”
“是不是觉着天都塌了,法律公理都没用了,眼前一片黑?”
盛沣虽然这样问,但是口气很平和。
程晓星抬眼看向他,露出一点询问的表情。
他抬手揉了揉她脑袋,有些语重心长:“丫头,我知道你心里恨,恨不能让那些欺负你的小畜生马上被千刀万剐。武侠小说里可以这么写,看着爽,心里痛快。但这世道……不是小说。你这事儿,自己觉得天大,可你仔细想想,法律要真因为这个就让那小畜生去死,合理吗?”
程晓星咬咬唇,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他该死。”
盛沣笑一声,是那种安抚的、释然的笑,“你还小呢,好些事,不能光去想该不该,更得想能不能。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一个强奸犯,法律判他十年,你觉得轻了,该杀。要是真像你们女孩子盼着的那样,干了那事儿都杀,会发生什么?你们以为就没人去强奸了?不是。
“世上畜生那么多,总有忍不住那点儿火的。真要做了那事儿就杀,他们会在做完了之后,顺手把女人给弄死。反正也是个死对不对?还不如干脆杀人灭口,被抓住的机率还小点儿。”
程晓星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得认同他。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好些事一点就透,继续说:“再说你这事儿,当时那几个小畜生为什么跑了,为什么不干脆弄死你?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不弄死你,他们就死不了。要是真的他们现在的罪就得判死刑,他们横竖是死,还会放过你?你这会儿还有命坐这里和我说话?”
男人声音里带着一种难得的中正与平和,哪怕他提起那些不堪的字眼,提起她最不想回忆的那一幕,她也没觉得被冒犯,只像是最寻常的交谈,和讨论午饭吃什么的口吻一样。
咬了咬唇,她有些不情愿,但终于“嗯”了一声。
盛沣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口气很温和,让程晓星觉得,整个世界都温和起来了。
他对她说:“别动不动就觉得天塌了。人该有恨,不过只能恨那个该恨的人,别迁怒到整个世道上。这世道有不好的地方,但是别怨它,学着体谅它。就拿法律说,在有些事上看着不够公平,但那不是它护着坏人,是它为了让被害的人少受点儿伤害,至少能留下一条命。”
盛沣自己是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
如果这世道真的让人绝望,他早绝望一百回了。
他见过两拨人为了争一座矿山血拼,人人扛着家伙,一架打完了,满地的断胳膊断腿;他见过黑煤窑的老板,从车站忽悠来一群外地劳工,天天拿鞭子抽、拿铁棍敲,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矿下重活,吃饭只有菜汤就馒头;他见过有人为了讨好某个煤老板,好在他矿上当个副手,明知道那人禽兽不如,还亲手把自己闺女送给他,而那小姑娘那年才十五岁……
太多了。
比这小丫头惨太多的人,他都见过。
可他不会对她说。
他只会告诉她,这世道不完美,也许不值得你时刻热爱,但是至少,它值得你原谅。
因为既然他已经从黑暗里爬上来,他就宁可一肩扛住这黑暗的闸门,放她往自由光明的地方去。他不愿意让她带着戾气对抗这个世界,而愿意她满怀希望与宽容,脚步轻快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不回头,往前走。
那天的太阳很刺眼,周遭的蝉鸣声、车流声、人来人往的喧嚣声……都不停地灌进程晓星的耳朵里。
然而入了心的,只有盛沣那几句质朴的话。
那一天,程晓星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成熟,不是那两年空间里流行的所谓“心在流泪眼却微笑”,而是一种宽容与自愈的能力。是在受伤之后,哪怕不受世界保护,依然选择相信这世界;是与一切看似不公平,但其实很合理的现象和解;是不轻易自怜自伤,不轻易愤世嫉俗,不轻易颓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