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去他们二十年前买瓢骨的那家市场。但是早已经拆掉了。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几乎把他们的旧梦铲除光了。这让他们更觉紧迫,好像要抢救什么。
他们找了一家有很多柱子的农贸市场。模拟着当年的情景,走场,像排戏一样。他们要在这里找回感觉。
市场很拥挤,供应丰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采购,准备过年,惟独他们,好像跟过年没有关系似的。抑或,这就是他们过年的全部内容?偷不到瓢骨,下一年就过不下去了。他们在人群中神情落寞。大年三十这天,购物者更多了。人们好像要倾所有的钱购物,把自己送上来年。像末日到来似的。近乎疯狂。他们决定在这一天动手。
他们出发了。仍然一起出发。还特地准备了一个菜篮子。如今很难买得到那种菜篮子了。他们最后是从一家戏剧道具店买到的。买的时候,店家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他们笑而不答。又问排的是什么节目?也不说。除了演戏,才用这种东西。他们已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其实人总是摇摆在戏里与戏外的。被两边的力量撕扯着,看哪边的力量大。他们也曾一度被火热的人群,不,是被节日祥和的气氛所触动:难道我们就这么被排斥在这世界之外吗?我们怎么会弄到了这种地步了呢?抖抖索索走在路上。西风烈。她摸摸丈夫的袖子。丈夫的袖子松蓬蓬的。叫你加件毛线衣你不听。她埋怨道,凉了不是?
我不冷!他说。死要面子得像个小伙子。当年他还是小伙子,穿得少,一方面是撑年轻,另一方面也因为穷。
看你多会撑!她说,一辈子就这么寒碜碜的。她数落起他来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寒碜碜的?钱挣了那么多,干什么?
她把丈夫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要平时,他会不好意思地挣脱出来,怕被人家看了笑。但是今天,他没有。他不怕别人笑。他们早已经被别人耻笑了。
我不喜欢穿衣服。他说。
那你喜欢什么?她反问。
他茫然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呢?我喜欢当乞丐。他说,几乎是恶狠狠地。
我也是乞丐!她也说。
我们就当一辈子乞丐吗?我们这辈子活得冤不冤?到了需要去盗窃的地步。盗窃这种事,是我们做的吗?但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朝他们喊:这不是盗窃,这是反抗!用的是高音喇叭。发聋振聩。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曾被这样的声音洗礼过,那时候他冲进一个老师家里抄家,喇叭就朝他喊:这是革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假如能用毁灭得到重生,那不妨毁灭。
现在,他们就怕找不到瓢骨。没有瓢骨,一切就前功尽弃。但是似乎不可能。如此供应充足的节日,如此盛世,怎么会没有猪肉?有猪肉,就必然有猪骨头,有瓢骨。但似乎又是可能的:社会前进了,科学发展了,也可能用基因工程让猪不长那些人类所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内脏,比如肥肉,现在不是有瘦肉猪品种吗?当然也可能让猪们不长瓢骨,让食料百分百吸收在有用的地方。
但他们多思了。市场上还是卖瓢骨的。有,三块,丢在柜台的一边。恰好是在最边上的摊位,是他们得手的最好时机。她退回到一根柱子后面,瞧得见他这边,却又不容易被他这角度的人发现。他回头朝她笑了笑,开始行动。他向那瓢骨伸出了手。摊主没有发现。他在忙着应酬客户。是不是其中也有不重视这瓢骨的因素在?但是他不能让自己这么想。这么想,就没法干了。他要让自己觉得摊主是被蒙蔽着的。我就要得手啦!小子哎,你就要破大财啦!你还一点也不知道。人很挤,生意很忙。摊主还在飞快地砸肉,飞快地算钱。还不时地抬头找什么,原来在叫老婆,埋怨老婆怎么向酒家送个货,去了这么久。他就把菜篮子悄悄放在柜台下面,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一伸手,把那三块瓢骨往这边一扫,就成功了。可是对方的老婆回来了。
他赶忙闪到一边。
她没有发觉。可她回来了,就多了两只眼睛了,自己就难以得手了。他又回头瞅自己的妻子。她也着急得直跺脚。
也许永远就没有机会了。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的拯救。他们奇怪,这一年,这十几年,这二十几年自己都是怎么过过来的?
忽然,那肉贩又叫了起来:没有零钱了!那老婆又抓起一张百元大钞,向外面钻去。她的背影消失了。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心里叫。他再回头瞧妻子,她也在替他摩拳擦掌,好像一个小孩。不,是女杀手。
他点头。
他猛地把手一伸,一扫。哗——!他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响声。他更没有料到这声音如此之响。那摊主猝然转过来。其实摊主未必就知道他在拿瓢骨,是他自己把自己暴露了。他脸色煞白,目光惊慌。他飞脚就跑。
摊主大叫,从柜台内跳出来,把整个肉摊连同钱盒都撒下了。
他逃。她迅速迎了上来,挡住摊主。就像她当年那样,她觉得。其实他们当年并没有这样过,这么严重,这么轰轰烈烈。
她瞧见他很快蹿到前面去了。和那摊主的距离迅速拉开。丈夫动作灵活,在人群中穿梭。完全不像现在的岁数。好像是年轻的时候,在追求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对方穿过人群,把电影票交到她手里。
可是那摊主也很强壮。正年轻,正当年。很快从人群较少的右侧抄过去。她叫了起来。他也发现了,马上一折。她叫他折回来。她冲上前去,接过菜篮子,就跑。她把篮子搂在怀里。他们互相应接着,配合默契。边上的人看呆了。也许是被他们的技巧征服,也许是被他们的年龄。大家愣在那里,甚至为他们闪开一条通道。他们一过去,大家又抢着在后面看。那摊主的路被堵住了,直嚎叫,惨绝人寰的样子。人们才记起这是个受害者。有人叫,打110!打110......
我是被当地派出所招回来的
今年本来不准备回家,想趁放假时间赶完我的一部后现代小说,类似于阿瑟?A?伯格《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一个被解构了的侦探故事。没料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而且是发生在我的斯文的、德高望重的父母亲身上。我发现,我的想象力一钱不值。
他们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我们这社会,最可怕的,不是坏人犯罪,而是一个良民突然变成了罪犯。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拿起枪,朝街上随便什么人开一枪。一种抓不住的恐怖感觉。而且,这个犯罪了的人居然还希望受罚......我并不是因为他们被抓住而被叫回来的。而是他们不肯被派出所放回来。派出所发现他们拿的只不过是一钱不值的瓢骨,要把他们放出来。甚至都没有批评教育。可是他们并不领情,居然要求把自己关进去。
你们没犯什么事。派出所所长说。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抓我们?
因为你们拿了人家的东西了。
不得了?他们叫,这是什么性质的?
谈不上。所长说。
那是偷!她说。是盗窃!
所长笑了:也不能算盗窃。那不过是几块骨头,人家也不要的。
他不要,我要!她说。
我当天下午就飞回了家。好容易才把他们劝回去。我说,爸,妈,我回来了,你们总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吧?他们回家了。有我在的家,顿时充满了温馨和活力。平时就他们两个人,你面对的只有我,我面对的只有你,我能想象得到那种孤单和苦闷。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胡思乱想才怪呢!现在好啦,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集中在纯粹的日常生活层面上--这是我们这时代所有活得好的人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