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简直无脸面对同学们了。男生们总是用特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生理实验室那个人体标本,他们已经破译了我的秘密。而女生们也怪起我来了,因为我连累她们也成了标本,暴露了她们的秘密。她们竭力避免人家把她们跟我联系在一起,排队,男女分队,她们就挤在一起,躲我远远的。好像她们并不跟我同样性别,有同样的生理构造,她们并没有月经,好像满电视的卫生巾广告都不是为她们做的。她们把卫生巾紧紧实实垫在内裤内(那小心翼翼藏着卫生巾的内裤多么假惺惺呀)。她们照样说呀,笑呀,体育课叫跑一千五百米就跑一千五百米,丝毫不说一个"不"字。可是我不行。虽然我也很想行,可是我坚持不了。我第二次出了丑,我跌倒在跑道上。学校赶紧通知我的家长。我被送进了我父亲所在的医院。
我被直接送到医生面前。因为我父亲在这医院,我拥有这个特权。我不需要排队挂号。我瞧见一个老人蹲在挂号窗口旁拼命呕吐,他的手还死死占在窗口铁栏上,那么的孤单无援。他家里人呢?可是他即使有家人是不是能拥有特权?可是我拥有特权又能怎么样?仍然要经受漫长的常规程序,量体温,血压......这是不是一个病人必须承受的痛苦过程呢?即使你再有特权,你是中央首长。
医生叫我躺了下来,脱下裤子。医生是女的,可是我根本没有去想向我下这羞耻命令的是男是女。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被撕裂的疼痛。我全部的神经都痉挛了起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有这个器官。它就是疼。可是她那只残忍的手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好容易,饶了我了。她到边上洗手台洗手了。她说: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没关系?我明摆着还在疼。她又坐到了诊桌旁,说,开点中药吃吧。
什么?中药?我很知道中药药性慢。开了药,提回去,先浸,后煎,再沏茶一样细细沏出来......我就常见到我妈这样。可我的疼就像一个毒蝎趴在我的身上,我巴不得早一秒钟扒了它!我不吃中药!我要西药!我叫。
她吃惊地瞧了瞧我,又瞧我爸,笑了。我爸也笑了起来。真是耳濡目染呀,小小年纪也知医晓药的。她说。
吃中药少副作用。爸也说。
不,我不怕副作用!我要吃西药!
她又笑了,还伸出手摸我的后脑勺。没关系的......她又说了"没关系"!什么"没关系"?你当然没关系了!疼不是在你身上。我真想干脆钻到她的诊桌下打滚。我不要中药!我喊。
好好好,她又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充满了诡谲,像个妖婆。要西药就西药。我就给你开西......药......可想而知,这妖婆给我开的仍然是中药。我于是又在第二天痛倒了,她才不得不开了西药。可是西药也不能解我的痛。下个月,我再一次痛到了地上。那是一个深夜,我在地上打滚,浑身粘乎乎的,我知道这是血。我在血中打滚。
满屋子被我搅得一片狼藉,床歪了,挂衣架倒了,被子拖到地上跟桌腿椅腿搅在了一起。妈慌了,央我爸去找主任。主任是我爸的好友,又是院长。爸一走,妈就赶紧大收拾起来,一边喝我起来。我起不来。妈拖我我也起不来。妈突然一甩手,火了。
疼也没见你这么疼法的!一疼就往地上钻。地就能解你的疼了?
这倒是真的,地也许真能解我的疼。在这时候,仿佛地、血、狼藉、肮脏特别有亲和力。我把脸贴着它,亲它。妈又来拽我,她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恐惧起来,我感觉到她的手在痉挛。好像我是要去赴死似的。她紧紧拽着我,可是我就是不起来。她忽然抽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异常畅快。我嚎啕大哭了起来。主任来了。要不是实在无计可施,我肯定我妈是绝对不会让门打开的。主任挟着冷风进来了。我停住了哭。主任的脚就在我的额前,我瞧见了那是一只精瘦的脚,像一张干练的脸。我匍匐那脚前。只有将自己降低到他人脚下,我的希望才会高高升起。她君临而下。她戴上了听诊器,听了听我。她听到了什么?我忽然直希望她听出别的什么了,发现出别的什么病,别的病因。
我宁可自己还有别的病。我瞧着她的脸。她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她的脚。她一用劲立起身来,把听诊器连同手揣在上衣袋里,仍然毫无表情。她问我爸都吃了什么药了?她瞧着我吃的药。我忽然又希望她瞧出了什么问题,愤怒起来,大骂那个医生,庸医!甚至,用院长的权利把她解职了。可是她仍然没有。她说,这药可以继续吃。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主任?狗屁主任!到底会不会看病!是捡便宜当上主任的吧?我简直要叫。爸连忙把她请到了客厅,关上门。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的。我听见她在外边说。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结婚......我只隐隐感觉到结婚是一种更大的疼,被蹭,被压,被屠戮......然后,子宫被无情地胀大,肚皮被撑大,再阴道撕破生育,就好像便泌。你抓哪里都没用,扯断自己的手也没有用,没有救命稻草,你只能后悔,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结婚,种下孽种!为什么她们对结婚、对生育、对活着如此欢天喜地充满了希望?莫非就是一种诓骗?妇科主任诓骗女病人,老女人诓骗年轻女人,熬成婆了的诓骗还在当小媳妇的,妇女诓骗处女,母亲诓骗女儿,孕妇自己诓骗自己,痛过就忘,又想第二胎,痛苦到底有没有记性?诓骗到底有没有穷尽?
凭心而论,我不该骂那妇科主任。
她其实真是个好医生。这么好的医生对我的疼都无计可施,我瞧见了医学的穷途。
听说当年我就是在她抢救下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是倒产出来的。当时,医院问我爸,是保母亲还是保胎儿?我爸说,当然保母亲。也许当时真应该只保母亲,也许这正是我一直喜欢父亲胜过母亲的原因吧。可是,手术却成功了,于是有了个成功的范例,也有了我这个受尽苦难的肉身。也许这才是我忌恨那妇科主任的真正原因?
父亲也经常听诊器连同手揣在上衣袋上里,直直立在病人床前,瞧着病人苦苦挣扎、哀号,至多托一托鼻梁上的眼镜架。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他是医生,他只知道把守生命的最底线--能活,哪怕是植物人。
父亲一直这样直立着,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得的是一种没有理由让他得上的(大家都这么说)病:肝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腌制品,不吃油炸物,所有据说能导致癌的坏习惯他全没有。迷信的说,那是因为他老是跟阎王抢点名簿,被阎王忌恨了。我则猜想,那是他所见的痛苦太多而成疾了。医生职业不像那些演艺界,可以寻欢作乐,说大家爱听他自己也爱说的胡里花哨的大好话,什么长命百岁呀,恭喜发财呀,喜逢盛世呀,红红火火呀,就是面对人家的下岗苦难也可以耍个滑头唱声:你该歇歇啦!医生要面对无可逃避的人生的残酷。
脱下白大褂的父亲完全没有了医生的威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好像死神面前的一块屏障,比共产党员还特殊材料做成,别人会得病他不会得病,别人会传染他不会传染,别人会死他不会死。现在他要死了,他完全显出了凡胎俗骨。
那么的虚弱,无助,被人送进手术室,送去放疗,还有化疗。我有一次甚至也瞧见他抓住给他放疗的他同事的手,小孩般哀求道:不要了!我不要了呀!听说癌症患者晚期是非常痛苦的。可是没有人能救他。我们早已哭干了眼泪。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身体一天天瘪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肉干。他原来可是那么高大啊,一米七八的块头,百六十斤重,那是他四十年积攒起来的能量。要扼杀掉这能量,该需要怎样强力的打压?就像把一只吹得大大的汽球压爆。
我总这样想。我问,爸,疼吗?疼!他说。他缓缓地抬高了嗓子:人生是一个大圈套!我被套住了。
我怀疑从最初起,父亲就不曾对康复抱有希望。他其实比我们谁都心知肚明。他自己就是医生,名医。可怜的却是我们还竭尽全力瞒骗他,一会儿说他脸色好看了,胖了,一会儿又说他精神好多了,一会儿又谎称他体内肿瘤缩小了,一会儿又告诉他年底前有望研究出一种抗癌新药、特效药。他总是笑笑的。只有那笑,才恢复了他原有的风度,有时反让我们天真地以为真的有了希望。到他生命的最后三天,他忽然对前来查房的一个他原来的助手说:给我杜冷丁!
我清楚记得那助手好像突然被一把刀逼在脊梁上,缩了缩脖子。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瞧见我父亲那近乎威严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父亲死得很有尊严。平静地躺着,然后沉迷了下去。有一刻他好像叫了一声我,那音色是从来没有的安恬。我很吃惊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可以这样死。
那是怎样的一样种让人迷恋的生与死啊!他怎么能这么死?
杜冷丁......蓦地有谁在说。我回过头,窗前站着父亲几个同事在交头接耳。阳光从他们肩头和腋下炽烈地透射进来,他们的身影好像被光幻化了。
我瞧见一双惊慌掩饰的眼睛。我记住了那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