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一夜无梦。次日季若诗醒来时,虽然身体因镇定剂的缘故还有些许疲惫,但精神看上去已经好上了许多。她细细观察着四周——与自己面部相连的呼吸机,挂在铁架上马上见底的点滴,自己摸不出规律的心电图......这是在医院。
没错,自己本就应该在这里。在那辆红色卡车迎面冲向自己后,迷糊之中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长鸣。
“你醒了?”一位护士进来,拿出一个新的点滴瓶换上,“感觉怎么样?如果又不舒服的地方马上喊我们。”
看到季若诗轻微的点头后护士离开了病房,毕竟有狂躁倾向的病人在意识刚刚清醒时不能和它有过多的交流,除非自己随身带着镇定剂。
随着房门闭合发出沉重的声响,两行泪打湿了病床的枕皮。他也曾站在床前,看着为了救沈默而受伤的自己说出同样的话。语气比现在更加温和,可自己对他的回应只有鄙夷的神色以及冰冷的四个字:“不干你事。”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不通。回忆起梦中的自己,和用第一人称看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一生没有两样。卑微、狠辣、冷酷、势力、愚昧......似乎一切不好的词汇都能用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不愿承认她便是自己,可这是事实,那个人也叫若诗。都说梦是一面镜子,潜意识被这面镜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不搀一丝虚假。那么在梦的映射下,自己的卑鄙就如此的先露无遗。她自认是一个看得清的人,但无论无何也无法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屋里只有她一人,恐怕是小姑的安排,有幸住进了单人病房。对于别人的好意,她感到很不自在。一个人情债就这样欠着,也不知何时能还。自己更愿意成为一名给予者,而不是所求者。她想起来父母在世时曾经在圣诞夜里偷偷将洋娃娃放在自己床头被自己当场抓到的场景。她从来不相信圣诞老人这种传说,却比任何人都期待圣诞节。把洋娃娃抱在怀里,小嘴对着父母的脸一人吻了一下,父亲这时就把小小的自己举高,用粗糙的下巴摩挲自己的额头,欢笑声充斥并不大的出租屋。她喜欢的便是这种暖意的氛围,在父母的飞机失事后,这种暖意便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四姑对自己很好,从初中到大学的学费全是她垫付,自己刚毕业就被安排进一家大公司面试。虽然因为四姑工作问题两人平时很少见面,但她将一位亲人该尽的义务做到了最好。越是这种好,季若诗越是感觉受之不起。四姑事业有成,光房子在首都内环就两套,夫妻恩爱,大儿子已经工作,小女儿正在意大利进修美术。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她从来不缺乏。而自己除了一声声感谢,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了。
自己讨厌欠人人情无法回报,可阿常的情义自己又如何报答?
“一个梦而已,你还当真了?”季若诗将头埋进柔软的棉被里蹭了蹭,脑海中不停对自己重复这句话。
自己从小便喜欢做梦,碰上带有剧情的深层梦境,醒来后一时半会儿走不出也是正常的事情。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她就会不停提醒自己那是梦的现实。
不过,就算是梦,也真实到不正常。自己的梦一般很快就会忘记大半,但是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自己都历历在目。但有一点倒相同,就是自己对于这场梦里的人物的感情已经淡漠。包括沈默——想起他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只有阿常,不知怎么,每每想起他内心就会刺痛一下。
在梦里,她是丞相林戍之的嫡女林若诗,与四王爷沈默自小便定下娃娃亲。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格难免骄横。林若诗有一位哥哥一位弟弟三位妹妹。她是嫡女,再加上大哥原本就宠爱几个妹妹,导致全府上下除了长辈以外没有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直到那一天,一向不受宠的废柴三妹林黎在被下人欺负的时候意外头碰到桌角。在场的人都说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可谁知没过一个时辰她又醒来,而且性情大变。从此林黎做任何事情都如有神助。开商铺,商业垄断全国;习武术,成为最年轻的宗师级别习武者;炼草药,药铺开遍东国每一条街道。不但得到了西域呼浩国王子的青睐,更是让全国第一刺客“暗”为其赴汤蹈火,太尉之子为她推了所有媒人,后来更是辅佐沈默登上王位而自己成为王后。
林家被她打压得家破人亡,满门抄斩。自己作为从小欺负她的一员,自然没有好下场,阿常在刑场救下了自己,但后来沈默还是知道了此事,赐了自己毒酒。
那毒酒,自己没喝。
一杯断肠,阿常......
阿常是月歌楼的刺客,月歌楼是林黎创办的顶尖杀手组织。阿常说,他在即将饿死之际,林黎救了他,从此他开始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好,直到现在自己都想不清楚。阿常和自己是在一个夜晚认识的。那时自己在偷偷调查林黎,顺藤摸瓜的发现了她和刺客组织有关系。林黎并不好糊弄,自然发现有人跟踪她,便随便派了一个手下处理掉跟踪者,那位手下是阿常。阿常发现自己时,自己左脚扭伤,还躲在草垛中。阿常的眼神扫过草垛——“这里什么都没有,阁主。”他这样说道,冷漠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林黎走后,他来到了自己身边,帮助自己从草垛里出来。
“她的五感很灵敏,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左手扶住自己肩膀,右手拉住自己的左手,弯下腰帮助扭到脚的自己站起。他的手大而有力,自己有那么一个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背着自己回到林府,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看到自己被下人扶进大门后他已经不见踪影。
自己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替自己去办。自己买来对付林黎的毒药,他帮着带进去;自己家道中落,他从刑场救下自己;多次让他帮忙打听沈默动向,他也一声不吭。直到那一天,他说沈默和林黎结婚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人,包括自己。和他走,他愿保自己平安。他说出那句话时两眼布满血丝,多次被自己利用后他已是疲惫到极致,但嘴角依然对自己挂着微笑。自己答应了,心里却算计着榨干阿常最后一点价值。在沈默和林黎成婚之夜,也是她与阿常约定的夜晚,她提出了让阿常刺杀林黎的话,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绝望,大笑着喝下了桌上的断肠酒。阿常倒下的那一霎,好像有什么东西猛然击中了自己。只感到无尽的悲伤与内疚,体内的负面情绪如同烈火般燃烧,猛然拔出阿常身上的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再醒来,便是天花板和心电显示仪。
这样想来,昨日自己拔针管这种失格之举似乎也与那种情绪有关,这也是过去做梦时没有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会让人丧了理智?
为何自己在梦中的那十四年性格竟会如此?所作行为竟如此下滥?
思索着,护士推门进来。
“到了吃药时间了,病人。”这与刚刚进来换点滴的明显不是一个人,白皙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的眨着,温柔的表情透露出稚嫩的神色。很明显,她才新入职没多久。
小护士一手扶起季若诗的头,一手拿起水杯向季若诗嘴里送药。季若诗一声不吭的喝完,没皱一下眉。小护士看到这位被疑似有狂躁症的患者如此安静,忍不住多观察了几眼。
“昨天的事,替我给医生们道个歉,我以前还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出现,实在是对不起了。”季若诗看出小护士的好奇,说道。
“方便说一下出了什么事吗?也许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小护士看样子很体贴,细声细气的,“如果是你身体的事情,不用担心。刘医生说了,第一次手术很成功。只需要再两次手术加上康复训练,重新站起来不是什么问题。”
这时,季若诗才猛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被又厚又重的石膏包裹得严严实实,两侧的肋骨也十分疼痛。看起来没有一年半载,自己是不可能正常走路了。
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在想那个梦的问题,竟然连身体的状况都没有发觉。一般人伤成这种样子,估计或多或少都会心情不快,小护士看起来是认为自己因为腿的原因生气。
“不,和我的身体状况无关。”季若诗轻声说。
小护士抬手为季若诗头上的伤换药,“哦?是其它原因?需要帮助吗?”
季若诗眼睑低垂,随即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一场噩梦罢了。”
小护士听完差点没摔倒地上,她开始考虑是否给主治的刘医生说给这个病人找个精神科专家的事情了。
一场噩梦就在病床上做出这样的事,不是狂躁症还能是什么。又或者这个头上的伤伤到了脑子让这个病人变傻了?自己又被安排到这个病房,万一她发起病来......
“噗呲——”季若诗看着小护士为难的样子笑出声,“放心,我连续四年大学心里测验全部合格,昨天是真的事出有因。”
“方便问你,那时一个什么样的梦吗?”
季若诗闭上双眼回想一番,缓慢地呼吸着病房里来苏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可以使人心静。“一个很长的梦。”
“我有时候做梦也很长呢。梦里一天在现实就几小时,我男朋友都说我赚了欸......”
“要不要我捎你一本《周公解梦》?很准的......”
“梦有很多种,有些梦梦主人可以随意控制改造,有的梦做梦者知道自己做梦却无法控制,有的梦是自己压根不知道在做梦......你是哪一种?”自己看来打开了小护士的话匣子,一连串关于梦的解析砸得季若诗头晕。
“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感觉在另一个世界过了很久,而且......”
话未尽,小护士注意墙上钟表的分针已经跨了三个数字。
“我要赶去下一病房了,有急事喊医生护士就可以,或者摁床头的紧急按钮。”说吧,便向一只小白鸽子似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一个很长的梦......”季若诗自言自语道。